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大伯 |
正文 | 童年的记忆中,对大伯其实没有任何印象,连高矮胖瘦都似乎缺乏推想的根据,只知道他家有几个可亲的堂哥和堂姐,对我这个最小的堂妹很好。去年过年时陪父母回到老家,见到的年近九十的大伯,是一个形容枯槁、脊背弯曲、口齿不清的老人,也丝毫没感到诧异,大概是觉得当年还是小丫头的我都已是人到中年,大伯确该老弱如此了。而我们所见的生活在偏远农村的老人,也大多的确如此。大伯唯一让我感觉不同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很努力地看着向他走近的人,那目光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它似乎曾在我父亲的眼中出现过,也似乎曾在我哥哥、姐姐的眼里出现,但现在我仍然不能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今年国庆时,因为一个表哥的孩子结婚,我们兄妹几人又顺道回了一趟老家,又看见了大伯。到门口时,负责照顾大伯的堂嫂正和人在堂屋内打麻将,大伯系着一条破围裙,戴着一顶烂草帽,正佝偻着身子在屋后的柴草堆旁将稻草拧成把子。父亲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发现父亲,浑浊发红的眼睛突然掉下来眼泪,嗫嚅着双唇,喉咙里挣扎似的发出细微的声音,向他唯一的弟弟,我的父亲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死”。父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姐姐走过去叫他大伯,泪水涌出我的眼眶,二哥从背后递过来纸巾,轻声问:“你还记得什么吗?”我摇摇头,真的是什么也不记得,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我们站着的地方是那种儿时熟悉的后院,柴草堆,几棵大树,灌木围成稀疏的篱笆,篱笆外是开阔的田地,远处是高高的河堤。可那一刻,四周沉寂,围裹着闷热的空气,几乎要令我喘不过气来。走回屋前,探头看了看倚着小楼搭建的大伯栖身的斜顶小屋内,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敞开的门口边有一张床,床单、被褥都还齐整,正对门口偏里放着一张躺椅,躺椅后堆着些什么,看不真切,只是觉得高高的,似乎完全占去了余下的空间。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大伯,阳历2014年的一月,还没有过阴历的大年,我的大伯去世了。腊月二十五,大伯的孙子结婚,在接到这个通知时我被告知了大伯的死讯,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大伯多子女,育有四子三女,第二个女儿二十来岁时喝农药自杀了,那时我只有七八岁,不知什么原因曾经跟着她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至今仍能记得她黑里透红的脸庞,一头浓密的长发,梳成黑亮黑亮的大辫子,在腰间忽闪忽闪的。后来多次问母亲她为什么自杀,母亲说是家里给订的亲事她不愿意,与她订亲的那个人我好像见过两次,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农村小伙,似乎并不至于让我的堂姐宁死不嫁,所以对这一解释我始终不以为然。最小的女儿与人订有娃娃亲,可成年后对方悔婚了,这在那时的农村是巨大的悲剧,所以我最小的堂姐长到年近三十仍孤身一人,后来在我母亲的撮合下嫁到了很远的外地,至今我也没能再见到她。大伯最大的女儿,我的大堂姐是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长得白皙清秀,性格十分温和,嫁到邻县的人家,回娘家来有时会把我带过去住几天,因为我那时太小,大多不记得了,只模模糊糊感觉到曾经从她家走回来,她送出很远。后来听母亲说她男人赌博,她吃了很多苦。大伯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都是标准的农民,也都按照习俗在家里娶妻生子了,可二儿子瞎了一只眼,入赘到了一户跛腿独养女的家里,到四儿子成年时,家里愈发穷困,因此四儿子也入赘到邻县一户没有男丁的人家,生育了两个很帅气的儿子,腊月二十五就是我这四堂哥的长子结婚。 到了二十五日,母亲和我们起了大早,因为要赶两三百里的路程,且路况不熟悉,一路上都要打电话询问,结果还是接近中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我们到达时其他的客人都已到齐,几个堂哥和大堂姐也已等候多时,都在门前的戏台处迎接了。我的大堂姐看见了我,问我母亲是不是我,我看她时,又瘦又矮的身材,头发花白,鼻翼两侧的皱纹一直拉到下巴的两边,已没有了半点记忆中清秀的影子。二堂哥和二堂嫂与我也三十余年未曾见面,记得当年他们恋爱时,二堂哥带着我来到二堂嫂家,二堂嫂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农村妇女,大概也非常满意女儿的这门亲事,对我十分的亲切。年轻漂亮的二堂嫂,虽然因为严重的小儿麻痹症导致了残疾,但生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那时就有些早熟的我的印象中,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妖娆的女人,自然令我的二堂哥着迷,所以尽管我的母亲他们这些大人并不情愿我的二堂哥娶如此跛腿的女人,但我的二堂哥和二堂嫂还是很快就结婚了。二堂哥依然装着假眼,个子没有了我印象中的那么高了,但魁梧了很多。二堂嫂也依然有着黑亮的长发,大眼睛,但脸上已褪尽了少女的红晕,显出一层灰黄。二堂哥拉着我说了很多话,可由于十来岁就离开了家乡,很多话我都没有听懂,只有关于大伯去世的解说,因为他反复述说的缘故,所以我大概明白了。大略是大伯住在他家里,晚上吃了饭,又喝了些酒,可能比平常要多些,所以噎着了,一口气没能喘过来,等到发现时已经气息渐弱,无法救治了。二堂哥细致地描述着一些细节,有些急切地比划着。母亲和姐姐曾告诉我,三堂哥对大伯死在二堂哥家中颇有微词,因为是他二人轮流赡养,曾说如果是在他家里是不会死的,甚至还有人对死因有过是服毒的猜测,颇令人骇然。但余波毕竟只是余波,很快就会平息的,我想。母亲也说,大伯已经九十岁了,在这个岁数上死去,谁也不要怨。而我的父亲听到大伯的死讯,平静地说:“死了,终于......” 听说大伯年轻时脾气暴躁,忤逆父母,娶过三任老婆,花光了家里的钱,可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只是一个在闷热的午后忍着身上的疼痛佝偻着武把子的孤独老人。愿我大伯的眼睛在那个世界里不再含满泪水,愿我父亲的记忆中有他哥哥含笑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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