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四十三、四十四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四十三章 送 子 当 兵 霜降一过,农闲到来。然而,丝厂工头胡大银,极少空闲。亲手缫丝,亲带学徒,督查丝质,修理丝车,跑内跑外,事务商务,卖力如同自己工厂。而且,这位身怀拳艺的庄稼能手一跃而为缫丝技工,响当当工人阶级了,朱家离他不得啦。可罗玉兰如何劝他,也不上朱家饭桌,在“大窝”里自煮自吃,主仆界线,非常清楚。 这日午后,小学老师胡安贵没让后院的工人阶级爸爸晓得,悄悄溜进巷道边的仲信办公室,随手关上门。正巧罗玉兰路过门外,听见安贵与儿子低声谈话,一时兴趣,驻足静听。原来,安贵的幺弟安民被抽壮丁,昨天送到县城兵营,他说:“妈哭得很伤心,非要我和爸爸想法,把幺弟弄回去。我天天都宣传抗日,喊别个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我们三弟兄,本该去一个,都不去,谁抗日?我有脸把幺弟弄回去?我不来,妈又大哭,不吃不喝。” 罗玉兰听罢,不由笑了:不愧干儿子! “你们弄得回去?”仲信接着问。 “我没想弄回去。我是想,幺弟才十七岁,不大懂事,我想看下他,给他鼓鼓气,喊他放心去,狠狠打日本,也好给妈回话。我怕见不到他,请二哥帮个忙。” “那就先去找老丈人,他跟军方往来多。” “要得要得。莫告诉爸爸和干妈,他们若晓得了,怕要去军营闹。” “砰!砰!砰!”罗玉兰忍不住,猛烈敲门,响声未息,喊道:“干儿子!干儿子!” 安贵赶忙拉开门,笑嘻嘻地:“干妈!” “干妈个屁!我和你爸爸非要去军营闹吗?” 安贵只得陪笑:“干妈,不是,不是。” “还笑!快去告诉你爸爸。儿子去当兵,不要爸爸晓得,你当哪样儿子?” 安贵走往后院丝厂。罗玉兰则埋怨儿子:“你就这么当二哥?打打伙伙哄他爸爸,还哄 我,我们当真要去闹?”仲信只笑。 没多久,安贵低着头跟父亲走进仲信办公室。胡大银一双手掌泡白,浑身散发蚕茧气味。 罗玉兰劈头就问:“干儿子给你讲了?胡老表。” “啥子事?”胡大银反问。原来安贵还没告诉他爸。罗玉兰瞪他一眼,说:“你幺儿抽丁了,关在军营,干儿子不要我们晓得,怕我们去军营闹。你要去闹吗?” 胡大银猛地转过脸,朝儿子一阵吼:“放你妈的屁!老子硬是要去闹?” “爸爸,我是怕你着急,怕妈怪你没弄回安民,没敢给你讲。”安贵低头回答。 胡大银吼道:“你把老子看贬了!外面天天喊打日本打日本,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我三个儿子抽一个,都不答应,老子也是抗日后援会的,还好意思喊川军出川抗战?” “爸爸!我冤枉你了。妈哭得很凶,……” 胡大银不屑道:“莫管她!女人家,只晓得哭。老子晓得回去给她讲。” “胡老表,安民要走,你还是去送下儿子,给他讲,胡家的儿子也是朱家的儿子,替我们两家狠狠打小日本,帮我们出口气。”罗玉兰道。 “要去,马上去,我就是要他学学老子,要为朱胡两家争气。” “本来,我也该送安民打,就不去了,免得看了忍不住眼泪。” 仲信很快找到泰山。李会长听罢,满口答应。随仲信到东街西口,一见到胡大银父子,李会长炫耀道:“胡老表啊,本来是不准探视新兵的。军营马主任是马师长堂弟,他敢不买我面子?你算找对人了,哈哈,若果换个人,你们见不到哟。” “快走快走,怕要开夜饭了。”仲信催促,不想听泰山夸海口。 四人赶到营门,太阳快要下山。军营在城西,原驻马师一团,现作征兵营房。院坝约五亩,四周营房紧围,呈四方形,坚固森严。此时,新兵约两百余,散立坝里各处,或站或蹲,或三五一堆,或独自一个,大多沉默少语,拿着碗筷等晚饭,却无人敲碗。不过,伙房那边飘来阵阵肉香,倒也提起不少喜气。 会长喊三人等在门口,独自走进营坝。安贵扫视院坝一圈,说:“爸爸,看见没有?蹲在左边墙脚,双手抱着脑壳那个,就是安民。” 胡大银骂句:“死东西,怄个卵!又没人要你脑壳,抱着做哪样。” 仲信笑道:“也难怪他,少小离家,人之常情。” 过了一阵,会长返回营门,老远就喊:“胡老表,马主任有个条件。请你给新兵讲讲你当年参加反满暴动,徒手夺刀。” “爸爸,莫怕,给他们讲讲。”安贵劝道。 胡大银大声答:“老子怕个俅!我本来就想讲,他不请,我也要讲!” “不是光给你儿子讲,是给全体新兵弟兄讲。”李会长补充。 “随便他好多人,我都不怕。”胡大银沉着脸答罢,随会长走进营门。 安民一见他们,猛地站起,朝他们跑来:“爸爸,爸爸,大哥,我在这里。” 安贵首先迎上,笑问:“安民,你没哭吧,我们来送你。” 如此一提,安民真的放声大哭:“爸爸,哥哥。” 胡大银大吼:“哭个俅?一个大男人家,像个婆娘,不像老子的种!” “幺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好男儿有血性,志在疆场,马革裹尸,天经地义,宁肯流血,不肯流泪。”安贵以宣传抗战的口气,劝导弟弟。 “爸爸,我是怕见不到你和妈了。”果然,安民哭声变小。 “儿子,莫想那么多!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日本人也是一个卵脑壳,两个狗爪子,还莫得我们中国人高。只要你拼命,日本人也怕。” 安贵劝道:“就是嘛,安民。政府规定,三丁抽一,我们三弟兄,该去一个嘛。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仲信哥家没有壮丁,他们出钱,捐了三佰大洋。干妈说,你也是朱家儿子,你就是替我们两家当兵。” 仲信接嘴:“我们还要捐钱,给你们买枪买炮买军备。” “就是嘛,小日本侵略我们中国,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都不去抵抗,就要打到我们四川来杀人放火!你名字是安民,不去打日本,我们四川百姓安宁吗?我们也要逃难要饭,你就安心去。爸爸说,你要学他。”安贵继道。 胡大银立即接上:“对头,当年哥老会暴动,就是赶走满清鞑子,不准他们爬到我们汉人脑壳上,老子怕死过吗?那年,你继宗大伯给赵尔丰打死,我跟黑老弟去成都报仇,他们洋枪洋炮,老子拿把腰刀,怕过他们么?满清不是倒台了吗?” 安贵接话:“现今,日本又勾结满清占东北,占华北,侵犯大片国土,宣统和鞑子兵又要跟着日本兵回来,统治中华。” “对嘛。儿子,我们胡家穷,要抗日,拿不出钱,拿不出粮,只有出人,你就为胡家抗日出力了,你要学老子,为老子争气,为我们胡家争气,对得起胡家列祖列宗。” “爸爸,打日本我不怕,横竖一条命,莫担心我,你帮仲信哥办好丝厂,我们离不得朱家,我要替朱家打日本。大哥,妈妈病多,天一冷,天天喊肚皮痛,还要种地,你多帮妈。” “幺弟,学校有空,我就回去帮妈种地做活。” “爸爸,你给妈抓点药回去。还有大姐家,地少娃儿多,把我们佃的田土,给她种点。” “嘘——,”急促而尖厉的军哨响了。 “新兵弟兄们,集合!”个头不高的马主任声音却高。他见新兵动作不快,再喊,“快点,兵贵神速,出奇制胜,按原来位置站。” 新兵迅速排成二十余条纵队,呈方队立在马主任前。马主任清下嗓子,道:“新兵弟兄们,大家晓得,今晚要‘打牙祭’,这是本城后援会给我们买的猪,欢送我们明天出川抗战,我们要多谢父老弟兄。肉菜还没有煮好,本主任趁此时刻,请老英雄胡大银先生讲下他们当年空手暴动,赶走满清鞑子。请胡先生上台。” 胡大银两步走上街檐,不看台下,双手叉腰,道:“各位侄娃,我六十好几了,我不会说,记性也不好。我是来送儿子打日本的,马主任喊我讲,我就讲,我离家闯世面也才十九岁,俅事不懂,懵懵懂懂就出去了。我们看不惯洋人和满人横行霸道,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二十五岁那年,我们哥老会弟兄投奔了暴动队伍。记得那天,我们听说鞑子兵来了,拿起刀棒就上去了。他们是长刀呀,亮晃晃的。我们有的拿菜刀,有的拿砍刀,有的拿根铁棍,我手无寸铁,拿根木棍啊,啥子也不顾了,一场混战啊。我学了点拳脚,有个鞑子一刀砍断老子木棍,我一趔身,飞起一脚,蹬翻那个鞑子兵,抢起他的腰刀一阵乱砍啊。老子杀红了眼,不晓得砍倒好多个,刀都砍缺了,鞑子兵见我们不怕死,吓得跑翻了。老子还要追杀,兄弟们怕我吃亏,把我拉倒才没追去。这时,我才看见刀口上好多血,地上倒着我们的弟兄,老子心一下硬了,横了,该死俅朝天,老子杀你一个,够本,杀你两个,赚了,哪样都不想了,杀他龟儿横尸遍野,煞果,老子丁点血也没流,汗毛也没掉一根。那年,我们给继宗大哥报仇,我又背起腰刀到成都找赵尔丰,他们是洋枪洋炮啊,老子没怕。现今,这把腰刀我当宝贝放在屋里,不生锈,亮得很。侄娃们,上了战场越怕越要糟,越勇越要赢,狭路相逢勇者胜嘛,人不怕死,鬼都害怕。我刚才给儿子说了,小日本也是一个卵壳两支爪子,还没中国人高,怕他个俅!”新兵大笑,待笑声停,他再道,“只要老子横了心,打不赢也要你半死不活,莫要小日本不可一世。刚才朱大娘给我说,我儿子也是她儿子,要儿子给朱胡两家争气,我给儿子说了,要对得起两家列祖列宗,你们也要对得起四川父老兄弟,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说完了,耽搁你们‘打牙祭’了。” 新兵哄然大笑。马主任笑毕,说:“弟兄们,请胡先生和我们一起‘打牙祭’,要不要得?” “要得!”新兵齐喊。 胡大银道:“当兵吃粮,不当兵不吃粮,吃了犯法,还是回去吃红苕棒锤。”新兵猛笑 除李会长留下与新兵同吃同乐,胡大银三人迅速离开。安民要送,安贵拦住,拍着安民 肩膀,道:“幺弟,记住爸爸说的,莫念家里。” 仲信说:“幺弟,我们朱胡两家有你这抗战军人,深感自豪,有你上前线,胡家朱家挺得起腰杆了,不怕人指脊梁骨了。我们还要捐钱买枪炮支援你们,一定帮你家和大姐家。” 幺弟笑了,向爸爸和两位哥哥行了个又鞠躬又举手之特殊军礼,高高兴兴跑回队伍。仲信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涌出。 安贵苦笑:“原先,我还怕说服不了他,哪晓得幺弟平常不说话,这么懂事明理,才十七岁啊。我当哥哥都没想到妈的病,枉读诗书啊。” 仲信道:“家贫出孝子,国难出忠臣,此言不假。胡表叔,胡家理应自豪。” “该自豪的是你朱家,爸爸是辛亥前驱,大哥舍身救人,我胡家算个俅!” “抗战模范!”仲信回答。 回到家,仲信马上把胡表叔送儿子之经过讲了。罗玉兰道:“胡老表这个人,像个侠士,仗义勇为。就是脾气犟,硬要自煮自吃。儿子一走,少了人手,我们要多帮他家。” 外公赞道:“胡老表到底闯过世面,有豪气,有见识。” 过年前,罗玉兰带着立治立惠龙凤双胞回乡过年。胡大银本想守厂,罗玉兰非要约上一同回去。如今朱门,尚有老小十七口,一口锅里舀饭。六十岁以上的差点一半,青年不是读书就是下重庆去成都,土地几乎全佃。当家的漂亮妈妈委实难掌这把饭瓢。 罗玉兰回到老太太身边时,已是炊烟时分。堂屋里,老太太正朝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作揖,罗玉兰马上加入作揖行列。回到西厢坐定,罗玉兰说:“妈,商量个事。” “又喊我不当家,是不是?”老太太说话又快又硬,能吃能走,最怕媳妇反对她当家,全不像八十二岁的老人。罗玉兰笑笑:“不是。胡老表幺儿不是去当兵了?” “我晓得。” “他家走了出力的,婆娘又病多,是不是把他家租谷减点,政府也喊减租减息。胡老表帮我们丝厂,卖力得很,像他各人的工厂。幺儿走了,哪里做得好田土。” “政府不是每年要优待抗属七斗黄谷吗?”老太太说。 没想到老人也晓得政府规定,罗玉兰说:“那点黄谷抵得了一条命?” 老太太看看罗玉兰,不再说话,眼睛泛红。接着,罗玉兰详细讲了胡大银去军营送儿子之经过。老太太边听边笑,说:“这个胡大银,各人不怕死,也要儿子不怕死。嘿嘿嘿嘿。” “他胡家的儿子也是我们朱家的儿子,他当兵也是我们朱家有人当了兵。” 老太太看她一眼,末了,说:“胡老表帮仲信开丝厂,我给他减租,朱家上下一二十人,不说我偏向孙子?要他们不戳我背脊骨,除非你丝厂拿钱回来补起,我也好当家。” “每年不是要付我租谷钱么,扣嘛。” 原来,婆婆在世规定,城里罗玉兰一家在乡下分有一份田土,保留至今。四爸便把这份地租折成银元,付给罗玉兰。罗玉兰有时收下,有时交给老太太,补贴乡下朱家。此时,罗玉兰想用那笔租谷钱,垫付抗属佃户的租谷,既方便省事,又无话可说。 “那你给四爸说明白,免得说我偏心。”老太太反复道。 “四爸厚道,不得说的。” “我是当家的,他们就是不说,我也要管好各人。”老太太比年轻时懂理多了。 “妈,那就减两成租谷吧。” “一成!”老太太斩钉截铁。 “少了,外面减租,还有三成。” “一成!莫想哄我,我晓得。” 罗玉兰发现骗不过老太太,便说:“妈,还有一个事情,……” “还有哪样?”老太太不耐烦,立即打断。 罗玉兰硬着头皮说:“胡老表本想给我们守丝厂,不回来过年,我请他全家初二到朱家团个年。安民去当兵了,他是抗属,也算给抗属拜个年。” 老太太顿时不快,看她一阵,慢慢开口:“你喊胡家来团年,哪么不先跟我说?” “我默到你要答应,就先作了主。”罗玉兰只好陪笑。 “我是要答应,你也该先给我商量。还有,四爸他们也不晓得,你就不怕戳我背脊骨?” “四爸他们不得说,都把胡家当一家人嘛。” 老太太厉声道:“我没说不是一家人!那年你男人死了,他提起刀去成都报仇,你仲信做喜酒,我喊他当总管,你们办丝厂,也是我喊他当总管,哪个说不是一家人?胡家不种地交租,我们一二十张嘴巴喝风。” “这么说,妈答应胡家来团年了?我去给四爸说。” “由随你!”老太太说罢,闭上眼睛,边数胸前佛珠边说,“玉兰啊,你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克夫克子呀,你是克星哟,我们朱家遇到你,倒霉了!” 克星罗玉兰只好苦笑。她实在没想到,老太太脑壳如此清醒。 大年初二,胡大银先领着五岁孙子提大块腊肉一只老母鸡来朱家拜年。一进西厢,孙子立即给老太太磕头,一口一声“拜年”,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马上给他一个银元,说:“大银啊,你是抗属了,今天不是你来拜年,是朱家给你抗属拜年。从今年起,给你减一成租谷。去年你家总共交了二十担租谷,今年少交两担,十八担。” “老人家,我的儿子就是老人家的孙子,给我们拜啥子年哟。”胡大银双手作揖感谢。 老:“你谢玉兰,是她要我减的租,还是她拿钱垫的。” 罗玉兰道:“谢你安民,他为我们两家争气了,说话硬得起腰杆了。” 没一阵,胡家九人全到,院坝热闹起来。团年酒席整整摆了三桌,长辈加同辈一桌放在堂屋,“天地君亲师”可鉴。老太太说今天是给抗属拜年,要胡大银挨她坐。刚落座,就问: “听说你到军营送儿子,喊幺儿不怕死,学你提刀砍鞑子兵,是不是?我要是去送,就喊他躲开点,子弹不认人。” “老人家,上了战场,越怕死越要死,狭路相逢勇者胜。” “也是也是,川戏也这么唱,”爱看川戏的老太太笑着点头,“越怕死越先死,那我不怕死了,免得先死。”大家笑了。哪知这般一说,胡大银婆娘竟“呜呜”大哭起来。 胡大银脸一板,厉声说:“爱流马尿!”婆娘顿时止住哭。 罗玉兰问:“胡大嫂,你胃气痛好了些么?” 安贵插话:“吃了三副药,妈好多了,过完年,我也放心下重庆了。” “干儿子,你去重庆,不教书了?”罗玉兰问。 “有个学生来信说,下江搬来好多兵工厂,造枪造炮打日本,极需人员,我想去造枪,” 罗玉兰却道:“干儿子,教书是你本份,你宣传抗日就是了,何必去造枪。” “我喜欢枪。还学爸爸十几岁就闯荡重庆。” 胡大银道:“守到乡旮旮,不晓得世界好大,出去长长见识,也要得。”罗玉兰不好再说。 “老子耍刀你耍枪,有祖传呀。”老太太笑道,“走了两个,你家田土不撂荒?” 安贵接住,说:“婆婆,爸爸依照幺弟意思,划几亩给大姐家种,还了幺弟心愿。” 胡大银道:“老人家,我今天就是想听下你老意思,划给大女家种,要不要得?” 老太太随口答:“由随你!只要租谷不少一颗,我就好当家了。” 初五,胡安贵下重庆造枪。罗玉兰回城,带上四爸的孙子仲文读涪州中学。 第四十四章 刘 嘉 来 川 五月夕阳,离地丈余,热气稍退。南门车站走出两男一女,前者身着白绸,一手摇纸扇,一手提藤箱。有人认得,原是二十几年前抓药不用秤而今的绸商朱明理。身后跟一高个妇女,一男孩紧随,左顾右看。妇女乃仲智遗孀上海阿拉刘嘉,男孩朱川,十四岁。 刘嘉高挑,五官端庄,大眼圆凸,高鼻梁尤显眼,紧身淡青旗袍,显出苗条身腰。简言之,她那发型那装束那气度,怎么看,都顺眼,怎么比,高人一筹。朱川比妈略低,却比妈白,鼻梁像妈,脸型像爸。朱明理倒和朱川一样高,难怪下江人骂“川耗子”。 转入油坊街,朱明理指着前面一排朱门,说:“到了,墙和门全紫红的那间。” “哦,”刘嘉一抬眼,一口上海腔冲口而出,“阿是朱门。” 到得朱门,朱明理朝巷内放声喊:“仲信,你大嫂来了?” 正在办公室的仲信闻声跑出西厢,仔细看了一阵,迟疑道:“二伯,她是大嫂?” “嘿!未必我给你送个假大嫂来?她是刘嘉,上海阿拉,这是朱川,侬上海侄儿。” 刘嘉惊喜:“侬是仲信弟弟呀,阿拉算是看见你了。朱川,快叫叔叔。” “叔叔。”朱川大大方方喊道,右手一举,行个童子军礼。 “哦,大嫂,千里迢迢,辛苦了。”仲信说着,接过二伯皮箱,“朱川,你长这么高了。” 二伯翻译道:“上海话阿拉是我,侬是你。上海闸北给日本兵占了,他们是逃出来的,坐了十几天船,受了好多苦。就是找到我们小龙坎,也整整费了一天。” 仲信朝内大喊:“妈,大嫂来了,上海大嫂来了,朱川也来了。” 应声而出的却是修英。不过,她没露面,倒是躲在屋角观看上海嫂子。原来嫂子不仅长得好看,还气质高雅,瞬间,她那惯常的傲气不见踪影,末了,躲回了北睡屋,不再出来。 “二伯,我还以为你跑上海生意,把嫂子接来的哩。”仲信道。 “我不怕死么?小日本把我财源断了,日他八代祖宗。”明理伯骂道。 “听说重庆来好多下江人?” “多得很,到处都是下江逃难来的,每天几趟船,塞得满满的,有的还死在船上。” 罗玉兰闻讯,跌跌撞撞跑来,还没见人,老远就问:“刘嘉来了?川川来了?在哪里?” “妈妈,阿拉在这里。” 罗玉兰冲到仲信办公室门口,终于看见母子,扶住门框,直喘粗气。 “妈妈,你老人家好!”刘嘉上前扶住妈,尽力说四川话,听来却很别扭。 罗玉兰这才定下神,急忙应道:“好好好。天啦,不是做梦吧?” “奶奶!不是做梦,我是朱川。” “哎呀,小川川呐,你也来了。不是做梦了,不是做梦了。”罗玉兰扑上去,抱住孙子,突然大哭,“天啦,哪么不来信呀?一年了啊。” “妈,我写了信的,邮寄不通了。” “我的大嫂!你只顾媳妇孙子,把兄弟我忘了,是我给你送回来的。” 罗玉兰这才看见明理,大声道:“哎呀,你个精灵鬼!我一欢喜,没看见你,大嫂给你炖猪蹄吃,保你过瘾。” “要炖腊猪蹄子,加点白碗豆。”明理二伯道。 “要得要得,”罗玉兰直点头,“三爸好吗?” “吃得睡得,三杯酒下肚,打酣像打雷,几里听得见。” 罗玉兰笑出眼泪,拉着孙子:“川川!长这么高了,把婆婆念死了啊,经常梦见你们。” “奶奶,我们也想你。在船上,我很饿,一想起奶奶,我就不饿了。” 罗玉兰再次哭出声:“就是就是,奶奶这里够你吃。孙儿,你想吃哪样,尽管说。” 一行人拥进东厢落座。刘嘉目光四下寻找,问:“外公呢?” “买报还没回来。”一滴泪珠滚出罗玉兰眼眶,“刘嘉最想见外公了。” 没多久,吴妈端出三碗醪糟鸡蛋。罗玉兰喜上眉梢,说:“吴妈,你记住,下江人吃甜不吃辣,明天你去买包白砂糖。” 刘嘉慢慢说着川话:“妈妈,习惯习惯,阿拉学会吃辣了。” “媳妇呀,一家人,莫客气。想吃哪样,不吃哪样,要说,莫亏自己。” 刘嘉甜甜一笑:“妈妈,别把阿拉当客人。” “啥子阿拉哟,他们不懂,入乡随俗,就说我。”罗玉兰揩着眼泪笑。 “要得,要得。”刘嘉一句川话,满屋皆笑。 晚饭后,吴妈把东厢电灯泡擦得铮亮,桌凳揩了又揩。除修英说要陪女儿立惠读书外,全家围住八仙桌摆龙门阵。外公上座,刘嘉紧挨,拉着老人枯瘦的手,说:“外公,川川他爸最夸你了,说你博学多才,孔老夫子。” 罗秀才捻须微笑道:“徒有虚名啊。” 罗玉兰纠正道:“爸爸不是虚名,远近难找,一方才子。刘嘉,哪么亲家不一起来?” “妈,嫂嫂听不懂?”仲信提醒妈。 “我听得懂。阿妈害怕死在路上,没敢来,回乡下哥哥家了。” “莫乱说,亲家没我大,我还活得好好的嘛,哪里得死!路倒是远,那年回来,我搞不清坐了好多天,急得我要死。你们这回来四川,还莫得吃的,不晓得好苦?” “苦还没啥,就是危险。船上客人很多,过道睡满了,船开得又慢,怕日本飞机炸,一边走一边躲,走了半个多月才到重庆,钱用光了,要不是三公在重庆,我们只有找难民所。” “小日本,没人性,丧尽天良。”罗玉兰骂着,直揩眼睛。 “我们在闸北的住房给日本炸了,要不是仲智那帮工友,我们要睡街头。” “哼!披人皮的畜生!我还要捐银元,买枪炮打日本。”罗玉兰继续咒骂。 当晚,住宿安排如下:刘嘉住南睡屋楼上,罗玉兰依然楼下,外带孙女立惠;朱川和明理二伯住东睡屋楼上,外公依然楼下;立琴和两个弟弟住西睡屋,立琴楼上,两弟弟楼下。仲信两口按兵不动,住北睡屋,颠鸾倒凤,轻车熟路。全部住满,不多不少,各得其所。 “还是公公看得远,修个楼上楼下,要不然,睡露天坝了。”罗玉兰道。 “要是然,我也只有睡后院‘大窝’了。”明理伯笑道。 罗玉兰亲自和吴妈铺好刘嘉和孙子床位,挂蚊帐,铺布毯,装新被,全是新的。后来,罗玉兰楼上走走,楼下看看,直到满意。 如今,《斋香轩》有了两代孤儿寡母,下代,竟是上海小姐公子。街邻向来尊敬朱家,喊罗玉兰“老太太”,喊刘嘉“少太太”,喊朱川“小公子”,真诚之至。朱川正读中学,带来书本。仲信找到涪州中学,那所校门至今立着爸爸雕像之本地最高学府。革命前驱之孙,学校满口答应,而且关照备至,朱门感动不已。从此,东睡屋黑漆透亮之大书案上,多了位读书习字之中学生,老祖祖常常陪他挑灯夜半。 除修英不冷不热外,朱家上下皆把阿拉母子当贵客,关照备至,就差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摇扇驱蚊之类,哪知却成刘嘉压力,多次说:“妈妈,我是朱家儿媳,不是上海小姐。” “我晓得,若果是上海小姐,仲智死了十一年,你还来我们朱家?还把川川养大送来?你真要是小姐,朱家不敢认你。” 一席话说得刘嘉眼睛潮润,说:“我是护士,服侍人的。” “我晓得。有你这么好的媳妇,是朱家积了德。现今,朱家该服侍你了,不然,对不起仲智,对不起朱家祖宗。” 刘嘉眼泪再包不住,喊道:“有你这个好妈妈,是我刘嘉命好,仲智瞑目了。” 罗玉兰和刘嘉婆媳抱在一起,抽泣良久。平常,仅刘嘉母子时,习惯说上海话,听来像在洋场,异国他乡。一当朱家来人,马上改口川话。有次,刘嘉用上海话教训儿子:“朱川,侬格寿缺西,伊巴子邋遢,侬弗来三。” 罗玉兰正巧听见,笑着说:“刘嘉,你说朱川是个傻子,乡下人邋里邋遢,你不能学。” 刘嘉大吃一惊,红着脸,笑笑:“妈妈,你听得懂?” “那年,我在上海一个月,学到一点,你明理伯也教了我一些。” “哦,我要朱川别以为入乡随俗,见啥学啥,有的可学,有的不能学。” “就是就是。你们大地方来的,喝了洋墨水,就说上海话嘛。四川话又土又野,习惯也不好,就是我们涪州城,小瘪三也不少,你们学不得,好习惯莫丢。” 一句“小瘪三”说得母子哈哈直笑。从此母子,上海话不再说,“阿拉”改“我”,“侬”也改“你”,“伊”改“他”,“什么”改“啥子”,龟儿老子,可没沾边。 刘嘉闲不住,脱去旗袍,代之短装。紧身满襟,过膝裤子,大裤脚,扣袢鞋,“上海小姐”不再,倒也精干利索,清爽凉快。给人印象,她穿啥都好看,裁啥布皆合身,省料省工,上街一走,给人一新。 这日,刘嘉的半截小腿上,红斑点点,红肿一片。罗玉兰一见,心疼道:“哎呀!刘嘉啊,我们这里蚊子多,快穿长裤子。” “妈妈,我不怕蚊子。” “你不怕它,未必它怕你。你拿血喂蚊子,把它喂肥了,不得谢你。” 刘嘉甜甜一笑。不过,她依然图方便,穿短遮少,常常独自到榨油房缫丝房闲转,一看就是半天,兴趣颇浓。在缫丝厂,她称赞胡大银手脚利索,动作熟练,夸道:“胡师傅,你那么大年纪,手脚娴熟,像年轻人。” 不知胡大银没听懂还是没听清,只是摇头,以手示意:这里脏,莫进来。她反倒走近热水锅,看看水面滚动的茧子,伸手捞起一颗蚕蛹,摊在手里看看。突然,手一扬,那颗蚕蛹飞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再朝胡大银竖大拇指。胡大银看傻了,当天,告诉罗玉兰。 “胡老表,由随她,才来四川,样样新鲜。”罗玉兰知道上海丝厂很多,刘嘉自然见过蚕蛹,可想起肥肥胖胖的蚕蛹嚼在嘴里,满口白浆,她直打呕。 如此一来,拉近了上海护士和本地人距离。可是,一向躲避她的修英开始昂起脑壳。 一个月后,大木船运来两台铁布机一台马达五坨洋纱。刘嘉闻之,马上跑去。 “弟弟,你办布厂?” “大嫂,丝厂开不走了,转开布厂。” 原来,缫丝业受川省丝业公司垄断,近年购到蚕茧愈少,加之打仗,丝绸销售不旺,丝厂歇业不少。不过,抗战军兴,急需军布,再者,李会长早就看到织布良机,提醒过他,所以明理返回重庆,仲信托他买几台织布机,新旧皆可。二伯满口答应说:“重庆来了好多逃难的下江人,钱用光了,忍痛变买家当,比起往年,半价也能买到。”仲信却说:“莫亏别个,我们不发国难财。”二伯只笑,不以为然。 此刻,刘嘉说:“这是二尺七筘门的铁布机,梳筘密,宜织细布。多少块大洋?” “二佰五。”仲信答。 “哦,一定是二伯买的。在上海,这种布机最新式,使用普遍,新机不下五佰块大洋。现在至少还有八成新,比半价多一点,二伯狠狠压了价啊。” “怕是二伯又演了戏。”仲信忍住笑说。 刘嘉则笑着说:“‘二百五’,二伯就是‘二百五’,嘻嘻。” 罗玉兰骂明理:“这个悖万年时的,赚别个逃难的人,黑了良心,要遭报应。” “大嫂织过布?”仲信问,刮目相看大嫂了。 刘嘉很坦率:“差不多吧。阿妈是纺织工。我做过三年童工三年熟工。” 罗玉兰插话:“我在上海,还听说你做了护士,常常抽空帮妈织布,换妈歇息。” “大嫂会安机试车?”仲信再问。刘嘉头一偏:“差不多吧。” 罗玉兰狠狠瞪着儿子:“少打你大嫂算盘,她不是给你下力的。” 这天,仲信只好请来本城师傅安机试车,刘嘉马上跑去。罗玉兰担心刘嘉累着,立即跟去。待她赶到,布机已经安好。刘嘉看看说:“我来试试。”说完挽袖卷裤,一副作工架势。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喊道,欲拦住。刘嘉笑笑:“妈,没事的。” 刘嘉摸摸布机,看看齿轮,扳动一圈,顿时,纵杆一上一下轮动。 安机师付轻轻一按电动开关,马达“呜——”。刘嘉启动布机,机器马上转动,“呱答,呱答”,梳筘一进一退,纵杆一上一下,很有节奏。 “好布机哩,灵活轻便,还没用多久,上海人很爱惜机器。”刘嘉说。 罗玉兰乐坏了:“哎呀,下江人脑壳好灵,又快又省力。” “大嫂,我招几个学徒,你当师傅,只动嘴巴,教教她们,如何?”仲信问。 “仲信,你又打你大嫂的算盘!”罗玉兰吼道。 “妈妈,其实,我可以作师傅,也可以当工人。”刘嘉扶住妈说。罗玉兰却坚持:“刘嘉呀,师傅你莫当,工人你莫做,你给我耍!你对得起朱家了,朱家理应养你。” “妈妈,我不是小姐,干过粗活重活,哪要你们养啊!” “越是做了粗活,吃了苦的,我们朱家越该养,你要是没吃过苦,才不养你哩。” 仲信只好从本城请来三个织布工,做前纺准备,并线、编纬、整经、穿综、穿筘、纹板等上机一系列工序,刘嘉依然去了,动嘴之余,亲自动手。罗玉兰很快知道,跑来织布间,看着儿媳之忙碌与熟练,她拉住刘嘉的手,乞求一般:“你放下,我的祖宗。朱家就是讨口要饭,也要养你。刘嘉,我给你跪下了。” “妈妈,”刘嘉挣脱手,却又立即拉住她,“我闲着要生病,你不怕我病倒吗?” 罗玉兰甩甩右手:“哎哟,手那么力,你还生病?把我手甩痛了。” 仲信高兴得欲跳:“妈,天助我也。” 罗玉兰不快:“你运气好嘛,师傅一来,布机跟着来,财神也来了,你要家财万贯了。” 明知妈是嘲讽,仲信反而笑道:“妈,该发财了,想躲也躲不脱啊。” 仲信想,哥哥怕是因为嫂子吃苦能干而漂亮贤惠,才没弃医从戎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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