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三十九、四十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三十九章 惨 案 传 来 转眼,进入三月,绵绵山色由淡绿而碧绿而墨绿,紧接,漫坡遍坝的麦子葫豆油菜开始干浆饱粒,进而泛黄。乡下惯常的“正二三月,青黄不接”,即将过去。每到此时,朱家面临一年一次的油籽春茧收购。尤其今年,新丝车开张,烘烤房启用,极需大量春茧和杠炭。于是乎,备足可观银钱,大到“袁大脑壳”,小至“当十当佰”,乃至“宰版”铜元,实为当务之急。更有,朱家第十四代即将出世,赶来凑热闹矣。 此时,那位将给朱门添代的修英挺着大肚,扶着板墙,一步一停,走往巷口。 将为人父的仲信穿青色细布双层对襟,手握报纸正进巷道。如今,他亦喜亦忧,喜的,妈说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大肚,婴儿定重;忧的,产期早过,难产咋办? 此刻乍见,不无心疼,他说:“修英,莫走了,我给你端根凳子。” 修英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撑住腰,继续走,不答话。 仲信再问:“饿不饿?我喊吴妈煮两个蛋。” 修英仍不理他。他和修英恩爱如初,即便修英耍脾气使性子,全然让她,从没红脸。 仲信便朝后天井喊:“外公,外公。” 罗玉兰立即走出南睡屋:“吼啥子?你没看见修英在巷道吗?把她吓倒了,你要悖时!” 仲信一伸舌头,马上压低声音:“妈,杨家大公子遭杀了。” “哪个杨家?小声点。”罗玉兰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哪个杨家,就是外公常讲的双江镇杨家。” 罗玉兰脸色变白:“当真?这些挨刀的!都夸杨家儿子好嘛,天啦,哪个杀的?” “除了丘八,还有哪个下得手?” 正午睡的外公听到喊声,匆匆走出东睡屋。外公展开《新蜀报》头版,通栏大标题—— 重庆打枪坝发生血案,死伤千余 ——省党部首要杨尚述遇难 看罢标题,外公问:“你泰山不是说,杨尚述是川省国民党总部头领么?” “就是。外公,你看报嘛。” 原来,3月31 日那天,重庆上万工人、市民、学生在通远门外打枪坝开大会,抗议英国军舰炮轰南京,刘湘劝阻威胁无效,下令开枪镇压手无寸铁的群众,死伤千余。杨尚述虽当场逃脱,三天后依然被捕,遇难浮屠关。刘湘坐镇重庆,涪州属他管辖,连同他那坐镇成都的叔叔刘文辉,川人皆晓。 “看看,我说子弹不认你杨公子李公子嘛。”罗玉兰阴着脸,骂,“遭雷打的,丧尽天良。” 外公道:“这个刘湘,也是川人呀!杨家公子就是召集大会,抗议洋人炮打南京,你凭啥子死伤一千多人呀,太狠毒了。” 罗玉兰惊呼:“天啦,成都血案又来了。那年在成都,反对卖铁路给洋人,赵尔丰杀人。这回在重庆,反对洋人炮打南京,刘湘杀人。怪呀,一反洋人就要遭杀!他们和洋人硬是狐朋狗友?” 外公答:“还用说么!怪哉的是,刘湘已经倒向国民党,当上国民革命军二十一军军长了,此一血案,岂不是国民党自相残杀?” “莫不是刘湘的国民党,和杨家大儿的国民党不一样哟?”仲信突然有悟,问道,而他和泰山正是加入的杨家儿子当头领之国民党,跟刘湘敌对了啊! 外公叹道:“可能是国民党分成两帮,闹内讧了。党同伐异,历来如此。” 罗玉兰忧虑起来:“我早就说不入这个党那个会,你不信,看看,不得牵扯你吧,儿子?” “哪个晓得。”仲信不无忧虑,答道。 “你们又没去抗议,况且涪州这么远。”外公道,其实他也担心,刘湘存心捉你,半天汽车就到,远啥子?关键是名单里有无翁婿二人,“你泰山晓得了么?” “他鼻子那么灵,还有不晓得的。”罗玉兰代儿子答,“嘿嘿,他还说我要后悔,嘿!是哪个后悔?是我?” “妈,莫说了。”仲信烦燥道,朝北屋望了望,若果修英听见,一当怄气,影响身体和胎儿,还要给泰山报信哩。 “好,我不说,我不说。”罗玉兰方才意识到严重性,跟着看下北屋。 外公安慰母子:“世事多变,后悔不完。” 罗玉兰叹息:“哎,可惜杨家公子呀,他父母晓得了,要遭气死。” “昨友今敌,朝合夕分,乱世之源,死人之常啊。”外公叹口气。 罗玉兰接上:“乱世出奸雄,刀枪出冤鬼。” 仲信非常认真,道:“我本来就不想当国民党,算了算了,不当了。” “就是就是,快去给你老丈人说,不当了!不当国民党了。”罗玉兰立即支持。 外公哈哈一笑:“除非你写个公开声明。不过,你一写,反而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给修英晓得,她快生了。”罗玉兰低声说。 果然,第二天早饭后,修英腹痛难忍。仲信立即请来接生婆,喊来仲英姐姐。然而直到中午,不见露胎。修英忽而哼叫一阵,忽而大喊“痛死我了,不想活了。”撕心裂肺,令人胆颤。再过一阵,悄无声息,呼吸紧促。朱家人面面相觑,心提嗓眼。仲信急得坐不定站不住,在巷道走来走去。不过,接生婆泰然自若,不急不慌,装没听见。罗玉兰见状,心才稍安。她估计,婴儿过大,修英初产,有些害怕,便举例安慰修英,教她放松,收腹外挤,直到午后,宫门慢慢敞开,羊水细细渗出,婴儿先冒出头,徐徐滑出全身。虽然流血不少,母子还算平安。朱家松口大气,笑逐颜开。 产下一女,白白胖胖,足足九斤,“哇哇”吼叫,手脚乱蹬。罗玉兰乐晕了,说话不知所云。仲信忙欢,精力倍增。朱家之喜,自不待言。亲家母频频登门,送鸡蛋送红糖,提母鸡提猪蹄,堆在朱家灶房,只等吴妈下锅。朱家后院鸡声凄厉,鸡香扑鼻。 仲信初为人父,享尽天伦之乐,再忙,值得!这天,他问岳母:“哪么爹不来?” “出去四天了,他说为一笔生意,哪个地方,没说。” 仲信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此时有何生意,又正是见到报纸那天走的,莫非他躲了? 下午,胡大银背鸡蛋提鸡母来朱家贺喜,见仲信正忙,拉他到一边,问:“你没躲?” “躲啥子?”仲信故意问。 “重庆刘湘在捉国民党啊,李会长跑到我们乡头躲起来了。” “当真?” “嘿,还哄你?李会长到乡头七天了。开初,他说是来看今年春蚕多不多,哪晓得,他天天躲在我们家,没出门半步。他说我会拳术,要是有人捉他,要我给他当保镖。他还喊我天天到江边,问那些重庆上来的人,重庆还在捉人没有?” “你问到没有?” “问了几个拉船的,都说不晓得。李会长教我不给别个讲。” “我们又没反洋人,躲啥子?”仲信答。看似理直,气却不壮。 “我也笑李会长胆子小,他说,丘八手毒得很,要捉你,半天汽车就拢涪州。” 仲信听罢不语,眼神不无惊慌。是啊,父亲就是给丘八打死的,子弹不长眼睛啊。 哪知,他俩对话又让吴妈听见,立即告知罗玉兰。罗玉兰笑了,说:“ 这回不是不见兔子不放鹰了,还没听到枪响,跑得比兔子还快。” 吴妈神色紧张,说:“罗大姐,你还笑?丘八手毒,杀人不眨眼啊。仲信该躲。” 罗玉兰原本担心儿子,吴妈如此一讲,火上加油,她马上找到胡大银。 胡大银苦笑:“这个吴妈,硬是爱当探子,我才说完,她就报信了。” 罗玉兰沉着脸说:“她为了仲信,也是好心。李会长躲在你家?” “七天了。” “鬼老头,不怕麻烦别个。你要躲,去朱家老院子躲嘛,躲到后坡树林,鬼都找不到。” “仲信也回乡躲几天嘛。”胡大银建议。罗玉兰给儿子一说,他没点头,也没开口,实在不忍丢下妻女,一走了之,可又不无担心。 罗玉兰叹口气:“哎,你那个老丈人这回不说我脑壳长蛆了嘛。” “妈,修英听到了,要怄气,给她爹一讲,我们不好相处。” “好了,我不说了。”罗玉兰之如此,实乃看不惯李会长。 然而,就在仲信犹豫之际,当晚,李会长突然走进朱门,仲信吓了一跳,问:“爹,你不是去乡头了么?” “我来看外孙。”李会长低着头,答非所问,随仲信到东厢坐下,再问,“胡大银给你们说些啥子?我是去乡头了,是看今年春蚕多不多?你也晓得,春茧比夏茧出丝多。如果春茧多,我们多备些钱,多买春茧。哪晓得今年春茧多得很。” 仲信顺口答:“我们就多买嘛。” 李会长哪里习惯乡下艰苦日子,早想回城,见胡大银进城贺喜,便亲自去河边打听,正巧碰到他熟识的那位驾长才由重庆回来。驾长听罢,笑得接不上气,说:“别个刘湘是捉开会的头领,捉共产党,你是共党吗?你隔重庆两三百里,怕个卵子!”会长小心地问:“杨家大儿不是川省国民党头目么?他是共产党?”驾长眼睛一眯,笑道:“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嘛,现刻在想啥子,哪个晓得?”李会长脸红耳烧,赶紧回城。 罗玉兰刚从“月母子”的北睡屋出来。仲信拉妈走到巷道,低声告诉泰山来了,要妈少说风凉话。妈问:“他不是躲了吗?” “妈——,” “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罗玉兰随仲信到东厢,见李会长低着头,领先招呼:“亲家,你当外公了,给你道喜啊。” “给我道啥子喜哟。外孙出世几天了,我才来看她,惭愧哟。” “你忙生意嘛,今年春蚕多不多?” 李会长看她一眼,说:“多!现今看来,昨年冬天下重庆,两台丝车实在买对了。” “亲家还有做错的么。”罗玉兰随口说道。仲信赶紧看妈一眼,生怕她又说风凉话。幸好罗玉兰忍住了嘴。吴妈抱来外孙。李会长不会抱,只好双手捧着,看着白胖的外孙,笑眯了眼。他摆动脑壳张大嘴巴逗外孙,外孙却闭着眼睛,他没了兴趣,婴儿还给吴妈。 罗玉兰觉得李会长此时的心思不在外孙,而在其他,摆个样子罢了。 李会长摸出十个“袁大头”,递给仲信:“给外孙。” “不要不要。”罗玉兰忙说。 吴妈劝道:“罗大姐,李会长送给外孙的见面礼,该收。” “是嘛,外公给外孙见面礼,又不是给你。”李会长自嘲道,开怀笑了。仲信看看妈妈脸色,收下“袁大头”。李会长情绪高了,说:“仲信,我问清楚了,杨家儿子之遭枪杀,缘由他是共产党,率众集会,抗议英人,反对南京政府。” “他不是川省首家国民党首要么,为何又成共产党了?”仲信问。 “哈哈,你就笨了嘛,现今有的人,脚踩两条船,哪边有糖哪边吃。他本来就是共产党,看国民党要赢了,又成立国民党。我糊涂啊,当初没有看出杨尚述真面目。” “大哥莫说二哥,你也差不多,才不糊涂。”罗玉兰笑着说,李会长只好陪笑。 “爹,你不是说国共合作了嘛,为何两党又动刀枪了?”仲信问。 “此一时彼一时,那是北伐。现今是共产党反对南京政府,刘湘才下手。” “共产党是做啥子的?”罗玉兰问。 “听说仿效苏俄,共产共妻。”李会长答。 “啥子共产共妻?”罗玉兰打破沙锅问到底。 李会长放肆一笑:“嘿,还不明白!财产和妻子众人共有,打伙吃打伙睡。” “那不成野人了!哈哈,好笑,好笑。”罗玉兰笑得肚痛,不乏怀疑。 李会长跟着笑,末了,他说:“我也是听说的,不足为凭。” “是嘛,莫当真。”罗玉兰说。 “仲信,现今看来,杨家公子是假国民党真共产党,我们入国民党是对的,与他无干。你也不要怕,”李会长说罢,见仲信不置可否,又说,“莫把国民党党旗取了。” “还挂着嘛。”仲信答。 “那就好,我就怕你们取了,别个要说笑话。” “未必你家取了?”罗玉兰问。李会长脸一红,答非所问:“挂出来了。” 罗玉兰紧追不舍:“你们还是先取了,见莫得事了,又挂出来的?” “开初,不明原因,是把旗子取了。”李会长只好承认。 “看看,我说你像鱼鳅嘛。”罗玉兰放肆笑了。 “妈——”仲信叫道,转头向会长,“爹,其实你多是听来的,不定可靠。你和马旅长有深交,他又是刘湘下属,何不问问他?” “我正这么想,明天就去问,若果刘湘的确是杀共产党,而共产党又确实仿效苏俄,我们就该声援刘湘。” 罗玉兰冷冷地:“你要声援,随你,莫把朱家搭上。他共产党再错,也不该杀别个。哪个没有父母?哪个没有妻小?做人,要讲人性,莫丧天良。” “要得要得,不搭你们,不搭你们。”李会长笑笑。 仲信向来胆小,虽然同意妈的看法,可在两老中间,不便帮谁说话,装没听见。 李会长再道:“早先,我和外公一向敬重杨家,尤其还把杨家大公子当作楷模,训导后辈。现今看来,我瞎眼了,把奸雄当英雄,他死了,不足可惜,免误后辈。” 罗玉兰瞪着亲家,本想说两句,仲信直盯她,终于忍住嘴巴。 第二天下午,李会长陪同当地最高军事长官马旅长,再来朱门。不过,马旅长骑马他坐轿,两位副官尾后。如此阵势不多,街民纷纷观看。到得朱门,马旅长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门檐下,“啪”,一声立正,双脚并拢,朝着国民党党旗和“辛亥前驱”匾,脱下军帽,挺直腰板,深深三鞠躬。迎候门外的仲信引他们落座东厢。正午睡的罗玉兰和外公闻讯,匆匆赶来。李会长笑而起立,说:“罗大伯,亲家,你们看,马旅长亲自看你们来了。” “有劳马旅长了,不敢当啊,不敢当。”外公上前一步,双手打拱。 马旅长还礼道:“二位老人家,马某忙于军务,拜望甚少,惭愧惭愧,二老鉴谅。” “哎呀,马旅长,你军务那么忙,亲自上门,难为你了。”罗玉兰激动地说。 马旅长左胸佩戴崭新的国民党党徽:一块镍制的比铜元稍小的青天白日图章,新鲜光亮,特别显眼,特别诱人。大概表明,军队拥护党国,不容侵犯。 李会长招呼仲信挨他坐下,说:“马旅座军务繁忙,上午,我拜访了旅座,听说添了外孙,马上决定前来贺喜,朱门荣幸之至啊。” 马旅长点头笑笑,转身接过副官递上的红布包,放于几案,说:“第一,欣闻仲信兄弟喜添千金,略备薄礼,以示贺喜,不盛敬意。” 仲信诚惶诚恐:“哎呀,区区小事,旅长大驾光临,不敢当了,再送礼就更不敢当。” 会长劝道:“仲信,马旅座仁义之至,恭敬不如从命,你就收下。” 马旅长继道:“第二,本人欣闻,朱家不愧辛亥前驱,此次国共分裂之时,坚定站在党国一边,不倒党旗,尤其,李会长以涪州元老身份,代表本县国民党全体,已向刘军长发去声援电,支持本军扫平共党骚乱之行动。因此,本旅长深表谢意。” 外公看眼仲信,正欲问话,罗玉兰急问:“仲信,你也答应声援吗?” 仲信看看泰山,再看看马旅长,苦笑了下,没有说话。看得出,他没参与,却难否认。 “你到底答应没有?说话呀。”罗玉兰进一步追问。李会长盯着仲信,似笑非笑。 “你何必多问嘛。”外公制止罗玉兰,转过脸来,“斗胆请教马旅长,国共分裂何意?” 马旅长一笑:“本来,马某对此不甚了了。只是近日,上峰刘军长告知,共产党不愿再与国民党合作,意欲另立朝廷,对抗国民政府,更有人以苏俄为靠山,有恃无恐,企图推翻南京政府。罗大爷,大概这就是国共分裂之意。” “那么,重庆打枪坝血案便源于国共分裂了?”外公再问。 李会长代马旅长作答:“定是无疑。不然,刘军长岂敢开枪!” “死伤一千多人呀,未必他们也要推翻南京政府?”罗玉兰突然问。 李会长依然一笑:“百姓不明真相,跟着共产党乱跑嘛。” 罗玉兰提高声音:“那就该往死里打吗?那么多条人命啊!” 李会长和马旅长相视一笑,马旅长说:“朱大娘所言有理。只是,军人开枪,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罗玉兰反问:“百姓手无寸铁,他们还敢打当兵的?” “妈——,”仲信喊道,欲制止妈。 罗玉兰瞪儿子一眼,问:“妈啥子?未必我问不得?那年,你爸爸一个教书先生,喊了几句,他赵尔丰黑起良心下毒手啊。结果呢,满清垮台了,赵尔丰遭砍脑壳,报应了!” 马旅长笑笑:“上峰有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啊。” 外公赶忙拉下罗玉兰,说:“多谢马旅长光临寒舍,纵横国事,洞析时局,难得难得,受益匪浅。” “乱说一通,不足为凭,切莫当真。”马旅长笑罢,起身,“马某军务在身,不敢久陪。” “就是就是,我陪旅座先行一步。”李会长赶忙抽身。 第四十章 大 儿 遇 害 这日,邮递送来封信,仲信首先接着。一看信封:上海闸北,哥哥仲智住址,却非哥哥手笔,倒是女士纤纤笔迹,歪歪斜斜。仲信顿生奇怪,急忙拆信,原是嫂子刘嘉所写。不仅字迹凌乱,有的字没写全,更有反复涂抹,颠三倒四。看来,乃心情很坏时写就。 仲信赶忙草草看完。天啦!原来哥哥遭兵枪杀,一个多月了! 仲信只觉一阵昏眩,闭上眼睛,站稳脚跟。稍有清醒,仔细再看一遍,方才看出头绪。嫂子大概说,四月十二那天,一批流氓冒充工人攻击工人纠察队,占了闸北商务俱乐部纠察队总指挥处和闸北总工会的湖州宾馆,两个地方离我们家不远,亲眼看到两方动了刀枪。二十六军以“工人内讧”为名收缴工人纠察队刀枪,工人纠察队不交,当场开枪打死打伤好些。仲智亲眼看到,很是气愤,第二天,上海工人大罢工,二十多万工人游行请愿,要求惩办凶手。仲智背起药箱戴上红十字袖章参加了游行。我劝他别去,他说,他是外科医生,需要外科施救,妈也要他恪守人性,他能不听?非去不可。游行到宝山路,二十六军朝他们开了枪,死了一百多人,伤了很多。仲智不顾危险,包伤救人,结果,子弹打中他的左胸,抬到医院第二天,死在医院。那天见他没回来,我到几个医院找,等找到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有人说他是共产党,我们抬回尸体,不敢放在城里,抬到乡下老家埋了。 仲信心若刀绞,再看周围,幸无他人。他想,先告知外公,再给妈说,老人受得了吗? 初夏河滩,艳阳和煦。晕晕糊糊的仲信,找到河滩上炼身的外公。外公听罢,顿时老泪纵横,晕然良久,方才低声说:“那天,我一听到杨尚述之死,就有不祥之感,可是,一时又没想到哪个有难,此后做梦,几次梦到仲智,原来梦是预兆了。” “那天外公为何有不祥之感?” “那天,我也觉得怪哉。事后,我才找到缘由,一则,杨尚述和你爸之死如出一辙,一模一样。现今看来,上海血案是重庆血案之延伸,出于一个原因。二则,改朝换代,历来多事之秋,江浙尤甚。” “外公以为又要改朝换代?” “虽然,如今民国年号未变,却是南方政府替代了北方政府,而且,皆为枪杆打出,说它多事之秋,毫不为过。只是,可怜的玉兰啊,一介民女,命运多舛,如何承受得了!”外公说着,哽咽无声。如此饱经沧桑的老人亦难挺住,何况妈妈?仲信眼泪直涌。 “我想,既然已经安埋,没必要马上赶去,上海那么远,也赶不上,等些时日,春蚕油籽买足,繁忙已过,再慢慢给你妈讲了。”外公说。 仲信点点头,哽咽着说:“我们三弟兄,一个淹死,一个打死,现今剩下我一个了,乡下的公和婆若果晓得了,怕要气死……。” 外公揩揩眼睛,道:“仲信,既然朱家仅你一男儿,就要拿出男儿气概,百折不馁,能伸能屈,所谓威武不能屈。现今朱家就靠你顶梁了,你若一倒,朱门垮了。你若帮妈硬起腰杆,对她,莫大慰勉,对你,也是锤炼,朱门才有望,不然……,” “我也在想,如何帮妈熬过这关。” “对嘛对嘛,外公就放心了。” 仲信眉头松开,揩干泪水,使劲点头,瞬间,仿佛变了个人。回到屋里,仲信信口说道:“还是女儿好,不出远门,不闯天下,父母省心。” 修英看看他红红的眼睛,一时不解其意,问:“我生了妹崽,你们为啥子不安逸?” “我们没有不安逸嘛。” “嘿嘿!老子不瞎。” 仲信不想和“老子”争辩,可躺下哪能睡着? 半月过去,菜籽满仓,春茧收足,烘灶开火,蚕蛹弟兄西赴瑶池,朱家放心缫丝焉。 其实,仲信哪能放心,眼泪常常吞进肚里。可是,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妈早想见嫂子孙子,倘瞒久了,误了时日,她会更急更气。何况,嫂子亦望朱家去人修墓,也需家人安慰啊。如今,告之于妈,或气或病,有人照顾,妈若去沪,也可陪去。与外公商妥,外公出面,告之妈妈。这天,仲信躲在油店后门,静听东厢里外公和妈谈话,不敢出声。 东厢里,妈正“咕嘟咕嘟”抽水烟。外公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报纸上面说,前个月上海时局很乱,也发生了像重庆那样的血案,也死伤好多人。” 妈乍听,先没在意,抽完一口,喷出烟雾,随便骂句:“没人性的,伤天害理。”过了一阵,突然问,“是不是也是游行打死的?”外公点了点头,紧盯着她。 “也是丘八打的?” 外公依旧点头,不语,眼睛却紧盯她。 “怪了,都是一样。”妈妈随口说句,突然紧张起来,看外公低着头,神色忧郁,似有觉察,脸色陡然变白,急问,“是不是来了信?” 外公依然默默点头。妈瞪大眼,喘着粗气:“仲智是不是出祸了?” 外公没再点头,轻声说:“他是外科医生,去救死治伤,挨了一枪,送到医院……” “天啦,……,”妈妈大喊一声,晕倒椅背上。 仲信跑进油店,扶住妈喊:“妈妈,妈妈,怄不得呀!吴妈,快端开水。” 外公忙掐“人中”, 揉两膑,说:“玉兰,想开点,你四五十岁了。” 吴妈吓得手忙脚乱,开水端来:“哪么搞的?刚才好好的嘛。” 谁也没答,只管喂水。过好一阵,妈睁开眼,立即嚎啕大哭:“天啦,仲智儿呀,我还没走,你就走了啊,跟你爸爸一样呀,挨军犯的枪子啊。千刀万剐的军犯,你们丧尽天良,你们心好狠啊,手好毒啊,你们没有人性啊。” “仲智死了?”吴妈方听明白,瓷碗落地,摔个粉碎。 顿时,东厢哭声一片。仲信跟着流泪。只有外公劝道:“玉兰,仲智已死,死而不返,节哀保重为要。仲智信守医生神圣职责,不顾安危,救死治伤。如此后辈,我为外公,深感豪气,你为母亲,也是慰勉呀。” 妈边哭边喊:“老天啦,我就两个儿子了,这下又走一个,哪么对得起他爸爸呀,他妻儿哪么活呀,我朱家上辈子造了孽吗?那些挨枪子的丘八,哪么缠住朱家不放啊?” “玉兰,你已经尽到为母之责了。仲智是为他人,置己生死不顾,讲人性求慈善,正是朱家所求,已达至极了。继宗贤婿在天有灵,也要为仲智之举倍感欣慰,也要为有仲智之子深感自豪。玉兰,你要想开点,挺起腰杆,莫苛求于己了。” “哪么做善事没善报啊?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妈哭喊着。 此时,正进巷道的仲信岳母一时呆住。仲信拉她到后天井,低声告之。 “他不是医生吗?哪么要杀他?”岳母问。 “他去救人,军队开的枪。” 岳母忿然:“狗日的丘八,心才黑呀,杀起医生来了。要遭雷打。” “说是国民党下的令。” “你和你爹都是国民党,你们有那么黑心?”稍顿,岳母再问,“你哥哥是不是共党?” “不晓得。就是共党也不该杀呀!” “我也不懂。只是听你爹说,他们共产共妻,坏得死人。” “妈,你莫听这些,快去看看修英,她要是听见了,劝她莫怄。” 仲信回到东厢,妈仍在哭,头发凌乱,老泪满脸,嘴唇青紫,死去活来一般。 “妈,莫怄了,我一定替大哥报答你。” 妈妈突然止住哭,看定仲信:“仲信,我不要你报答,只要你为大哥讨个公道,他一个医生去救人治伤,为啥子要打死他?那么黑良心呀!” 仲信明白,若大哥真是共党,元凶们正弹冠相庆呢,你去讨公道,岂不是上门找祸?何况,他仲信哪有如此胆量。不过,他仍然说:“妈,我一定去讨公道,争取抚恤善后。” 外公看下仲信,道:“玉兰呐,我做不了啥子,只有劝你,而今乱世,死伤之事,司空见惯。杨家公子之死,你亦晓得。常言道,改朝换代,无死才怪。何况,仲智之死,是他践行你讲之‘恪守人性’,有如此孝顺之子,你应该自豪才是。” 如此一说,罗玉兰更加忿然:“仲信,你说说,你也是国民党,你杀过人吗?他们为啥子一上台杀了杨家杀朱家?为啥子国民党这么心黑手毒!” “妈——”仲信制止她。 “仲信,你快把国民党退了!不当他国民党了!你老丈人不是涪州小头目么?把他喊来,我要问他。” “妈,不是他。”’ “我不是骂他,我骂千刀万剐的国民党哙子手,骂没人性的丘八。仲信,你快去把门上兰布旗子撕下来,就是它,坏了朱家血脉风水。” 外公劝:“玉兰,你息息气。” “把信拿来,看是哪么死的。”妈对仲信道。仲信立即回屋拿信。 “听仲信说,他大哥正要带妻儿回川,还没来得及动脚。”外公说。 妈重又大哭,使劲捶脑壳:“老天爷呀,我不该催他带川川回来,是我害了他呀。” 外公感到,玉兰死了儿子比死丈夫还伤心悲痛。当年丈夫去世,她没倒下,硬起腰杆挺了过来,谁不佩服?如今,莫非老年丧子,生存希望熄灭? 仲信拿来信,妈却不接,倒说:“不看,我要去上海,死要见尸,接回孙子。” 仲信说:“天热了,不能搁,已经埋了。” “埋了给我掏出来,十几年没见他,怕又长高了。仲智儿啊。” 外公说:“去看看也好,儿媳和孙子,你都没见过。” “媳妇跟我一样,孤儿寡母了。老天爷,你没长眼睛哪,专门害我们朱家呀,我们喜欢做善事呀,你不该恶报我们啊!”说着,妈哭起来,哭上一阵,妈再诉说,“阎王爷呀,你不该闭着眼乱划呀,你该把哪些挨刀的划去,他们祸害世人呀。” 仲信扶妈进屋,让她睡下,可妈依然抽泣不止。妈妈一躺就是两天,仅吃饭两次,不多一点。请来医生,开剂中药,吴妈熬好,她也喝得不多。到她起床之时,瘦得皮包骨头,胜过一场大病。其间,仲英天天来守,许家伯母有空就来。岳母送来参茸补药,陪着她吃,倒是泰山还没露面,他问:“爹不晓得?” “晓得,我给他说了,他……”岳母答毕,没往下说,可能不那么好听。 妈妈稍有恢复,就吵着去上海,立马就走,不等一刻,外公和仲信哪放心! 这日,泰山终于露面,依然坐那蓝色轿子,一脸严肃,一本正经,下得轿来,先向门口党旗鞠躬,再去后天井南睡屋,程序一般安慰亲家,道:“亲家,不必太伤心了,节哀保重。其实,不怪别人,怪你们当初不听我言。喊仲智参加国民革命军,就去嘛,去了,有这场祸事么?他不去不说,为何还参加共党?三十岁了,不长脑壳呀。共党给他啥子官?还是一个外科医生。共党保了他脑壳?推他去游行送死。不识时务啊,看看仲信,加入了国民党……,” “爹!”仲信喊道,意在制止。越说越气的泰山,竟然立即住了口。 妈哪里听得下去,顶他道:“你不是夸我们仲智有出息吗?” “彼一时此一时,我是夸过仲智,我没喊他加入共党,没喊他闹事。” “哪个跟你说他是共党?”妈妈反问。 泰山激动起来:“不是共党,政府会杀他们?你参加了共党,就跟本党好好合作嘛,还闹啥子独立?搞啥子游行罢工?政府有人有枪,怕你闹事?” “爹,大哥是外科医生,他是去救人治伤,不是去闹事。”仲信提醒泰山。 “为啥子别个不去,唯有他去?不守本份嘛,反对政府嘛。” “你又给上海发电报嘛,声援他们嘛。”妈实在气不过,讥讽泰山,“依我说,就是你上回给重庆刘湘发了电,上海丘八才有这么大的胆子。” “妈——,”仲信喊道,急忙制止妈妈。 泰山不生气,也不脸红,反倒笑笑。外公赶忙接过:“其实,国共两党本来合作得好好的,共同北伐,统一南北。哪晓得,刚刚打胜,弟兄间又大开杀戒。” 泰山趁此高谈阔论,借以下台:“外公,你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李某确实佩服。那么你说,历代皇帝将死,为争龙位,兄弟间有几个不相互残杀?开国皇帝只要龙位坐稳,有几个不杀功臣?为啥子?两个字,江山。一山不容二虎。不足为怪啊,外公。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几千年了,亘古未变。外公不是常言,改朝换代,多事之秋。” 外公听着,不由苦笑:“只是令人痛心,百姓冤坟垒垒。” “总得有人前仆后继,无怨无悔。我李某何尝不是?哈哈!” 妈妈突然捂住耳朵,懒得再听,泰山方有收敛。妈妈放下双手,对他道:“你莫说那么多,我也不想听,你把门上的兰布旗子给我取走,把仲信的名字划了。” 泰山一笑,说:“亲家,仲信的名字划不脱了,当了本党党员就当到底,又不拿饭给它吃。再者,仲信是我快婿,我会害他?何况,本党已掌江山,大权在握,何必跟它过不去?旗子还是挂在门上,大有好处,就像门上‘桃符’,要保佑你们的。” “杀了我儿子,还把它供起来?” “亲家,朱家挂党旗,全城晓得。朱家站在国民政府一边,全城也晓得。若你们取下旗子,全城未必睁只眼闭只眼?若问究竟,晓得你因儿子给国民革命军杀了,满城风雨,对朱家有啥子好?” “我不怕!就是要百姓来评评理。” “哈哈,亲家呀,你想得好轻巧。”泰山一阵大笑,转而不无威胁,“你想想,儿子跟政府作对,未必有功?现今,反要扯下旗子。嘿嘿,亲家,还是识时务为好。” “未必把我杀了?” “玉兰,还是莫闹得满城风雨为好。”外公劝道。 “对嘛,外公到底见多识广。” 妈不再理泰山,转身对外公说:“看看,‘书可读,官不可做’,应验了嘛。” 哪知泰山反唇相讥:“你不做,好多人抢着做哩。”妈妈气得答不上话。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泰山没来朱家,有事由岳母来,妈妈反倒轻松。不过,仲智被杀之事很快传开,同情者有,观望者有,装作不知者亦有,幸灾乐祸者,没有。 修英已满四十天,姗姗下床。她在床上,全知仲智之死,可她反倒轻松,其言和泰山不相上下,不是幸灾乐祸,就是指责冷嘲。莫非大哥死了,少一人分家产? 妈妈尽管伤心,仍然喜欢孙女,只要一见,笑逐颜开,摸摸孙女脸蛋,说:“小孙孙,婆婆要去上海,给你买糖买新衣裳,你要听妈的话,莫哭莫闹哟。” 朱家松口大气,方才放心她去上海。仲信陪母亲坐上汽车。幸好,妈不晕车,一路顺利。 三公见到瘦弱的侄媳,依然兴奋不已。然而一当问明来因,老人顿时老泪盈眶,沉默半天,才说:“玉兰呐,你莫怄了。当初,仲智来我处,住了快两年,喊他回家一趟,他都毫无心思,我就觉得他非同常人,做事认真,说一不二,忠于职守,很像他爸继宗。若果遇上太平世道,仲智定有作为。可是,当今乱世,过于认真,不善应变,要吃亏的。算啦,事已出了,后悔不完。你去上海看看,媳妇孙子在那里,还没见面,实在应该。仲信么,你就莫去了,你明理二伯去过仲智家两次,马上又要跑上海,路熟得很,他还懂点医术,顺便带些桐君阁药丸,陪你妈去,比你去放心得多。” 仲信“扑通”跪在三公跟前,哭道:“三公,难为二伯了。” “哪里话?他在涪州药行几年,没难为你们吗?你把三公当外人了。” 仲信送妈和二伯上了朝天门轮船,再去市内买些丝车用的镙钉齿轮之类,匆匆赶回涪州。 两个多月后,天气炎热,二伯送回穿件满襟绸衫的妈妈。老人频添白发,脸却稍黑,皱纹爬满。不过,也许高兴,精神大有好转。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忽东忽西,颠三倒四,旁人插不上话,似有反常。朱家内外,依然高兴。 邻居都来看她。她开口就夸:“媳妇能干孝敬,做事利索,很会理家,就是说话不懂,名字也没取好,刘嘉刘嘉,就像牛家牛家,好难喊哦。孙子朱川长得白生生的,跟他爸爸,跟他爸爸的婆婆一样白。他祖祖也说朱川名字好听,没有忘记我们四川,就是没按字辈取名,该取朱立川,我给他妈说了,他妈说不改了。开先,朱川生怕沾我,见我就躲,我像是鬼,去捉他一样。那几天,我又老又瘦又黑,就像个大烟鬼,他哪么不怕嘛。过了两天,就喊我奶奶了,不怕我老鬼了,拉我的手了,我哪里是鬼嘛。喊我奶奶,啥子奶奶?难听死了,我不想答应。”一停,继道,“可惜哟,仲智享不到儿子福了,他们也成了孤儿寡母,我也是孤儿寡母,我不怕了,阎王不想请我了,请我也莫得用。” “妈,莫想那些。”仲信劝道。 “莫打岔!”妈手一挥,止住儿子,揩揩眼睛,再夸儿媳:“媳妇好,媳妇好。医院当个护士,钱莫几个,养父母,养儿子,屋里干干净净,出门整整洁洁,孤儿寡母,难呐。就是仲智的坟远了点,在她乡下老家,坐船要一天,我不晕船的也坐晕了。亲家也是孤儿寡母,说话听不懂,待人很好。我给媳妇说,你守满半年再嫁个男人嘛,她说这辈子不嫁人了,守寡到老,我说你才三十岁呀,继宗死我也三十八了,你还早得很,她硬说不再嫁,我们婆媳抱着哭了一场。我给媳妇钱,她整死不要,我急得哭,她才收了,还给我买一身新衣裳,你们看嘛,我穿的这件满襟绸衫就是,好媳妇啊。哦,给孙女买的新衣在口袋里,仲信,你快拿出来,给孙女试一试。” “你该把孙子带回来嘛,我们也好看下。”邻人赶忙插话。 “他不跟我走,鬼娃儿,精灵得很。我说带他回四川,他又哭又跳,我像老虎,要吃他一样。那天,听说我要走,他躲了,等船开了,我才看见他在码头朝我摇手。嘿嘿,横顺是我孙子,我死了,也想得开了。” “上海好不好耍?”有邻居问。 “希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很,有你看的,有你吃的。有人说,‘好耍不过重庆府’,上海比重庆好耍得多,有了钱,你想啥子有啥子,眼睛都看花,就是听不懂话,叽哩哇啦的。” “你哪么不多耍几个月?” “我哪里耍得惯,哪里看得惯哟?说话听不懂,炒菜光甜不辣。我在城头耍了二十多天,在她乡下老家住了十多天,我就耍不住了,想回来了。金窝银窝,还是不如各人狗窝。” “你们朱家算狗窝,我们该算猪窝了。”邻居自嘲。 妈妈灿然一笑:“上海穷人心好,听说我是仲智妈妈,好多工人跑来看我,劝我,喊我妈妈,要我别怄气,还送钱送礼。还有的把袖子卷起给我看,给子弹打穿了,是朱医生包扎好的。仲智就是他们送去乡头埋的,打伙出钱修墓,我一听,给他们跪下了,那晓得,他们几十个人齐刷刷给我跪下,我都不哭了。有人说仲智是共党,是共党就该杀吗?媳妇说不是共党嘛。他爸爸就是加入同志会才死的,仲智没参加啥子也遭丘八打死了,你们丘八好心黑呀!他爸爸闭眼睛我还说了几句,媳妇跟仲智没说上一句话,比我还命苦啊。” 妈说着“呜呜”哭了。仲信请二伯到一边,问:“二伯,大哥是不是共党?” “你嫂子说不晓得是不是,有人又说他是。你妈虽然话多,全是真的,刘嘉确实不错。” 仲信点了点头。二伯说:“我先后去了两趟上海,头趟送去,二趟接回,生意做了,人也陪了。这回你妈怄够了,一路很少说话,不出舱门,躲在床上哭,我生怕不测,不敢离她半步。幸好,我带了些药丸,还懂点‘望闻问切’,直到上海,都没生病,才放下心了。一到闸北,刚看到刘嘉和孙子,你妈马上瘫倒,急得你大嫂手忙脚乱。你大嫂说,出事那几天,到处捉人,人心惶惶。你大哥人缘好,闸北好多人帮助他,尤其是那些工友。” 此后,妈妈话闸一开,关停不住,东西南北,天上地下。朱家由她,比憋在肚里好。 朱门悲伤气氛,总算稍有和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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