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三十五、三十六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三十五章 首 下 重 庆 隆冬清晨,冬阳穿过薄雾,仿佛不大情愿,光亮射在船上几无暖意,走了过场。涪江碧绿清澈,缓缓流淌。一艘装满大米红苕棉花桐油等的柏木货船,驶在龙兴场外的“龙潭”中。大概“龙王”有请,船速缓慢。仲信和泰山站在船舷,仰望左岸的龙兴场。船尾货舱的棉花堆旁,放有三百余斤生丝,他们将以此作“筹码”,换回新缫丝车,扩大缫丝作坊规模,提高缫丝能力。本来,半年前涪州到重庆已通公路,可车票价太贵,还有生丝货票,且仲信想坐船,于是乎,改道水路。 初下重庆,新鲜稀奇,仲信目光不离两岸。此刻,他指着一根老黄葛树下的一大片木柱粉墙房屋,道:“爹,那是龙兴场小学堂,安贵就在那里教书,都说他教得好。” 泰山不以为然,问:“听说他在你朱家借宿十几年?” “十三年。妈认他干儿子,我们是干弟兄。” “你朱家是绅粮,他胡家是佃客。一个主人,一个下人,如此认亲,门不当户不对。” “胡家很讲义气。就在刚才那个渡口,要不是胡表叔拼命保护,这些生丝遭抢了。” “当真?”泰山似有不信。仲信即把事情经过托出,毕了,再把胡大银身世以及和朱家往来详细告之。泰山听罢,良久无语,最后道:“既然对你朱家如此忠心,这回办作坊,何不喊他当个工头,你也放心跑外面了。” “嘿,他已经是工头了,帮我们做好多事哟。” 泰山满意看着快婿,没再说话。 木船驶出龙潭,拐个大弯,驶向东南。当地人说龙高兴了,摇头摆尾。那知一摆就是几十里。可它不摆行吗,一条山梁挡住去路。遇到强硬,蛟龙再凶,也得屈从,温驯多了。 仲信说:“安贵跟他爸爸学了点拳术,走路很快。若是运气好,很有前程。” “我常说‘时势造英雄’,就是此意。你外公不是常说‘审时度势’么,也是要你看准时势,抓住时机,至理之言啊。你哥来信没有?” “来了。” “如何说?”泰山迫不及待。 “我现今才晓得,哥哥根本没投奔国民革命军,还在上海行医。” 泰山一怔,眉头紧皱,脸色难看:“是不是啊?你妈没写信喊他参加?” “妈写了,是喊他不要去,怕他像爸爸那个结局。” “你这个妈呀,不晓得脑壳哪里长了蛆!”泰山叹口长气,惋惜不已,“我还以为她听了我的话呢,嘿,恰恰相反。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冒险,成得了大器?听说国民革命军所向披靡,打过湖南了,南方政府要胜了,举国是他们的了啊,你说,你哥哥是不是错过了良机?你这个妈呀,哎—,老天爷,可惜呀,可惜。” “妈不在乎这些。” 泰山激动地喊:“她不在乎我在乎!如今,我们两家绑在一起了。” “其实,哥哥从医外科也要得,” “要得个俅!”泰山一气,来了粗话。 木船转过河湾,河床变窄,险滩迎面扑来,木船箭一般冲进激流中。只觉头晕目眩的仲信,不敢看近处船舷急流,紧张地遥看远处山梁。驾长站在船首,突然放开喉咙,长声悠悠: “下滩罗——,”站在船两边的纤夫立即齐声回应:“嘿——作!” 驾长再喊:“坐稳罗——,”“嘿——作!” “下重庆哟——,”“嘿——作!” “找堂客哟——,”“嘿——作!” 听着浑厚悠扬且风趣的号子,仲信不再紧张,不经意中,飞下急流险滩。 泰山却不以为然,边看激流船飞,边道:“到了重庆,要学重庆口腔,若果还说涪州口腔,要笑你‘乡巴佬’。‘婆娘’要说‘堂客’,‘娃儿’要说‘崽儿’,‘妹崽’要说‘女娃’,‘凶’说‘猫煞’,‘冲壳子’说‘扯把子’,‘吃抹合’说‘打巴壁’,多得很,我说不完。生意老板,南腔北调,我在外跑多年,有时也听不懂,你要学点,不然,斜起眼睛看我们,说你土,不想和我们做生意。” “呃,爹。” 泰山压压头上的瓜皮帽:“莫再说‘二天’,说‘今后’,莫说‘哪么’,说‘啷个’‘为何’,莫说‘默到’说‘以为’‘认为’,他们才懂得。重庆人尤其喜欢笑我们‘吃呱了’。莫说‘呱’,说‘吃了’‘走了’,重庆人以为把人‘剐’了,那还了得!‘看到呱你的妈’,看到你的妈遭剐了,哈哈。”泰山朗声大笑,笑出眼泪。仲信跟着大笑,脸却发烧。 冬春季节,水枯许多,浅处清澈见底,两岸泥沙卵石,不见尽头。靠岩一岸水道很深,碧蓝透绿,微波荡漾。河道专拣深水游走,时东时西,逶迤蛇行。 第三天中午,到达合州。三江汇合,河面宽阔,水面平静,似流若止。船内六个纤夫,同时走到船舷,动手摇桨,一起一落,整齐一致。 船入嘉陵江,江更窄山更高,水流湍急,船行加快。此时,摇桨纤夫陆续放下桡桨,从船舱拿出十来个稻草编织的圆型草垫,挂在右船舷外边,然后手握铁尖撑竿,盯住右边石岩。仲信先不明白,问泰山才晓得,他们怕船帮擦到石岩,用草垫挡一挡,免得撞烂,不得已时,还用撑竿顶住石岩,不然,大船撞得稀烂,到北碚捞尸吧。说得如此可怕,仲信不由浑身一紧,惊惶四顾,船已冲进峡口,快速若箭。右岸刀削陡岩,望不见顶,或凸或凹,绵延不断,一闪而过。左首水中,一块块礁石林立,连点成线,如同巨齿尖刀,随时可能划破船肚。有几次,仲信看着船舷快要撞上石岸,正要喊叫,木船却又迅速驶离,重回江心中流。 仲信再看驾长,见他脸色铁青,双手掌舵,紧盯江心,没敢眨眼,如同雕塑。再看右舷,几个纤夫仍然手持带铁尖的楠竹撑竿,齐齐地伸出船舷丈多远,两眼盯住对面岩石,如同士兵持枪守卫。仲信看着,大气不敢出,直到次日中午,船泊磁器口,才放下心来。 坐船四天半,即便新鲜希奇无比,此时的仲信,也劳顿不堪了。 这里原是河湾,水势平缓,泊船许多。右岸有个山头,长街环绕山脚,房屋重叠,顺坡上伸,到得山顶,却是庙宇一座。左右各有小河流出,将山包和房屋围住,小河水少,露出淤泥渣滓。岩顶斜坎和平地各处都有破旧房屋,几根木柱撑住的吊脚搂,东一片西一块,彼此不接,鳞次栉比。岸边沙滩上,下力的拉船的,抬滑竿的提鸟笼的,游手好闲的讨口要饭的,摆摊赌钱的算命看相的,瞎子老人拉琴女儿卖唱的,上游洗马桶尿罐的,下游挑水卖钱的,提箱扛包匆匆上下的船客,光天化日卖笑拉客的妓女,长棉袍盖住全裸下身的纤夫,应有尽有,无奇不有。熙熙攘攘,花花绿绿,挨肩接踵,你喊他呼,驾长吆喝,纤夫应合。好个大江码头奇特而热闹景象。 大船一停,一群力夫蜂拥一般,挤上跳板,驾长右脚一伸,挡住跳板:“慢来,慢来。” 两力夫朝站在船头的泰山喊:“李老板李老板,我来挑,我来挑。” 泰山朝驾长道:“老哥,让他两个上来。”驾长看看泰山,抽开右脚。两力夫笑逐颜开,箭一般跑上船头,扑进舱内,生怕其他力夫先行一步,抢了生意。 泰山板着脸朝他俩点头,不说话,带进后舱。二人也不问价,各挑上一百五,腰杆一挺,扁担压弯,木船晃动一下,二人马上站稳。他俩踏上跳板,担心踩断,不敢闪悠,不敢同步,轻轻探步。一脚踩上沙滩,眨眼沙埋脚背,一步一陷,莫法闪悠,只得慢步,非常吃力。接着,爬石梯路,脚杆一挺,闪悠一下,爬上一梯,出口大气,再爬一步。爬完石梯,街道平地,挑担响声再起,泰山加快脚步,紧随其后。 一行进得小街,到得三岔路口,力夫停担歇气。泰山扫视前方街道一阵,再转眼右方街道,眼放光亮,自语:“还是老样子。” 仲信不由朝右方看去,街道不平不宽,不远处再拐弯,临街房屋高低不齐,木柱木墙,间或蔑编,颇显陈旧。不过,一座挂大红灯笼的楼门最为显眼,那是妓院。 仲信突然觉得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不禁道:“还没我们涪州街道平顺干净。” 泰山看他一眼,说:“水码头嘛,就是下货上货,开初修得简单。其实,你莫看这里房屋老旧,有钱的人多得很,你三公就是一个嘛。他们都不住街面,街后头有深宅大院。” 挑进《秋丰旅店》门内,两力夫放下担子,伸腰揩汗。泰山随手甩给力钱,力夫看也没看,手心里抛了抛,笑嘻嘻走了。仲信实在担心泰山给力夫过少。 泰山转身朝柜台:“刘老先生,又给你送钱来了。” 老帐房这才反应过来,慢慢摘下眼镜,站着看了对方好一阵,方才认出:“哎呀,李老板嘛,几年没见,认不出了,这回亲自出马?” “打虎两兄弟,上阵父子兵!” “当然当然,”帐房先生笑笑,仔细看下仲信,问:“你二公子?” “快婿,姓朱名仲信。我这回来,带他熟路,日后望刘老多加关照。” 帐房先生双手打拱:“好说好说。李老板,恭喜呀恭喜。招到如此标致之乘龙快婿,是你前世积了德吗?名字也有意思,仲信者,重信义也。恭喜呀恭喜。” 如此恭维,仲信反觉不是味道:商人嘴巴太甜,并非真心啊。他勉强笑了笑。 泰山来了兴趣,照葫芦画瓢,放肆恭维帐房先生,不无粗俗:“刘老先生,四年不见,你反倒年轻了,莫不是又讨了小妾,喝老酒吃少奶,养气补血,延年益寿了。” “哈哈,老夫命都难保,岂敢讨小!哪像你李老板,讨四奶纳五太,多多益善。” “哈哈哈哈。”泰山欣然领受,开怀大笑,全然不顾女婿在旁。 熟门熟路,他们进得二楼一间临江客房。屋中吊着一根麻线,泰山一拉,“得”,电灯亮了,屋内又明又净,说:“看看,比我们涪州安逸得多嘛。”,仲信先一怔,马上拿过线,学着一拉,灭了,再拉,亮了,再拉,灭了,反复三次,如同小孩,说:“洋东西,又明亮又干净。我们涪州若有,多好哟。”此刻,他真切感到洋科学洋技术了不得,非涪州能比。 泰山忙道:“忘了给你讲,我们涪州几位绅商正在发起合伙,办个电灯公司,发电机来重庆买,烧洋油发电。我也入了一股。” “哦!当真?那我们这回就买电拉丝车,不买人踩的了。” “电灯公司只是黑晚发电,只照电灯,白天没有电。” “哦——,可惜。”仲信虽有眼光,电不支持。 “吃了午饭,我们就去中鑫丝厂,看他们的脚踩丝车卖没卖?” “哎——,我们只有捡重庆的旧货啦。”仲信深深叹息。 第三十六章 生 意 场 上 从旅馆出来,沿河街前行不久,再朝左拐,进一小街。小街窄而长,绕山脚半圈。小街尽头,拐进右巷,爬梯数级,踏上石桥,中鑫丝厂即在眼前。 泰山说:“明天,你去三公家,我去城里。你问下现今生丝价格?最高与最低都要问清楚。三公若问你有没有生丝,就说有,不多,一百来斤。若问卖价,你说等我回来。” “若果三公要买我们生丝呢?” “你还是说,等我回来。” “三公对我们最好,大哥留洋日本,全靠他。该给三公说实话。” “生意场上,莫说你三公,就是你三祖宗,也不能说实话,天王老子一样。记住!做生意嘛,亲兄弟,明算帐。” “呜呜”声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抬头望去,缫丝厂的窗口,烟雾扑腾而出,挂在窗框的尘埃蛛丝,“扑挞扑挞”,飘起落下。不过看得出,忙碌而有序,紧张而生机。泰山兴奋起来,说:“这家丝厂不是重庆最大的,工商兼顾,又缫丝又做绸缎生意。他们把自己缫的和买的生丝运到汉口,换来绸缎,再卖给我们小河(嘉陵江)的绸庄,赚钱不少。往常,我们卖生丝给他们,再买他们的绸缎。”泰山想在涪州办缫丝作坊,恐怕就是受此启发吧。 听说涪州李会长亲自出马,中鑫厂吴老板迎至楼下。吴老板个子不高,脑壳大得出奇。一见泰山,双手一拱:“哟,李老板,几年没来了,没想到你亲自上阵,定有要事。” 泰山依然双手一拱:“恭喜恭喜,给你送‘袁大脑壳’来了,算不算要事?” “李老板之好心,我吴某领教够矣。你怕是用‘袁大脑壳’换我‘吴大脑壳’吧。” 泰山笑骂:“你那个脑壳值个俅!你大脑壳像泥鳅,滑得很。” 吴大脑壳自感不是泰山对手,转入正题:“你运了好多生丝来?” “没运一两。” “当真?是不是怕我出价不高?” “我诅咒。” “那你下来做啥子?” “拜访大脑壳朋友嘛,顺便捡几台你不要的烂丝车。” 吴大脑壳狡猾地笑笑:“我说嘛,你无事能来和我磨嘴皮?不过,你怕捡不走。” “不能用了?”泰山故意说是烂丝车,一文不值。 “还有七成新,哪个说不能用?是怕你舍不得出钱。” “走,我们去看看。” 拉开电灯,他们走进一间宽大的车间。几台缫丝车并排靠近左墙,积满灰尘,颜色莫辨。每台缫丝车有四个卷丝的圆辊。右边,一排水池,水无一滴,池底积一层灰,变黑了。看来,好久没用了。陪同进来的中年人拍拍丝车扶手上灰尘,右脚踩上踏版,踏板通过皮带传动,大圆盘开始旋转,大圆盘周边的齿轮再带动小齿轮旋转,小齿轮固定在一根长轴上,小齿轮一转动,四个圆辊随之旋转,于是,生丝缠绕其上。陪同人稍一使力,四个圆辊飞快旋转起来,用力越大,旋转越快。 仲信仔细察看脚踩丝车。他虽没学过工业技术,不懂力的传递,却也听过齿轮传动之类。现今看来,脚踩丝车并不复杂,手摇纺车扩大罢了。辊架一变四,手摇变脚踩,于是,一人顶四人。如此一改,并不复杂,自然合理,高效省力,可是,为何别人想得到呢?莫非,这就是才能!这就是技术!这就是进步!此刻,仲信实在被技术和效率迷住而向往了。 仲信踩上踏板,试探一踩,很快,圆辊转动起来。脚一刹住,圆辊慢慢停下,再踩再停,反复数次,觉得很易学会。稍有不懂之处,再请教陪同人。仲信很快掌握使用技术。 到此,泰山方才正式和吴大脑壳讨价还价。 “好多才卖?” 吴大脑壳不说话,伸出三指。泰山故意问:“三十个‘袁大脑壳’?” 吴大脑壳气得直跳:“李老板,你是装莽还是开玩笑?毛坑里捡手帕——你好意思开口。告诉你,三百。” 泰山吓了一跳,黑起脸道:“你吴老板吃人哟。把我两爷子命搭上,也凑不出六百块银元。两台旧东西,久了生锈,一堆鸡巴废铁,六百个铜元也没人要。” 这回轮到对方气坏:“李老板,你到底想不想买?” 泰山笑着说:“看你吴老板想不想卖?随便问哪个,值不值三百?” “你给好多?” “不亏你,这个数,两台一百块银元。你没想下,还要弄回涪州,豆腐盘成肉价,我还做不做生意?” “李老板,亏你还当会长,佩服!涪州人眼光毒,选个老谋深算的老乌龟。” “岂敢岂敢,小巫见大巫。要说老谋深算,你是祖师爷,在下是学生。” “看来,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吴大脑壳说。 “我的袁大脑壳也只有送别个了。” 其实,都没想就此结束。吴大脑壳到底没耐住,开始新一轮讨价还价。 他先开口:“好嘛,我少点,两台五百五。” “一百二,不再添。” “五百二,再少不卖。” “一百二,再多我不买。” 如此反复,拉锯多次,最后磨到三百和一百五之间,一半之殊,差价缩小。可是,到嘴的肉谁也不甘丢了,让野狗捡便宜,只好等新一轮舌战。 仲信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心里直笑。舌战和心理战,他一辈子学不会。 又一轮唇枪舌战开始,只是不再比手势话银元,转开话题。 泰山说:“你我两家做生意有十年了,老朋友了。” “啷个不是?你送来的生丝,不管市上多贱,我照收不误。” “你忘了?前年不是我大儿送来生丝,你厂要关大门。” “我不收你生丝,你哪来钱?买得走绸缎?嘿,关门的是你。” “我没生丝,你有绸缎?本末倒置,吴老板哟。” “别个也在缫丝。离了你红萝卜我照旧出席。” “你吴大老板,那么有钱还须百把块?” “你是堂堂涪州会长,还莫得钱?” “算了,莫说挖苦话。我是看到老朋友面上,今天才来找你。” “不是看到你李老板面上,我不奉陪了。” “算了,今天不说了,明天我去城里,回来再说。”泰山留个余地。 “我等你。你把银元凑足哟。” “嘿嘿!那看卖好多?多了,除非我卖衣服裤子,光起屁股回家。” 回到旅馆,仲信忍住笑,问:“爹,你说我们没有生丝?” 泰山嘿嘿一笑,说:“明天,你问清了行情,我就有生丝了。” 仲信相信,泰山完全能够编出生丝价格来。不过,他对丝车能否买成依然忧虑。 “爹,丝车买得成么?” “莫急,旧车放久了要生锈,他非卖不可。一百八,我们才下手。” 仲信半信半疑。泰山慢慢道:“你没看出来?他比我还着急。他织绸,急要生丝。他不再缫丝,丝车急着甩卖。两头都捏在老子手里。哈哈,他龟儿子漫天喊价,老子就地还钱!看哪个磨得赢?”仲信笑了,由衷说道:“爹,你好会做生意。” 泰山隐隐一笑,道:“我进城回来,再去拜访你三公,给老人讲,请明理帮个忙。” “做哪样?” “再过两天,我们去丝厂,请他扮个买生丝的,想买我们生丝,跑到丝厂找我们,出价比市面高,我们故意不卖。演给他吴大脑壳看。” 仲信想笑,可没敢笑,说:“三公不答应呢?” “你是他孙儿嘛,给他多磕个头。” “若果三公也想买我们生丝呢?” “你就明说,这回生丝不多,是我们换丝车的,他还不为你着想?” 仲信实在为难。他本就不想做买卖生意,不靠嘴皮子骗人,只想办实业,货真价实, 泰山自然看出,说:“仲信呐,你还嫩得很,不懂生意场把戏。做生意就这个样子,你不说假话别个也要说假话,有几个说实话的?日子久了,你就会了。” 次日,泰山坐汽船进城。仲信坐滑竿去三公家,滑竿出了小巷,右拐上石板道,“吱嘎、吱嘎”一阵,踏上一座石拱桥,接着开始爬石梯路。两边尽是蔑编泥抹小屋,高低不一,随石梯路鳞次而上。好一阵爬到坡顶,便是一抹平坝,房屋密集起来。楼房洋房,商铺旅馆,比比皆是。街道纵横,行人如蚁。一问力夫,原是有名的沙坪坝。仲信想,这才像个城市嘛。 穿街过巷,到得小龙坎五号的三公家,平坝将完,快抵山脚。三公家是栋单独小院,一楼一底,面朝大街,背临悬岩,俯视两里远的嘉陵江。仲信仔细看罢四周一遍,记住所有特征,再来不必问路了。 三公早年在磁器口开米行,后来,大儿办了布厂,搬到另处,乡下来的三妈跟了大儿,三公则带二太搬来小龙坎开绸缎铺,二伯明理跟他一起,也是买来生丝,运去汉口南京上海,换回下江绸缎,赚得可观的“袁大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见到孙子,三公虽很高兴,却不吃惊,知道孙子早迟要来重庆。此时,他揉揉眼睛,不迭连声:“哎呀,五年不见,孙子长得好伸展,像你婆婆,龙兴朱门啊。” 三公变化不大。只是稍胖,须发全白,精神矍铄,说话不停。也许老人嗜酒,满面红光,比乡下公公年轻好多。仲信告诉三公,他和泰山下重庆,是卖生丝买丝车,办个缫丝作坊,扩大涪州县城缫丝业,自己赚点钱,也给本地蚕农找个出路。 三公拍掌一阵:“仲信,你们早该如此,做对路了。重庆用生丝到汉口换绸缎,汉口上海丝商来重庆收购生丝,出口西洋。就说今年嘛,生丝俏得很,市面上,一千五百文了。幸好我们去年买得多,不然,你二伯拿啥子到汉口换绸缎?我这小绸缎铺怕要关门了。” 仲信着实高兴:三公若要买我们生丝,不知如何回答? “十几年前,你爸爸还在,我就喊他莫教‘子曰’,教点技术,办实业开工厂,他听不进去,迂腐子啊。你是走对路了,三公助你一臂之力。” “三公,爹进城去了,过天要来拜望你老人家。” “你们找到丝车没有?” “找到了,中鑫丝厂,有几台脚踩的。” “对头对头,吴大脑壳有,他们织绸了。不过,吴大脑壳奸滑得很,你们要拿稳。” 仲信把昨天讨价还价的经过一一讲罢,末了,请二伯装作买生丝,与吴大脑壳抢生意。 三公直笑:“你老丈人鬼嘛,难怪当上会长哟。他又当会长又跑生意,大儿呢?” “他说来重庆有要事,顺便带我摸熟门道,没要大儿来。其实,我不想做生意。” 三公笑笑:“有这么个老丈人也好,省得你费心。我喊明理去,你二伯不像在药行那么规矩了,跑汉口,跑上海,学油了,装啥像啥。这回,狠狠收拾他吴大脑壳一下,哈哈。” 从三公家出来,仲信没坐滑竿,沿来路徒步,检验自己识别城市道路的眼力。路过沙坪坝,他进了一家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机械入门》,一本《蚕丝工艺》。三里多路,穿越五条大街小道,弯来拐去,有如迷宫。他居然没走错,暗自欣喜。 傍晚,泰山没回,仲信独自逛了磁器口码头夜市,确是热闹。不过,要不是他反应快腿脚灵,险些给两个妓女拉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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