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六十三、六十四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六十三章 “侠 客”安 贵 安贵打匪救人壮举一经传开,乡民更是刮目相看,越传越神,说胡安贵平时不露真相,到你危难之际,来无踪去无影,突然现身,救困扶危,像个剑仙侠客。还说他是神枪,指哪里打哪里,要打你眼睛不得打你鼻子。他会化装变脸,明明看他进了屋,出来是个老太婆,有时,根本就没人出来,屋里找遍了,连个鬼都莫得。他造的枪又快又准,你刚瞄他,他的枪先响,专门打你张开的右眼,不得放黄。他还是神行太保,健步如飞,十几里路眨眼就拢。他在重庆真武山学得一身武功,五六个人敌不过他。为啥子他偏偏不在本乡教书,就是到重庆学本事,凶得很呀,是我们本地侠客,惩恶扬善,舍命救弱。一句话,安贵成了天降侠客。 开初,当事人胡安贵听罢,没当回事,一笑了之。直到有天,他正在修理店修火药枪。那枪使用已久,弹簧软化,弹来无力,枪爪扎下,火皮打不燃,换上重庆买来的新弹簧,一试,枪爪匝下,“镗”,又快又响。这时,乡公所向师爷戴着眼镜跨进修理店,见他举火枪瞄准门口,赶紧闪开,说:“我不是麻鹞子,你莫瞄我。” 安贵看清是他,笑了:“向师爷,我要瞄你,你闪不脱。” “你神枪嘛,说打眼睛不打鼻子!” “哈,我还没那么凶。” “说你比这还凶,是侠客呀,现今王乡长都钦佩你了。” “嘿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我怕哪天露了底。” “怕啥子!有几个名人不靠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历来如此。何况,论枪法,你莫得说的,走路,你是快呀。力气,你是大呀,你在重庆确实学了点武功嘛。神出鬼没,救人危难,你也做过。你就是侠客。你就装下去,假戏真作。”向师爷说罢,略停,“不过,我在默,乡民哪么喊你侠客呢?” “恐怕是那天,我对立惠说了句笑话,‘我学侠客’,抬滑杆的两爷子听到了,到处讲嘛。” “完全可能。要不是你赶到,他们还要挨打,添油加醋,自然而然。” 安贵直笑:“这些天,生意好做多了。” “有名声还是好啊。王乡长都说,有了胡侠客,我们乡安宁了,感激你哩,” 龙兴场地处四县交界,山高沟深,历来土匪较多,全县闻名。王乡长无可奈何,屡遭上峰责骂,两头受气,自然喜欢胡侠士帮助。 师爷低声说:“现今,乡民喜欢侠客,尤其是贫苦青年很想学些武艺,不受欺负,保护自家。你若果会阴阳八卦,测字算命,武艺高强,行侠仗义,神通广大,只要你一喊,他们都要听你的,要他们朝东,绝不得朝西,贫苦农人忠厚得很。太平天国洪秀全起事,就是用拜上帝会召集四方乡民。我们四川的白莲教、哥老会、袍哥,都是用帮会召集穷人。你爸爸参加反清暴动,还不是先入哥老会?” “对呀,天老爷,何不将计就计?”安贵一拍大腿,“该多谢两个力夫帮我吹啊。” “你还该多谢三个土匪。” 两人开怀大笑。 “师爷,你说王乡长感激我,那么,你就给乡长举荐,聘我当你们乡丁队的教官,可以把乡丁队抓到我们手里,以后,为我所用。” “当然要得。你还可以接近王乡长。我们王乡长不像其他乡长,人善,心正,我回去马上向他举荐。”稍停,向师爷转开话题,“你缴土匪那杆枪呢?” “在睡屋。”安贵挨近师爷,指了指身后。 睡屋与店堂一墙之隔,门开着,屋角放着蔑编泥糊灶和铁鼎锅。平时儿子住此守店,他回乡下住。一度时间,乡间偷抢成风,他担心儿子守不住店,把枪交给儿子,但不轻易使用。儿子自然学到几手,不丢家风。 “如今,你是侠客了,哪个还敢老虎嘴里拔牙?” “有备无患嘛。那天,我故意找李保丁借枪,他嘟哝半天,才说遭偷了,保长要他赔哩。” “这么说,李保丁跟土匪不是一伙。” “我想把枪还给他,以后,想用找他借,比放在我这里稳当。” 师爷临走,安贵说:“今晚,我们都去梁校长家里打牌,你不要给人讲。” 打牌实为开会。有人来打牌,人一走开会。如此多次,安全可靠。 师爷前脚出门,安贵走进后面睡屋,弯腰看看床下,木柴堆里,露出黑洞洞长枪口,很难发现。站立窗前,举目涪江。窗外是青石岩,既高且陡,岩脚便是滚滚涪江,冬日江窄,清澈见底。他突然觉得万一店门堵死,得从后门溜之,倘从后面走脱,岂不吹我飞檐走壁? 如此一想,他从窗口往下望,除非有根长索从窗口吊到江边,再从水里跑掉,可是岩石没梯,别人会发现你吊索逃跑,再看地面,脚下乃木板。原来屋基地面不平,临岩边低半丈,修房时,用木板铺得与前屋地面相平,木柱支撑其下,呈吊脚楼,楼下空着,连通左右,倘若钻到楼下,即可左右溜之。 何不戳木成洞?安贵心里顿亮,浑身劲来,低头察看地板,哪里打洞不易发觉。他发现右墙角戳洞最佳,平常放上煮饭的篾编灶,情况紧急,端开篾编灶,立马钻下,再盖上蔑编灶,鬼都不晓得。如此想着,安贵不禁吹起口哨,这才是神出鬼没啊! 慢慢地,一个行动方案在安贵脑海形成。马上组织一支帮会形式的武装队伍,公开名曰“武哥自卫会”,类似当时盛行的民间自卫队,召募穷苦青年练武习艺,他为侠士,理当会首,集中地点就在朱家老院,那里不仅空屋多院坝宽,朱家名声大,人缘好,官府和富绅不会起疑,朱仲文是老院说话算数者,老院不会反对。更有,老院后山隐蔽,是练枪习武来去自如之地,且与铁石寨紧挨,一旦他们入伙,是个极好要塞。 当晚,梁校长寝室里,胡安贵四人正在“打牌”。他讲完方案后,说:“为啥子称‘武哥自卫会’?武哥不同于袍哥,我们是兄弟一起习武,袍哥是穿长袍的弟兄抱成一团,互相帮忙而已。自卫队是现今官府要求办的民间武装,防匪防共,我们也自卫,防啥子?防土匪防拉丁防官兵扰民。我们不公开讲,到那时,我们还要起事。”说罢看看大家,继道,“现今以帮会形式最保险最安全,乡长还可做我们后台,选在朱家老院,那里有利我们活动,山势地形连朱营长都赞不绝口嘛。天时地利人和,于我有利,我们何不抓住?当然,能否驻扎老院子,只有仰仗朱老师三寸不烂之舌了。” 朱仲文接口:“要得要得。我看,选在老院子最合适。十来间屋空起好些年了,院后办酒席的大锅大灶也空起。耗子到处打洞,白蚂蚁蛀空梁柱,看了心痛。再不住人,房子烂的更快。我马上给爸爸说,他会答应的。老院太冷清了,公公九十多了,常常说,他怕听不到人说话,看不到人影子,也想闹热闹热。再者,也怕土匪抢啊。” “我现今披了一张侠客虎皮,好嘛,拿虎皮做大旗,我干,武哥会掌门人,我当,有了这两张皮,有些土匪就不敢和我们作对,有些土匪还可能归顺我们,喊我大哥,听我调遣。梁校长和向师爷,你们少出面,你们不是习武的,你们若去那里,别个不信,还要起疑。梁校长你还是继续筹钱,向师爷多给王乡长宣传我们自卫会,争取他做后台。哦,对了,你向王乡长举荐没有?” “我给他说了,他很欢喜,他说要跟乡丁队长商量商量。乡丁队杨队长我晓得,此人心烂,生怕哪个抢他的官,我以为,有点难。” “好嘛,等他们商量,若难,就算俅了。朱老师要多去老院子,你熟悉,可以帮我们做些事,那是你家,没有哪个说闲话。”安贵略停,见大家全神贯注,再道,“昨天,刘‘舵把子’回来了,他只带回修枪配件,没有枪,我那个朋友说,重庆的武器黑市,这些时间警察管的很严,没人敢买卖,只有等稍微松点再说,我晓得,重庆还是买得到枪的。他还带回上级一封信,要求我们赶快组织武装,配合上川东随时可能爆发的大起义,武器么。要我们多多利用地方武装的,也就是乡丁保丁的枪,还有家丁的枪,县大队的枪莫得那么轻巧。李保丁那杆枪我还他,不光拉他参加‘武哥会’,还要喊他拉人来习武。” “现今有几支枪?”梁校长插话。 “四支步枪一只手枪。” “哦。”梁校长应着,拉开身旁木柜,取出小蓝布袋,递给安贵,“五十个银元,先拿去。” 朱老师拉住他:“校长,上次你把田卖了才凑到钱,这阵又拿,修齐出国留学哪么办?” “到那个坡唱那个歌。”梁校长一笑。 “去哪里留学?”安贵忙问。 “美国。” 安贵不无吃惊:“现今留学?就是要留学,也该等胜利了再去,去苏联也不该去美国,美国帮老蒋打我们,敌人啊。” “他是去读书,不管其他,去美国也容易的多。”梁校长答。 安贵接过蓝布袋,甩了甩,说:“先借着,革命胜利了加倍还你。” 侠客胡安贵开办《武哥自卫会》的消息,马上传遍龙兴场及附近县乡,贫穷无助的年轻人,跃跃欲试,极想学点武艺,免受欺负,自卫自强。王乡长得知,雇人制作木匾,亲自题写匾名,亲自送到修理店,双手一拱:“欣闻胡侠士欲立武哥自卫会,防匪防共,消弭本地隐患,维持一方平安,本人深为感激,值此开办之际,奉上亲笔匾额,以作祝贺。日后举办,若遇碍难,望告本所,意助一臂之力。” 安贵双手还礼:“多谢王乡长看重,日后,定为本乡平安效犬马之劳。” 陪同的向师爷道:“胡侠士啊,王乡长本想聘你作乡丁教官,无奈杨队长不答应,生怕抢了他位置,未能如愿啊。” 王乡长苦笑:“鉴谅,鉴谅。” “莫来头,本人办‘武哥自卫会’,一样为乡长效力嘛。” 《武哥自卫会》门匾很快挂在朱门的槽门上。当年的朱红厚漆已经剥落,粗重木门角烂缝深,“龙兴朱门”石刻四字风蚀模糊。然而,《武哥自卫会》却是楷字新匾,木版红字,本乡之长亲笔,桐油漆过,光亮鲜香,观者络绎,往日冷清为之一扫,似有重兴朱门之气氛。只是,门匾挂到槽门横额上时,不知是图快还是没有注意或是故意,门匾挂在靠右一端,正好盖住“朱门”,留下“龙兴”二字。有细心的乡人发现,笑曰:“看,朱家门风变了,改习文而习武,‘龙兴武哥自卫会’了。” 冬未春初,乡村稍闲,贫苦青年纷纷涌进朱门,几天功夫,入会青年六十有余,自带被盖红苕,大灶上煮饭,空屋内搭铺,李保丁和另四保丁还带来长枪。安贵除自己执教,还请来重庆真师,传授真艺。如今院坝里,常练武者五十有余。晨操夜练,白昼不分,吼声震屋,踏步动地,远近闻之,观者不绝。老院似有起死回生,反凋复荣。 掌门人胡安贵则利用闲歇,讲穷人为啥子受欺负,为啥子说不起话,就是我们没有武艺,就是没有刀枪,就是我们不抱成团,各顾各,别个有人有枪,挨个收拾我们,想要我们的谷子就挑,想要拉穷人当兵就拉,想要霸占我们姐妹就抢,我们打不赢,说不赢,忍气吞声,世世代代受苦受累,当牛作马。我们今天习武就是为了自卫,保卫我们的土地,保护我们的姐妹,保住我们自己生命。我们不能太软弱了,我们要自强自立,我们只要求人人一样,人人平等,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地大家种,不受别人欺负,吃饱饭,有衣穿,有房住,天经地义。 一席话,说得贫穷青年心里暖烘烘的。 第六十四章 老 院 枪 声 初闻安贵是侠客,罗玉兰差点笑断气,说:“我是看到干儿子长大的,他都是侠客,我怕是‘老妖婆’了。”儿媳常常背地骂她“老妖婆”,而今以此自嘲。 立惠跟着自嘲:“那我就成‘小妖精’了。” 婆孙笑罢,立惠认真起来:“婆婆,我看安贵表叔真的与众不同。你看那回打土匪,手脚麻利,枪法好准,走路好快,我笑他神不知鬼不觉,他就说他学侠客,莫非他就在学侠客呢。”罗玉兰想了想,觉得也是,道:“他十岁进城读书,和你爸爸睡一床,喜欢爱看《三侠武义》《水泊梁山》,……”立惠立即纠正:“婆婆,是《水浒》,不是《水泊梁山》。” “我和你外祖祖,喊他莫看这些书,多读四书五经,他还是背到我们看,难怪他不愿当老师,跑到重庆学造枪哟。怕是早就想学侠客。” “婆婆,我就希望安贵叔当真是侠客,保护我们。” “河里淹死会水人。打打杀杀多了,说不清哪天遭别个砍了脑壳。” “听说胡公公年轻时,耍刀习拳?” “就是。胡家硬有祖传,老子耍刀儿耍枪,一代胜过一代。” 后来,罗玉兰听说干儿子在老院子办起《武哥自卫会》,练拳习枪,老院热闹翻天。罗玉兰再笑不起来,倒有种说不清感觉,似觉干儿子不守本分不甘凡人,早迟要出大事。虽然,干儿子为人正经厚道,不会聚啸山林打家劫舍抢掳良女,可你习武练枪做啥子?就算你不是匪,若与政府作对,赢得了么?自古以来,两军相争,杀人三千,自损八百。你还把老院子当操练场,连累朱家不说,败坏与人为善之祖传家风啊!罗玉兰心里,百味泛起,久难平静。 眨眼间,又到清明。本就喜欢回乡的罗玉兰打算回去看个究竟。已经中学毕业的立惠听罢,要陪婆婆回乡扫墓,经理爸爸笑她:“不怕土匪?” “别个胡表叔是侠客,把土匪吓怕了,一路太平得很。” “你怕是想去看梁伯伯吧。”婆婆取笑她。 立惠正色道:“修齐来信说,他很担心梁伯伯身体,我该去看下他老人家 。” 修英嘟哝着:“看看,还没过门,就喜欢老人公了。” 说得如此刻薄,立惠瞪妈一眼。朱经理狠狠盯住她:“是人说的话吗?还当妈呢!” “一个女娃子,不守闺房,到处乱跑,不怕闲话。”修英依然狡辩。 立惠反驳:“我该给祖宗扫墓嘛。” 立惠懂事早,有孝心,应该珍惜,全家没再劝阻。她依然不坐滑杆,说大家闺秀要带头当新女性,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早晨,她穿上绿缎面棉布里的双层旗袍,跟在婆婆滑杆后面,没有婀娜多姿,倒是步履稳实,朝气蓬勃。 在仲文伯家吃过午饭,看罢校长伯伯,直奔乡下老院。罗玉兰站立槽门,细看《武哥自卫会》门匾良久,眉头慢慢皱紧,末了,不快地说:“这个安贵,把‘武哥自卫会’盖住朱门二字,未必要改朱门家风?” 雀鸟归林,鸡鸭进圈,夜幕双合,炊烟四起。倒是院后专办宴席的大锅大灶煮着大锅饭,只闻风箱响,却无油香来。这也难怪,正是青黄不接,能背来红苕下锅,算是好的,多数只能背来牛皮菜青菜叶,一同煮在大锅里,有饭大家吃,有难大家帮。 院坝里,趁着暮色,十余青年着褂穿单,布带束腰,光着脚板,赤手空拳,跟着武师劈拳踢腿,一招一吼,十分卖力,动作划一,快速整齐。一股英武之气,迷漫老院。 罗玉兰和立惠站在街檐边,看得出神,不由感动起来。时而,猛一踏地,齐声一吼,罗玉兰的心尖一颤,传遍全身。她突然觉得,穷小伙们憋着一肚子气,随着一招一式喷发而出,冲击着眼前的夜幕,焕发了勇气和力量。不觉间,罗玉兰开始喜欢这群穷小伙。 这时,一群人走出竹林,到得院坝,罗玉兰还没看清,却闻:“干妈回来了?” 罗玉兰方才看清,原来是安贵率领着一支扛枪队伍,二十余人。 “胡表叔,凯旋而归了?”立惠笑问。 罗玉兰半讥半笑:“哟,干儿子当司令了。好威风啊。” 安贵走到她们跟前。笑答:“干妈呀,跟光杆司令差不多。” 罗玉兰方才看清干儿子,果真一副军人气势:粗壮身材,短发如针,皮带扎腰,布带缠腿,左轮斜插,不乏威武。 罗玉兰却满脸不快,说:“干儿子呀,你是不是要改我朱门家风,从此习武?” “干妈,不好意思,临时占了你们房子,但是,安贵没有要朱门自此从武之意。” 罗玉兰厉色道:“你有人有枪,敢不准你占!你还敢把槽门口朱门二字盖着,成了龙兴‘武哥自卫会’了。” “当真?对不起,干妈。”安贵半疑道。他太忙,门匾非他亲手挂,进出大门也没注意。 “赶快给我移开,吊在横梁下面,不然,我扯下来甩了。”罗玉兰厉声说罢,缓口气,指指身旁的长凳,“你坐下,干妈问问你。” 安贵顺从地坐在罗玉兰右边长凳上:“有事?干妈。” “我先问你,这个自卫会哪个喊你办的?为啥子要办?给我说老实话。” 安贵清清喉咙,慢慢道来:“我先说,这个自卫会没哪个喊我办,没受任何人指使,是本人主意。为啥子要办?干妈你也看见了,我们是习武自卫会,顾名思义,就是习点武艺,保卫自己,不受欺负,没有其他意思。官府不是要百姓搞自卫队联防队么?我们也是联合起来,自己保卫自己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说现今世道嘛,土匪多如牛毛,流氓恶霸到处欺负穷人。抢人家财产,抢良家妇女,就说去年你们回去,要不是我们自卫,那个结局不堪设想。” 罗玉兰点了点头:“是该自卫。” “官府把百姓逼狠了,拉壮丁,想拉就拉,年年拉月月拉,再多也拉不够,专拉穷人,不拉富人。派公粮,多得很,一年派几回,害得农人饿死。还有拉夫,见年轻人就拉去下力,不去就往死里打。干妈,你是菩萨心肠,这么欺负人,哪个受得了,该不该自卫?” “该该该!但是,你们打得赢?杀人三千,自损八百。”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躲,他走了我又出来,追他屁股。” “那不成土匪了!” 安贵开心笑了:“嘿嘿!干妈,你喜欢听说书,你也晓得,自古以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顺者为王,逆者为寇,匪寇实在太多了。说我们是寇是匪,我不在乎。只是,我们与匪大不同,我们不欺负百姓,我们不打家劫舍,不杀人放火,恰恰相反,我们为穷苦百姓做事,我们联合穷人保卫自己,我们主张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地大家种,人人平等,个个自由,反对欺负人压迫人,” “我也看不惯欺负穷人。欺负弱小,是缺人性。但是,你们要小心,莫要走错路,出不得事了。你干爸,你仲智大哥出了事,几十年我都心如刀割呀。你参加哪样我不管,只望你们少打少杀,人命只有一条,一辈子不容易,死了就一堆土,要把命当命啊。” “干妈,你是天字第一号善人,用心良苦。只是,有权有势的不这么想,不把穷人当人,践踏人命,当牛马,当奴仆啊。” “我老了,看不到人世几天了,我不管那些了。我只望人人爱惜生命,莫轻人生。你继宗伯伯,读到举人了,一颗子弹要了他的命,好怄人啊。人命关天呐。” 话已到此,再说多余,各自回屋吃晚饭。晚上,婆孙同睡一床。婆孙虽累,并不想睡。 立惠突然说:“婆婆,我们老院子怕要成战场了。” “我就是怕这个,坏了朱门家风啊。” 第二天,并非清明,吃罢早饭,婆孙出小门进竹林,转上后坡的土路。罗玉兰先去丈夫墓地,安慰丈夫,莫给刀枪喊声吓倒,塞耳不闻吧。 本来,小路崎岖,草石杂陈。如今让安贵队伍上来下去,路面变宽变平,好走多了。离八十不远的罗玉兰,依然爬几步停一会,喘气不息。立惠要背婆婆,罗玉兰说:“哪天我走不动了,你再背婆婆上来扫墓。” 路边,古柏挺拔,遮天蔽日。罗玉兰清楚,东边这片是老族长栽种。当年,五岁的她和继宗哥哥一起给树苗浇水。如今,七十多年,树干粗大,树皮裂开,树冠如云,争相入霄,不服低不服老,可贵可爱啊。难怪,朱门世代植柏护柏,总以松柏自比。罗玉兰边走边拍拍路旁古柏,以示招呼亲热,立惠拍得更响。 陵园地势稍平,古柏围绕,枝叶葱茏,墓丘数堆,墓碑耸立,有行有排,整齐有致。坟上青草茂密,荆棘花开。墓丘之间,塔柏不高,也不密集,精心修理,井然有序。 继宗墓的参拜石台,踩得光滑如新,似有多人来过,罗玉兰正猜想,“叭”,突然一声枪响。两人一惊,还没回过神,只听安贵厉声问:“哪个打枪?” 原来,西面一块平坦地上,二十几人正练瞄枪。他们趴在地上瞄着前面一堆石头,顶上那块圆石头很像人脑壳,八只步枪一齐瞄准它。刚才一枪,本想打“脑壳”,子弹没长眼睛,“脑壳”没动,仍然立于堆顶。打枪那人站起来,原来是李保丁:“是我。” 安贵盯住他,眼里冒火:“你为啥子打枪?” “瞄这么久了,想试一下枪法?” “打着脑壳没有?我的李大爷,你枪法神嘛,天下无双嘛。我说好几回了,枪里莫装子弹,你硬要装,要是走了火,打倒一个弟兄哪么办?把枪交出来!” “就是就是。”众青年赞同。 李保丁低着头,不敢看安贵:“我错了,不再打了。” “不得行。把枪交出来!” 李保丁不说话。 “把枪交出来!”安贵再喝。李保丁无奈,只好把枪递给安贵。 “还有子弹,也交出来!”安贵说着,将枪递给另个空手青年,“先给你保管枪,快交子 弹。”李保长低声说:“只有一颗了。” “半颗也交出来!”安贵吼道。李保长只好摸出唯一一颗子弹。 安贵举起子弹,面对大家:“从今天起,哪个再带子弹上坡,我就这样,”说着他右手一挥,子弹甩出,穿过树丛不见了,稍顷,“铛”一声,落到石岩下。 大家一脸惋惜。安贵道:“可惜么?可惜。但是,若果打死一个弟兄,那才真正可惜。” 罗玉兰婆孙全看在眼里。立惠说:“胡表叔好厉害哟。” “所以我说,好男不当兵嘛。十兵九痞。”“就是就是。”立惠立即附和。 “你公公胆子小得很,怕又遭吓醒了。” 立惠想笑,却依然附和:“就是就是。” 罗玉兰大声道:“安贵,快把他们带远点,害得你干爸不安宁。” 安贵这才看见她们,忙答:“哦,干妈,实在对不起,我们马上走。” 队伍果然离开。立惠跪在拜台上,向公公墓磕头作揖。 罗玉兰念道:“他公,你没给吓醒吧。我把他们撵走了,你放心睡嘛。现今世道,兵荒马乱,到处是兵,到处有枪,我都看惯了,我都不怕了。我也老了,要来和你作伴了,我只担心后代,这么打来打去,他们哪么活啊。” 立惠朝墓说道;“公公,你莫担心,我们能够顺应,车到山前必有路。” 罗玉兰揩揩墓碑,灰尘一扫,“胡公继宗先驱之墓”一行字迹,清晰多了。 扫完墓,婆孙没有立即回城,皆想留下。一则,乡下,春光明媚,空气清新,草木复苏,百花争艳,鸟鸣雀啭,雌喜雄欢,城里有么?二则,城里倒是物价飞涨,米面霉变,人情纸薄,灯红酒绿。三则,整天守着那一溜房屋,单调枯燥,还得看儿媳那张马脸。立惠呢,更惦念当校长的孤身父亲,该帮他做点事,煮煮饭洗洗衣,闲话么,懒得听。罗玉兰还喜欢上这群生龙活虎的穷小伙,舍不得离开。 老院虽没电灯,却可早睡早起,吃上新米新面。祖辈如此,有何不可?更主要者,每年端午后,涪州城就担心一年一度的“龙王水”,前年全城淹了一半,油坊街上可撑船。油店有准备,损失不大,布厂损失不小。滔滔江中,漂来好多死人死猪,有的还在喊“救命”,哪个救得了他们?她住城里四十多年,年年怕涨洪水。因此,她们想过完八月再回城。 不过,清明过完,农人开始忙碌,做秧田撒谷种,挖田坎育红苕。没有耕牛的穷人,还得两人代牛拉犁,深翻水田。穷小伙虽不舍习武玩枪,可得吃饭,民以食为天。于是,纷纷离开朱家老院。“侠客”安贵宣布暂时解散,何时集中,等候通知,莫忘了习武会。 他回到修理店,白天修理器械,晚上神出鬼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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