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二十九、三十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二十九章 弄 假 成 真 这天,老父手持报纸回来,高兴道:“玉兰,我看见仲信了。” “在做哪样?” “跟李家女子如胶似漆。”说的是李安然女儿李修英。 罗玉兰一脸不屑:“嘿!他李安然,口是心非,满肚鬼计,朱家不敢高攀!” 其实,李会长对朱家不薄,每到春节,皆给保路遗孀拜年,送上年货,“保路先烈”“辛亥前驱”“老同窗”之类,喊得响亮,叫得巴实。可罗玉兰总觉此公演戏,谋略太深,贪财好色,绝非真意,于是,不卑不亢,应付了之。李太太则常带女儿修英来朱家,说:“朱太太,英子和仲信好匹配,我们两家结亲嘛。”修英比仲信大半岁,长得不错,见到罗玉兰,一口一个“伯妈”,甜心蜜肺,胜过亲女。罗玉兰总觉修英亲热过分,不像单纯女子,太老练太成熟,既不当面答应,也不当面推托,便道:“请先生算下生庚八字,看合不合?”李太太忙道:“要得要得。”只要多给银两,不合的八字也合。 此刻,老父一笑:“我不评论李会长。不过,依老夫眼力,李会长对朱家还是诚心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老父一笑:“玉兰呐,要学会容忍,有容乃大嘛。纵然她父亲有千个不是,万个不该,那是她父亲,不是她本人。他女儿还是要得,与仲信匹配的。” “我是怕她学到李会长那些本事。” “玉兰呀,人非圣贤。仲信不小了,该娶亲了,有个太太把他缠住,免得东跑西跑,安心当家。而且,现今时兴婚姻自由,恐怕他不得听你的。” “他敢!”罗玉兰大吼一声。 老父虽象老酸,思想却还新潮,很能跟上时代。他笑道:“玉兰,民国多年了,你也当过议员,该有新思想了。” 罗玉兰决断地说:“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我选好一个。” “哪个?” “三叔的大孙女罗青莲。” 罗三叔与老父相隔五服,高祖那代的亲兄弟,血脉远矣。三叔的大孙女青莲却是罗玉兰看着长大,相貌身材皆上乘,比仲信大一岁。更令罗玉兰满意的,青莲读完“四书”即进绣楼闺阁,练女红操家务。据说,比她罗玉兰贤惠能干,知书达礼。如今,这般好的妹崽,打起灯笼火把难找。罗玉兰早替仲信考虑好,只是还没来得及提。 老父道:“那妹崽倒是要得,只是,仲信答不答应?” “他敢!乡下妹崽,规矩,勤快,懂礼,不象城里妹崽,好吃懒做,脾气又怪,疯头疯脑,不孝父母。我马上就回去提亲。” 老父一笑,没再说。过了一阵,老父还是补充:“你先给仲信讲下,听下他的意思,免得舍近求远,跑趟冤枉。” “由不得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老父还是一笑。他清楚,为管好儿子,玉兰有时近乎霸道,年纪越大越如此。 午饭时,仲信回来了。罗玉兰待他端碗上桌,问:“上午去哪里了?” “和同学吃茶。”仲信低头答。 罗玉兰不快,嘲讽说:“怕是上李小姐绣楼了吧。” 仲信脸一红,端碗离开饭桌。罗玉兰一声厉喝:“站住!我问你,是不是跟李家妹崽一起?”仲信看妈一眼,还是站住,却背对她,不说话。 罗玉兰急了,声音再高:“是不是?” 老父放下筷子,先对罗玉兰说:“莫急莫急。仲信,坐下吃。给妈说实话。” 仲信这才返身坐下,饭碗还是端着,说:“去那里了。” 罗玉兰立即接上:“仲信,我告诉你,李家妹崽我们不答应。你盯我做啥子?给你讲,李家妹崽,打死我也不答应。莫再冤枉跑了。” “啪!”仲信放下半碗饭和筷子,没说一句,气冲冲地奔进巷道,过阵,再一声“乒 ”,关上西睡屋门。老父和罗玉兰对视一眼。罗玉兰异常冷硬,说:“你百年不吃饭,也不由你!” 下午,仲信仍然偷偷出门,晚饭没回来吃,直到深夜,悄悄摸回睡屋。 早晨,罗玉兰敲他屋门,没应,再敲,依然。当妈的急了,猛地推开门一看,空空如也。罗玉兰反倒一笑:“硬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 “由他去嘛。” 罗玉兰闻声,转过身来,原来老父站在身后,依然强硬:“不得由他。” “看他去河滩没有?” 罗玉兰一听,先没在意,稍阵,想到庚子,紧张起来,脸色陡变,看着老父:“他去河滩做啥子?死东西!” 老父答非所问:“去看看嘛。” 罗玉兰慌忙奔去后院。后门开着,一看,仲信果然独自站立草地,望着滚滚东下江水,好久不动。暮春晨风呼呼作响,吹拂着他光头瘦脸,掀起半截青缎长衫,飘向下游一方。 “仲信,你做啥子?”罗玉兰大叫一声,慌忙朝儿子跑去,仿佛去救即将跳河之子。 仲信没动,头也没扭。罗玉兰气喘呼呼,一把拉住儿子,使劲扭牢。喘息稍缓,她突然一改强硬,“呜呜”哭将起来:“仲信,你一早跑来河边做啥子?把我们急死了。” 仲信不言也不动,目光无神,依然望着河水。 老父一步一摇赶到,站定才说:“仲信呐,对你的事,外公不想参言,可你做得太甚。你妈还不是为你好。你看她,为你一夜没有睡着。你跑到河边来,万一出个事,不把她急死!你开初当家那阵,很有主见的嘛。” 罗玉兰揩着眼睛,说:“仲信呀,你满十九了,不小了,妈不是不管你的婚事,是不答应你娶李家妹崽。她是好看,可李老板鬼头鬼脑,女儿有规矩的吗?女人再好看,娃儿一生,就要难看,就那么几年嘛,会过日子才是长久大事,城头的妹崽好吃懒做,会耍会穿,不孝父母,……” 仲信突然转过脸来,爆发一般,带着哭声:“妈,现今哪个妹崽不讲究吃穿?都象你?” 见儿子说话了,罗玉兰松口气,语气缓和:“仲信,也有不光讲吃穿的妹崽,妈就给你选好一个。”她一停,看儿子没反应,继道,“乡头你三外公的孙女,就很合适。要说长得逗人喜欢,比李家妹崽强,要说勤快俭仆,成家立业,李家妹崽不敢比?还比你大一岁,女大好当家。” 老父插言:“仲信,你妈说的有道理啊,你正在当家,晓得成家立业之难。” 罗玉兰再劝:“仲信呐,你也晓得,自你哥哥留学一走,我们朱家就你一个男儿,你也当家五年多了,当家人莫得贤惠婆娘帮忙,当不好的,兴业更难。你也晓得,我们家底不厚。一个油坊有好多赚头?你公公乡头,十八口人就靠收租谷,莫得其他搞头,也不宽松啊!他李老板开绸缎庄,财大气粗,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吃不完穿不完。他女儿过得惯朱家日子?我们养得起她?不把我们家吃垮穿垮才怪!”说到此,愈加理直气壮,指责儿子,“你哪么不动下脑壳,我们小户人家,惹得起她李大小姐吗?” 仲信不想听下去,抬腿往回走。二老赶忙跟在后面。 老父劝女儿:“玉兰,莫说了。仲信是个懂理的男儿。” 回到家,仲信一头扎进睡屋,没再出来。早饭吴妈送去。到得中午,仲信方才走出“闺阁”,加入全家饭桌,却低头不语。罗玉兰看他一眼:眼睛红肿,脸有泪痕。罗玉兰的心虽隐隐作痛,可她欢喜,儿子回心转意了。仲信又在油店出现,看看油缸,翻翻帐本,倒也认真。罗玉兰担心生米煮成熟饭,不吃也得吃,赶紧回乡提亲。 已是暮春,太阳驱走江边薄雾,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习惯“春捂”的罗玉兰没敢轻装,依然棉袍棉裤,躺于“叽嘎、叽嘎”的滑杆上,曛曛欲睡。 龙兴镇场西头,二姐夫开了个药铺。去年,二姐举家搬来镇上,乡下二十几亩田全部佃出。虽然远离田土,六口之家依然吃穿有余,家境不错。 罗玉兰每次回乡,下得滑杆,总先去药铺坐会,今日也不例外。 “舅娘,”二姐的幺女杨秀芬刚逛街回来,一见舅娘,高兴若狂,扑上去搂住舅娘双肩直摇,问,“你回来请我们吃表哥的喜酒?”, 外侄女整十七,正值花季,打扮得花枝招展:瓜子脸抹着洋粉,白皙而芳香,描了细眉,黑发梳得光亮,扎花长辩耷于乳峰,粉红底的锦锻旗袍修长合身。如此打扮,重庆来的女人倒是常见,涪州城里见的不多,何况龙兴场。虽然有人喊她“妖精”,可龙兴场谁个不夸,秀芬在三姐妹中最漂亮,人见人爱。 罗玉兰微蹙眉头,顺口答:“就是,你去不去?” “舅娘,涪州那么闹热,我当然要去呀。” “舅娘好久吃你的喜酒呢?”罗玉兰反问。 “妈不准。”杨秀芬答。二姐端碗醪糟蛋出来,见女儿搂着弟媳,收住笑容,说:“秀芬, 看你,又疯疯癫癫的,把手放了,让舅娘喝点开水。”杨秀芬这才放手。 二姐看着弟媳吃蛋喝水,问:“听说仲信要成亲了,好久办喜酒?” “不晓得儿媳哪家养着哩。”罗玉兰苦笑。 “听说是李会长女儿嘛。” “人家有钱有势,不敢高攀啊。” 杨秀芬方知上当,大声喊道:“舅娘,你哄我啊。” 罗玉兰大笑,一转脸,看见一位稍高的妹崽背个大背篼,挺着大肚子,吃力地走过街道。天爷!正是罗三公的大孙女罗青莲呀。如同遭人一拳,罗玉兰一弯腰,只觉接不上气。问: “那不是罗青莲么,嫁人了?” 二姐叹息道:“去年打完谷子嫁的。那么好个妹崽嫁给李烟客的二儿,场上的人都说鲜花插到牛粪坑了,可惜哟。” “肚子那么大了,还背个大背篼,男人不心痛吗?”罗玉兰心痛了。 “李家穷,不背不得行。早两个月,还挑谷子挑红苕哩。” “哎——,”罗玉兰叹息一声,眼睛湿了,不忍看着青莲艰难样子。可惜哟,提亲晚了,让李烟客儿子这团牛粪捷足先登,摘走龙兴场一朵鲜花啊。 罗玉兰转脸问二姐:“秀芬好久坐花轿?” “不晓得新郎倌姓张姓李哟。”二姐笑答。 “秀芬这么好看,家里又有钱,还选不到好的?” 二姐笑了,没答,却是一脸的满足。告别二姐,罗玉兰没回近在咫尺的娘家,两脚无力地捱回四里外的朱门,一路长吁短叹,可惜呀。 如今朱门,并未因龙而兴,倒是已走下坡。同辈的只有二爸两个儿子和四爸三个儿子留在家里,妹崽还是花蕾就嫁,让人开苞。即便没嫁,也躲在闺阁绣楼,飞针走线,操备嫁妆,等上花轿。“出”字大院产出不旺,拢共十八口人一条鸟枪,不及当年公公婆婆在世。爸爸七十有余,虽没大病,头痛脑热总是藕断丝连。于是,当家重任自然落在本爱管事的漂亮妈妈肩上,不折不扣“西太后”,而且,垂帘不必,听政免了,赤膊上阵。所幸,妈妈当家理财,轻车熟路,大小事情,有条有序,朱门走下坡路之车,减速许多。 “妈,”罗玉兰走出巷道,出现在西厢街檐上,朝院坝喊。 漂亮妈妈穿长棉袍,戴“夹夹帽”,端个铜水烟袋,坐院坝晒太阳。老人依然清瘦,轮廓分明,虽皱纹不少,却没老年癍,漂亮风韵可见,漂亮妈妈成漂亮婆婆了。她认出是儿媳,不快地问:“过年才回来了,就一个多月,又跑回来,不怕‘棒客’?” 罗玉兰扶住妈肩膀:“回来看你老人家嘛。” 老太太更不高兴:“怕我死了,是不是?我还不得死。” “尽说不吉利的话,你老人家起码百岁。” 老太太这才高兴,开始例行程序,先问大孙:“大孙没来信?重孙三岁了吧。喊他带回来我们看看。”罗玉兰摸出信封,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太太说:“前几天,仲智寄了张儿子相片,我带来了,你看看。” 老太太迅速接过照片,笑眯了眼:“哎呀,长得好看,跟仲智一模一样。啥子名字?” “朱川,四川的川。” “哦,要得要得,还没忘了我们四川,记得祖宗。”老太太大悦,立即把照片揣进衣兜里,说,“放在我身上,想看就看。可惜没依字辈取名字。” “妈,现今大地方变了,不依字辈取名字了。” 老太太马上反驳:“再变,也有老子儿子辈份。你儿女仲字辈,你爸爸永字辈,你孙子是立字辈,老祖宗早定下来的,该给重孙取名朱立川。” “我写信给仲智说嘛,他听婆婆的。” “路上没碰到‘棒客’?”老太太问。她说的是土匪,罗玉兰摇摇头。 老太太闭着眼睛,说:“前几天,李保长遭‘棒客’抢了,值钱的东西抢完不说,还把他女儿搞得半死,造孽呀。你还是少回来,免得路上出事。” “保安团不是来清剿过几回么?” “保安团一来,他们跑了,保安团一走,他们又聚拢来,打了几回,也没打垮。保安团长莫得法。”老太太说罢,稍停,气呼呼道,“保安团不来,望他们来,来了扎在龙兴场,摊款摊粮。来一回,我们家就摊十个大洋三百斤谷子,摊得老子心痛。他几爷子吃饱了喝够了,到处嫖女子。我要在城里,就要问他县知事,他是哪么当的?我继宗要在,当个县大老爷,比他得行。”接着,老太太开始问二孙:“听说仲信在城头说了门亲事,好久办喜酒呐?” “我没答应。我回来就是想给仲信另选一个。” 老太太不快:“看看,你说是回来看我,哄我嘛。我身边就有一个。” “哪个?” “你二姐的幺女杨秀芬,不是很好看吗!你见过的嘛,表兄表妹,门当户对。” “幺妹长得是好看。就是亲戚太近了。”罗玉兰实在不喜欢侄女。 “亲戚近才好,肥水不落外人田。” 罗玉兰担心惹恼老太太和二姐,不便硬推,撒谎道:“妈,其实仲信和李会长女儿快成亲了。”老太太非常清醒,休想骗过。她说:“刚才你不是说没答应么?哪么又变了?” “我刚才是说笑话。” 老太太紧追不舍:“儿女婚姻大事,随便当笑话吗?枉自当妈。” 罗玉兰再生一计,说:“妈,我就是不答应,也莫得法呀,现今自由婚姻,他们自己作主了。”老太太可不管那些,狠狠说:“不得行,我们朱家还要父母作主。你喊仲信把李家妹崽退了,和我外孙女,她满十七了,街上说得很难听,再不嫁出去,要出事了。” 罗玉兰一时没了办法。 傍晚,公鸡大摇大摆率母鸡进笼之际,二姐也带着外侄女赶回娘家。想来,定是老太太派人喊回来的。老太太做事还是那么急性果断,那般细心周到,实在将罗玉兰的军了。 一见罗玉兰,杨秀芬喊声“舅娘”,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不像先前那般疯癫。 罗玉兰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应付着。她突然决定,赶快回城。 晚上,西厢内。老太太当着两家正式提起仲信与秀芬亲事。罗玉兰笑着应付,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弄得二姐脸色很不好看。老太太急了,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罗玉兰笑着说:“妈,我答应了没得用,还看仲信呢。” 老太太满脸不快,狠狠抽口水烟,烟杆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非得由他小娃娃?” “怪了,儿女婚姻由他们各人,没听说过。”二姐不满地说。 “妈——”罗玉兰不急不慌,长喊一声,“我本想给他作主,哪晓得那天,我吵了他,你猜他哪么做,跑到河边去了,要跳大河,我和他外公赶忙拉住他,才没跳成。” “当真?”二姐显然不信。 “你们去问他外公嘛。”罗玉兰道。 老太太听罢,脸色骤变,大气不出,她最怕再有人像庚子,问:“没出事吧。” “祸事倒没出。你们说,我还敢逼他?”罗玉兰说着,看看妈,“要是,他再像庚子,……” “天老爷,你莫逼他了,莫逼他了,身边就他一个孙子了。”老太太几乎央求儿媳。 “妈,你说,我不答应他和李家三女,得行么?”罗玉兰说罢,心里直笑。 “答应他,答应他。”老太太忙不迭回答。 “那秀芬?”罗玉兰认真地问。 “算了算了。我们外孙女那么好看,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倌?” “是嘛。”罗玉兰马上附和。 二姐满脸不快,冷冷地说:“妈,给我们幺妹提亲的成串串哩。” 罗玉兰认真道:“就是嘛,一定比我们仲信强得多。要是答应,我给侄女做个媒。” “用不着。我有眼睛。”二姐依然冷冷地。 老太太忙问:“哪个?我听听。” “干儿子胡安贵,场上小学教书,一墙之隔。” 干儿子胡安贵读完《涪州初级中学》,本可继续深造,干妈也愿资助,胡大银怕难为朱家,硬喊安贵回到龙兴场,当个小学教师。胡安贵很关心时局,全象罗秀才当年,贪婪研究重庆带来的报纸。每年清明,带上学生给继宗伯伯扫墓。 二姐嘴一瘪,哼了声:“一个佃客!” 老太太立即赞同:“就是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当晚,不欢而散。 次日,罗玉兰回城,她去给老太太辞别。老太太毫无笑容,说:“把喜酒快点办了。” “妈,我跟仲信商量好了,就办。请你老人家吃喜酒。” “不请,我也要去!”老太太依然毫无笑容。 罗玉兰后悔不已:才一个多月又回来,老太太不高兴,要是碰上土匪,更要气死她;看见青莲那艰难样子,好心痛啊;把老太太和二姐都得罪了;更有,如今弄假成真,逼上梁山,非答应李家不可了。该听父亲的话,不舍近求远,跑这趟冤枉路。 第三 十章 婚 事 商 定 这天,李修英由仲信陪着,重登朱门。她上穿稍短的果绿紧身满襟,袖口短小,下穿浅灰长裤,拖至脚背,却不宽大,很合体型,显得精明能干,与众不同。李修英熟门熟路,大方之至,喊道:“伯妈,我又来了。” 罗玉兰马上闻到一股浓烈胭脂味,心里不快,拽住李修英说:“来得越多越好,进屋去。” 到东厢刚落座,李修英先道:“伯妈,我妈本说要来看你们,今天不空。妈请你过去耍。” “要去要去。修英,你爸爸天天忙些啥子?” “伯妈,爸爸忙得很。一阵绸缎庄,一阵商会,一阵马旅长那里,再一阵县公署。” “哦,大忙人啦。” “就是啊,没空过一天。”修英说着,不无自得。 吴妈端上醪糟蛋,李修英像在自己家,喊吃就吃。吃罢,她要仲信带她到处看看。仲信带她看罢前天井看后天井,穿巷道再去后门,看罢灶屋看饭屋,接着走进榨油房,本想进库房,可一把牛头锁锁着。末了,回到门口油店。她非常随便大方,如同巡视到手领地。 在油店,她拿起油屉舀油,然后再慢慢倒出,油还刚倒完,她马上停住,把油屉翻转正立,略等一会,她朝油屉里看了一阵,对仲信说:“你看,起码还有两钱油。我每回买油,那个老板就这样,不给我倒完。” 仲信听罢,很不是滋味。回到仲信西睡屋,两人关上门,一直快到天黑,修英方才告别。 从此,修英常来朱门,非常随便,一来就和仲信关进西睡屋,插上门栓,直到吃饭才出来。有两次,吴妈出巷道,正路过西睡屋时,听到屋里的响声很有节奏,经久不息,女的轻声哼哼,男的喘着粗气。吴妈红着脸,如同报喜,迅速找到罗玉兰,指着西睡屋,捂住嘴直笑,不说话。罗玉兰一时不解:“你癫了?啥子事嘛?” 吴妈放开手,指着西睡屋,笑着说:“他们在屋里做那个。” “做哪个?”罗玉兰忍住笑,故意问。 吴妈看出她是明知故问,笑着说:“朱大姐,给你道喜了,等着抱孙子嘛。” “吴妈,世风变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罗玉兰道,心想,仲信跟她上了床,生米煮成熟饭了。饭桌上,李修英主动而自然地给外公和伯妈夹菜,堂而皇之的女主人了。 端午节头天,突然暴热。人们穿薄着短,露膀亮腿。半上午,油坊街走来一行,为首者乃涪州有名的李安然会长,坐顶兰色轿子,目不旁顾。身后,女佣提篮跟随,左顾右盼,兴致勃勃。 因为仲信预先告知,朱家稍有准备,前庭后院,干净整洁。买报风雨无阻的外公破例未出,恭候门内。后院灶屋,炖肉飘香,风箱“噗嗒”作响。 “亲家,朱李两家实在是喜上加喜啊。”李会长刚踏上《斋香轩》街檐,便朝巷口迎候的罗玉兰双手一拱,如此说道。旁边的罗秀才立即接上:“李会长,喜在何处?” “罗大爷,早年,我和继宗同窗,后来同志会共事,前些年朱太太和我在议事会同事,我们两家志同道合,本为喜事,现今,我们两家儿女结为连理,同享天乐,岂不是喜上加喜?” “李会长会说会说。我们哪敢和你家比哟。屋里坐,屋里坐。”罗玉兰依然不冷不热。 李会长被引到东厢落坐,一阵“哈哈”后,他挽挽白绸衣袖,说:“适才,亲家过奖了。其实,我们岂敢和朱家比呀。你们朱家能人辈出,早有举人继宗前驱,今有三爸在重庆办工厂,黑团座在成都开钱庄,仲智小侄留洋归来,乡头有朱家大户,身边有生意兴隆之《斋香轩》。更有,听说仲智小侄投医从戎,参加广东革命军。看看,李家敢和你朱家比么!” “李会长,你真够心细啊。我都没想起这么多。”罗玉兰慢慢道。 李会长得意地笑了,道:“实情如此。尤其是,仲智小侄这步棋走对了。” “请教请教。”罗秀才突然插话。 “老先生,你想想,仲智堂堂一位留日高材生,踏遍东瀛,精通外科手术。而今毅然投医从戎,参加国民革命军,委身国民革命,救国救民于水火,如此壮举,何人不赞?不只本人引为自豪,我们涪州百姓,也引为荣耀啊。黑老弟尚能混个团座,凭仲智小侄聪明才智,爬个旅长师长,容易得很。所以,我说小侄这步棋走对了。” 罗玉兰立即纠正:“他只是来了封信,说有个留日同学在革命军,劝他也参加,说军队极需外科医生,他写信来听我们意思。去不去?还难说。” “哦。原来如此。你们回信没有?” “没有。”罗玉兰淡然答道。因为,她不同意儿子投医从戎,不是说投奔革命军不好,子弹不认人,朱家再出不得事了,平平顺顺一辈子算了。而老父却有不同看法,说当今时代,男儿应该志在四方,顺应时势,让仲智闯闯世界也好。还说双江镇有户杨家,也是大户,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干,读书留洋,上马舞枪,能文能武,大公子杨尚述,讨过袁,留过日,回国在成都重庆做大事,一代风流,何不效仿杨家!老父之如此清楚,因为龙兴场离杨家三四十里,过了涪江,沿江下行一个多时辰,便见田坝边绿竹掩映着一片房屋,那就是杨家大院,离涪州六十多里,早年属涪州管,民国初划设东安县,往来减少。 李会长忙说:“赶快给他回信,喊他一定去投奔革命军,先行医后作官。” 罗玉兰正想表明不准儿子从戎,罗秀才一声咳嗽,她即住口,免得父女分歧暴露给会长。 罗秀才转开话题,问:“请问会长,你是国民党?” “非也。”李会长脑壳摇圆了。两年前,他结识一位重庆朋友,那朋友要他加入国民党,李会长却迟迟不予答复,他要慢慢观察国民党前景。罗秀才问:“涪州有国民党?” 李会长一笑:“没有。本人常想,国民党仅占两广,大半个中国还属北洋。罗大爷喜欢读书看报,想必知晓国民党前景,不吝赐教。” “依老朽之见,国民党前景委实可观。” “何以见得?” 罗秀才娓娓道来:“孙先生留洋各国,见多识广,尤受西洋文明熏陶,雄才大略,目光高远,改组了国民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顺应潮流啊。” 李会长长舒一口气,脸露喜色:“哦。老先生博学多才啊。” “惭愧惭愧。” 稍作沉默。李会长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亲家,罗大爷,今日本该由贤内登门,可她染病在身,催我前来,并无其它,是想商量儿女婚期之事。” 罗玉兰笑了:“李老表,急啥子,我们还没送聘礼呢,” “送聘礼么,免了免了。而今讲究新式结婚,免了免了。” “是不是等到冬月,稍闲一点?”罗玉兰问。 李会长似有着急:“不,晚了,修英她妈想快点办了。” 罗玉兰看老父一眼,罗秀才却没看玉兰,问:“请问会长,何日为妥?” “修英她妈说,六月十八,良辰吉日。天又不热,如何?” “老朽请教。” “她妈之意,说观音菩萨出生本地,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成道日,那天闹热得很,我们比菩萨早一天办,第二天新娘‘下厨早饭’,宴请亲戚朋友,和观音菩萨同喜同庆,喜上加喜。我本不信那些,可是她妈相信,非要六月十八,我能不听?” 其实,真正原因,女儿已经怀上,再不快办要露相了。于是,她妈催李会长来定婚期。今天离六月十八,不到一个半月了,该准备的还多。罗秀才问:“不知依老式办还新式办?” 罗玉兰抢答:“当然是依老式办。” 李会长说:“亲家,现今民国十五年了。依新式结婚办嘛。不过,还是要气派一点。” 当时,若依老式礼仪‘做酒’,十分繁缛,先得请算命先生‘合八字’,若合,可定,否则再选。接着,再‘请媒人’,两方撮合,男女双方父母不能直接见面说亲,否则,视为不要脸面。然后,男方选定吉日送聘礼,定下亲事,男方才可喊“岳父岳母”,表示两家正式结亲。此后,往往时间较长,男女不能住在一起。若有重大变化,还可悔约,送达退婚书。如无变化, 则两家可‘看婚期’,确定喜酒日子,看是否黄道吉日,若是,则定。男方马上‘送期书’,开始筹备喜酒事宜。等等。如此繁缛,李家哪里等得了?新式礼仪自然简单,定了婚期,办个喜酒,女方过门,婚事即完。不过当时,能依新式办,移风易俗,确实不易。李会长既以新式又办得排场气派,既省时间又不失身份,显示朱李两家名门望族。 罗玉兰说:“李老表,不怕你笑,我就直说了。朱家虽然不是大户,喜酒还做得起。该我们用的,一文不少。若果不依老式办,我莫得啥子,乡头婆婆不得答应,老太婆规矩多,还听不进话。” 李会长一笑:“亲家,新式结婚是说父母不包办,省去繁缛,程序从简,少费精力,并非说舍不得用钱。所以,我说要办得气派些,免得他人骂我铁鸡公,愧对前驱。至于你们送聘礼,免了。仲信可来定亲,不必送礼。” “该送的,一定送。不然,老太太说我小气,丢朱家脸。” “哪里,哪里。罗大爷你说,新式婚姻丢脸么?” 老秀才只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对李会长能说会道的嘴巴,罗玉兰总是半信半疑,问:“‘做正酒’‘过礼’‘新房铺床’也免?”这些皆为喜酒那天的老规矩,新式喜酒也少不了。其实,罗玉兰并非老式礼仪不可,倒是借故拖延时日,看他们耍哪样把戏。 李会长道:“照老规矩,至少要三天,先‘过礼’,继‘做正酒’,后‘谢客’和‘回门’,我们两家离得近,一天‘过礼’‘做正酒’,一天‘谢客’,两天够了。” 罗秀才劝住女儿:“玉兰,就依李会长意思吧。” 罗玉兰依然说:“那就等中秋过后,天凉了,‘做酒’不热。” 李会长坚持说:“不,还是六月十八,早办你也早抱孙子。” 罗玉兰心里一笑:不办也快抱孙子了,喜期不能推延啦。 朱家并未完全省去老规矩。媒婆可以不要,“八字”可以不合,送礼定亲不可少,感激父母养育之恩。老规矩多是重金下聘,何况李会长这般富户之女,即便李老板全是真心话,朱门也不能给人小看!送啥子?送布料衣服?人家开绸缎庄,送银钱?人家肥得流油,怕要耻笑你那点碎银子。罗玉兰和老父商量半天,仍然拿不准主意。老父说问下仲信,看他有何打算?谁知仲信蛮不在乎:“啥也不送。我们是自由恋爱,送啥子定亲礼?” 罗玉兰脸一板,厉声道:“胡说八道!人家父母养她二十年,你好意思开口!” “他家的钱多得很,我们小生意不如他零头。” “他有钱是他的。我们该送就送。” 仲信振振有词:“妈,修英说她爸爸很会做生意,生丝运到重庆,一趟就赚好多‘袁大头’,像我们榨油小生意?外公,现今不是讲究均贫富么。”说到最后,仲信忍不住笑。 “脸皮厚!”罗玉兰忍住笑,其实,她晓得儿子在说笑。 罗秀才“嘿嘿”笑罢,说:“外孙啦,你还没做上乘龙快婿,就说泰山怪话,一旦做了,怕要造反。”罗玉兰指责儿子:“二十岁了还不懂事。” 仲信正色道:“妈,不是我舍不得,是修英喊我少送。她说,三个妈分三坨,各顾各。这回给她办陪奁,二妈三妈吵吼了。”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原是媳妇的小算盘。罗玉兰说:“我们不学他李家!” 仲信故意嬉皮笑脸:“我不送!” 罗玉兰吼道:“你敢!忤逆不孝。” 等仲信离开,罗秀才忧虑道:“玉兰,当初我催你答应会长女儿,莫非我看错了她?” 罗玉兰想了想,说:“事到如今,就是看错,也不能反悔了。” “也倒是,何况他们是自由恋爱。”老父如释重负。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出现。这日,黑老弟与原配之子朱仲国路过涪州,要去成都吃父亲生日酒,几日便回。罗玉兰东拼西凑,给了仲国一百五十块大洋买银簪玉镯,绝口不提仲信喜事。哪知仲国从成都返回时,带回了一支金钗两支银簪三对耳环五个兰墨色玉镯和六个镀金戒指,还有一个黄铜盆两个锡壶半匹成都产的蜀锦缎子。 罗玉兰吓了一跳,那点钱能买这么多贵重东西?问罢,才晓得金钗一对耳环四个戒指和锻子铜盆锡壶是黑老弟送给仲信的,一个银簪和一个手镯是送给大嫂她的。 仲国道:“爸爸说他很忙,没空来吃二哥喜酒。” “哪个说办喜酒?”罗玉兰又吓一跳。 “二哥说了,六月十八嘛。” 罗玉兰找来仲信,气呼呼地:“你为啥子给仲国说办喜酒?脸皮厚!” “他是老辈子,该请他吃喜酒嘛!”其实,也是修英出的主意。 “我看你不是请客,想要礼物,”罗玉兰指着桌面,“你看看,黑伯伯送好多礼。” “妈,你冤枉我了,我没那个意思。”仲信故意嬉皮笑脸,没有供出修英,“黑伯伯开钱庄,肥得流油。我们朱家内部均贫富嘛。” 老外公“嘿嘿”直笑。罗玉兰忿然骂:“死东西,学坏了。”她懊悔不已,真不该托黑老弟买东西。她留下一铜盆一锡壶,其余全作聘礼。谁知正装皮箱,仲信赶来,说:“妈,不是我舍不得。修英喊我们少送点。你送得再多,也抵不了他家一根毛!给了大妈,二妈三妈有怪话。”说着,他把黑伯伯送给妈的银簪和玉镯蜀锦缎子拿出箱来。 “我朱家没那么贱!”罗玉兰重新拿起银簪玉镯和蜀锦缎子,再往皮箱装。 罗秀才看不下去,也劝:“玉兰,黑老弟送你的,你收下,莫做聘礼了。” 最后,银簪玉镯留下,蜀锦锻子只留一半,另一半还是作了聘礼。因为罗玉兰觉得,而今涪州还没那种花色那么鲜艳的,给大太太穿吧。应该说,聘礼不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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