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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谁在银光闪闪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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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棵树,每棵草都有它的位置,也有它的价值,即使芨芨草,也可以济世救人。可是有这么一个女人,一直到死都没有找到她的位置,她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伯母。

伯母是个旧时代的妇女,她嫁给伯父之前是裹了脚的。只是,她的父母心里不落忍,给她包了个半足,而且包足的天数不够,因此,她能够自由行走,也可以干点体力活。我记得她的鞋可能就33码或者34码左右。而她的个子估计在1.5米左右,你可以想到她走路该有多别扭。

打我记事起,伯母家就和我们在一个院里,我家住西面的两孔窑洞,一个是客厅兼 卧室,一个是厨房,装杂物。伯母和伯父两个人住一个双间平房,还有一个套间的窑洞做厨房。我家的窑洞窗户就朝向院子中央,正对着大门,伯母面朝南的房子正好在我们的视野中。伯母的许多生活就是通过这个窑洞的窗口,留在我的记忆中。

那时的伯母好多时候都在吃药,她家里的药很多,以至于我羡慕。因为我们感冒时,连一个去痛片和土霉素都买不起,许多时候用土法子挑擦一下就行了,也就是指尖放血。实在严重了,伯父伯母就给我们一两片药治病。但是她大部分吃的是中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吃药,只记得整个院子里总是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

后来长大了,知道伯母为了生孩子才吃药。我们姊妹四个的先后降生,估计是她一生无法言说的痛。伯母那时在我眼里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她从不下地干活,不像我妈那样忙完地里的活,又干家务。爸爸在外地的砖瓦厂工作,许多时候不在家。而伯父是我们村小学的老师,有固定工资,她们家的生活在我们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数一的应该是住在我们院子隔壁的姨娘家,也就是我伯母的亲妹妹家。姨夫是银行工作的,据说是行长。伯母的娘家人都在省城工作,条件非常好,他们对伯母也格外关心,大概还是因为伯母没有孩子的缘故吧。她是家里的老大,城里的弟弟妹妹们经常来看他们,也常资助他们。因此,在我眼里,伯母除了缺孩子,什么也不缺。每次城里人及他们的衣着光鲜的孩子来了,又走了,留给我们一个个令人羡慕的背影,也留给我们许多遐想。他们带来好吃的,伯父偷偷地藏在袖筒里给我们,或是一个水果糖,或是一块冰糖,或者一个苹果我们四人分开吃,有时候是几块饼干。那时候,我们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哪吃过这些。因此,在我们小小的心里都认为伯父比伯母好,对我们亲,心里装着我们。

伯母对她的外甥们,总是关爱有加,姨娘有事总找她商量,有好吃的总留给外甥们。许多次,我都看见姨娘拿着包包,匆匆忙忙走出伯母的屋子,怕我们看见似的,躲躲藏藏的样子。尽管这样,伯母叫我们为她干活时,我们还是欢喜雀跃,因为她是我们的长辈。我们总会得到些好吃的。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是伯母装糊涂,多少年了,她居然不知道伯父的这点小心机?那是她深谋远虑。后来,当我们姊妹们先后成家立业,渐行渐远的时候,伯父母的日子就孤独起来了。她的身后有她强劲的娘家人做后盾,而伯父最终得靠我们。她有意地让我们记住伯父的好,好让伯父老有所养。在他们老年的时候,我听到她说的最多的话是:谁走到前面谁幸福。伯母有时还逮住机会就问我和弟弟:要是我先走了,你会照顾你达达吗?我们农村管伯父叫达达。

伯母对我还是比较关心的。悠悠岁月,滚滚红尘,能记在心里的温暖总是不多。

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县一中要从全县各乡招收五十名优秀学生,开初中实验班。我要去县城参加考试,两天的考试,要住旅店,可是,我却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伯母就把她的一件崭新的淡蓝色衬衣和一件黑色的毛衣借给我。我吃了邻居家的一碗长面就奔赴考场。幸运之神终于把她的爱心之箭射向了我们家。我考了全县第二名,与第一名只差零点五分。事实上,我考上县一中,然后上师范,当老师,一路走来,总是从各个方面改变了我家的贫困面貌。

而且,伯母的这次善举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永久的记忆。随着我年龄的逐渐长大,我知道生不了孩子不是伯母的病,而是伯父没有生育能力。但是,六十年代,生不了孩子,人人都认为是女人的病,从来不怀疑男人。我伯母就这样来来去去被庸医们折腾了几十年,直到她月经停了,才知道是伯父的病,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好像四十几岁就绝经了。自此以后,就断绝了要孩子的愿望。她命中注定做不了妈妈,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打击。

后来,大概是1972年的时候,我弟弟降临到我们家,他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前的最后一个孩子。他的到来,给我们两家都带来欢喜,伯母也乐意抱我妈的孩子了,她也无奈地接受了上帝安排给她的命运了。也许是机遇,也许是伯母母爱泛滥,她后来把她妹妹的一个男孩抱来了,那个孩子大约比我弟弟小一个月左右,他来时个头比我的弟弟大。我影响比较深刻,因为我那时已经八岁了,母亲还喂他吃过奶。母亲下地干活时,我和伯母就照看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我看到了伯母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

然而,天公不做美。命中注定她就是苦命的人。那时,还在文革后期,我们村上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还在以奇特的方式进行着。

我的伯父除了每天参加生产劳动外,晚上要么在生产队挨批斗,要么在学校接受再教育。他们让学生写稿子,批斗两个老地主。我是首当其冲的写手。当然,我写稿子从来不提我伯父的名字。还有更奇怪的折磨人的方式:每当半夜的时候,大队部总会有人站到我家窑洞的山上,高呼我伯父的姓名,然后我伯父就匆匆地推出他的飞鸽自行车,去十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去送信,我到现在都想知道那是一种多紧急的信啊。要他们经常这样折磨几个年老的地主分子。

为此,我当个全校的少先大队长,他们就要派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监督我。历史总是会开玩笑,偏偏在学校里,两个地主的孩子学习成绩最好。可气的是,那个抱来的孩子他们不给报户口,磨了一段时间,我银行的姨夫也没有办成,只好作罢。我伯母只好留着眼泪送走了这个曾属于她的孩子。

之后的许多年,伯母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劲头。除了给伯父做饭之外,就是每天找人玩牛九,一种牌。

我后来出嫁到了三百公里以外的煤矿,老家离我越来越远,我的日子就在锅台边和孩子的身边陀螺似的转起来。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离家十年无从得知。 我妈在家时,她们的一些重活我妈干了,我弟弟也在干。比如拉水,磨面,打场,收割等。到后来,越是他们需要人的时候,我弟弟一家离她越远。因为学校拆了,学生都合到十里外的乡镇学校了,我妈也跟着去给孩子们做饭了。由于租了个院子,他们也不常回家了。伯父母也越来越老了,没有人去串门,也无人去打牌了,就算生活能自理,年老的孤独也让他们身心俱疲。八十多岁的伯父得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症,伯母饭也做不动了,让他们去养老院住,他们不去。不知道那三四年的日子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我们不是不孝顺,我和弟弟都自顾不暇。

大概四年前,伯父撒手西归,留下伯母一个人,她的外甥就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养老院。我把我妈和侄女、侄儿也转到县城的学校了。弟弟和弟媳常年在外打工。妈妈也老了,尽管能给两个孩子做饭洗衣,但是我要经常坐车去看他们不方便,就把他们搬来了。在县城的两年,伯母算是很幸福。我们也经常去看她,她的妹妹们也能来看她。她也八十多了,但是,谁在哪一天来看了她,说了什么,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每当她向我絮叨:谁在某一日来过了,说了什么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暗暗流泪:伯母的多少个夜晚就是在这样反复回味中度过的。她把每个人的来访及故事珍藏起来,反复咀嚼,反复回忆,然后,日子就在这样的反复播放中熬过了两年。她在养老院期间,由于孩子正在上高中,而我平时也是一个人拉着侄女和儿子。除了节日,平时也没有功夫去看她,她知道我们都在县城里,见人就打听我的消息。于是,时间不常,所有和我有关系的,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伯母在养老院。她带信给别人:要我去看她。如此以来,我们不得不经常看她,我妈也去,带着她的小孙子,去呆上半天,有时候还吃福利院的晚饭。食堂的饭不错,满满一大缸子她只吃小半碗,其余的都给隔壁的一个孤苦阿姨了,那个阿姨吃的白胖白胖的。这都是我伯母的贡献。

感觉这样的日子也挺幸福的。我们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我记得她在福利院住了两年。有一年,我们一家三口大年初一去看的她。福利院给他们过年也准备得非常丰富, 我们去时,她高兴地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给我们拿出瓜子,糖果,我们一直陪她到中午。听她叙述这个福利院的每一个人的故事。

有时候,活着也是一种无奈。后来,伯母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病住了几次院。福利院的人负责送到医院,后面的事我们自己安排。记得有次住院,弟弟在医院照顾,我做饭他们吃。好在县医院离家近,折腾了十来天,也没有查出什么大病,只是挂了几天营养药,就接她出院了。

记得她那时候就说她右手食指在疼,可是也看不出什么。我细看了一下,好像指甲上有个黑点,再后来,那半截手指发黑,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结果。但是,对于一个生命已经垂危的老人,一切挽救都已经失去意义。

最后见到伯母,是在县医院。她因为手指疼而自己要求住院,我去看她时,医院里只有我和弟弟,我拉起她的手指,发现从中间的骨节以上的半截手指全黑了,肉也干了,像烧焦的木棍一样。当时我就想,一定是骨癌。她命已休此刻。于是,我那天中午给她炖了鸡汤,做了一顿她最爱吃的馓饭,送过去时,她高兴地全吃完了。我陪了一阵,就回家了,因为订了第二天去香港澳门旅游。临走时我在暗暗祈祷:我可怜的伯母,你可不能早走,一定要等我回来呀。香港旅游五天,我们安全归家。由于当时在上班,换了几节课去的,因此也没张扬,旅游期间也没有联系家人。回来后,我准备休息下,第二天去看她。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还没有上课,福利院的消息就传来了,伯母过世了。

我去时,他们已给伯母穿好了衣服,换下的衣服堆在身旁。她的脸上盖了个褐色的围巾,我揭开看了一下,她跟睡着了一样,脸上很安详。我开始收拾她的衣服,衣服上还有她的体温。看来她走得时间不长,大约天亮的时候才走的。我心里很难受,但却流不出眼泪,只感觉心在抽搐。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后悔昨天应该早点过来看她最后一眼。说什么也晚了,我就坐会儿,陪陪她,估计她知道我来,她的手还是温热的。

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就在她的对面坐着,想着她的前身后世。突然,和她一起住的阿姨进来了,看见我就大声嚷嚷:她是拿绳子把自己勒死的,就六点多的时候。一边把围巾揭开让我看脖子上的勒痕。我看确实有一条暗暗的红色的勒痕,我顿时泪如雨下。她确实已经对生命无所依恋了。她绝情地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一声就撒手西归。生命是何等地卑微啊。

伯母的丧事办得很风光。该来的人都来了。场面一点儿不逊色于有子女的老人。可是,很奇怪的事是,我们家的人,不让伯母进老坟。原因是她没有孩子,埋葬在古坟会对我们家的后人有影响。人们总是这样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就这样,伯母孤零零地躺在了二十米开外的老坟的附近。而且,悲伤的是伯父就躺在老坟地。这不是生生地拆散了这对老夫妻吗?我想起了《白鹿原》上的某些情节,我眼里仿佛看到两只蝴蝶飞来飞去。那是伯母伯父的化身。他们化成了来世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伯母和伯父毕竟还是能望得见对方的。入土为安吧。一个可怜的女人生前没有孩子,死后连个安葬的位置都没有得到。这是什么样的遗风遗俗?这完全是长刃利剑,深深地插在了活人的眼睛里,它让你知道女人的生存完全是你的生育能力在做主。她们永远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安身立命。这是什么样的深不可测的人心啊。

亲爱的伯母,安息吧,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没有世俗的眼。那里金壁辉煌,一切生灵都平等。谁会在银光闪闪的地方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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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2:5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