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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被蹂躏的情爱(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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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里有一句俗语:恁要命,不改姓,指的是上门女婿要改名换姓。上门,说的文雅一点就是入赘,说直白一点就是招女婿。在农村,愿意当上门汉的人大多是兄弟众多,家境贫寒,实在娶不上媳妇的。

[壹]

山村里有不少的上门汉,朱娃子是我记得的最早的一个上门汉。

我所生存的小山沟是数以万计的关山皱褶里的一个,山大沟深,一条七扭八拐的死蛇一样的山路连接着外界,如我一般的山里娃娃十岁之前没有人走出过十几里路程的山沟,山外的消息大多通过赶集的人,采药打猎割扫帚的跑山客,串乡的货郎,请来做活的木匠或者骟匠,皮皮匠等人带进山里来的。虽然只是个四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可是人口的组成很是复杂,真正的山南海北,五湖四海,有人统计过,有四省十六县之广。

七十年代初,夏末秋初时节的一个傍晚,村子里突然闹哄哄的,娃娃们循着声音跑去看热闹。生产队队部的门前面,围着一群人,声音嘈杂,不知道在说什么。挤进去一看,人群中间围着五个人,老汉老婆约莫五十出头,脸上灰不邋遢的,看来他们走了不少的路。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身材都苗条婀娜,高个的白脸,有点漂亮;矮个的脸微红,也有点漂亮,旁边还蹲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蔫不拉几的耷拉着头,萎靡不振。老汉不停地和村子里的人打着哈哈。我一听他说话的口音和我们邻居胡奶奶一样,特色很重的庄浪口音。我有点懵懂了——庄浪人跑到这山沟来做什么呢?吵吵嚷嚷的功夫,夜就突然间笼罩了山村,我们便吆喝着“回回回,打锣锤,锣锤不响我也回”的歌谣,回家吃晚饭了。父亲没有在家,问母亲,说是看新来的那一家子人去了。

晚上快睡觉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说是才把庄浪来的那一家子人安顿好,腾了两间队部,先凑合着住下来再说。

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新来的那家人的情况了。那家人原本是邻县庄浪郑河人,因为有亲戚在我们村子里,而且亲戚的儿子当时是大队支书,就投奔到关山里来了。虽然我们村偏僻闭塞,但是每年年终决算的时候,一个劳动日值最少都在五毛钱以上,而其他生产队,尤其是山外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值也就是一毛多钱,甚至几分钱。如果一家子有两三个攒劲劳力,一年到了年终决算,少说也要分个七八百块钱呢。这家人就是奔着钱来的,你想啊,一家子五口人五个劳力,一年下来,乖乖,怕是要分一千多块呢,生产队买大黄的钱怕就被他一家子分光了呢!老汉姓李,木讷寡言,从早到晚一直笑眯眯地样子,很有人缘。老婆婆瓜子脸,眼窝处有很稠密的雀斑(我们叫麻子),一双解放脚,走路迅速,说话麻利,口气干脆,明显是一家之主了。高个的女子叫映秀,是老大,矮个的叫玉秀,是老二,两个女子的脸上遗传了母亲脸上的雀斑,只是稀疏得很,可以忽略不计。二十多岁,一脸冷漠相的小伙子则是玉秀招的上门女婿,只是还没有正式成为两口子,睡到一个被窝里。那身材瘦高,脸色灰青,脸相冷漠,有点戾气,不善和人交谈的小伙子就叫朱娃子。

山里人的日子如山间的溪流,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平平淡淡的,偶尔溅起一朵两朵的水花。两年时间过去了,映秀因为是初中毕业生,被推荐到平凉卫校念书去了,映秀的父亲李老汉因为忠厚寡言,被选为生产队的保管员,那在当时是真正的肥缺啊!从这两件事上你就可以了解到当时大队支书的权利了。在外人看来这是个蒸蒸日上的家庭,令人羡慕嫉妒,谁料想紧随而来的却是令李老汉两口子愁容不展的事情呢——朱娃子闹腾着要和玉秀结婚呢!

朱娃子也是那面人,因为家里一贫如洗,弟兄六个,眼看着娶媳妇是石狮子的尻子——没门,就求人介绍到李老汉家做了上门女婿,约定试用两年之后完婚。那时候招女婿都有个试用年限,这个很重要,一个陌生人突然间加盟到一起,脾性,人品啥的都不晓得,这就需要一个试用期来考验,试用到期之后,女方父母满意就可完婚,如不满意,则请人作证,清算试用期的工钱,扣除伙食之后,分道扬镳。当然了,后者是很少的,愿意上门的男人都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而不是几十块钱的工钱。朱娃子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媳妇才当上门汉的,在庄浪那面已经说好的事情,可是两年试用期已经超过两个月了,老两口装聋卖哑,玉秀也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躲躲闪闪,不理不睬。朱娃子先是请队长出面说合,可是队长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再说了人家是支书家的亲戚,队长怎么能不知好歹呢,最后来了个稀泥抹光墙,没有说下个结果。

其实村子里消息灵通的人都晓得了真相——李老汉两口子准备悔婚。就在提起这桩婚事的初始,李老婆和女子打心里就不愿意,不要说朱娃子被玉秀大八岁,就是朱娃子那张灰青的杀牛脸就不招人喜欢,但是在那面种庄稼,全靠人的一股子力气,耕地就是二人抬杠耕,地里的庄稼,赶集磨面等等全靠人肩扛背驮,两个女子身子单薄,老婆子又是一双小脚,李老汉一个男人实在是熬煎得很,才想到了招女婿借一股子力气。到了关山里,生产队耕地都是耕牛,膘肥体壮,瘫性子的人还跟不上呢!赶集磨面呢,有驴驮,不需要人背,更主要的是,玉秀和她妈看上了村子里一个叫宝山的小伙子,宝山也喜欢玉秀,所以朱娃子和玉秀的婚事就一直拖磨着。朱娃子等不及了,敏感的他意识到他和玉秀的婚事不牢靠了,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原本是农家最为消闲美好的时刻,往日里寂静的山村被突发的嚎叫声打破了,听到哭嚎声的人们纷纷循声赶去。李老汉一家到我们村子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借住在生产队队部的两间房里,两间房中间隔开,一间住着李老婆和两个女儿,另一间是灶屋,有一盘略小的石板炕,睡着朱娃子和李老汉。打映秀上学之后,李老汉就到老婆那面睡去了,灶屋只剩朱娃子一个。那天傍晚,李老汉到村子里串门去了,朱娃子先是柔声细语地哄玉秀到他炕上去暖,玉秀不肯,朱娃子便脱掉鞋子上了那面的炕,谁料一下子惹恼了李老婆和玉秀,娘俩齐动手,连抠带掐,把猪娃子的脸弄了个血花脸,这下子彻底惹恼了朱娃子,两年来的怨恨一起涌上心头,一不做二不休,跳下炕从门背后操起一根顶门杠,只两杠子就将李老婆打倒在地,只有哭嚎的份了。红了眼的朱娃子又一把从炕上拽下玉秀,扯住两条辫子出了门,在雪地里一番拳打脚踢,身子本来就单薄的玉秀连吓带打,嚎叫了几声就晕了过去。李老汉闻讯赶来,一看朱娃子眼睛通红,脸上杀气腾腾,不由得胆战心惊,急忙哀求朱娃子住手,婚事好商量。李老汉下了话,朱娃子也就住了手,他旁若无人的把瘫在雪地上的玉秀抱起来进了他睡的灶屋,“哐啷”一声关上门隔断了众人的惊奇。李老汉也顾不上女儿了,忙点亮煤油灯察看老婆在哪里哭嚎。

那次闹腾之后,支书准备出面替李老汉伸冤,结果朱娃子手里提一把杀猪刀在支书家门前谩骂了一个时辰之后,支书也噤若寒蝉了,虽然他是支书,就他那武大郎般高的身材,在魁梧的朱娃子面前,不胆怯才怪呢!

李老汉置办了一桌子薄席,邀请了村子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算是给朱娃子和玉秀举行了婚礼,朱娃子的目的总算达到了。结了婚的朱娃子倒变得腼腆了,人家一问他是怎么霸王硬上弓的,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玉秀更加郁郁寡言,遇到人了低头而过,一声不吭。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之后,李老汉带着全家回了老家,说是那面的情形要比关山这面好,走的时候,朱娃子的女儿牡丹已经五六岁了。

大概在八九年前,我到庄浪看朋友,我们在街道里闲逛的时候,突然间就碰上了朱娃子,虽然他的头发已经雪白,弓腰马趴的衰老,但是那张灰青的脸依旧,我问他认识我吗,他看了我好一阵,又摇了摇头。也难怪啊,朱娃子离开关山已经三十多年了,就连当初少不更事的我都已经两鬓斑白了,他又怎么能认得我呢!

[贰]

耙耙子是镇原人,不晓得是为啥流落到关山脚下的,方圆的人都知道他近五六年都是在关山林缘区给人家做短工为生的,据说他是个孤儿。做了几年短工之后,耙耙子被关山脚下光明村的王家老汉看上了,就招他做了上门女婿,说好了试用期为一年。

耙耙子的媳妇叫桂花,是王老汉的小女儿,大女子给人了,就想着给碎女子招个好女婿,好为他们老两口养老送终。经过几年的观察,王老汉看上了为人实诚,勤劳卖力的耙耙子,趁耙耙子给他家打胡墼的那几天,王老汉亲自问过耙耙子是否愿意做上门汉,耙耙子红着脸说愿意,王老汉心里就有了数。其实王老汉自己就是个上门汉,生了两个女儿,自己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人老力衰,现在很需要一个上门汉借力了。桂花没有念过书,长得不胖不瘦,身材不高不矮,大脸盘,红脸蛋,两根辫子一直垂到臀部,走起路来上下跳跃,很是好看。一双大眼睛给她增添了几分美丽,水灵灵的迷人,耙耙子觉着自己能有这么个女人,真是福分。桂花对身材墩实,一脸憨厚的耙耙子也有好感,她喜欢耙耙子的实诚,当然身材魁梧,方脸大嘴也是耙耙子吸引人的地方。

一年试用期满,王老汉遵守约定,给耙耙子和桂花圆了房。婚后的小两口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上地下地的时候,成双成对,双出双入,不要说村子里的年轻人羡慕不已,就连那些老汉老婆们,也啧啧称赞。耙耙子身强力壮,又不偷懒,忙完地里的活忙家里的,忙完男人的活忙女人的,耙耙子不仅会做饭,而且做得远比桂花好,所以结婚后的做饭,无论是擀面还是炒菜,多时候是耙耙子完成的,桂花也就是打个下手。

耙耙子当上门汉刚好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谁家的劳力强,谁家田地里的粮食产量高,自然在村子里就是说得起话的牛人。王老汉大半辈子在村子里窝窝囊囊的没有在人前头说过一句攒劲话,自从招了耙耙子做了上门女婿之后,腰杆一天一天地挺直了,甚至在“牙叉骨台”上谝传的时候,还能有几分钟的发言权,这些都是沾了耙耙子的光。耙耙子两口子把八九亩承包地务作得人见人夸,年年丰收;阴雨天,别人不是睡大觉就是游门串户,耙耙子却忙着破竹篾,编背篼、编襻笼,还会编竹席呢!逢集了,拿到集市上,不但价钱卖得好,还人人争抢。就是那玉米芯芯,别人家的散落一地,王老汉家的都被耙耙子码得横是行竖是样的,谁见了都要夸奖几句。当然了,最自豪的还是桂花,整个村子里还没有第二个像耙耙子一样里里外外一把手的男人呢!

第三年年末,耙耙子和桂花的女儿圆圆出生了,那个洁净舒适的农家小院里更加是欢笑声不绝了。

福兮祸所依。就在圆圆刚满三岁的时候,王老汉一病不起,虽然耙耙子伺候的比桂花还精心周到,老汉还是没有逃脱死神的魔掌,卧床半年之后就一命归西了。生老病死也本是平常事情,何况王老汉都过了古稀之年,老婆和女儿们并不显悲伤,倒是耙耙子苶不呆呆的好多天不精神。

耙耙子一门心思地想着咋把日子过好,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会坍塌。桂花的姐姐桃花就嫁在本村的上庄里,距离娘家不到五百米,同吃着一个井里的水。一娘生十子,十子九不同。这话在桃花身上应验了。好吃懒做,贪图享受的桃花逢集必赶,可是赶集要花钱呐,他们家也就是个温饱型,最缺的就是钱。不晓得啥时候,桃花就和养路段的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了,开始还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到后来就明目张胆,公开来往了。那男人每次到桃花家来,都很慷慨,大包小包的礼物少不了,还隔三间五给桃花买衣裳,把个桃花打扮得大红大绿的。为了把那男人招呼好,每次桃花都要请桂花帮忙,做些洋芋粉炒腊肉,或者打洋芋搅团啥的,反正那男人爱吃洋芋做的食物。次数多了,那男人看上了桂花,毕竟桂花要比姐姐年轻,模样也俊俏。那男人把自己的心思给桃花明说了,并且承诺如果能帮他把桂花弄到手,不但继续保持和桃花的关系,还会重谢桃花一笔钱的。利令智昏的桃花很痛快地答应了那男人。以后每次男人来了,酒足饭饱之后,桃花就借故溜走,留下桂花和男人。既是花心男人,就有勾引女人的本领,男人先是给桂花买衣服、雪花膏、胰子,看着桂花动心了,就给她钱,并且趁逢集的时候在馆子里好菜好饭地招呼。贪婪、虚荣使得原本单纯的桂花迷失了,她也不记得是啥时候和那男人鬼混在一起了。男人得到桂花之后,果然给了桃花二百块钱,只是还有附加条件,要桃花帮助他撵走耙耙子,他要和桂花做正式夫妻。

耙耙子虽然觉着桂花突然间变得爱打扮,多了几件新衣裳,却压根没有往坏处想。他也曾问过桂花的新衣裳谁买的,桂花说是姐姐买的,他还想着粮食收了,粜些粮食了给娃她姨把衣裳钱给了,亲是亲,财是财,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可是还没等到秋收,桂花就在家里无事生非,故意找茬,三天两头和耙耙子闹活。耙耙子先是忍让,可是越忍让桂花的火气越大,好几次抠烂了耙耙子的脸,十天半个月不得好。耙耙子被闹得受不了了,只好反击,打了桂花两巴掌,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桃花领着自己的男人,还有那个野男人一起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耙耙子打得在炕上睡了三四天,不是圆圆伺候他,连一口凉水都喝不上呢。耙耙子能动弹之后,和桂花交谈了一次,想用七八年的夫妻情分打动她,可是桂花无动于衷,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话:“我和你不过了,王家不要你了。”

村子里的高老汉偷着给耙耙子说,娃啊,你太实诚了,人家早把心瞎了,就蒙着你一个啊!你如果听我的话,就把圆圆领上回你老家去吧,这地方你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怕是要出大事呢!高老汉还给耙耙子列举了几例谋害亲夫的例子,听得耙耙子心惊胆战。耙耙子最终做出了决定,同意离婚,但是他要带走圆圆。桂花原本不同意带走圆圆,可是桃花说你还年轻,再生几个娃有啥难的呢,就让他把圆圆带走,耙耙子也就死心了。

耙耙子走了。耙耙子走的那天清晨,一步三回头,眼泪模糊了视线,用手一抹,眼泪又涌出来了,抹不及就干脆不抹了。圆圆的哭嚎更是揪疼了全村子人的心,不晓得多少个窗户后面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勤快、实诚小伙子的离去,无数的叹息声在村庄的上空扭结成一缕愁云。很快,那个叫刘忠的男人到桂花家当了上门汉,而刘忠原本是有家庭的,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出头,就要说媳妇了,最小的也十一岁,念小学三年级了,他的前妻和儿子知道了他离婚的缘由,一根麦草都不给他,只允许他净身出户。

桂花和刘忠结婚到不一年,刘忠就现出了狰狞的一面,稍有不如意,就对桂花拳打脚踢。有一次他回来,嫌桂花没有给他准备饭,迎面就是几拳,不仅打得桂花鼻青脸肿,还打折了鼻梁骨,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虽然刘忠有工资,可是桂花要花一分钱,都要再三再四地央求,刘忠高兴了才给她三两块钱。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害馋,想吃一碗面皮都没有钱买,还是好心的邻居大妈给她买过两三碗改的馋。在耙耙子跟前何曾受过这样的恓惶啊,可是她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就连淌眼泪都要在没人的地方。

桂花和刘忠的婚姻越来越是名存实亡了,就连她生下儿子安安,刘忠也只是回来瞅了瞅,就转身走了。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到十岁了,刘忠却突然间中风偏瘫了,既要经管儿子,又要伺候刘忠,原本身体胖实的桂花变得越来越羸弱,憔悴不堪,她不知道这样熬煎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据桂花最要好的一个姐妹透露:桂花说她后悔死了,她想耙耙子,她想圆圆。她还说,这是报应,路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

[叁]

他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哥。七十年代初,在家中排行老三的他,年龄已经二十好几了,眼看着守在家里就是打光棍的结果,念过初中的他萌发了外出闯荡的念头。他在外面乱逛了半年,灰不溜溜地摸到了关山脚下的赵庄村,他的一个远房姐姐家。半年之后,他被村子里杨家招为上门女婿,说好试用期一年。堂哥虽然初中没有毕业,但是粗通绘画,尤其是水粉画画得很是逼真,除此之外还会吹笛子,再加上口齿伶俐,很快就赢得了杨家老汉的欢心。

杨老汉也是个上门汉,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叫招娣,老两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为人和善,只是招娣的奶奶有点刁蛮,七十多岁的人了动不动撒泼耍野,在村子里人见人嫌。招娣是个独苗,自然娇生惯养,不仅念完了小学,还上了半年初中。由于很少下地劳动,招娣细皮嫩肉的,明显和村子里其他女子不一样。招娣是大队剧团的顶梁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杜鹃山》里的女主角柯湘、《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等等,都是招娣扮演的。招娣原本是和村子里的柱子好的,柱子是李玉和的扮演者,人长得高大威猛,只是有点结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招娣她大嫌是一个村子里的,招上门来不好约束,不如招个外地人无牵无挂,才能专心顾家。招娣虽然心里有点不情愿,但是又不敢明说,再加上堂哥的伶俐,到招娣家不久就哄得招娣心生欢喜,逐渐冷漠了柱子。

堂哥由于识文断字,嘴头方便,很快就在村子里崭露头角了,先是当上了生产队的记工员,接着又被大队剧团选拔为《红灯记》里面鸠山的扮演者。堂哥原本就不是把太阳从东背到西的主,现在好了,记工员可以偷点懒,再加上秋末冬初,庄稼收割完毕之后,大队剧团就开始出外演出,不仅能混吃混喝,还每天记十分工呢,人人眼热的好差事。

试用期届满,堂哥顺利地和招娣睡到了一个被窝里,我跟上父亲作为堂哥的娘家人去吃了一顿酒席。

堂哥结婚一年多之后,招娣就生下了大宝,虎头虎脑的一个胖儿子,把杨老汉老两口欢喜得整天咧着大嘴。堂哥的日子混得也越来越滋润,由生产队的记工员升为大队的文书,几乎成了脱产农民。同时堂哥画的宣传画被公社书记看上了,在大力赞扬一番之后,要求全公社的十三个大队都要砌宣传墙,请堂哥去画宣传画。堂哥喜欢的就是自由自在,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正是合了他的心意。按照公社的要求,堂哥从东面的大队开始画起,这一画差不多就是一年。紧接着第二年又被请到邻近的公社又画了大半年宣传画。

等堂哥画完将近两年时间的宣传画回到家里,发现炕上又多了个碎娃娃,问招娣,说是她生的,是他们的娃,叫二宝。堂哥越看这个二宝不像他,心里就不畅快了——这将近两年时间,他没有回过几次家啊,而且还有几次就是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走了,根本就没在家里过夜,这个二宝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他心里有了疑团,又不好当面问招娣。人心里一旦有了不宽快,就会滋生怨气,怨气日积月累,就成了愤怒,愤怒爆发了就会惹出祸端。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堂哥背着一背篼生产队分的玉米棒进了大门,招娣的奶奶要堂哥把玉米棒子背进屋里,也许是堂哥疲惫乏力跨不上那几级台阶,也许是他心有怨气故意找茬,反正就是没有听从老奶奶的吩咐,把一背篼玉米棒倒在了院子里。老奶奶一下子恼怒了,颠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用手里的拐棍扑打堂哥,第一次竟然打着了堂哥的头,堂哥终于爆发了,用力一拽,就把老奶奶拽了个狗啃屎,“噗”一声趴在石板铺的院子里,开始还哼哼着,后来就没有了声音。恼怒中的堂哥也摔门而去,到外头溜达去了。

等招娣从外面浪娃娃回来,看到奶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吓得哭嚎起来,闻声回来的杨老汉把丈母娘扶起来,看到老奶奶的额头被石板磕了一道口子,血流满脸,已经凝固,摇晃呼喊都没有了应声,老奶奶已经一命归西了。老奶奶是怎么摔倒的怎么死的,谁都不晓得,但是玉米是堂哥背回来的,问堂哥,堂哥矢口否认,一口咬定他出去的时候老奶奶还好好的。虽然家里遭遇了横祸,杨老汉还是息事宁人,不再追根问底,说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一下子殁了,又没有受啥罪,就让她入土为安吧!主人家这样的态度,外人自然不好说什么,老奶奶很快就被送埋了。

送埋了老奶奶不久,大概是半个月之后吧,堂哥突然不辞而别,没有了音讯。其间有人说在山西见过他,也有人说在内蒙见过他,终究没有准确的消息。

二十年之后,大宝娶媳妇的前十多天,堂哥突然回来了。二十年杳无音讯,突然间地出现,愣住了的不仅仅是招娣和大宝、二宝,还有赵庄全村子子的人,堂哥已经满目沧桑,头发稀疏灰白,左脸颊有一道很深的来历不明的疤痕,如果不是那双略带黄色眼睛和硕大的牛鼻子,人们几乎认不出他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活泼伶俐,会画画会吹笛子的招娣女婿。这二十年,招娣谢绝了好多人的劝说,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儿子抓养大,其间她大因为肺癌病逝,接着她妈又得了肾衰竭,在炕上睡了一年多,钱花了个刷刷,人还是殁了。亲戚邻人都说堂哥不是遭遇横祸死在了外面,就是坏了良心在外面又有了家室,要她趁着年轻赶紧再招个汉子养家,要不非把自己累死不可。一向活泼健谈的招娣自从堂哥突然离家出走之后,一下子变得寡言少语,任凭谁说都是无动于衷,任凭谁说都是那句话:“他活着,他会回来的!”

堂哥果真活着,果真回来了,只是他和招娣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大宝自己在外面跟上师傅学房屋装修,因为机灵,很受师傅器重,把大宝招了做女婿,这样也给招娣减轻了负担,因为上门女婿出的彩礼要比娶媳妇少得多,大概四五万元就行了。二宝学了个厨师,在县城一家酒店打工,据说工钱还不低呢。看着两个年轻俊秀的儿子,再看看羸弱不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招娣,堂哥满脸羞赧,垂着头久久不语。

最终才晓得堂哥这二十年流浪四方,吃尽了苦,受尽了罪,他曾经在陕西的神木挖过煤,在山西的铁矿流过汗,在内蒙的乌海烧过石灰,在新疆算是呆的时间最长,干过各种苦力活。只是堂哥对自己当年为何出走,依然缄口不语,为啥又回来,也不做一个字解释。谁都不能相信,堂哥这个普通甚至有点猥琐的男人,竟然上演了一部真正的人间传奇。大宝二宝对这个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自然陌生的很,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招娣倒是很大度,没有半句怨言,不仅给堂哥端吃端喝,还给买了一身新衣服,把堂哥打扮得焕然一新,每当堂哥嗫嗫喏喏想说什么时,招娣只是一句:“回来好,回来了就好!”堵上了他的嘴。

大宝结婚,堂哥给了招娣三万块钱,这是他二十年积攒的血汗钱,现在用来给儿子结婚,也算是派上了用场。大宝结婚后不久,招娣就病倒了,送到县医院检查,说是肝癌,再到市上医院检查,也说是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大宝二宝要把招娣送到西安的大医院去看,招娣死活不肯,说谁送她去西安,她就喝老鼠药。招娣在县医院治疗了四十天,没救了,撒手人寰了。

在招娣的枕头下面,堂哥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有铅笔写的,歪歪斜斜的两行字:

我晓得奶奶是你推倒的。二宝不是你的儿子,求你不要叫二宝晓得,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再不要出去乱跑了,那么大年龄了,不要把骨殖撇在外头了。

没有落款,但是堂哥认得是招娣的字迹。堂哥浊泪长流,把那张字条吞进肚子里,没有第二个人看见。

招娣烧过百日纸后,二宝应聘到天津的一家酒店去上班,堂哥就跟上二宝去了天津了。

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发生爆炸事故了,我急忙给堂哥打电话,他的嗓音有点沙哑,但是很清楚,说爆炸地点距离他们那还远着呢,怕有十几里路呢。二宝娶了个天津媳妇,娃娃都已经五岁了,人家两口子一天忙着上班呢,他也忙着接送孙女上幼儿园,眼看着快七十岁的人了,他想回来的很,可是人家不让他回来,他一个人又回不来。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呢。

我为堂哥高兴,同时有点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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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