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三十三、三十四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三十一章 朱 门 喜 酒 十六日下午,太阳尚有竹竿高,油坊街东头走来一行滑杆队伍,足足拖了一里。领头滑杆是仲信的公公,其余是乡下朱家老小和亲戚朋友,进城吃仲信喜酒。除去二姐和幺女杨秀芬不肯光临外,四十人有余。到得《斋香轩》,力夫吆声一片,加上围观尾随,差点堵断街道。包下一家旅店,来客进住。 屋后河滩地上,搭篷筑灶,杀猪摆案,厨师伙夫,足足十个,肥猪六头,鸡鸭八篓。门前街上,跨街搭棚,摆方桌三十张,风雨无碍。本来,新郎仲信不想如此阵势,罗玉兰亦犹豫不决。哪知乡下漂亮妈妈得知,发下话来:“跑几十里,吃第一个孙子喜酒,不闹热就不去。他李家敢办一百桌,我朱家办两百桌!他李家办三天,我办五天!莫钱?只要朱家饿不死,就要办!莫人?乡头派去!”老太太言必行,行有果,不仅送来钱,还封佃客胡大银当“总管”,罗玉兰只管发话。已经如此周密,老太太还不放心,提前两天驾临,督办喜酒。 那天,老太太下得轿来,稍作歇息,便作严格审查:“合‘八字’没得?” 罗玉兰只好说:“合了。” “合得起?” “合适。” “新郎穿啥子衣服?” “红绸长衫。”罗玉兰恭敬回答。 老太太一声令下:“不,还是依老古套,穿‘龙袍’!”罗玉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龙袍”啥样子,只好答:“我没见过‘龙袍’。” “你没见过的,多得很。做!照川戏那样做!赶快。” 罗玉兰迟疑着。老太太再发话:“胡总管晓得哪么做,你给他说。新娘坐哪样轿子?” “四抬花轿。” “小了,八抬大轿。”老太太手一扬,比个八字。 “没有新娘坐八抬,只有县大老爷坐八抬。” “你男人不死,给他当县大老爷,我看还小了。别个妹崽一辈子坐一回,该!” 罗玉兰说涪州城找不到八抬大轿。老太太一挥手,说:“赶快做。” 其实,老太太说气话。老太太也没见过八抬大轿,只是川戏里有,前后各一人,表示八抬大轿样子罢了。老太太继续审查:“晚黑,有没有川戏?” “李家要演三天川戏,专门送来‘全帖子’,请你去看,正中位置。” 老太太本是戏迷,龙兴场唱川戏,她坐轿子去,不到戏完不合眼,回来讴上几句,不会丢词跑调。而今,李家请来川戏班子在《永宁会馆》连唱三天,从十六唱到十八,小折子戏不来,皆由李会长亲点,《白蛇传》《杨门女将》《火烧赤壁》,一律招待街民。 “不去!我们自己演。” 罗玉兰知道老太太不会去,在帖子签上“敬谢”,当场即退,再道:“莫得戏台了。” “那就放烟火!给你二爸说,他晓得。”老太太命令道,稍停,老太太咀一瘪,“嘿嘿,我要看看,是看我烟火的人多,还是看他川戏的人多?到了晚黑,老子把卵子涪州城照个透亮,嘿嘿!你们看戏的,还舔不舔李老板屁股?”说罢,她得意地笑了。 罗玉兰没想到老太太对李家如此气忿,定是为仲信没娶她外孙女杨秀芬吧。 罗玉兰没笑,只得一一照办,否则,老太太一生气,立马走人,岂不败喜?只是,要赶上李家实在太难。他乃商会会长,有钱之人,拍屁股的多得很。还有,李家酒席全由饭庄酒家承担。你朱家自操自办啊。罗玉兰依然照办。她立即找到二爸,二爸说:“好办,我认得几个烟火匠,算周围几县最好的。我看过两次,很好看。” 罗玉兰找到胡“总管”,问“龙袍”如何做?胡“总管”说:“容易,老太太的‘龙袍’就是用黄绸子,做宽大些,跟唱戏的一样。” 罗玉兰一笑道:“哦!穿戏服迎亲,笑死人!” “老太太喜欢那样,将就她。”胡“总管”道。于是,罗玉兰从黑老弟送的绸料里,选了一段橘黄细绸送到裁缝铺,赶制一件袍衫,只是不要太长太宽,尽量合体,看得过去,不笑死人。至于八抬大轿实至不好找,赶制来不及,但不能请示老太太,压了下来。 十八日“做正酒”。凌晨,天气阴沉,东边龙兴场上空,浓云如墨,缓缓往西移动,云团不断变幻,时而若马群,时而如幕帘。偶尔,几丝晨风,凉飕飕的,似有小雨,欲来未至。虽是小暑,“梅雨”半月,霉得太阳不好意思露脸,乡下打谷期延后了。 朱门经过重漆,盖住斑驳,重泛红光,漆味扑鼻。两边门廊上,楹联鲜艳,皆为外公撰书。联意新颖贴切,字体遒劲洒脱。上联:油坊绸庄同心同德振兴涪城工商;下联:才子佳人相亲相敬终成朱门鸾凤, 朱太太早早起床,出巷道摸到店门,凉风一过,缩下身子。她捋捋插着金簪的青丝油头,望望半暗半明的晨空,唠叨开来:“他李家选的啥子天气?还说黄道吉日,狗屁!早不选,晚不选,偏偏选今天。要我选,就选明天。观音菩萨成道吉日。你菩萨我凡人,一天办喜酒,好闹热。仲信才有福气,重孙不升官也要发财,不发财也要添龙凤。” 老太太发觉没人听,立即转向后院,正欲发话,发觉前庭后院灯火通明,风箱声此起彼落,虽不见人,却有脚步声。老太太松口气,想起昨天,自己亲自监督收拾新房,亲自给铺床妇人送“喜钱”,脸上皱纹慢慢舒开。当年继宗玉兰办喜酒,她运筹帷幄,一丝不乱。 吃罢早饭,迎亲队伍出发。四个执旗少年领头,两抬迎亲礼物红绸遮盖,左右尾随。其后,新郎披挂新奇:光头上戴藏青呢宽沿博士帽,帽顶插翎;橘黄细绸长衫罩住全身,绸料看似单薄,却沉甸下垂,直拖脚背,犹如龙袍加身,跟唱戏差不多。两条长红绸带,双肩十字斜挎,交叉处挽成红花,遮住胸部。红黄辉映,熠熠耀眼。 紧接,四人抬着花轿,没依老太改成八抬,轿顶披红挂彩,两边各贴红纸金字,“龙凤呈祥”“福禄双至”,诱人眼目。不知是老太太高兴还是没有发现,她没大喊“站住!”唢呐锣钹队伍簇拥其后,三十余迎亲客穿新戴红压阵,浩浩荡荡,奔城中心而去。到县署街李家,仅两条街,直线距离不到两里。路上,伫足观看的几乎连成线。到得李家,费去半个时辰。李家大院外,鞭炮震天,硝烟弥漫,唢呐悠扬,人如潮涌。迎亲队伍走进大太太那道院门,停在天井坝里。司仪高喊:“新郎倌到,叩谢二老!”两抬礼品抬进西厢。 泰山夫妇并立西厢房中,笑纳礼品。新郎慢步上前站定,先向二老敬个大礼,接着三跪九叩,感谢养女之恩。可是,刚一跪一叩,李会长扶住新郎:“新式婚姻,免了免了。”新郎马上起立,司仪再喊:“新郎倌到堂屋迎亲!” 新郎马上随二老进得正厢堂屋,站立一边,等待新娘出闺。此时,乐声更欢,鞭炮更烈。没一阵,四女簇拥披“红盖头”的新娘徐徐走出闺屋。 司仪高喊:“拜别祖宗!”两女伴搀扶下,新娘朝神龛一跪,“再别二老!”新娘给二老跪拜,告别父母,接着,新郎上前,紧随新娘走出堂屋,到得天井轿前。司仪拖长声音:“新娘上轿!”新郎掀开轿门,待新娘入内坐定,放下门帘,男“送亲客”用红纸封住轿门,完好无缺。新郎转身再向二老跪下嗑头再谢。二老扶他起立,会长朝花轿扬手示意,走吧走吧,由你们啦。新郎这才看见,二三两太太立在街檐,指点他的“龙袍”,边说边笑。 司仪高喊:“起轿!”,此时,新娘大哭,含含糊糊:“妈呀,我不去,我不走啊。” 轿夫不管真哭假哭,弓腰一挺,花轿离地,闪悠闪悠,抬走再说。三抬“陪奁”盖上红布,尾随其后。司仪再喊:“送亲!”李家人送至院门口止步,新娘哭声顿时止息。 迎亲一行返回朱门,已近正午。天公作美,还没下雨。花轿和三抬“陪奁”一落地,胡“总管”长声吆吆——“新娘到,朱门迎客!”,顿时,鞭炮震耳,鼓乐喧天。 胡“总管”再喊:“迎新娘进堂屋。” 男“送亲客”撕去轿门红纸,女“送亲客”掀开轿门,扶出新娘,交给四女“迎亲客”,至此,送亲任务完成,完好无损交给婆家,有事不关娘家啦。 仲英四人簇拥新娘慢慢进入堂屋。新郎新娘并立屋中。胡“总管”喊:“新郎新娘拜堂。先拜天地。”新郎新娘朝门口跨一步,朝前天井跪拜一下。 “二拜祖宗。”新郎新娘转身前进一步,朝《天地君亲师位》神龛再次跪拜。 “三拜公婆母亲。”朱家公婆在前罗玉兰站后,腰板挺直,笑眯眯接受新郎新娘跪拜。 “夫妻对拜!”新郎新娘面对面双双下跪。其实权作应付,早不新了! “新郎新娘入洞房。”于是,一伙人簇拥新郎新娘入洞房——后天井北睡屋。 老太太看着新娘背影,笑眯了眼,道:“孙媳妇人高。腰长肋巴稀,必定是个懒东西。” 满屋哄堂大笑,乐不可支。 午宴前,胡“总管”站在街檐,大声招呼来客。仲英丈夫县署许立新师爷匆匆赶来。 胡“总管”双手一拱:“许师爷驾到!”引进堂屋。最后来客者,乃是那位喜吸大烟的马姑爷,一脸青灰,有气无力。胡“总管”拖长声喊:“马姑爷驾到!”众人皆笑。老太太一见,脸转一边,若不是吃喜酒和马家儿女在场,真要指责姐夫几句:不像个老辈子! 至此,客人基本聚齐,两百五十有余。除本家亲戚外,街坊乡邻不少。不过,官位最高者就是当县署师爷许哥,最富者则是姗姗来迟的马姑爷。看看没客再来,胡“总管”请示罢老太太,大喊一声:“正酒开席!”顿时,三十桌上举起筷子,话声暂时停息。 堂屋作为“雅间”,专门设上四席,供年高权重者就坐。胡“总管”找来寻去,许师爷、朱老爷老太太二老太爷四老太爷和罗老秀才许老太太,外加“烟鬼”马姑爷八人凑成一桌,乐享喜酒首席。落座后,老太太看看各位,似有不快,问:“孙女婿,你们县太爷哪么没来?” 许师爷答:“婆婆,他去李家了,委托我代他贺喜。” 老太太立即沉下脸:“是不是朱家没李家有钱?我看他是给李家的银子打瞎了。” 众人低笑。许师爷忙说:“婆婆莫乱说,他是县知事。” “啪!”朱太太狠狠放下筷子,反而大声说:“他敢砍我脑壳?嘿!我朱家也有当过大官的,黑娃子早十年就是团座了。你老丈人不在成都打死,给他个县太爷嫌小了。” 罗玉兰阴着脸,低声说:“他当上知府,我也不希奇。” 老太太听在耳里,看罗玉兰一眼:“你不希奇,我还希奇哩。继宗当上知府,我就是知府老太太,你就是知府夫人了。” 新郎忙着给客人敬酒,走不开,偷偷对仲英说:“姐姐,给修英找个‘尿罐’,她怕上茅坑。”仲英笑着去了。不一阵,仲英回来对新郎说:“她听说有尿罐,一下吃了好多,怕是饿够了。”新郎笑道:“她本来就能吃,刚才又饮过‘合卺酒’,饿不到她。” 吃过晚饭,人们早早来到大街《斋香轩》门口西头,放上凳子找好座位,等着看烟花。朱家为吸引看戏的,安排朱家客人坐油店东头,中间留下烟火位置,西头全给街民。未到黑尽,油坊街几乎堵断。然而,正当人们高兴之际,天公不作美了,一阵凉风过去,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人们先没在意,慢慢地,雨点开始加粗,人们开始骚动。 胡“总管”挤到店门口,请示坐在街檐的老太太:“朱老人,还放不放?” 老太太斩钉截铁般:“放!人家好不容易挤来看,哪么不放?” “老人家,放烟花的说,烟花一打出去就熄了,看不见。” “看不见也放。”老太太固执道。胡“总管”苦笑,说:“是不是等一会,看雨小不小点?” 然而,过了一阵,雨仍然不见小,看客走掉不少。 “老人家,是不是改在明天晚上放?明天是观音菩萨祭日。”胡“总管”再进言。 老太太马上答应:“要得要得。明天是观音菩萨出道日,和她同喜同庆,孙子有福。” 胡“总管”大声对看客道:“难为各位,请明晚看。” 谁知老太太站起来,拱手对大声说:“今天没看成,不怪我朱家,怪他李家选错了日期。” 众人一听,哄然大笑。仲信的那帮狐朋狗友,原打算看完烟花再来新房,闹他妈个不夜天,趁机占点便宜。此刻,让一场急雨淋得兴致不多。穿过后天井时,两人脚下一滑,甩得“啪啪”作响,“哎哟”声里,再无心闹房占便宜,到新房坐了阵,先后告别。 待客人刚走完,新郎赶忙关上房门,笑道:“阿弥陀佛,免得他几爷子折磨人。” “上床!”新娘目光一亮,马上解开衣扣。 二人轻车熟路,迅速滚上龙床,来个龙欢凤喜。 第三十二章 “回 门”受 训 第三天“回门”,新郎新娘不敢怠慢,双双回到才离三天的娘家,以示没忘父母。 李会长一身白绸衣裤,宽松且长,垂吊无皱,对襟衣扣,颗颗扣实,不苟一丝,却又一把白纸扇不离手,再配以光头胖脸长胡须,貌似一位超凡脱俗的“活神仙”。往常,乘龙快婿面前,会长话语不多,然而今日,也许美酒喝足,也许翁婿首次长谈,滔滔不绝的话里,全是推心置腹,毫无戏言。他问:“你婆婆为何不来看戏?” 仲信犹豫一下,答:“婆婆不爱看戏。” 李会长隐隐一笑:“真不喜欢,就算了。不过,你给她老人家说,而今一家人了,莫想那么多。旁人晓得了,要笑我们。她老人家要愿意,请常来作客,我随时恭候。” 仲信脸红了,低头说:“婆婆回乡头了,连马家也没去。” “那么忙?她老人家不晓得,涪州城民对你爸爸还是没忘的,她老人家理应享此荣耀。” 仲信忙点头。李会长继道:“此次亲事,马旅长原打算亲自到朱门贺喜,可不能分身两处,给我说了,择空要去朱门恭喜,”说及此,老泰山歇口气,“回去告知你妈和外公,有个安排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要得要得。” 李会长进一步训导:“你为前驱之子,理应为父亲争气,莫丢他面子。你爸爸在世,常训导学生,莫苟且偷安,有宏大志向,你要以他为楷模。当然,你爸爸读书太多,有些迂腐。我不喜欢他那样读死书。但是,勇为人先,敢为人上,还是可取。” “晓得晓得。” “老夫年过半百,担不动大山了。你都晓得,修英三个哥哥,只有老大成器,老二老三只晓得吃喝,还抽大烟,气死老子!”老泰山一生气,嘴巴不干净。 仲信恭敬听着,不便说话,大气也不出。 “贤婿,你现刻已经成家,为人夫了,转眼要为人父,该立业了。老夫望你下个恒心,挑起朱李两家担子,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不枉一生。”李会长说累了,慢慢闭上眼睛,斜靠太师椅上。老泰山一席话合情合理,苦口婆心,不像妈妈说的那么讨厌,莫非冤枉泰山了? 正思索,老泰山突然坐立,问:“你哥哥到底参加北伐军没有?” 仲信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自从仲智那封信传进李会长耳朵,罗玉兰再不给仲信提哥哥的事,所以他确实不晓得。其实,罗玉兰已给仲智亲笔回信,说子弹不认人,莫去拿枪,你爸爸那么本分,也给丘八打死了,听爸爸的话,安心从医,学那个美国医生,救死治伤,恪守人性,当个神医,人穷病多,多救穷人,莫收医费,行善积德,守住朱门家风。 至今,李会长还以为仲智已经参加国民革命军,蒙在鼓里了。 “以后,你哥哥来了信,告诉我一声,知晓一些外面消息。” “要得要得。” “自古以来,时势造英雄。你要观察时局变化,及时动作,错过不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平时,装作无欲无求,无所事事,韬光养晦,一旦看准时机,切莫迟疑,马上行动,跟做生意一样。做生意光靠精打细算,不够,时机至贵至重。” 仲信点头不迭。 “你看看双江镇杨家,田产家财跟你朱家不相上下,可是杨家弟兄个个了得,留洋的留洋,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莫得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光宗耀祖啊。你何不学学他们,凭你朱门家世,你之前程,理应更加远大。” 仲信盯住泰山,眼放光亮,胸部起伏。 李会长稍作考虑,说:“当今立世,离不得两样,有钱有势,首要是有势。你看那些丘八,有人有枪,占山为王,莫钱就有钱。我们李家有钱,可莫得势,惹不起人。当官的喊我纳税纳捐,我不敢说二话。因此之故,我不得不巴结当官的。我结交马旅长,我巴结县知事,为何?我莫得势力。有人说我趋炎附势,我不怕,……。”说到此,泰山一停,眼神一暗。 仲信给泰山端起兰花盖碗茶,心想:老头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妈不信他。 可能六十度烧酒大发作,泰山进一步吐真言:“我选定你朱家,不光是看家风好,是看名门望族,你有辛亥前驱之父,有重庆做大生意之三公,有在成都开钱庄的黑伯伯,还有留日学生哥哥,涪州独一无二。而你,十五岁当家,不吃酒不吃烟,精打细算。”李会长端起茶,喝了大口。“仲信,现刻你要做的,是如何壮大你朱家财力,要发财。有了钱,啥子都好办。孔夫子讲究学而优则仕,那是古风,不行了。依我说,富而优则仕。有了钱,捐官买官,买枪买炮,招兵买马,独占一方,就有势力。” “爹,我们朱家那点家财少得很。油店生意小,赚钱可怜。” 李会长扭动一阵身子,坐正又说:“你朱家那点家产,我清楚。靠乡头田产也发不了大财,够吃够用而已。只有你成都开钱庄的黑伯伯,家财万贯。” “妈不想和他往来。” “嘿嘿!你那位母亲大人哟,不晓得脑壳哪根筋生了蛆。”李会长笑了,颈子坠肉直抖,“有名不要,给钱不收,小富即安,莫得远见。” 泰山不知是清醒了还是忍住,没继续说亲家不是,转开话题:“我做丝绸生意多年。蚕茧很贱,蚕丝值钱,绸缎贵重。缫丝本来很简单,蚕茧蚕丝绸缎差价那么大。因此之故,我有个打算,朱李两家联手,来个亦工亦商,打伙开个缫丝作坊,一季赚的钱,比你朱家卖油一年赚得还多。” 仲信眼睛闪亮,出气变粗。 会长看下贤婿,说:“我早就看中你们后面那片河滩了,地面宽,离水近,又在街背后,不吵别人,经管方便,合适得很。不涨几十年一遇的大水,淹不到。” “爹,要钱要人呀。” “钱么,我出六成,你们出四成。我看你做事认真,精打细算,你当总管,我大儿子跑外面。利润么,二一添作五,两家平分。” “我当总管,得行?” “啥子不得行。跟你家榨油坊一样。蚕茧上市,买来,雇零工缫成生丝,就完了。农人都会缫丝,你学不来?我还给你撑后台嘛。” 此时,仲信觉得泰山确实能干,官道商道世道,门门精通,身体力行。 泰山再道:“不光自己缫丝,还到乡下收购一批生丝,一起运下重庆。” 仲信早就听说,泰山不仅卖绸缎,还贩生丝到重庆,他坐镇指挥,大儿子跑腿。 “看妈答不答应?”仲信道。 “所以,今天我先给你讲,你回去劝劝你妈。只要她答应,就好办。” 仲信马不停蹄,回家禀报泰山高见。倒是外公首先赞同:“是个好主意。” 朱太太之前,朱家大养桑蚕,最多养到二十张蚕纸,当地有名。那时,全家动员,摘桑叶切桑丝,捉亮蚕放蚕树,簸箕篾席,全当蚕床。小蚕长到三十天,耗子偷吃,苍蝇产卵,女人轮流守夜,直到肥蚕发亮,上树结茧,才能稍有歇息。接着煮茧缫丝,直到雪白轻滑的蚕丝提在手里,全家才敢松大气。四十八天辛劳,鼓了朱家钱包。后来,经商求学或嫁富者渐多,进项渠道扩大,朱家才把养蚕转给佃户,昔日蚕妇当上老太少奶。 “要缫丝也不同他打伙!”哪知罗玉兰如此说。 “你不合伙,怕不好说。”外公说。 “妈,他六成我们四成,赚钱对半分,还划不来?再说,他下重庆做丝生意多年,路熟人熟,稳起赚钱。” “他这个人,鬼精得很,若果两亲家扯起筋来,街坊要笑话我们。我算计不赢他,怕他。” “生意人嘛,不精不赚。”外公笑道。 自与泰山酒后长谈,仲信觉得妈的担心并不多余。不过,他依然希望跟泰山合伙,毕竟是生财之路啊。仲信几乎哀求:“妈,还是跟他合伙,他是我老丈人呀,办法又多。” “仲信,那我问你,他喊你当总管,你缫过丝吗?” 仲信摇摇头:“是没有,可……,” “对嘛,我再问你,为啥子蚕茧要在锅里煮?” 仲信依然摇头。罗玉兰笑了:“对嘛,你不懂缫丝,哪么当总管?” “请人缫,我管账。” 罗玉兰笑得更欢:“你呀,要亏大本。比如,蚕茧买得过多,又不赶快下锅,要不了十天,蛾子咬破茧子,完全废了。” 仲信城里长大,只见过养蚕,没见过缫丝,问:“蚕蛹不是死的么,还咬破茧子?” “那是煮死的,还没变成飞蛾。不煮死它,早就飞出来了。” “蛾子是蚕蛹变的?那它为啥子先要结茧再变蛾子?” 罗玉兰说不出,看着外公。外公说:“蚕蛹变蛾,要好些天,先要睡眠,变成蛹,它不结个茧子包起来,要遭耗子雀鸟吃。给你打个比喻,鸡蛋变小鸡,也是母鸡先下蛋,不是生小鸡,有个蛋壳包着,母鸡孵上几天,小鸡破壳而出了。” “哦!”仲信懂了。 外公继说:“所以,有的蚕农宁可贱卖茧子,也不愿缫丝赚钱。老夫以为,开缫丝作坊要得。缫丝不难。” “钱呢?我们出四成呐,哪里来?”罗玉兰问。 当家的仲信默算一阵。上个月收油菜籽,用去五百多“袁大脑壳”,这回你“做正酒”用去一仟多,加上平时吃饭开销,是不多了,可并非想不到法。 “他若要打伙,请他先垫钱。”罗玉兰又说。 仲信哪里知道,妈妈说得如此复杂如此困难,是要仲信趁早打退堂鼓。也许“总管”官帽的强大引力,仲信依然坚持:“我去给老丈人讲嘛。” 外公道:“两家分成,先要说妥,亲兄弟明算帐,先说断后不乱,免得日后扯筋撩皮。” “当然,当然。这个我晓得。” 罗玉兰仍不肯罢休,说:“他虽然出六成,可是不管作坊,分一半,高了。我们从买茧子到缫成丝,事情多得很。依我说,他四五成,我们五五成。” 仲信一笑:“妈,就看老丈人干不干?” “他不干,就算了。” 仲信直笑,觉得妈妈从没这样计较银钱,今天为何这样? 罗玉兰板着脸:“你笑?你默到总管好当吗?开作坊做生意,不像当家那么轻巧。” “妈,我学嘛。” “你若非要跟他合伙,我们不管。” 仲信不笑了,似有紧张。不过,他依然兴趣十足,马上回禀泰山。谁知泰山也不迟疑,立马赶来朱家谈妥,全按罗玉兰要求办:钱他全垫,分成四五,但得马上动手,因为修作坊买丝车尚须时日,待此备齐,差不多夏蚕‘下树’,机不可失。 罗玉兰原想出点难题,亲家主动提出散伙,没想到亲家如此坚决,又让他逼上梁山啦。 罗玉兰这才对儿子说:“妈告诉你,缫丝作坊完全你管,我不参言。本钱我出,赚钱归你,给你成家立业。”听到罗玉兰不插手,李会长暗暗高兴,马上对仲信说:“听说龙兴场的生丝不贵,你赶快托人收购春蚕丝,重庆俏得很。” 罗玉兰不冷不热插一句:“听说龙兴场早有人买,恐怕买贵啦。” 李会长冷冷一笑:“看看,人家也晓得做丝生意嘛,你们还在打瞌睡。他买他的,我买我的,就像你们收菜籽,出价高点,农人不卖给你?我不相信,斗不过乡场小本生意!” 罗玉兰忙申辩:“我们出高点收菜籽,才不是抢生意,是他们把菜籽压得太贱了。” 会长笑得尴尬:“当然当然,讲良心,当然好,做生意嘛,嘿嘿嘿嘿!” 李会长一走,外公对罗玉兰道:“他那么着急,怕是重庆的生丝赚钱得很。” “你看他那脑壳嘛,毛都磨光了。” 罗玉兰和老父商定:让仲信唱独角戏,二十岁了,磨炼磨炼,日后有为。生意已定,季节不等人,那就快动手,何况,仲信总管本就跃跃欲试。 三十多天过去。屋后河滩上,紧挨榨油房,占地一亩余,修成缫丝作坊。青瓦木柱石基,大屋顶高空间,泥巴篾墙,上开大窗,十足的工棚一座。虽然简易,宽阔光亮适用。若扩大规模,赚了钱再说。策划并领头者,正是乡下婆婆推举的挥刀砍过鞑子兵之胡大银佃客。 西面墙下,右首一排锅灶,灶口开在屋外,左首一溜石砌水池。挨水池有一片空地,全铺石板,摆上三台缫丝车。东面靠墙隔一小屋作仓库,五层的木架立在四周,放簸箕筛子之类篾器。其实,此作坊不过是农家缫丝扩大而已,并无特别之处。 作坊修成,立即开张。胡大银先到涪州城周边场镇收购十几担茧子,马上领着两个零工缫丝。原来,大锅装上热水,浮满泡涨的蚕茧,十个蚕茧的丝头被抽出,绞成一根,缠绕在左边一个绞车上,随手摇动,丝就缠上圆辊,摇得愈快,水面的茧子滚动愈快,茧子越来越薄,直到露出紫色蚕蛹。 仲信笑了:“就像纺线嘛。还没纺线费事,简单!” 半月下来,茧子全部变成生丝,如今晾在坊内的长竹杆上,等着装包。蚕蛹么,经过油炸盐沾,进了朱家人“肚家坝”。 仲信爱妻心切,享口福最多的却是新娘。因为,喜酒虽然才三个月,新娘肚子开始凸起啦。 龙兴场地势高,收谷期晚半月,待胡大银缫完丝,正是回乡打谷日子。临行,仲信给胡大银“川花铜圆”贰仟叁佰块,其中:“川花200文”捌佰块;“川花100文”壹仟块和“川花50 文”伍佰块;为付零钱,还有那种一百文宰成四瓣的“宰版”五十个,要他在龙兴场周围收购生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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