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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当年读私塾
正文

(随笔),

当 年 读 私 塾

蒋 立 周

据族谱载,曾祖乃晚清府考秀才,戴过“镂花银座上衔银雀”之“顶子”,展示大清秀才资格,开创了家族读儒重学之先河。后来,曾祖英年早逝,家道中落。可是,书声绕梁仍旧不绝,家风传脉从未中断。上两辈中皆有深读“四书五经”者。我为长孙,延续家风之重担历史地压上肩头。

旧时私塾,专读“四书”,大多设在庙宇祠堂。想来,选在此处,不仅位置适中,房屋宽敞,家长放心,更有,信神崇圣敬祖,众心所望。倘菩萨或先祖成天盯着,你学生虔心读书不?我四岁半,今“幼儿园’年龄,乡间私塾将要收摊关门之际,我赶上了。镇上本有新式中小学堂,可入学须七周岁,我还差两年半,书香家风岂容我的黄金时刻付诸东流?于是,我不得不上“学前班”,走进私塾学堂,开始发蒙。

模糊记得,那是座“川主庙”,供奉李冰父子,亦供佛祖观音,后来兼作罗氏祠堂和私塾学堂。庙宇建在田坝中央一座平坦宽阔的浅丘上,四合院状,中间石砌平坝,有株老黄桷树,冠如绿云,多远可见。庙宇较大,房间亦多,很像农家粮仓,乡人称它“高脚仓”。那时我太小,懵懵懂懂,只管跟老师喊“人之初,性本善”。至今模糊记得:学生多老师少,我们喜欢打闹,用墨画胡须,比赛梭斜坡,把“苟不教,性乃迁”说成“狗不叫,窝子搬”,用“根本坏,何为人”骂:“你最坏,不是人”。还有,爬学堂门的那条捷路,没修石梯,下雨很溜,我常常摔得一身泥。公公读过“四书”,曾祖仙逝,接班当家,没再深造。他担心我“伙坏’,要我转学。可没想到,后来打掉菩萨的“高脚仓”,办新社会村小六十年,培养“吃皇粮者”几十个。

第二家私塾在“玉皇庙”,路途稍远,我亦稍大,已经懂事。“玉皇庙“乃道观。名气不小,庙却不大,仅三间房,香火不旺。正中一殿供“玉皇大帝”, 右供“太上老君“,左供“托塔李天王”。道观修在临河的陡岩上,似“南天门”之状,若见“玉皇”,得爬几十级石砌“天梯”。我们私塾课堂办在“太上老君”脚前,请他先生监督。方桌一张,条凳四根,学生六七,一方两人。有时书声不朗,全给水声淹没。农人常笑:“你们没读书吗?”我仍读“三字经”,开始使用记性,不是读完就丢。晓得读书“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尽量条条照做。我坐正面,望着“老君”,生怕他洞穿我内心,虔心之至。老师四十稍过,个矮却壮,一脸是笑,从没打人,尤喜勤奋学生。他家生活非常清苦,红苕稀饭可照人影,蓝长衫补疤连补疤,学生那点可怜“学费”,哪能养得起他全家。他终于放下教鞭,重拿锄头,学堂停办。

第三家私塾在“廻龙庙”,供奉龙王。不过,龙王菩萨人头人脸人身,头上没角,鼻孔没须。是否龙王,信众不管。“廻龙庙”座落山垭口,山脚有河,河在垭口正对面转个大弯,如同游龙摆尾。这一摇摆可了不得,留下深潭一口。莫非龙王就在潭底?乡人赶忙在垭口修成“廻龙庙”。从此,我开始读“四书”。《大学》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好拗口,好长一句,比读“三字经”难得多。公公说:“孙儿,莫怕难,开初不习惯,久了就好了。读书为官,就靠读‘四书’。”我直点头。公公又说:“《大学》第一句是说,《大学》的道理是,对己要发扬光明之德,对人要亲民,严己宽人,人就至善至美。开章明义,教人作人。孙儿,你说,该不该读?”从此,我把读圣贤书当作神圣大事。

可是,龙王不欢迎我。我上学须过河,没桥,只有跳磴,每隔一尺半立一平顶石柱。从这磴跳到下磴,遇上下雨,稍不注意,可能踩溜,掉到水里,碰破头皮。我本胆小,先不敢跳。旁边有个水磨房,公公拜托守磨大伯接送多次,方才习惯。可得用力,才到下磴。一到夏秋,洪水滔滔,漫过磴顶,谁敢过河?

正巧,有位隔房三公,本是私塾先生,不吝“板子”,严教有名,可跟儿子不和,孤身搬来我家隔壁。没过五天,他在门外阶檐上摆张四方桌,办起“家塾”。于是,我告别龙王,投奔三公。那天我去见他,正戴副架在鼻梁上的深度眼镜,给蓝长衫补疤,针孔之距近一厘米。他怕扎着大腿,针尖刚刚穿过,赶忙掀开蓝布,从下面找针尖拔线,手指反给扎伤,痛得直甩。我喊他两声,仰头看我时,一脸尴尬。他放下针线活,扶正眼镜,盯住我问:“《大学》背得?”“背得。”我有准备。“背!”他大声道。我吸口气,慢慢背开。他闭上眼,不动一下。我背一段,吸一口气,下句随即跳出。背到“……止于信。”我停了会,他马上睁开眼。“叭!”我朝檐沟吐口浓痰,赶快接着背:“子曰,……”。他才眉头松开。全篇二十四段,大约近二十分钟,徐徐背毕。他点下头,右手一挥,像打板子那样:“明天你从《中庸》读起。”于是,考试合格,免读《大学》。

三公刚过五十,又瘦又高,整天弓背坐在黑漆圈椅里,旁边放的“棕把板”是去掉棕叶的棕把,足有两尺,亦有边齿。我们四个学生各坐一方,我朗读《中庸》,他三个朗读《大学》。其实,三公教书比较简单,每一大段,领读两遍,既识字又断句,然后自读。不识的字可请教他,也可互问,超过两遍他就狠狠盯住你,让你不寒而栗。读罢几遍,喊你站他右边,他则坐着,听你背诵。若能断句,顺利背完,算你读完某书某段,继续前进,进度拉开。字意词意,理解多少算多少。平时,他闭着眼,一动不动,耳朵却没闲着。若谁没出声,定在打瞌睡。他先咳一声,倘还没醒,他捏上“棕把板”,悄悄绕到“瞌睡虫”背后,迅速挥起板子,朝伸长的后颈,“叭”!“瞌睡虫”猛一跳,瞌睡没了。我们不敢笑。有时,他悄悄走向“瞌睡虫”,谁若推醒同学,要遭株连,我就挨过。你若读书“哇哇哇”,蒙混过关,马上请你“清唱”,一当露陷,“棕把板”打得你哭不出声。

三公的板子有选择性,越是亲朋子孙,愈是聪明可教,挨得越多,打得越重。“黄荆条条出才子”,放之四海而皆准。四个学生我最小,唯一本姓,读书亦快,正是三公选择重点。我记性好,一段文章读上两三遍,就能背诵,三公却没给我一次笑脸,即便满意,也无表情。可我背诵稍有结巴,“叭”!“棕把板”找到重点。同学幸灾乐祸,捂住嘴笑。我只有泪往肚里流。不过,我的志气不减反增,多背书多识字,早些读完,你还打不?我会读书的名声传开,亲邻夸我,哪敢得意,不然三公叫你懂得天高地厚。夹起尾巴的日子里,我读罢《中庸》读《论语》,再朝《孟子》冲锋。

已是五零年,老家解放。三公照旧拖腔拿调念“子曰”,我们依然循规蹈矩读“四书”,从不过问外面。到得年底,我满七岁,已经读到《孟子》的《离娄下》,还有六篇,“四书”读齐。没想到过春节,幺爸从遂宁药行回来,当着三公面,问我:“都解放了,读‘四书’做啥子?场上有新学校嘛。”

三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瘫坐圈椅良久。

这么说,我两年多冤枉读了?“棕把板”冤枉挨了?

五一年春,我进小学,读二年级,觉得“国文”好浅。稍后,我找课外书读。

有次偕夫人回家过年,一罗姓同学来玩,笑道:“那年看你挨板子,我们笑。若果我们多挨几板,不得种田了。”我笑。夫人一直当作笑料。

我不感谢“棕把板”,很感谢国学典籍,没冤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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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