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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门(第五十三、五十四章)蒋立周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修 英 无 理

太阳久违,阴云厚重,寒风呼呼,湿冷交加。涪江岸边死水凼里,已结厚冰。河心激流中,冰块徐徐漂来。小雨如雾,雪花间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地上积满雪水,走在上面,“嚓嚓”作响,如同踩玻璃渣。

罗玉兰来县城快四十年,从未如此寒冷。罗玉兰怕冷,只好动步驱寒,从巷口到后门,原路返回,如此不停,一柱香燃完,全身暖和。飞机场的民工回来,天已黑尽,罗玉兰便去看望他们。有人仍然光着脚板,后跟冻肿麻木。她马上喊吴妈抓来泡萝卜,火上烤热,喊他们使劲擦脚后跟,直到发热,有了感觉。她从朱家李家搜来旧鞋,送给光脚民工。有时喊吴妈烧锅热水给他们烫脚,烧锅姜汤给他们喝。幸好,民工虽然棉薄衣破,可用草绳捆紧腰身,不停挑抬拉磙,生病不多,至少,住她家的还没一个。罗玉兰得以宽慰。

面对如此严寒,乡下漂亮妈妈没能躲过。这天,来人告知,老太太不行了。罗玉兰和仲信急忙赶回乡下,修英则以子女读书和家务理由没去,倒是那个被洋人侮辱而一时不敢露面的修娟,为感谢朱家帮忙,主动代表李家同去奔丧。待她们赶到,朱门最漂亮且“板眼多”之老太太,已经闭上眼睛,终年八十有四。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恐怕如罗玉兰所梦,老太太对她说,我不想去的,阎王说我长得好看,请我去陪他。罗玉兰笑醒后,没有过份悲伤。

尽管比城里还冷,罗玉兰以孝媳身份替代嫡系孝子继宗,按风俗程序一步不漏,办完丧事。只是,三天下来,她也累病。仲信回城料理工厂,修娟则陪姐夫同回。

罗玉兰带病守完“七七”,严冬已过。南坝河滩,春风习习,嫩芽冒出,民工松口气了。

她刚推开睡屋,只听见喊声:“伯妈回来了。”一转身,见修娟走出北睡屋,一脸笑容。

“哦,修娟,你在这里。”罗玉兰顺口问。修娟脸一红:“我不好意思回去。”

罗玉兰想想,说:“就住我们这里,跟伯母睡。”

“要得要得。”修娟一笑,更加漂亮。其实,她独自睡在东睡屋外公那床。

得知罗玉兰回来,吴妈赶去,刚问完话,修英在后门大声说:“吴妈,快去买个老母鸡。”

“半下午了,怕没得鸡卖了。”吴妈回答。

“贵?也买一个,炖党参单归。”

吴妈钻进南睡屋,轻声问:“朱大姐,你回来朱太太晓不晓得?”

“没看见。”罗玉兰说。吴妈皱紧眉,不快道:“连着吃了两只老母鸡,又买。”

“喊你买,就去买嘛。”罗玉兰笑笑,“吴妈,给农人舀油没有?”

“不敢舀了,她看得很紧。”吴妈走到门外,见天井无人,再回跟前,低声说,“你前脚一走,她就吵我,一阵说,菜油吃得好快,哪里去了,一阵说,不该用朱家柴禾给农人烧水熬汤,见了农人像见仇人。”

“不理她,良心遭狗吃了。”“就是就是。”吴妈狠狠地说。

罗玉兰摸出一块银元:“你给农人,喊他们去店门买油。”

“朱大姐,你硬是活菩萨,包你活到百岁。”

夜晚。后院饭屋里,电灯泛红。漆黑的八仙桌上,吴妈按前两次规矩,把炖好的整只老母鸡用瓦盆放在桌中央,汤水半淹。因炖得熟,轻易夹起。刚上桌,修英夹起一只鸡腿放在仲信碗里,动作之快,如同争抢。结果,用力过大,鸡汤溅在桌上,往仲信跟前流。

修英喊:“吴妈,擦桌子!”看得出,她做给罗玉兰看:你不在,我们吃得更好,气死你。

“和哪个抢么?”仲信瞪她一眼,把鸡腿夹到妈碗里。罗玉兰头没抬,顺手夹鸡腿给身边的朱川。朱川喜欢边吃饭边看书,此时正看得如迷,婆婆给他的鸡腿没发现。

“吃饭。”罗玉兰敲他一筷子。朱川恍悟过来,猛刨两口,结果,刨到嘴的竟是那只肥鸡腿。朱川夸张叫道:“鸡腿!哪里飞来的鸡腿?”满桌皆笑。

显然,朱川吃鸡不多,方才如此兴奋。修娟笑道:“你婆婆碗里飞来的。”

修英没笑,再把盆里另只鸡腿夹给丈夫,问:“你吃不下么?”

仲信又要往妈碗里夹。罗玉兰按住他手:“儿子,你吃你吃。我这把年纪了,吃多了消受不了。”说罢,她往自己碗里舀两勺鸡汤。修英以为刺她,或者担心丈夫再夹给妈,她突然从丈夫碗里夹回鸡腿,放到立本碗里:“儿子,你吃,看消不消受得了?”

修娟看着姐姐,细眉皱到一堆。

“啪!”仲信猛放饭碗,瞪着修英:“有你这么待老人的吗?”

“我哪么了?”

仲信再吼:“性子越来越犟,脾气越来越怪。朱家哪个像你?滚!给我滚!”

修英并不滚,屁股仿佛钉住,隐隐一笑。仲信猛拍桌子,“叭!”吼:“这回婆婆去世,你说不去就不去,我忍无可忍了!”

全桌吓了大跳,齐望着他,从没见他如此发火。修娟低下头,偶尔看看仲信,不知咋办。

罗玉兰拉住儿子:“仲信,算了算了。修英,不是我不想吃,我是说的实话,夜饭吃多了点,肚皮就涨,悃不着觉。”

朱川说:“二妈,婆婆说的实话,她吃多了点,半夜起来走动。”

朱立本不客气,夹住鸡腿就啃,末了,仍然责备妈:“妈,你爱耍脾气,我们都怕你。”

“就是。”大女朱立琴也说,“爸爸总是让你,我们都不服气。”

突然,修英把碗一推,气呼呼站立,说:“好哇,你们都见不得我,我滚,我滚!”她果真冲出饭屋。修娟柔情地看了仲信一眼,追上去,喊:“大姐,大姐。”

罗玉兰对立本:“孙子,她是你妈,你那么说,要不得。朱川,快去拉你二妈。”

“不管她。”仲信吼。朱川依然去了。见二人空手而归,罗玉兰说:“给她留些鸡肉。”

“不管她!这些天,鸡肉她还吃少了吗?隔两三天吃一只,不晓得为啥子?”

“天冷嘛。”明知修英气自己,罗玉兰还是帮她辩解。

“妈,不是冷,是她脾气越来越怪。妈还记得她说农人偷铜元吧,丢光朱门脸面。”

“哪么记不得。”

那是民工住进朱家刚半月,也是晚饭桌上。修英突然一声惊叫:“遭了,铜元不见了。”

罗玉兰问:“你放在哪里?”修英答:“黄伙计交的油钱,十几个铜元,都是‘川造’二百文。”

罗玉兰清楚,自修英管油店,每日关门前都和黄伙计结帐,那怕几个铜元,也当日结清,不在伙计手里过夜,亲手提回北睡屋。仲信说:“去屋里看看。”修英说:“我根本没有回屋,我看铜元少,就提来饭屋了。”说着,她把长棉袍右边的布包翻出给大家看。平常,她用个可收紧口的小兰布袋装当天油钱,钱重提在手,钱少揣进衣包。仲信催她:“再去屋里找找。”

“我说过了,没去屋里呀。”修英虽不耐烦,还是回了北屋。朱门内从未丢过钱,几乎没人担心。大家依然悄悄吃饭。没一阵,她回来了,说:“我找遍了,屋里没有。”罗玉兰提醒她:“巷道里,你看没有?”修英不快:“哪能落在巷子里?十几个铜元要响,我又不是聋子。”

仲信说:“十几个铜元嘛,实在找不到,算了。”修英白仲信一眼:“你说得轻巧。”定是有人偷了。”仲信说:“这个屋里,哪来贼?”罗玉兰已经猜到她要说哪个。果然修英说:“有!农人,就是他们。”罗玉兰说:“别个老早就走,多黑才回来,哪么偷钱嘛。”仲信瞪修英一眼:“说话要有证据!”修英理直气壮说:“哪么没得?刚才我进巷子,他们十几个人也进巷子。他们先走前头,看见我来了,就站在边上等我过去。我就来饭屋,钱就没了,不是他们是哪个?”罗玉兰说:“别个是给你让路,哪里是偷你钱。”修英半讥半气:“那钱呢?飞了?”

仲信说:“算了,就那么十几个铜元嘛。”修英反问:“你说得轻巧,十几个铜元还少了?我去问他们。”仲信说:“莫去问,免得说朱家小气。”饭后,修英果真去了。她是首次去民工屋里,刚到榨油房门口,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她捂住鼻子,仔细看清:宽敞的榨油房里,东边靠墙,原来的碾盘上方,一溜稻草大铺,几张旧篾席盖着草,高低不平,散乱堆着几床破旧被子。西墙左角,便是锅灶案台和木柴,泥糊墙已熏黑。西墙右角,挨着榨油机放有两个尿桶。屋中地面,乱草渣滓。此刻,农人刚吃过仅有盐味的红苕片汤,有的洗脚,有的尿桶前小便。真个是吃住屙,三位一体。修英捂鼻退出门外,大声喊:“你们出来个人。”陈佃客应声而出:“朱太太有事情?”修英说:“给我问下,哪个拿了我们的钱?赓即退出来。”陈佃客眨眨眼睛,说:“拿你们的钱?对我们这样好,还拿你们钱?”修英不看对方,说:“怪了,钱飞了呀?除了你们,还有哪个?”陈佃客说:“朱太太,你等着,我问一下。”陈佃客再出来时,无可奈何地笑:“朱太太,实在没人拿呀。”修英的脸铁青,威胁说:“你们莫装莽,再不拿出来,我去报告警察,喊他们来搜。”陈佃客说:“要得要得。搜了才好。”第二天晚饭后,陈佃客找到罗玉兰。罗玉兰没听完,说:“莫理她!”陈佃客哭丧着脸说:“她说要去报告警察,不是逼打成招么?”罗玉兰一顿脚,说:“哼!亏她想得出来。”她马上告诉仲信。仲信说:“妈,你莫气,我收拾她。”哪知修英还没来得及报警,仲信也没来得及收拾,当晚,仲信掀开白纱蚊帐上床,突然看见靠墙一面蚊帐的底边,有碗大个口子。他非常诧异,平常四方蚊帐底边,都是布毯压住,没有裂开 。他突发灵感,伸手进入裂口,结果,如他所猜,那个沾油的宝贝口袋,正夹在粉墙与蚊帐之间。仲信一数,十二个铜元,全是川造二佰文,沾有菜油,一天之卖油收入。嘿!没一阵,修英进来,仲信板着脸,说:“快去报案!”修英方想起报案,本是威胁,问:“硬要报案?”丈夫依然扳着脸,说:“非报不可,报你诬告农人。”修英不服:“我诬告他们?哼!”仲信把钱袋往床上一甩,说:“这是证据!”修英一惊:“哪来的?”仲信狠狠瞪着她,“你藏的。还要诬告,蛮不讲理。”修英嬉皮笑脸问:“你从哪里找出来的?”仲信说:“你还说根本没进屋哩,它飞到床边去的?你把朱家的脸丢尽了。”修英这才发现蚊帐边哪个口子,可她还不服气,自语道:“是哪么甩进去的呢?”仲信一瘪嘴:“哼!你耍脾气嘛。”如此一提,修英想起来了。前天关门,她数完当天油钱,觉得黄伙计卖得太少,气冲冲地离开店堂,走到北睡屋推开门,看也没看,猛地朝床一甩,锁好门出巷道,恰巧民工回来。仲信仍然板着脸,说:“你不去报案,就好好给民工道歉。”修英一脸不屑:“我给他们道歉?”仲信瞪着她:“不是你,是哪个?”仲信告诉妈,良久,罗玉兰才说:“年纪不大,比我还糊涂。丢人呐。算了,我去给陈老表他们道歉。”仲信说:“当初,是我瞎了眼睛,被她迷倒了,害得妈怄不完的气。”罗玉兰说:“仲信,子女都快成人了,莫说这些,将就点。”

此刻,罗玉兰说:“儿子,妈还是那句话,将就点。”

“妈,我还如何将就她?忍无可忍了。”

罗玉兰何尝不晓得,儿子本性温顺,没有脾气,适才发火,很少见过。这些年来,她常对妈耍脾气,总说不到一起。她罗玉兰有时稍作回应,有时不予理睬,更多时是忍让,不予计较。罗玉兰也有后悔,当初送聘礼之时,外公发现修英毛病,提醒过她,可她觉得事已如此,哪能随便退亲!她罗玉兰能活好久?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仲信得和她同一辈子,早哩。她进朱门四十多年,还没见这般对待长辈之媳,哪个敢不孝敬老人?若是遇上公公,早就喊你娘家领人。就说这回老太婆过世,你一个嫡孙媳妇为何不去送葬?倒是你妹妹去顶着,有啥子事须你料理?守不了“七七”,三四天该可以!你是不放心吴妈!

看着孙子吃鸡喝汤,心里好没滋味。更令她难过的,却是仲信不愿将就。

然而当晚,发生了她做梦也没的事。晚饭后,余气未消的修英吵着要回娘家,罗玉兰劝,不听,修娟拉,她手一甩,提个衣包气冲冲走了。只有仲信仍然那句:“不管她。”哪知半夜,修英杀了个回马枪,说是爹妈催她回来。结果,她抓个正着:自己的床上,一丝不挂的仲信和妹妹修娟,颠鸾倒凤正欢。不过,她没大闹,喊修娟悄悄回到东睡屋,第二天默默离开朱家。罗玉兰得知,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不得不佩服修英之心计。

此后一段时间,罗玉兰更是忍让她,仲信也不敢再吼她。

第五十四章 日 机 轰 炸

民工血汗没白流,上百条生命没白丢,军令如山的涪州飞机场,如期半年修成。

苏联飞机赠来,美国飞机飞来,教练飞机运来。机场上空,或演习或训练,时起时落,矫健如鹰,“轰轰”作响,如雷胜风,开了百姓眼界。

细娃欢笑雀跃,朝飞机又跳又喊:“飞鸡,下个‘蛋’。”

只是,每当喊完,光脑壳难免挨一下:“啵!”外搭一句:“它下‘蛋’,你吃卵?”

乍听,“蛋卵”一样,下蛋吃卵,顺理成章,实则不一,那“蛋”可不能吃,况且,果真吃了“蛋”,你那吃饭的家伙早飞天外,尚有卵乎?所以,那“蛋”万万下不得,要命!

怕吃“蛋”又护“卵”之涪州人,不分昼夜挖防空洞,飞机下弹时躲进洞,弹下完再出来。然而,县城无山,皆在河滩,只有朝地下挖。

布厂在河滩开阔地,房顶形状独特,加之靠江,绿水衬托,半空下看,非常触目。朱仲信经理即便毫没空战常识,亦很清楚,除机场外,军布厂跑不脱倭寇狗眼。因此,他派门卫胡大银率人,在厂房和榨油房之间,自西而东,挖条壕沟,深一丈,宽丈五,长十丈,砌石为壁,竹木作盖,其上垒土,再种瓜菜,如同菜地,很难发现,于是,容人百余之防空地道落成。洞口西头开在朱家榨油房门边,出后门即进防空洞。洞口东头开在布厂东门,工人出厂门即入地下,洞里还可堆放布匹棉纱。一当西山坡的防空警钟敲响,朱家老小从容躲进西口,跟飞贼“躲猫”也。李会长乃朱门常客,防空地道任他躲避。平常,修英将所有值钱物件装进皮箱,警钟一响,手提宝箱,钻进地道,万勿一失。

“话说六月开初,这日上午,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惠风和畅,乡野宁静。小日本狗鼻子灵,飞机场修成刚三月,就闻到了汽油味。“哟嘻,哟嘻”,笑眯了狗眼。在重庆甩累炸弹的飞贼六十一个,趁着兽性,猛踩油门,直扑我们涪州上空。龟儿倭寇,耀武扬威,骄横至极,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我们涪州早有准备。瞬间,“当当当当”,警钟响得又重又急,小日本来了!本城百姓赓即钻进地下,一座空城等着你倭寇。过了一阵,‘嗡嗡嗡嗡’,象是地动,像是打雷,眨眼功夫,东南方天边处,四十多架日本飞机如群乌鸦,黑糊糊的,越来越近,越飞越低,膏药旗清清楚楚。我方八架‘乌棒’飞机,腾空而起,两架一组,四组两行,‘嗡嗡嗡嗡’,朝东南方迎去。这时,敌机正扑向机场,“哒哒哒!哒哒哒!”我方战机奋勇冲入敌群,打!使劲打!打他龟儿!一齐开火,一阵猛射,敌机密密麻麻,横顺扫他龟儿几个。小日本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马上乱了队形,嘿!你撞我闯,迷了方向,不是撞上枪弹,就是撞上同伙。我方战机虽然不多,力量悬殊,个个矫健似燕,果敢顽强,横冲直闯,左钻右突,反正死活都在本土,打落你一架,够本,打落两架,赚了。敌机找不到对手,乱飞乱钻。这时,只见我方一架‘乌棒机’冲进敌群,“哒哒哒!”哈!一架日本大肚皮漏油了,又是“哒哒哒!”,哈哈,浓烟腾空而起,烟雾遮住半边天。哈哈,打!打!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嘿嘿!好多龟儿吃了我们子弹。那架大肚皮越落越快,烟雾越拖越长。我方那架‘乌棒机’虽然受了伤,死死咬住大肚皮不丢,“哒哒哒”,又是一梭子弹,大肚皮脑壳遭了,只听得“轰隆”一声,火光冲天,“嗵!”栽进涪江里,水像开了锅,浪子几丈高。等到浪平一看,大肚皮屁股朝天,脑壳钻进河底,原来是架日本长机,当官的。七个小日本见了龙王,嘿嘿,“米嘻”不成咯。我们那个飞机也受了伤,飞行员跳了伞,我们涪州农人把他抬到飞机场。原是我们川人,姓鲁名祖林,抗战英雄鲁祖林也。”

亲眼看见如此场面,事后用评书给工人描述者,正是朱门斜对面茶馆说书人。喜欢听评书之朱经理,请他来给工人说书,鼓舞工人士气。

工人问“哟嘻”“米稀”何意?朱经理答:“日本话‘哟嘻’是好,‘米嘻’是吃。抗战前,上海有好多日本人,怪腔怪调。朱川学了几句!”

那日,仲信站在洞口,目睹空战经过,完全如说书人描述。胡大银站他下边,几次拉他,也没进洞。可是,观战刚毕,仲信朝东一望,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军布厂东角冒出浓烟,直朝西边飘来。

“快出来,布厂遭炸了,救火呀。”仲信喊着跑出洞口。刚才只顾观战,忘了工厂,大经理遭骗了。胡大银冲在前头,边跑边喊救火。人群赶到东门一看:老天保佑,只炸着厂房东北角。众人扑上去,用水泼,用扫笆打,用沙土盖,用预备的灭火东西,火焰很快扑灭,浓烟开始消散。

屋顶炸个大洞,篾编泥墙掀去一角,两台布机炸烂,机上的棉布和细纱烧光,周围几台布机和过道上,落满土块瓦片和渣滓,刚织好的白布上,溅满烟黑尘灰,遍地硝烟狼籍。显然,非燃烧弹所为。否则,棉纱棉布和飞扬的棉毛棉灰一燃,早成火海。

仲信突来灵感。他从首先被炸处朝西北方向走,前面约五丈远的河滩上,炸有一坑,圆圆的,有一丈大,四周满地飞沙走石破铁碎块。再顺着飞行方向往前,果然,石堤下,又是一坑。往前延伸,江心恐怕落下一颗。如此说来,龟儿子本想从厂房东头开始丢炸弹,哪知喜欢喝水,偏离方向,飞向北岸了。若果小日本不偏方向,天老爷,布厂起码挨上四颗,完呱了。顿时,仲信捏把冷汗,慢慢回走,余悸依旧。胡大银迎上来,后面跟着会长,气喘嘘嘘。胡大银说:“朱经理,李大爷找你。”

“爹,何事?”仲信急问。泰山今天没来朱门躲防空,莫非李家遭炸?

“嘿!你还问,”会长阴着脸,上前一步,“我早说不该修飞机场嘛,如何?”

“到底啥子事?”仲信不耐烦了。近年,对泰山之软骨头,他越来越看不起了,且不说对日本对美国洋人对政府,就说他和修娟床第之欢,虽是修娟送货上门,他也有心,事后,泰山非但没责怪他,反倒亲自给妈妈说:“修娟不好嫁人了,仲信又喜欢她,干脆给仲信作妾嘛,两姊妹一家人,不得吵架。”妈又好笑又好气,说:“朱家没有讨小门风,”泰山不死心,亲自又给贤婿作媒,希望“肥水不落外人田”。后来,泰山怕人议论,想把幺妹快嫁远嫁,免生丑事风波,四下托媒,八方物色,都没中意者。妈本就同情幺妹,一面拒绝给仲信作妾,一面四处帮助寻找,可几家皆知底细,摇头不已。找乡下的,李家哪能答应。无奈,泰山才把幺妹嫁给邻县驻军营长作五太,可兵痞一当得知幺妹那事,打骂虐待,踢出军帐。五年后,妈牵线促成幺妹和老黄伙计之侄子,才算了结。

“我问你,布厂打算哪么办?”会长可没看贤婿脸色,问。

仲信看看老丈,一时不解,也不想答。泰山急了:“明说,布厂还办下去吗?”

“没说不办呀。”仲信冷冷一句。

“嘿嘿,还办?”会长冷笑,“你想把老本赔光,还搭几条人命?今天就是专门炸布厂。”

原来他被炸怕了。仲信依然冷冷地:“我们给军需处签了约的,哪能随便中断?而且,前线军队急需军服,哪敢停业呀,再炸也不能停。”

“军队急需军服,我急需保本保命。我退股!”会长阴着脸,不看快婿。

“嘿!”仲信笑了。任何一个机遇都不放过的老泰山,会轻易丢掉稳赚的军布生产?恐怕不是恨飞机场就是又要见风使舵,应该试探一下泰山。

“去年分了多少红,爹很清楚。你要想好,退了股莫后悔。”

“不后悔。”会长故作强硬。然而,不如此前。

“爹真要退,我不挡你,等几天军需处的汇票一到,就退。退了不能再来入股啊。”

会长没立即答,想了想,大概真怕后悔,改了口气:“我问你,汪经理去哪里了,他都回重庆了,不想搞了,你还死撑。”

“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汪经理不是不搞了,他在重庆布厂也有股份,两头关照,别个很忙。过两天就上来,没说半个退字。”会长不说话了,真怕煮熟的鸭子刚到嘴还滴油,飞呱了。仲信看在眼里,心里直笑。不过,他依然劝泰山,给他台阶:“重庆比我们涪州炸得还凶,那么多人都没炸怕,都没谈关门退股,工厂照开嘛。”

会长的嘴岂能服输?反倒责备快婿:“这些事情,为何不早给我讲?”

“爹,你少晓得一些,免得疑神疑鬼,天天担惊受怕。”

会长脸红一阵白一阵。胡大银见翁婿朝厂门走来,迎上去说:“朱经理,我有个办法。我们买些麦草谷壳堆到那边。警钟一敲,我们烧些烟雾把厂房遮到,日本人就看不清了。“

会长嘿嘿笑:“你怕是给日本人指路哟。”

“嘿嘿,李大爷。烟雾一大,它看不见,哪里敢飞拢来?”胡大银说。

仲信说:“也是,重庆雾天多,日本飞机就选没雾的天,就是怕看不见,丢到河里。”

“就是嘛。烟雾升到半空,飞机也不敢乱钻,薰不死他也要他丢不准。”

“可以试试,刚才厂角着火,浓烟遮了好大一团。我就在想,有了烟雾,他龟儿只有乱飞乱丢。”会长依然不愿苟同:“除非全城烧烟。”

“可以给防空监视队谈谈。”仲信说。

“涪州城不大,又平。不说全城点火,就是多烧几处,像薰蚊子,要他龟儿晕头晕脑。麦草谷壳要湿一点,太干了烧成明火,烟雾就少了。”胡大银补充。

他们走进厂内。女工们正忙着清扫狼籍,没有惯常震耳燥声,宁静得一时不适应。仲信反应过来,问一女工:“怕不怕?”

女工十五六岁,快人快语:“哎呀,朱经理,就是怕,脚杆吓软了。”

“你不光脚杆软,吓出尿来了。”另位女工三十来岁,逗小女工。

小女工满脸通红,追打那大女工,说:“你莫夸口,你也怕。你亲口给我说,怕见不到男人了,怕男人守空床。”大女工笑着,赶紧蒙住小女工嘴巴。

仲信跟着一阵笑,大声道:“各位姐妹,重庆炸得还凶,日本飞机一天炸几回,但是,重庆人越炸越勇,没有怕过。我们这点算个啥子!各位姐妹莫怕,赶紧织布。你们的哥哥弟弟,有的还是丈夫,在前方打日本,天上有日本飞机,地上有大炮,河里有军舰,有好多日本兵,他们没怕,和小日本死拼,北方还冷,刮风下雪,他们穿件破衣破裤和日本人拼命啊,等着我们后方的军衣军被啊。”女工们不再说话,纷纷低下头,默默走向布机。

布机马上开动。刚还鸦雀无声,立即响成一片,“呱打呱打”,惊心刺耳。会长赶紧捂住耳朵,匆匆走出厂房。待到门口,会长站住,朝仲信招招手。仲信没看见。他等了会,见仲信往这边望,再次招手,仲信走来。会长说:“把那些胆小的女工辞退了,免得带坏别个。”

“经过一两回,胆子就大了。像重庆人,炸惯不惊。”

“当然,当然。喊工头管紧点,松不得。”

“要得要得。”仲信应付着。

会长还不放心:“喊胡大银严守厂门,提防她们偷纱。”

“我晓得。”仲信不耐烦了。看见泰山走远,仲信走进办公室,他得赶快给军需处打电话,请他们迅速运走赶织出来的布匹,厂房不敢堆,地道不能久堆,发霉变质,棉丝易断,同时,工厂急需资金,工人薪水要发,材料配件要买,工具柴油要补充,厂房炸烂要修缮,防空设施要添置,如此等等,要钱。刚才泰山要退股,他仲信心虚呢。幸好,刚才几句假话稳住泰山。果真要退,哪来的钱?军需处哪有汇票来?欠他上万法币,人家承认付,暂时拿不出,急需买枪买炮,扩充兵员。国难当头,谁不艰难?谁敢不保前方?大敌当前,他仲信不能给军方和政府为难啊。他竭力节省开支,减少费用,东拼西凑,保障生产,不到紧急时刻,不向军需处催款,大概,正是军方愿与长期合作之故。

仲信拿起电话,不过,先打防空监视队。对方听罢建议,觉得可取,先试一试。

仲信说:“老弟,你给飞机场打个电话,听听飞行员的,他们看见地下有烟雾,如何想的?是给迷惑了还是根本不怕?”

“要得要得。过一阵给你回话。”

仲信通完军需处电话没多久,防空监视队电话来了,说:“飞行员说,若果烟雾小,就会以为是农家炊烟,不须炸。若果烟雾大,可能是着火了,用不着再炸,若果烟雾遮了大块天空,看不清方向,就要避开,害怕飞机相撞。”

“烧烟要不要得?”仲信问。

“他们也说,可以试一试,至少可以麻痹日机。”

“多谢你们了。”仲信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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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3:4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