标题 | 老郎中之死 |
正文 | 西北风呜儿呜儿地刮了一天,到了下午,黑沉沉的天空,竟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雪花,几只乌鸦在院墙上呱--呱--地叫着,1969年的第一场冬雪就这样降临了。 下雪了!四娘推门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附在娘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妯娌俩就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 雪大吗?我一骨碌爬下炕,穿上棉鞋戴上棉帽,走出院子。刚出门,见村里人都神色慌张的向老屋方向跑去。 村道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两条架子车的轮印,歪歪扭扭的向老屋拐去,伴随着许多杂乱的脚印。 远远看到先生爷家门口,站着一圈人,低低的哭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挤进人群,只见一辆架子车上,大红花的棉被下,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发黄的脚。旁边人悄悄说,先生爷不在了,刚接回来。大人们一边抽泣一边打扫停柩的地方。 先生爷大名李善存,是我们村方圆百里有名的外科医生。先生爷在我们村辈份最高,是我的曾祖父辈,我应该叫他“爸爷”(关中农村已演变成“八爷”)。村里没人敢直呼他大名,都叫他“先生爷”。父辈们世代务农,看似没有文化,但他们对辈分高的老人,常常称呼“先生爷”、“老人家”,用词十分儒雅,表现了很深的文化积淀。 先生爷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常年戴顶黑色的瓜皮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石头眼镜,嘴唇地包天,时不时“噗”地吹口气,裤带上吊着个墨绿色的眼镜盒子,外出背着红十字的药箱。来他家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看完病没钱,就说先生爷,我下回带给您。先生爷总是潇洒地一挥手,走吧走吧。 先生爷的三儿子三周,比我大几岁,但我叫他爷爷。学校里有人欺负我,他就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每天放学后,他带着一帮小孩打猪草,玩游戏,一边走一边讲三国聊水浒侃西游。先生爷不在家时,他常常带我去他家玩。先生爷家有好多好多旧书,线装书脊,纸张发黄,大多是医书,也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一间大屋里,两面靠墙的大柜子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罐。 先生爷隔一段时间,就要用他专制的炉子炮制“升药”。 “升药”学名叫粗制氧化汞,是水银、白矾与火硝的加工品。具有拔毒排脓,除腐生新之作用。他点着木炭后,人就不离炉子左右,火不能断,水不能干,不断添炭加水,七天七夜才能揭锅,炼制出“红升丹”和“黄升丹”。 我两岁左右,不知得了什么病,不断地想尿,走两步路就要站下小便,每次只滴几滴。娘带我让先生爷治疗,我叫了声“八爷”,先生爷摸了摸我的头,给娘说了个秘方,一分钱没花就治好了。 那时农村家家养猪,买头小公猪,必须及时骟割,否则公猪发情,生长很慢。农村专门骟猪的人叫“骟匠”,“骟匠”挎个白色的布袋子,袋子上绑一绺红布条,手里拿个碗大的铜锣,“当当当”一敲,嘴里喊着,骟牛骟马骟羊骟猪哩!正好邻居家骟了一头小猪,娘捡来骟匠割下的睾丸,洗净,在铁勺里滴了几滴油,炒了炒,给我吃了,第二天我就不频繁地小便了。 那年冬天,婆婆大拇指缝里长了个疮,刚开始也没在意,不几天手指肿得红萝卜粗,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晚上在房间走。那天,先生爷给婆婆做手术,正在抹药,大队的一个主任匆匆忙忙跑来说,哎,老汉,支书酒喝醉了,你快去看看! 先生爷头也不抬,半天才说,你不看我忙着吗? 婆婆起身说,那你去吧,我改日再来。 坐下,急啥哩?人死不了。先生爷依然摆弄他的瓶瓶罐罐,没有一点要去的意思。主任看看没办法,骂骂咧咧地走了。 狗仗人势。先生爷长长地出了口气,准备手术。 他指着门外说,你看孙子干啥哩?婆婆一回头,先生爷出其不意地在婆婆手指上划了一刀,婆婆疼得“啊”的一声,昏了过去。先生爷清理了脓血,撒上药粉,几分钟就包扎完毕。 1968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山雨欲来风满楼。到了秋天,接踵而来的就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村里成立了专案组,一下子就挖出了隐藏在村里的台湾特务组织“星星火仁义军”,据说这个组织的联络暗号是绣着一朵梅花的烟袋。有人反映,先生爷曾用过一只绣着梅花的烟袋,可能是个台湾特务。先生爷出诊的路上,就被专案组带走了。村里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时,大队院里建了个草袋厂,一排草房,十几台草袋机,主要拧草绳织草袋,给大队搞些副业。每年秋天,水稻收割完,各生产队就把稻草缴给草袋厂,稻草摞在大队的后院,够草袋厂生产一年。 专案组就设在草袋厂的库房里,专案组的成员是大队选出来所谓“根正苗红”的青年骨干,其实是村里心狠手辣的小混混。凡是地主分子、旧社会历史不清楚的、得罪了人的、干部看不顺眼的,都关进去,敲打敲打。村上人人自危,说不定哪天被专案组叫走。 十几个清理出来的“阶级敌人”、“台湾特务”、“残渣余孽”,就关在这里,一堆烂稻草里扔着几床漏出棉花的破被子,有的蹲在地铺上反省,有的爬在凳子上写检查,不好好交代的,要么不准睡觉,用大灯泡照射;要么推到黑房子里,给头上套上草袋,用木棒敲脚髁骨;要么冬天从头浇水,为之清醒。 先生爷从冬天关进去,一问三不知,精神恍惚,就一直没有放出来。 1969年的春天,一天早晨,天麻麻亮,有人到村里唯一的一口井上打水,发现百十斤重的石头井盖被挪开,井口放着一双布鞋。伸头往井口一看,井里一个人头。 快!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打水的人大喊。 大家从睡梦中爬起来,涌到水井房。 井里的人攀着井壁两边的脚窝,已下了几米深。大家趴到井口喊,快上来吧,快上来吧,他还是往下攀。从留在井口的鞋,大家判断这人就是先生爷。他大概实在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投井又下不了决心。 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把一个小伙绑扎好,放下井去救他。小伙刚要接近他,他乱舞着一只手喊,你叫我死,你叫我死。大家没办法,又放下一根挽着环子的绳子,把环子放下去套在他头上,慢慢地拉了上来。 先生爷被救上井口,脸憋得发青,人已昏迷,大家抬他平躺在地上,半天才有了一丝气息,专案组的人还是坚持要把他带走。 过了三四天,被关押在专案组的一名地主,也趁黑夜看押的人睡着,逃了出来,一头扎进了大队附近的一口深井。打捞出来都没了人形,惨不忍睹。村里人也一个多月没水吃,去几里外的河里挑水。 连续发生了几起意外事件,专案组就把先生爷等几名“阶级敌人”,解送到了县看守所关押。 秋去冬来,先生爷不清不白地死在了看守所,大队干部让家里去运尸。大儿子、二儿子在几十里外的水利工地,三儿子三周那时最多十五六岁,一个人拉着架子车,一边哭一边去四十多里的县城。等到了县城,天已黑了,又冷又饿,他蜷缩在汽车站的候车室,熬到天明。 到了城墙外的看守所,看守捂着鼻子打开了一间铁门,指了指一堆破棉絮里的“犯人”,转身走了。三周把已经僵硬的父亲抱到车上,眼泪已经哭干,大脑一片空白,顶着寒风,翻山越岭,把父亲运回了生他养他的五丈原上。 第二天傍晚,几个人抬着临时赶制的棺材,草草地安葬了先生爷。 多年后,村里的老人生了病,还常常念叨先生爷精湛的外科医术。 2016年6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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