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五十一、五十二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五十一章 修 娟 受 辱 福不双降,祸却连来。此言恰如而今的李会长,洋人没给他点火机,倒给了他耻辱。 晚上八点多,大东街口,飞机场的三个美国兵满脸通红,提着几瓶高粱白酒,一步三摇走出《鱼村酒馆》,站立不住。正巧,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李修娟路过门口,左顾右盼。三个醉醺醺的美国兵哪见得如此东方美人,几声哇啦狂笑,两个美国兵扑上去抱住秀娟,爬上吉普车,一溜烟无影无踪。街上行人全都看见,有几人吼了吼,认得李家女的,赶忙报信。 没多久,李修铭披星戴月,骑车赶到朱门,在巷门口摇铃不停,喊:“仲信,修英。” 妹夫妹妹急忙披衣出来,听修铭说罢,修英竟然幸灾乐祸,说:“我们几兄妹哪个像她!喜欢穿喜欢打扮,象个公主。看看,这下出事了嘛,看她哪么嫁人?” 仲信吼秀英:“你像个姐姐吗?她是你妹妹。” 修铭说:“修英,就算她是小妈生的,也是一个爹嘛,莫说闲话,爹也在你们这里。” 仲信骂道:“鬼儿洋畜牲!自以为帮中国抗战,该胡作非为了。” 罗玉兰闻声,提个烘笼走来。修铭喊道:“伯妈,又来添麻烦了。” 修英赶忙碰下大哥,低声说:“莫给她讲。” “不给我讲,我也听到了。”罗玉兰道。 李会长也抱个烘笼从东屋出来。修铭拉到一边,告诉了他。会长虽觉丢脸,可他脸皮已厚,毕竟见过世面,晓得美国盟友惹不起,反倒不急,而且,洋人看上女儿,似有荣幸。 “外面冷,你们进屋去吧,我去李家。”仲信对二老说。 仲信推自行车出门,罗玉兰说:“仲信,你要想法收拾那些畜生。” 仲信刚骑上车,修英坐上架,罗玉兰正关巷门,李家大太太和三太太坐轿赶来。三太太一见仲信,抓住他就哭:“女婿呀,你是个大老板,你要帮妹妹呀,她还没说婆家呀,哪有脸见人咯!”会长骂三太太:“你嚎丧,美国人也是人,又不吃她。” 三太太跳起来,回敬他:“照你说,不吃人就该给三个绿眼睛高鼻子搞么?她受得住么?难怪你想去看美国人哟。你个老狗,帮他几个畜生!” “我没说该,拉都拉去了,哭闹莫得用。”会长反而软了。 “你说哪么才有用?”三太太反倒提高声音。 “进去说,进去说。”罗玉兰迎两亲家进巷道。 修英满脸不悦,说:“我早说嘛,飞机场一修,啥子怪物都有,还不信哩。” 罗玉兰晓得她是影射那些借住民工,当没听见。一进门,修英就带亲妈回北屋。三太太在巷道依然指责会长:“死老头,你在朱家享清福,我们急死了。” 会长道:“现刻是先把人找回来。” “爹,找啥子?就在那些畜牲的狗窝里,狗日的会放人?”修铭道。 “小声点,美国人惹不起,”会长赶忙说。 修铭说:“老子不怕他。他们帮了我们打日本,就该无法无天?” 仲信说:“爹,确实不用找,找到也莫用。我猜,明天会放她回来。” 三太太不信,问:“仲信,当真要放她回来?都说洋人是饿狼,喂不饱的。” 仲信说:“也有文明的,美国人刚来,还不敢横行霸道。若果明天早晨还不回来,我去警察局报案。”会长不信:“警察敢管?” “警察不管,我们报县政府,国民政府,还有美国驻华大使,看他们还顾不顾国人脸面?” “你是不是怕全中国不晓得?”修英问丈夫。仲信瞪她一眼,她闭嘴了。 会长害怕了,说:“仲信,若果要报,我不出头,难为你了。” “是该我去!今晚上,都回去放心睡。” “哪里悃得着哟。”三太太呜咽着,“三个洋大汉呀,不晓得女儿是死是活哟。” “嚎个俅呀,”会长又吼起来,“你把烂嘴缝上。” “你还不敢出朱家门呢,你凶哪样?”三太太讥讽他 仲信对三太太说:“三妈,你先回去,或许,小妹马上回来哩。” “当真呀?那我先回去,她怕见不得人,寻死哩。” 会长睁大肿泡泡之眼睛,说:“不准到处说。” 三太太一向相信仲信,匆匆上了轿,大太太跟着走了。 果然,第二天没亮,李修娟轻轻敲开李家三太太院门。开门者正是等了半夜的三太太。女儿低着头,短发散乱,满脸苍白,缎面丝棉长袍扣襻全被扯掉,袍面有土,那条白围巾和毛线帽不知去向。三太太自然明白女儿遭辱程度。她抱住站立不稳一声不吭的女儿,哭道:“女儿,把妈急死了,他们把你……痛不痛?”她下意识摸摸女儿下身,原来只穿件薄单裤,裤裆湿漉漉粘糊糊,抬手一看,手指有血。她心如刀割,骂,“天啦,遭千刀万剐的洋人,你们没有姐妹呀?她才十八岁呀。” 三太太扶女儿回睡屋,换掉衣裤,让她睡下。全家闻声,汇聚厢房,不敢进屋探视。 天一亮,罗玉兰最先敲开李家门。她带来修英坐月子没用完的红花之类补药,听说修娟回来了,她吐口长气。进屋看着修娟,见她沉沉睡去,疲惫不堪,满脸痛苦,双手盖住下身,没再打扰修娟,马上赶回朱门,把修娟情况告诉了李会长,说:我去给女婿讲,他是师爷,晓得哪么报官。”会长害怕:“算了算了,只要人活着,我们惹不起美国人,吃个哑巴亏算了。” “软骨头!二天飞机场修成,美国人还要多。头回算了,他们胆子越大,我们涪州女子莫法活了。” “亲家,我求你,莫给许师爷说。县政府不敢得罪美国人的,他们还抓着我把柄,再报复我一回,我怕一辈子不敢出朱门了,算了算了。” “亲家,你一阵胆大如虎,一阵胆小如鼠,哪么搞的?” “嘿嘿,嘿嘿。”会长谄笑,“亲家,人老了,英雄不如当年。” 罗玉兰哪肯甘休,中午匆匆赶到女婿家。可她刚开口,那位久坐县衙惟命是从谨小怕事的师爷,顾不得他一向敬重的岳母脸面,打断她的话:“妈,你不说我也晓得,仲信已经给我说了,全城传遍了。上午,县政府头目为此专门开会,议定三条,其一,抗战非常时期,不准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举行抗议辱骂或威胁攻击美国盟友之活动,否则,严惩不贷;第二,安抚受害者;第三,届时上报川省外事部门,呈请国府外交部与美国使馆商酌,确保此类事件不再发生,以达一方社会安宁。妈,你听懂了么?不准有任何抗议活动。我还敢去碰钉子?” 罗玉兰懂个大概,当然不能信服:“美国人就无法无天了?” 许师爷取下眼镜,边擦边说:“妈,现今国民政府都不敢得罪美国,一个县政府奈之何?何况,美国人也是喝醉了酒,区区小事啊。” “小事?”罗玉兰不快,本想责备女婿久坐衙门,不知百姓苦寒,可她还是忍住,说,“这么下去,女子不敢出门了。明天,我去找你们县大老爷,鸣鼓申冤。” 许师爷一听,慌忙陪笑:“妈,你万万去不得。你一去,扫我的脸嘛,给我为难呀。” “你也是只顾面子,贪生怕死!”罗玉兰指责女婿,“衙门坐久了,变了。” 师爷苦笑,说:“好嘛,妈,我下午上班看看。” 果然下午,王县长带着许师爷和杨警察一行人来到朱门,安抚受害者。同来的还有仲信,上午,这位与国军交往深的大老板去找了王县长,比许师爷还早。王县长从外县调来不久,来过一次朱门,拜望仰慕已久之辛亥元老夫人。此刻,他笑道:“朱老太太,听说你把李会长看管起来了?”罗玉兰知道县长说笑,说:“还不是那位警察哥子的令箭,我敢不遵?” 县长笑道:“无事不登朱门,本县长来给李会长赔礼道歉。” 修英亢奋起来,立即到后天井大喊,全院听得见:“爹,王县长请你。” 罗玉兰不解:“县长来赔礼?是你害了他女儿还是洋人?该美国洋人来赔礼道歉嘛。” 王县长说:“本县长对盟友通报不周,照顾不足,对县民告示不严,亦有责任。所以,以本县长名义向受害者赔礼道歉,还是可以的。” “县长,照你这么说,我们涪州女子不该出门?我们有错?” “朱老太太,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女娃子应该少到盟友爱去的地方。” “涪州城是我们地界呀!” 王县长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愿与朱老太太争论。李会长走进东厢房,王县长先伸出手:“老会长,给你赔礼道歉了。”李会长诚惶诚恐,颤抖着伸出手来,说:“哪里,哪里。” 王县长说了诸如以党国抗战大局为重,以中华民族存亡为上,以盟友助我抗战之紧要,放弃个人之荣辱得失,再者,美国朋友喝醉了,失去理性,一时失误,且未酿成命案,因此不便且不宜追究。本县长对此深表遗憾和忧心,特来向李先生赔礼道歉,并代表全县百姓诚挚慰问,李先生乃涪州名流,民国初年县副议长,本党要员,多年会长,现今又是后援会首领,胸怀宽广,气量不凡,盟友指挥修机场,为对抗日本,保本县平安,殷望海涵为要,切勿仇恨盟友,以致行为不轨,等等,等等。 李会长听罢,何须海涵,简直感激涕零,老泪纵横,说:“王县长光临,鄙人受宠若惊,若再赔礼,鄙人实在不敢,岂有斗胆索赔乃至抗议之奢望?只要能够换来党国利益,打败日本,莫说蒙受区区侮辱,就是赴死,在所不辞。” “哎呀,到底是社会名流啊,”王县长不胜感动,“有你这般国民党元老,本人一千个放心,一万个谢意了。” 县长再问老会长有何要求。会长犹豫一阵,才说:“王县长,鄙人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是,现今我还被监视居住,不得离开朱家半步……。” “哦!”王县长恍悟,“本人差点忘了,对你的看管和罚金,全部撤销,不再追究。” 杨警察拿出布袋,说:“李大爷,本人实在是严守国府训令,不得已而为之,你老要体谅我啊。这一百块银元退给你,你数下,不少一块。” “从现刻起,你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王县长笑着说。 李会长激动地说:“敝人没齿难忘县长了。” 仲信突然开口:“县长先生,依照民国民事法典,应该责令侵害人对受害人以经济赔偿,比如,精神方面,身体方面。” 修英跟着说:“对嘛,龟儿三条饿狼,把别个的帽子围巾都抢去了。” 县长为难地笑笑,说:“难为啊,现今全力抗战,本县政府经费艰难啊。李大老板,你们朱家李家不缺那么几个钱吧。” 仲信说:“索赔是受害人的权利。我们要美国人出钱赔偿。” “就是,起码伍佰大洋。”修英说。 杨警察忙说:“县长很忙,不能奉陪。我们先走了。” “算了算了,不赔了,我还是后援会头目呢。县长忙,我送你们。”会长说。 修英一把拉住爹:“杨警察罚你款,快得很,喊他赔偿就想溜,不能走。” 会长猛地甩开手,挣脱女儿,挡在她前面,对县长双手一拱:“县长,杨警察,请动步,恕不远送。”送走王县长,会长松口大气,浑身好不轻松。 罗玉兰说:“亲家,你长骨头没有?哪么软!” 会长只笑,末了,冲口说道:“若不是我修娟,老子至今也走不出朱门。” 修英说:“爹,你快回家,他们也欢喜欢喜。” 罗玉兰瞥媳妇一眼,心里说,拿女儿肉体换自由,还好意思欢喜,有人性么? “其实,我还不想回去。看不惯她几娘母勾心斗角,还不如这里安逸。” “快走,快走,不留你。”罗玉兰故意绷着脸,“再不走,我送瘟神了。” 会长直笑。临出门,他叹口气:“千不怪,万不怪,就怪修飞机场哟。” 第五十二章 抗 议 暴 行 隆冬早晨,寒风凛冽。《涪州中学》大门内,巨伞般的黄葛树下,辛亥前驱朱继宗之石雕像前,聚集着两百余学生,有人持小旗,有人执话筒,有人举横标。为首者正是阿拉朱川。虽然,他们的脸冻得青紫,仍然神情振奋。今天他们要到县政府请愿,要求美国人道歉赔偿,遵守中国法律;要求保障妇女不受侵害;保障国人正当权利。可是,由于行动过早泄露,警方早有防备,学生还没出校门,持棍警察严严守在门外,虎视眈眈。杨警察也在其中。此刻,双方对峙着。黄葛树后面的操场上,一群老师手拉手,把更多学生挡在校园内。 “同学们,”高个子朱川站在爷爷雕像前的石阶上,大声说,“我们不是反对美国盟友,我们一直积极支持抗战,宣传抗战,欢迎美国盟友帮助我们打日本,但是,我们要求美国朋友尊重中国人,尊重中国妇女,尊重中国妇女的人身权利,遵守中国法律,不准随意侮辱我们姐妹。我们要求县政府出面向美国兵严正交涉,他们必须向中国人道歉,向受害人赔礼赔偿;必须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我们要求县政府确保涪州百姓正当权利,不受任何势力侵犯。我们的要求合理的正当的,合乎国法公理。我们慎重请求面前的警察大哥让开路,不要挡在门口,我们不怕挨打,同学们,对不对?” “对!”同学们异口同声,响彻晨空。街上站满围观市人,纷纷赞成学生行动,咒骂美国兵。个子不高的校长和两个老师在学生间走动,劝学生回去。校长走到朱川面前,说: “朱川,作为校长,本人曾经是你爷爷之学生,知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是,本人首先要为你们之行动负责。你听我话,不去县政府了,你们之要求,本人一定亲自去县政府交涉,请同学们放心。” 朱川说:“校长先生,我们完全相信你,可是,县政府不会听你的,他们是欺软怕硬,我们要把民众力量显示出来,让他们知道,民心不可侮,民意不可欺!” “对!”同学们大声吼,朱立本吼声最高。一老师模样的突然说:“朱川,不要以为你爷爷是辛亥前驱,你父亲就是参加游行反对党国打死的!” 朱川大声说:“他们与我无关。我们是当今救亡图存热血青年。” “你反对美国朋友,就是反对抗战。你想走你爸爸的路吗?”那人又说。 “我们不反对美国朋友,是要求不侵犯我们人身安全。”朱川大义凛然,“只有人身得到保障,抗战力量才能壮大。” “就是!”同学们吼道。 有同学说:“朱川是上海来的,晓得哪些该做,不要你来训导。” “上海人喜欢闹事,喜欢跟政府作对,你们不要相信他,他是为他姑姑报仇,莫被利用。” “你有没有姐妹?”一同学反问那人,“该有母亲嘛。” “他没有父母,是垮岩垮出来的。”有人说,同学们一阵哄笑。那人脑羞成怒,举拳欲打那同学,可他一见众目睽睽,没敢动作。校长看着那人:“你是做啥子的?不是老师也不是同学。”顿时,吼声四起:“他是特务。”“滚,滚出去!”“打他,打!” 那人慌忙蒙头,跑出大门,转眼消失。 校长继劝:“同学们,回去上课,游行不利事情解决。” 有学生回答:“不闹不解决。他们拣软的捏。” 朱川走下石阶,高举小旗,穿过人群,走到队伍前头,挽住立本左手,说:“同学们,挽起手来,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冲啊!” 顿时,同学们手挽手,低沉唱着,一步步迈向大门,一个个怒视警察。 警察反倒慌了,吼道:“回去,回去!”“再走,我们抓人了。” 同学们依然昂首迈步,不顾一切。围观市人有的慢慢退出围观人群,躲在一边,等看热闹;有的喊:“警察大哥,你们快退开嘛。”“还不退开,要出祸事。” 队伍接近警察,警察高举起木棒。学生如同不见。比朱川低一个头的校长挡在朱川跟前,一边后退一边劝说,眼镜捏在手里,哀求一般:“朱川,同学们,求你们了,不要走了。” 人群中有人喊:“动不得手呀,动不得手呀。”“天啦,学生胆子好太!” 可是,双方开始推搡,肢体已经接触,冲突一触即发。 “打!”有警察喊了声。“打!”“打!”立即棍棒如雨,打在同学头上。队伍大乱,也有同学用竹竿还击。朱立本大喊:“哎呀,校长绊倒了,快拉起来。”朱川弯腰拉起校长。 顿时,三木棒齐落朱川头上肩上,额头鲜血流出。朱川赶忙护住校长,杨警察则使劲按住朱川,挡住后面砸来的棍棒,低声喊:“朱川,你快跑!我管校长。” 朱立本稍矮,力却大,没挨到木棒,拉住哥哥往人群外跑,朱川却护住校长不动,大声喊:“好男儿不怕流血,跟他们拼。”杨警察推开朱川,拉起校长冲出混乱。 人群大乱。三个警察拥来抓朱川。朱立本路熟,体力强壮,猛地拉起哥哥,一阵猛跑,迅速离开人群。杨警察跑在他俩后面,故意挡住追赶的警察,朱川得以逃脱。 后面惊慌的校长依然喊:“警察先生,打不得呀,他们是娃娃呀。” 学生队伍早已冲散,警察没再追赶。校门一片狼籍,纸棍鞋帽遍地。警察们拿着木棒四下走动,随意踢踢地上鞋帽标语。有的还用木棒拍击左手心,拍一下走一步,右腿再踢一脚,稍停,左脚上前一步,训练步伐一般,不无得意。 不少市民目睹全过程,气忿道:“有本事上前方打日本嘛,何必欺负别个学生娃娃。”“狗仗人势,他屋头没得兄弟姐妹吗?” 朱川跟朱立本一口气跑到油坊街时,鲜血流到下巴和衣服上,开始变紫。 罗玉兰听说学校出了事,不敢前去,只好站在巷口朝西头望,忽见两孙匆匆跑来,立即明白大半。朱立本老远就喊:“婆婆,哥哥遭打了。” 罗玉兰拼命跑上前:“天啦,哪个打的?没人性的,学生娃娃惹了你们吗?” 朱川安慰婆婆:“婆婆,就是流了点血,没啥关系。”血已凝止,结个豆大血疤。 修英闻声赶出,见儿子扶着朱川,问:“立本,你遭打了?” “没打到我,哥哥遭打了?” 修英松了口气,脸色平静下来。罗玉兰问:“他们到底为啥子打你?” 朱立本说:“我们同学到县政府请愿,要美国兵给小姑赔礼道歉,警察不准去。” “不准去就算了嘛,你们还闹啥子。嫌李家名声不臭么?”修英抢先说道。 罗玉兰瞪着媳妇:“为啥子算了?把人欺侮了,就轻轻巧巧算了?她不是你妈生的?” “你喜欢管就管。”修英说罢,走出两步,继说,“朱川爸爸就是爱管闲事,结果如何?立本,走,跟老子回屋,把你关起来,看你还去不去惹事!” 朱立本一下挣脱,生怕给妈关住。罗玉兰拉住朱川,问:“脑壳痛不痛?” “婆婆,没啥,坐会就好,比起爸爸遭枪子……,”朱川见婆婆脸色阴暗,立即住口。 朱立本端来热水,罗玉兰给孙子洗净血,再用白药撒于伤口,贴上一剂狗皮膏药。 “认不认得哪个警察打的?我去找王县长。”罗玉兰气未消。 “人很多,很乱,没有看清,那个杨警察还保护我们。” “杨警察对我们朱家一直很好,凡事都关顾我们。”罗玉兰道。 “他为啥子专整外公?”立本问。 罗玉兰一笑:“你外公鬼狠了,得罪的人太多,哪个喜欢他?” “婆婆,我这么高一墩,挨几棒像抠痒。”朱川笑着拍拍胸口。 “你就给他们抠嘛,”罗玉兰笑笑,“我可不答应,要去问他王县长,是不是他指使的?” 朱川则说:“婆婆,你年纪大了,莫管,这是我们青年人的事。” 朱立本说:“婆婆,你有头痛病,一急就要发,去不得。” “涪州女娃子又多又好看。你不闹不管,那些美国兵胆子越来越大。” 李家大妈得知消息,拿着白药赶来朱家慰问,一看朱川伤势不重,放心了,说了不少多谢两外孙的话:“你们为小姑出气了,外婆多谢你们。” 李会长跟着赶来。他先看阵朱川,再看下朱家老小,神色不无紧张,欲言又止。 修英一阵埋怨:“爹,你出门做啥子?脸还没丢光?还嫌他两个没把李家脸丢够?” 会长难为情地开口:“川川,你们没说是我指使的吧?” “没有没有,我们是讨公道,抗议美国兵侮辱中国妇女。一切热血青年应该这样做。” “那就好,那就好,川川,我给你说明白,此后你们任何请愿闹事,和我无关。” “外公,你放心,我们敢作敢当。”朱立本说。 “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我外孙。”会长直向朱川点头,背着手来回走,叹息道,“不修飞机场,哪有这场祸事哟。” “外公,日本人不打中国,更没这场事。”朱川说。 “那是那是。”会长很不自然地点头,又说,“我不走了,还是住东睡屋。” 罗玉兰淡漠地说:“想住就住,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会长自嘲:“我成多余的了?挖苦我也不走了。” 中午,仲信方知此事,沉默良久,才说:“恐怕事情不会轻易煞果。” 修英问:“他们还要做啥子?” “中学生十四五岁,不到犯法年龄,政府不敢抓。但是,可以责令学校开除他们。” 修英紧张起来:“他们不要娃儿读书?看看,我早就说莫去管那个事了,不听嘛。这下安逸,书也读不成了,回来做哪样?” “嘿,未必两头吃亏?”罗玉兰一声怪笑,“他们敢开除川川和立本,我去找他王县长,他把我也开除?嘿,叵着老脸皮不要了。” 仲信说:“那倒用不着,我先去找下校长,他是爸爸的学生。” “川川,立本,你们下午到学校去,该读书就读。莫怕。”罗玉兰说。 朱川说:“婆婆,我才没怕哩。在上海我见多了。” 修英说:“要是警察还在校门口等你们呢?” “去!我跟你们一起去,看他们敢做啥子!要抓先抓我。”罗玉兰说。 下午,罗玉兰果真跟两孙子去了学校。校门口,已经打扫干净,没见警察,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几个同学惊奇地看着朱川:你还敢来上学? 罗玉兰随孙子走进校门,一抬头,丈夫雕像矗立跟前。那刚毅沉着的神情,令她浑身一震,一股豪气立即涌遍全身,顿觉胆量倍增,说:“你们先进去,我看下你们公公。” 丈夫雕像二十九年了,平常很少来看。因是青色峡石,风化较小,石雕表面虽有尘灰,脸型轮廓却没多大变化,那眉骨,那鼻梁,那嘴角依然分明,两眼有神地盯着过路行人。罗玉兰看着,丈夫昔日活生生的面容浮现眼前。朱川多像他啊。当年他在成都,后来大儿在上海,今天川川在这里,都是这么游行请愿?朱门有此祖传? 朱立本从校园跑出,满脸兴奋,直奔门口。“婆婆,校长请你。” “请我?有啥子事?” “婆婆。你快去嘛。他正在等你哩。” 办公室门外,校长迎接罗玉兰,他先伸出手来,喊:“师母。” 罗玉兰以为没听清楚,转眼看下周围,没有他人,怔怔地看着校长:“喊我?” 校长握住她的手,说:“朱前驱是我高等小学老师,你不是师母?多年没看到,你老了。” 哦,罗玉兰松口气,看着这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满脸喜悦。 “本想去看望你老人家的,一直不空,几次都没去成。”校长说罢,把盖碗茶推到师母跟前,“今天之事,晚辈深感遗憾。师母不来,我亦要去你家道歉的。” 罗玉兰欲开腔,校长继道:“中午,王县长打来电话,对上午发生之冲突他事后方知,深表遗憾,向冲突中受伤学生表示赔礼道歉,望师母及朱川海涵。”说着校长起立向罗玉兰深深鞠了一躬。罗玉兰反问:“他们不打人了?” “师母,打学生从来不是王县长之考虑,从来反对如此野蛮行为。乃警方头目请示川省上司所为,因此之故,县长已责令那头目反省,还再三要我请师母鉴谅,以抗战大局为重,海涵了。”校长再次鞠躬。 此时,罗玉兰觉得如同一场梦,更如同一场戏,不由叹道:“哎,王县长到处赔礼道歉,是真心还是莫法?我朱家的面子好大啊。” “即便假意,师母,也是好意呀。为了平息事态,你说,他如何办?而今,大敌当前,一切服从抗战,美国是盟友,他实在不得已而为之呀。” “这么说,我们是又遭欺负又挨打,两头吃亏了。” “师母啊,之所以请你来,就是望你海涵,宽宏大量,不要难为县长了。他也是为保一方平安,四处赔礼啊。而今眼目下,好官不好当啊。” “哈哈哈哈,我的庚子说对了,‘书可读,官不可做’啊。” 校长亦笑,不置可否。罗玉兰再问:“校长,县政府没追究你?” “县长不会的。不过,真要追究,反倒高兴。学生同情贵侄女,忿恨美国兵,本来没错。我没有保护好学生,受伤数人,我无用啊,我有责任,理当追究。比起继宗先师舍身存仁,捐躯取义,学生我惭愧之至啊。”说着,校长取下眼镜,揩揩眼睛。 “校长,难为你了。” “只是,师母两位孙子在此次冲突中,表现过分偏激,过于激动,虽是当今青年普遍性情,但他俩尤为突出,如此下去,恐怕于他们不利,于他们之追求也无裨益。的确,他俩天份尚高,学业甚优,本是栋梁苗子啊。因此,切不可为政事社情纠缠,耽误锦绣前程啊。” 罗玉兰觉得校长诚恳感人,问:“校长是说……?” “殷切期望师母配合我们学校,对他俩加强训导教育,令他们埋头读书,少问政事,日后定成国家栋梁之材。唯其如此,才无愧于继宗先师后代啊。” “校长,当真难为你了。” “师母,学生应该如此。”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罗玉兰再次站在继宗雕像前,仰脸凝视,眼睛潮湿。丈夫已走二十九年多,说不准哪天也要跟他去了。然而,直到如今,她才强烈感到,丈夫虽然早死,可不冤枉,死的值得。他为民请命,为国人捐躯,涪州人没有忘记他,更没忘记浩然正气。良心正义面前,除不顾脸只顾命的软骨头外,涪州人敢于承担。值得呀,他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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