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四十九、五十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四十九章 会 长 出 丑 朱门后院,“咣当、咣当”,布机放声合唱,不急不慢,有节有拍,地皮随之颤动。不过,对于遭受几次轻微地震和遍城布机声的涪州居民,早已习惯。 后院热闹,前门冷清。如今,五个孙子上学,早出晚归,同去同回。后天井仅剩罗玉兰和修英俩“对头”,低头不见抬头见,成天低头终非办法。 这天,立惠咳嗽发烧,没去上学,修英带她去了医院。罗玉兰无所事事,捧上黄铜水烟杆,陪黄老表守店。她吸烟资历数年,并非赶潮流,倒是吞云吐雾之际,平心静气,思考难事,而且,学点嗜好,多点闲情,打消晚年孤寂日子,未必不是一介乐趣? 罗玉兰手捧烟杆走到店外街上,转身面对朱门。而今,暗红门墙不无斑驳,有的漆块已经脱落,露出膏灰或木色,没掉漆处虽呈暗红,却已黑黢黢了。左右两根廊柱正面,凹刻楹联字迹模糊。更明显的,木柱与鼓形石礅交接处,木头底端皆遭虫蛀,木粉虫粪落满石礅,石礅开始风化,石砂剥落,鼓形石礅不再像鼓,朱门老矣。倒是贴上才几天“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打败日本”之绿纸标语,给朱门添了些许生气。 三十六年前,罗玉兰首次来此朱门,不到三十岁。刚来那天,牵着庚子站在此处,面对朱门良久。当年,门墙尚新,刻字清晰,木柱石礅有棱有角,人丁兴旺,生意兴隆,街坊好不眼红。面对斯景斯情,罗玉兰有过多少生活憧憬啊。现今如何?仲信是有所成,布厂老板,子女四个,可他们是一“窝”,你当妈的是另个“窝”。仲信虽无此心,修英却有此意。你三十三岁走了庚子,三十七岁走了丈夫,五十三岁走了仲智,而今走了老父,你跟孤老太婆有何不同?人就这么一辈子? 罗玉兰吹燃纸捻,点着烟丝,“咕噜咕噜”,烟嘴一红一暗,映着她潮湿的眼睛。 “婆婆,婆婆,”突然传来立惠喊声。罗玉兰转过脸,见穿青缎旗袍的修英牵着扎头花的孙女,从西头匆匆跑来。孙女边跑边说:“外公遭人打了。” “在哪里?”罗玉兰问。修英没替女儿回答,丢下女儿,径直跑进巷道,奔往后院。 罗玉兰牵住孙女,再问:“外公给哪个打了?” 孙女指着西头:“就在那头,几个中学生。” “走,带我去!”罗玉兰边走边问孙女,“你妈去找哪个?” “搬兵。” 婆孙转到顺城街口,看见一群人围个圈,里面还在吵闹。罗玉兰听见会长说:“传单不是我的,你们陷害我。” “我们为啥子陷害你?啊?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你不认账。”有人回话。 罗玉兰牵着孙女挤进人圈。会长躺在地上,白绸对襟和短绸裤被扯凌乱,沾满泥巴。他前面站三个中学生。罗玉兰问。“亲家,你们做啥子?” “哎哟。”见亲家到来,会长叫起来,“他们打我,哎哟,好痛啊,欺负老头啊。” 一个男生说:“哪个打你了?是你耍痞。” 会长用手捂住左上口袋的怀表,说:“他们想抢我怀表。” “你放屁!我们是贴标语的学生,哪个抢你的表?” 罗玉兰伸手拉他,他却死死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有人捂住嘴笑。 一老人劝道:“李会长,起来算了。你这么大岁数了,睡起不好看。” “小弟娃,你说实话,是哪么回事?”罗玉兰问那中学生。 “婆婆,是这样的。”学生讲起事情经过。他们是涪州中学学生,上午四个同学出来贴标语,正在贴一张“精诚团结,抗战到底!”时,李会长走过来,冷言冷语说,“炸完重庆,就要炸涪州了,标语再多也莫用。”有个同学问他是做啥子的?他说,“你们吃饱了,管我做啥子的。老子宣传抗战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那同学骂了句,“汉奸!”李会长恼羞成怒,上去就给那同学一巴掌,那同学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就故意倒在地上喊“打死人了!”另一同学看见他衣包里有黄绿纸,扯出一看,原来是两张日本传单。 “你们看嘛,”那学生把传单展开,罗玉兰见那绿纸上印一把茶壶,壶嘴喷着热气,旁边写着“抗战”二字。罗玉兰正待问何意,李会长猛然爬起,伸手抢那传单。学生眼快手疾,马上举高传单。李会长没抓到,悻悻然低下头。 那学生说:“日本传单骂我们抗战决心是股热气,像茶壶嘴,喷几下就没了,这不是造谣吗?”围观人异口同声:“就是嘛。” 罗玉兰问:“亲家,传单是哪里来的?你不是帮日本人吗?” 李会长不答,挤开人群要溜。有人喊:“不准他走,把汉奸送到县政府!” 这时,修英带一帮人赶来。胡大银老远就喊:“是哪个打的?给老子打回来!” 罗玉兰回头一看,胡大银和三个布厂工人手持棍棒气汹汹跑来,后面跟着修英。李会长脸色一变,马上跳起来,指着三个学生:“就是他们三个小狗日的,给我打!” 罗玉兰立即挡住:“胡老表,不准动手!” “打!你们给我打!”修英在后面跳着。 围观群众护住三个学生,说:“你们敢打学生,脱不了爪爪。”“我们不得依。” “你们打,出了事我付酒钱。”李会长大声说。 “你们敢!”罗玉兰突然手一举,大吼一声,挡在学生前面。 胡大银明白大半,垂下手来,木棒杵地。会长哪依,抢过胡老表手里的木棒,顺手朝一个学生砸去。罗玉兰眼快,往那学生面前一抬手,“乓”一声,正中罗玉兰额头。 “哎呀,朱大姐,”胡大银大惊,扶住罗玉兰,斥责道,“李会长,你做啥子?” 李会长甩下木棒就溜。有人喊:“拉住他,”修英急忙拉他离开人群,可是已经晚了,人们团团围住。有人嘲笑:“嘿嘿,还当会长哩,你在哪么抗战?啥子后援会?痞!” 这时,一学生领来警察。有人喊:“把他送县政府去。又当汉奸,又打老太太,赖痞。” “对头。”众吼。李会长耷着脑壳,不敢看人。警察姓杨,大多认识,拿着一张黄纸传单,问:“这张传单是你身上的?”李会长低头不语。 杨警察再问:“哪里来的?”李会长依旧不语。 “根据陪都警察局通知,凡有意窝藏日本传单者,一概追究责任,严重者交司法机关论处。因此,请跟我走。” “警察大爷,”李会长“扑通”一声跪下,“我是李会长,老国民党员,当过副议长,马师长是我老朋友。我亲家是‘辛亥前驱’,女婿就是大华厂朱经理呀。” 警察不动声色:“我都晓得。抗战非常时期,不管那些。走嘛!” 修英一把拉住警察,恳求:“警察大哥,我爹老糊涂了,不知规矩。” 有人骂道:“鬼老头,还把亲家脑壳上打个大青包。”“他龟儿当会长那阵,催税摊捐凶得很,这下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了,该遭!” 哪知罗玉兰挣脱胡大银的手,拉住杨警察,说:“杨大哥,亲家老癫恫了,我们弄回家教训,保他不再乱来。” “朱老人家,我们是执行公事,你莫拉。我们查清了,自然放他。三顿饭,你们送来,换洗衣裳,你们拿来。”杨警察说。 “爹,”修英哭起来。 罗玉兰牵着孙女,对会长说:“亲家,你跟杨警察去,好好给他们讲,绿纸哪来的?为啥子帮日本说话?说老实话,不能耍痞。吃饭换衣,我们送来。” 杨警察带走了会长。 罗玉兰一行默默往《斋香轩》走,个个耷着脑壳,躲避街坊眼睛。刚才那场丑戏实在丢尽朱门脸面。倒是修英蛮有理由,责怪当妈的:“你挡着做啥子嘛,那个半截子幺爸挨一棒,我才高兴。”罗玉兰摸下额头青包,说:“你是高兴了,别个要骂你蛮不讲理!” 孙女立惠问:“婆婆,痛不痛?外公不该打婆婆。” “你还约来四个人帮忙,若果打伤学生,我看朱家哪么煞果?”罗玉兰忿然说。 “他们不该骂汉奸。”修英争辩。 罗玉兰瞪她一眼:“我看就是汉奸!他为啥子帮小日本说话?” 罗玉兰问罢,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昏暗,眼睛一闭,往后倒去。胡大银正跟身后,一把扶住,喊:“朱大姐,朱大姐。”“婆婆。”立惠哭喊起来。 胡大银背起罗玉兰往朱门跑。刚进巷道,穿西装的仲信迎面走出,问:“你们去哪里了?” 修英反倒先嚷:“你又到哪里去了?” “朱经理,出大事了。”胡大银说。 修英抢过话头:“你只晓得后半节。”于是,依她所见,介绍事件经过。 仲信半信半疑,说:“胡表叔,你说。”胡大银就从被修英邀去打人开始讲到罗玉兰晕倒,末了,他说:“朱大姐挨了一棒,先是忙乱,忘了痛,回来心一闲,人一气,就晕了,就怪哪一棒,打的太狠。” “你胡说!”修英不服,嚷道,“她哪么要去挡木棒?” “你少说!”仲信朝婆娘吼道。胡大银要去请医生,仲信却道:“不用,喊吴妈烧碗姜开水。你把云南白药拿来,我给妈揉揉额头。”修英怏怏不乐,去了。 躺了一阵,罗玉兰醒来。仲信问:“妈,莫得事吧?” “莫管我,快想法救你老丈人。” “鬼老头,喊他把传单撕了,他还要到处讲,我看跟汉奸差不多。”仲信狠狠地说。 “算了,儿子,亲家就是那种人。” “哼!他以为日本要进四川了,时机又要来了。” 罗玉兰苦笑:“算了,你快把他救出来,他年纪大了,若出了事,恼火还在后头。” “我有啥子法。国府正在追查谣言,他去撞枪口,自找倒霉!” 正好修英走进,“呜呜”大哭起来。仲信吼道:“哭个俅!平常喊你给他讲讲,你还帮他说话,这下安逸了。” “仲信,事情都出了,莫吵她。亲家不得死吧?”罗玉兰问。 “要看他跟重庆的日本特务是不是有联系,若果有,完呱了。” “怕没有吧,他去年到重庆没住几天。”罗玉兰说。 “但愿如此。”仲信说。修英不哭了,说:“给警察送点钱嘛。” 仲信吼道:“钱,钱,钱,你一天到晚就晓得钱。” “妈,”修英央求罗玉兰,“请许哥帮忙说话嘛,他是县政府师爷。” “我看要得。”罗玉兰说。朱仲信毕竟是大老板,懂得法规,说:“妈,警察局跟县政府是执法与行政关系,各是各的上司,不得听的。我在想,调查案件,需要时日,关久了爹容易出事,只有我们朱家出面担保,放他出来,取保侯审,住我们朱家,不准他出门,查完了,莫得事了,再说。”“要得,要得。”罗玉兰和修英异口同声。 正午,朱川放学回家,边进巷道边哼:“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修英走出北屋:“莫唱莫唱,婆婆病了。” 朱川跑进屋,扑到婆婆床前:“婆婆,你怎么了?” 罗玉兰反倒一笑:“婆婆脑壳挨了你外公一棒。” “哦,哪个老太婆就是你!贴标语的是我同学,一回来,他们都夸婆婆是佘太君,老抗战巾帼,值得我们尊敬。”除修英,皆哈哈笑了。 仲信笑着说:“你要是去贴标语,婆婆就不挨一棒了。” “我专门写标语,不去贴。我要去了,没哪个敢打我婆婆。” “川川,难怪那些字好眼熟,孙子,你越写越好了。” 仲信夸道:“川川,你长大了,不当王羲之就当朱羲之。” 朱川脸红起来,道:“婆婆,我们同学说你太善良了,挨了一棒,还喊警察莫抓他。” 罗玉兰一笑:“他是立本外公。” 川川没管身边二妈,冲口而出:“帮日本鬼子说话,外公成汉奸了。” “莫乱说!”罗玉兰瞪孙子一眼。 许师爷出面给警察局一讲,警察局本就担心老会长在牢里生病出事,自然满口答应。但是,“看在朱家辛亥前驱面上,交押金一百个大洋,即可带走。” “交!”罗玉兰满口应承。修英却说:“我去喊哥哥拿钱。” “算了。我们朱家担保,我们出,押金要退嘛。”罗玉兰说。 坐班房仅三天,领回的会长老了许多,瘦了一圈,眼眶深凹,头发胡子差点全白。到得朱门,他低着头,没说一句话。听到消息,李家三位太太和大儿李修铭齐登朱门,哭的哭喊的喊,唯独大儿李修铭一声不响。三位太太都要会长回李家住,不再难为朱家。 “不得行,”罗玉兰脸一板,说,“我们担了保,划了押,他跑了我找哪个?” “他往哪里跑嘛?亲家。”大太太央求,“在这里,麻烦你。” “我不怕!我朱家有吃有住,你们担心啥子?想看,过来就是。” 李修铭说:“妈,取保候审,这是法律,只有在这里。” 会长只好住进老外公的东睡屋。罗玉兰说:“你住那间屋最合适,看看外公如何习养秉性,学学外公如何做人。”大太太对会长说:“死老头,听到没有?亲家说的在理。” 从此,早晨修英陪爹去河边散步,上午在屋习字看书,午后睡阵瞌睡,下午,或去布厂看看他的股份,真金白银啊。笼而统之,不得出朱门,也无脸出门,如此一来,反倒胖了。 罗玉兰一改往日习惯,主动接近问:“亲家,你说实话,你跟重庆的坏蛋到底勾结没有?” “亲家,要说我以前爱说假话,我认承,这回我说的全是实话。我在重庆朋友是多,可是,传单不是他们给的,是我随便捡的呀,那些朋友也说我不该捡。” “那你为啥子要捡?喊你撕了还不撕?” “我是图热闹,喜欢别个夸我见多识广。” “不是!”罗玉兰一口咬定,“我看你是等日本人来了好当官。” “亲家耶,你莫挖苦我了。我都六十多了,哪个还要我当官嘛。” “抗战开初,你给马师长壮行,我们很佩服你,现今哪么变了?” “那个时间,我还以为打得赢日本。现今,大半个中国丢了,我怕再打下去,国人遭殃,我们涪州遭炸。” “你就劝国人停战,是不是?”罗玉兰瞪住他,“软骨头,不如学生娃。” 两月后,警察局的杨警察送来处罚通知:经查,李安然尚无与敌伪联系之证据,亦无投敌之动机,确系日寇滥炸吓怕所致。根据维护党国利益和社会治安之有关法规,不予追究刑事责任,解除取保侯审,但是,鉴于李安然几次公开散布有损抗战之言论,起到挫伤国人抗战信心之恶果,为此,定当追究行政责任,根据有关规定,处罚金一百元(银元),念其老迈体弱及当初支持川军抗战,免予拘押,恢复人身自由。 会长躬身听罢,老脸恢复颜色,忙不迭给杨警察磕头作揖。杨警察说:“罚金不交了,以押金相抵。李会长啊,你在涪州也算名流,日后,规规矩矩守在屋头,莫要东走西说。我们管治安的切望少出事,不抓人,大家安安乐乐。国难当头,精诚团结,乃首要大事,你应该懂得嘛。”会长点头不停。 杨警察一走,修英说:“爸爸,你回去。先喊三个哥哥凑一百块银元来。” 罗玉兰说:“算了,朱家帮你爹买个教训。” 修英坚持:“不得行,三个哥哥跟三个妈,各顾各一坨,爸爸成孤人了。” 罗玉兰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还是忍住,也没再说。会长狠狠地说:“几个狗日的,非要他们出钱,老子一文不摸。” 会长回去三天,亲自送来一佰块大洋。一问,果然是三位太太凑的,全是“私房钱”。修英如数收下,锁进她之私房库。罗玉兰懒得过问,反正他们当家,自己还能活几年? 第五 十章 机 场 动 工 初冬,飞机场动工,调来周围几县近万民工,住机场四周临时草棚,吃喝拉睡紧挨,条件极差,倘若发生传染病,不知多少民工遭阎王划去。县政府发出通知,民工亦可投亲靠友,自找住处,但不能耽误上工,市民应予协助,为抗战出力。离机场虽然五里多,需要早出晚归,有办法的民工仍愿住在城里。即便如此,绝大多数民工仍挤在草棚里,忍受劳累脏臭,警惕疾病爆发,个个提心吊胆。罗玉兰打听到有十几位本村民工挤在草棚,其中朱家佃客两位。她和胡大银便去工地找到他们,与门卫商量后,同意搬进朱门榨油房里。因为菜籽早已榨完,宽敞房屋空置多日。胡大银和吴妈立即打扫干净,铺上新鲜稻草。 修英得知,站在北屋朝南屋吼:“农人不讲干净,小偷小摸,嘴巴粗野,不准!” 罗玉兰站在南屋回答:“农人也是人嘛,不是猪,吃住屙一间大屋,若果生病,死起来快得很。”修英还嘴道:“那么多人,你可怜不完。” “能帮几个算几个嘛。” “明年三四月又要榨油,他们住着,还榨不榨油?” “到明年三四月,还有半年多,飞机场修成了。” “等飞机场修成,我们就要遭日本炸了。不准来!”修英不再说,一口拒绝。 罗玉兰不再恳求,撕破脸皮,来了强硬:“若果来了,你要哪么?” “不准龟儿子进门!”修英口出脏话,稍阵,改了语气,“那么多人进来,呜嘘呐喊,闹翻了天,娃儿哪么读书?”罗玉兰只有求助儿子了,说:“我去找仲信!” 然而,下午收工,十三个青壮农人挑着红苕木柴,扛着被盖席子,提着铁锅锄头,三两一起,从油坊街东头姗姗而来,刚到巷道口,修英双手挡住门:“你们做啥子?” “朱大娘喊我们来住。”领头的中年农人姓陈,也是朱门佃客,答道。他二儿从军抗战,至今渺无音讯。修英挡定门口,气势汹汹:“不得行!工地有工棚!” “你是朱大娘的……?” “你少管。”修英扭开脸,生怕对方看见一般。 “我们的铁锅被盖都挑来了,睡一夜嘛。”有人哀求。 “挑回去!” 罗玉兰闻声赶出:“我给仲信说好了,他满口答应。陈老表,你们进来!” “你们敢!”修英上前一步,双腿叉开,挡在农人面前,农人反而后退一步,她又道,“他答应我不答应!我管家务。” “你管,也不得一手遮天!”罗玉兰回敬媳妇。 “你也莫想一手遮天,今天,我就是不准哪个进门。” “今天我偏要给他们住。”罗玉兰不让,吩咐吴妈,“快喊仲信来,他在厂里。” 吴妈风一样跑向后院。农人见状,七嘴八舌起来。“哪有媳妇这么对妈的。” 修英还嘴:“没见过么?今天见见。老不自在,活该!” 陈佃客说:“朱大娘,算了,我们还是回茅草棚睡。” “要得,莫弄得你们婆媳不和,我们走。” “莫走,胡老表把床铺灶台都给你们弄好了,比工地茅草屋舒服得多。” “你们婆媳二天闹得不和,哪么要得?”农人欲走。 “莫走。我今天看她要做啥子。我儿子马上就到。” “朱大娘,太难为你了,我们回去。”有农人调转担子。 罗玉兰拉住陈佃客说:“走不得,由了她,二天要爬到我脑壳上屙屎。” 众农人一想,觉得该给老人家撑腰,不能让儿媳逞凶霸道,相互递个眼色,等她儿子来判公道。罗玉兰拉农人时,跨出两步,却撞了修英左膀。修英立即吼:“好啊,你敢撞我,我不怕你老婆子。”说罢,她拉住罗玉兰,抬起右手欲推。 农人齐吼;“要不得,要不得,别个是你妈,六七十岁了。” 对方人多,全是男人,修英怕吃亏,不敢再推妈,可也不松手。 仲信赶到,见状,怒吼:“你做啥子?死婆娘,你吃豹子胆了,滚开!”说罢,他一掌劈去。本想劈开就完,可下手过重过快,一掌劈在婆娘手拐上,修英“哎哟”一声,松开手,直甩几下,马上又哭又闹:“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仲信提高声音:“老子就要打你,你敢再喊,老子今天还要打你!” 见此阵仗,修英不敢再喊,只“呜呜”哭着,跑进巷内,边哭边骂:“来一帮男人,我们女人还要不要脸面?还怕不怕出事啊?你个死鬼,还管不管我们啊?” 仲信朝她背影吼:“他们把你吃了?不看看自己像个啥子。” “我丑了?”修英一听,又哭又嚷又跳,双手蒙脸,“难怪哟,你嫌我丑了,呜——,” 陈佃客赶紧给仲信作揖:“朱大爷,难为你了,我们不住了,回去住。” “住!城里好些家住了民工,我们这么宽,为何住不得?” “你们朱家是活菩萨呀。”有个农人差点跪下。 “你们修飞机场,很累不说,还吃不好睡不好,我们不出人不出力,出间空屋,算啥子活菩萨哟。”罗玉兰说。 十三民工终于住进朱门榨油房,早出晚归,中午吃带去的冷红苕,凑合一餐。只是修英早睡晚起,难出睡屋,跟农人碰面很少,自然,没再发生任何口角。 李会长在家关了半月,脚板开始发痒,当他知道这事,马上赶来朱门,狠狠教训女儿: “我的先人,你就不能忍一忍?那些农人是她亲戚佃客,她不顾各人一坨吗?她六十五了,还有几年?二天朱门都是你的嘛,忍一忍,听到没有?我的祖宗!” 哪知女儿不买账,反倒讥刺他:“你好能忍嘛,一个家的财产给三个儿子占光了,一佰块大洋也靠凑,可怜。” 会长大度一笑,说:“老子就是能忍,大丈夫能伸能屈。罗玉兰挖苦我,说风凉话,不理我,我怄气没有?和她吵过没有?我还笑,照来朱家不少。我为啥子?就是为你,有个好前程。可是,你还跟仲信闹,你闹啥子?仲信脾气算好的了,换个人打了你,白挨了。” 修英很委屈,说:“他早就嫌我老了,好多夜晚不回来睡,他在外面……。” “你三十六了,娃儿生了四个,是老了嘛。男人在外粘花惹草,小事一桩,作妻子莫过于当真,要忍一忍,睁只眼闭只眼。仲信当大经理,那么有钱,没有讨小纳妾,很不错了。他若讨个二房三房,你把他奈之何?朱家财产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是不是该像你?”女儿顶老父一句。老父脸不红,也不理女儿,顺着思路说下去:“到那时,你才怄不完哩。你亲妈,跟二妈三妈斗气,斗出一身病,天天吃药。” “还不是怪你!我不是气仲信,气他妈弄些农人来,又臭又赃。” “农人不讲干净,家常便饭,未必你没见过?根本是你家那么多菜油,榨油房挨着油库,你要守住,防备农人偷,防备老太婆给他们吃,那才是大耗子。” “她做梦!”修英冷笑道,摸出一串钥匙在爹眼前得意摇晃,“叮当”作响,“钥匙早在本人这里。就是吴妈舀油,我也在场。她想当油耗子?哼哼!” “就要这样,糊涂不得。我有言在先啊,飞机场一修,麻烦事就来,如何?” 然而,修英也有没梦到的,罗玉兰正给吴妈面授机宜:“她把油看得那么紧,你就把我们炒菜的油,舀些给农人嘛。别个一年吃几回肉,光吃红苕牛皮菜,流清口水呀。” “只有你朱大姐还想到农人,活菩萨哟。”吴妈说着流出泪来,赶紧照办。 从此,农人吃的牛皮菜,多了几滴油珠,下肚又滑又快,清口水少了些。 这天刚黑,民工回来,李会长笑嘻嘻迎在巷道口,招呼:“哎哟,诸位农人弟兄,你们为党国修飞机场,支援抗战,辛苦了。” 几人异口同声:“不苦不苦,难为你们了。” 会长好奇地问:“听说工地有美国人,蓝眼睛高鼻子红头发,是不是?” 一青年说得有声有色:“就是就是,我看见了,高头大马,我不够他肩膀高,说话叽哩哇啦,听不懂一句。嘿,莫看他们样子吓人,对人客气得很,有个矮点的洋人还给我们洋糖吃,有人还吃了洋烟,说是莫得叶子烟劲大。还有那个洋点火机才怪,‘啪’,燃了。” “我明天去看下美国人,要颗美国糖吃。”会长笑着说,突然像个细娃。其实,会长并非想吃洋糖洋烟,他一向崇拜洋人,看看高鼻子蓝眼睛,或许还送他堂堂会长洋点火机。 “不得行,有本地警察守门,不是民工不准进。” “我就装成民工。”李会长做个怪脸,“和你们一样。” 觉得老人有趣,那青年逗他:“我们要挑撮箕拿锄头,你愿拿?” “我也拿。把你们衣裳借一件给我。” 那群民工原以为他说笑,哪知他竟当真。两天后一大早,他早等在朱家门外。寒风中,穿着兰布短袄头裹白帕的会长提把锄头夹在民工中,低头走往工地。为了不误上工,民工走得很快,会长气喘呼呼,一头是汗。城里人有几个不认识他?如何乔装,也是枉费,何况有经验的警察。民工只好勾着脑壳,生怕粘上麻烦。 “哟,李会长,你来做啥子?未必你来修飞机场?”当班的杨警察守在人群潮涌的进口,立即认出他,不无惊疑,讥讽一阵。冤家路窄啊。会长顿时一脸死灰,哭笑不得,低声说:“我想进去,看下飞机场有好大。” “耶,李会长,未必你不认字?明明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嘿!你还装成农人,想瞒过我们,嘿嘿,装得像嘛。李会长,你居心何在?”杨警察认真起来,看着他,“你才出来半个月,又东跑西窜,耐不住了?过来过来,嘿嘿,嘿嘿,各位农人,你们看,李会长跟你们修机场来了,哈哈!” 会长顺从地站在杨警察面前,躬着腰,脸红一阵白一阵,听候发落,全没往日会长神气。 杨警察戏弄完会长,挺直身腰,清清喉咙,继续训话:“近日国府有令,为保障陪都周围各机场修建之安全,饬各地机场,凡此前有通敌嫌疑或者有碍抗战行为者,均要严加控制,防止破坏。根据本训令,会长先生,你说该哪么办?” “我老糊涂了,下次不来了。”会长哭丧着脸。 “说的轻巧,吃根灯草。我看不重处你,你不长记性。”杨警察板着脸。 李会长脸色惨白,哀求地问:“杨大爷又要关我?” “不关可以。那就罚一百大洋,送你去朱家,由他家俱结担保,飞机场不修成,不准出门。一经发现,罚金一仟,关进班房。” “还是关在我们李家嘛。” “我信不过李家,也关不住你。” “少点要不要得?”会长点头哈腰。 “那就先关十天班房,再罚一百大洋,要不要得?”杨警察欲笑不笑,问。 会长哪敢再讨价还价。他知道,杨警察早就不满他,趁机敲他竹杠了,你不答应还要重敲你,他只有认罚了。难见当年叱咤风云之议长和会长形象啦。 待民工进完工地,蔑编大门一关,杨警察与另三个警察说了句,立即送会长去了朱家。杨警察觉得请朱家俱保监护放心,朱家有名望,朱老太认真严肃,管得住他。 朱家顿时傻了。杨警察笑着说:“朱老人,又为难你了。你亲家装作民工进工地,说是想看飞机场有好大,嘿嘿!又不占你土地,管它好大!根据近日国府训告,决定罚金一百,由你家看管,机场没修成,不准出门。” 修英哪会服气,质问警察:“他六十多了,未必炸飞机场?” “就有放药毒害民工的坏家伙。”杨警察反唇相讥。 “他放毒药没有?”修英对杨警察本就耿耿于怀,何况还仗着大老板丈夫。若早十年,爹乃县党部执委兼会长,她才没把警察放在眼里哩。罗玉兰制止修英:“莫说了,莫说了。” 杨警察板着脸:“我们是按重庆国府训令办事。朱大娘,你当过县议员,我们相信你,请你俱结担保,修飞机场期间,不准他随便走动。” 罗玉兰又好气又好笑,责问亲家:“亲家,你硬是老癫恫了呀!飞机场随便去得?我们管不了你,另找高明,去班房嘛。”会长哀求道:“亲家,我只有在你家了。” 罗玉兰笑了:“我硬是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了。好,只要听话,我担保,我担保。” 杨警察忍住笑:“看在朱老人家面上,不写担保书了。李会长,一百罚金呢?” 会长看下修英,迟疑地说:“女儿,你先借我一百,再喊她们送来还你。” “你们把钱拿去做啥子?”修英质问警察。杨警察冷冷地:“抗战!” “哼!”修英哼一声。罗玉兰道:“你还问啥子,借给你爹嘛。” 修英这才回北睡屋打开金库。杨警察提着钱袋,满脸严肃,对罗玉兰说:“朱大娘,难为你了,不准他出朱门半步。不然,我脱不了手。” “我用绳子把他拴在睡屋里。”罗玉兰忍住笑,说。 “我是冬瓜皮做帽子,霉到顶了。”会长自我解嘲。 “不是霉到顶,是你聪明到顶了。”罗玉兰嘲笑道。 “亲家,你是天字第一号好人,就是喜欢挖苦我啊。” “你自己找来的。”罗玉兰使劲忍住笑。没想到,第三天送来一百银元的竟是李家幺女李修娟。她乃三太太生,刚入十八,四姐妹中最漂亮者,不爱上学却爱打扮玩耍。她穿件合身大红暗花缎面旗袍,高跟皮鞋衬出高挑身腰,进得门来,满屋红亮,香气逼人。 罗玉兰皱紧眉,问:“幺妹,你不是在读书当学生么?” 修娟答得非常自然:“没读了。想来看下伯妈一家,我给妈一说,就跑来了。” 李会长实在颜面丢尽,可并未难为情,依然亲家自居,大大方方,无拘无束。他重又住进东睡屋,习字读书,修身养性,就差没用绳子栓住。他常常去后院布厂转转,看看工厂生产,问问布匹运走数量,感受当代工厂气息。须知,他乃股东之一啊。更有,孙辈一口一声“外公”,乐得心尖打颤,反而养得白也胖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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