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二十五、二十六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二十五章 明 理 处 方 其实,去年腊月,大姑就已病重,重庆三爸得知,决定先回乡下,再去县城看望大姐。 过年前五天,罗玉兰喊仲智带弟妹先回乡下,直到腊月二十八,她才陪老父回乡下。哪知,重庆三爸一家先到。三爸依然着装讲究,一丝不苟。比之上次所见,长辫没了,代之宽边博士帽,颈子围根长巾,长袍依然,没了马褂。只是,因身材不太高,难免些许臃肿。不过,老板威风不减。三妈变化最大,白了胖了,挽个发髻,盘在脑后,插上银簪,穿件青缎长袍,完全城市化了。明理一派城市青年装束,颇为时髦。然而,他们是因继宗之死回乡,难免沉重,默坐西厢,良久无语。 三爸首先打破沉默:“我们听到继宗遇难,已经二十多天了,我们一家都怄啊。明理本想回来上坟,他妈又怄病了,害怕不测,也不敢走。” 漂亮妈妈心直口快,道:“难为三弟一家了。他三妈,那些年我脾气不好,你大量些哟。” 三妈歉意道:“怪我,几个儿子不争气,我也脾气不好。那年明理学药,全靠继宗帮忙。” “一个小事,三妈还记得。”罗玉兰道,再问,“三爸,你们哪么晓得的?” “开初,我们只晓得成都出了血案,涪州米贩子来重庆,我们才晓得继宗也遇难了。”三爸略停,“我不明白,继宗乃读死书之人,啷个突然热心保路了?” 漂亮妈妈马上接口:“还不是为他爸爸那几个鸡巴租股。”说罢,她狠狠瞪爸爸一眼。 罗玉兰纠正:“不怪爸爸,怪继宗总想立志报国,不甘平庸,二爸都说,他早迟要出事。” 三爸点点头:“也是。” 仲智站在他妈身后,一直盯着三公,欲问又羞。 寒假一放,刚满十六岁的朱仲智小学毕业,离开这所曾读初等五年高等四年的两等学堂。许监督喊他考成都铁道学堂或者法政学堂,说他完全考得起,可他想出国留学,实现爸爸临终遗言,但又担心高小学生能否出洋,便写了信听求重庆三公意见。此刻,三公就在身边。 这时,三爸看见,招呼道:“仲智,过来过来。五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你写的信我看了,因为要回乡过年,没回信。” 仲智走去挨三公坐下,双手合拢,放于腿间,说:“三公,我只读了高小,外国要不要?” 罗玉兰说:“三爸,你见多识广,帮他出个主意嘛。” “我早就说,该出国留学,莫死守国内。只是,马上出去,恐怕不行。先要在预备学堂读一两年,学外国话,不然,人家依里哇啦,你不懂半句。” “三公,重庆有预备学堂?” “有。在夫子池,英国语,法国语,日本语都有。就看你去哪国?” “日本。” “要得要得。孙文先生就是在日本留学成立的同盟会,这回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同盟会立下汗马功劳。日本国去得,离中国最近,来去容易,费钱不多。想学啥子?” “学医。” “哦,不学做官学医生,我们朱家改行了?”三爸笑了。 罗玉兰接口:“不改也得改呀,他爸爸没闭眼睛,要儿子学那个洋医生,救死治伤。他爸爸想活啊,只有医生才能救他,……” 漂亮妈妈一口抢过:“人命一条,眼睛一闭,泥巴一堆,哪个不想活?我生继宗那年,得了一场病,怕死得很,害怕看不到继宗长大,哪晓得,他比我先走……呜呜,”说着,漂亮妈妈当众哭了。一直没说话的爸爸这才开口:“算了,人都死了。” 哪知漂亮妈妈一下没了眼泪,指着爸爸,狠狠道:“就怪你!” 三爸拍拍仲智:“是该吃一錾长一智了。我们朱家该出一个拿手术刀的洋学生了。” 漂亮妈妈问:“三弟,送一个洋学生,要用好多钱?” “大嫂,你放心,有我当三公的,仲智想读哪国,我包他读哪国,钱,我付!” “孙子,还不快给你三公嗑头。”漂亮妈妈推推仲智,仲智立即跪下。 明理笑道:“仲智,去了重庆,还是我们两个睡一床,莫嫌我脚臭哟。”全家笑了。 过年一完,三爸急于看望大姑,一行马上赶回涪州,同行有罗玉兰的干儿子胡安贵,带到县城和仲信一起读涪州小学堂。一行在《斋香轩》稍作歇息,立即赶到马家。 门口,赵妈正抓药回来,一见他们,红着眼低声说:“朱大姐,马太太硬不吃药呀,病得越来越凶了,你们快去劝劝她。” 一行轻轻进屋,围在大姑床边。大姑头朝梁,闭着眼,微微喘气,满脸通红,仿佛不知来人。罗玉兰俯下身,低声说:“大姑,三爸一家看你来了。” “我晓得。”大姑依旧闭眼答道。三爸弯下腰,低声喊:“大姐,我是永仁。” 大姑这才睁开眼,一脸苦笑,欲坐起来,罗玉兰一把按住,掖好被子。大姑似不领情,反而一把掀开,说:“你们是不是怕我快死了?一群一群赶来。我都不怕死,你们怕啥子?我怕阎王不勾我名字。侄儿三十八就走了,我六十八了,怕个俅!” “大姐,你这话要不得,你不会走,继宗也不想走,是赵尔丰杀的,你,没有哪个杀你嘛,在给你医嘛,你要吃药。”三爸说。 “你们说没人杀我?有!就是有!”大姑大声吼。 众看着她,不解。大姑说:“马老头就在杀我,四个短命娃儿都在杀我。” 罗玉兰松口气,劝道:“大姑,他们哪想杀你?他们待你都好,开米行的老大还……” “你莫帮他们说,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也在杀我。”大家一惊,以为她在说胡话。 罗玉兰反倒一笑,脸由白转红。三爸说:“大姐,你病糊涂了,乱说。” “我没乱说,我没糊涂。玉兰,我问你,继宗为我死了,我给你油店股份,算我一点赔偿,整死你都不要,你为啥子不要?啊?你不是气我吗?杀我吗?你看不起大姑嘛。”大姑说罢,不住喘气。原来如此。三爸劝道:“玉兰,你就收下,莫让大姐着急了。” 三妈也劝:“是嘛,继宗为朱家租股,命都丢了,油店股份算啥子哟!” “你不要,我一走,只有留给他几个死人,我不放心,我不闭眼。”大姑说。 “大姑,你哪会走嘛。” 大姑一绷脸,说:“我晓得,活不到好久了。我留给他们,拿去抽大烟嫖窑子,一个家给我败光,我心痛,给你玉兰,我放心,我瞑目。” 三爸三妈轮番相劝,罗玉兰终于答应收下大姑那一半股份,油店全归朱家。 大姑破涕为笑,道:“对嘛对嘛,我走了心才放得下嘛。玉兰,还有个事,听说你……三弟,你们一家先出去一阵。”待三爸一家走出门,“听说你跟胡大银好得很。” 罗玉兰一愣,问:“是不是吴妈他们说的?”可能是她给黄伙计讲了,黄伙计又给马姑爷随便讲了。不过,都没恶意,不必当真。 “不管哪个讲的,是不是嘛?” “是,是很好。大姑,朱胡两家本来就像亲兄弟嘛。他儿子我去年认作干儿子,今天,我还带来县城读书,未必错了?”大姑停了阵,喘气道:“玉兰,你很守贞节,我晓得。就是,有的男人见了寡妇就想勾,坏得很哩。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要守住朱家门风啊。” 罗玉兰以一阵哈哈大笑作答。大姑说:“好了,我死也闭眼了,喊三爸他们进来嘛。” 三爸前脚一进,大姑就问:“你看见黑娃子没有?” “他是重庆军政府一个连长了,经常来我们家。” “黑连长找了个女学生太太,经常带到我们家来。”三妈插话。 大姑道:“要遭雷打!婆娘在屋头又做活路又带娃儿,好苦。” 三爸的脸很红,转开话题:“重庆军政府和四川军政府又闹起来了,忙得很,他说本想回来看看,就是不准走。” “都是军政府,还闹啥子?”罗玉兰问。 “争老大嘛。重庆军政府说我先独立,四川省说他是省府,都不服气。” 大姑边说边喘气:“你跟他说,他当大官了,莫忘了朱家,赓即带兵到成都问他蒲殿俊,他当大都督了,继宗为他死了,他管不管?他赔朱家好多钱?租股税股好久退?” “大姐,你都病成这样,不要管那些事了。”三爸劝道。 “继宗是我喊他去的成都,是为我死的,为租股死的,我为啥子不管?他蒲殿俊不给我们办好,我在阴间要告他。” “要得要得,回去我就给黑娃子说,他讲义气,定会去的。”三爸安慰她道。 从马家出来,一直没说话的明理突然说;“大姑顶多还活半年。” “胡说!”三妈瞪儿子一眼。明理笑得喘气,也不答话。 “当真?明理弟,你是算命先生?”罗玉兰反问。 “大嫂,你没看大姑的眼神面色,你没闻她出的气。你要不信,我们打赌!” 罗玉兰想起这位闭眼抓药不用秤的怪人,软了下来,说:“我才不跟你赌。” “大嫂,我在涪州药房抓药三四年,看也看会了。其实,大姑的病生了好些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你哪么不早说?好早点医嘛。”罗玉兰问。 “她相信我吗?这种病乡头称‘头晕’‘偏头痛’,重庆的美国医生称高血压,要经常吃药,怄不得气,激动不得。这回大哥惨死,大姑气狠了,病情加重。所以,大嫂,大姑若是走了,你用不着伤心。” “你该去当医生,包医百病嘛。”罗玉兰嘲笑他。 “要不是爸爸喊我去重庆办工厂办实业,我早当医生了。” 罗玉兰半玩笑半认真:“那你给大姑处个方,当个孝侄。” “可以,只要你们信得过,吃了包好。” 回到《斋香轩》,罗玉兰果真要明理处方,明理不客气,坐下就动笔,没多久,真的开出一副药方——龙胆草三钱 黄芩三钱 细生地六钱 杭菊花五钱 栀子三钱 决明子一两 柴胡一钱 杭白芍三钱 生石决八钱或珍珠母一两,白茅根一两 赤芍三钱 三副 可重复 明理再看一遍,交给罗玉兰,说:“你要不信,先去问问老医生。” 罗玉兰问:“你处的方,跟黄老先生给大姑处的一样,是不是抄他的?” “我根本没见过他的处方,和他也不全一样。我看大姑肝火目赤,加了三钱赤芍,一两白茅根。若果大姑说她口干便燥,还可加大黄一钱。” 罗玉兰听着,惊异地看他一阵,再把药方给老父看。罗秀才看罢赞叹:“贤侄聪明啊,无师自通了。” “大嫂抓三副给大姑试试,看看如何。”明理故作谦虚,隐隐一笑。 三爸三妈呆了。三爸笑道:“明理,你娃娃藏得深嘛,跟老子几年了,没漏一点风。好嘛,日后老子有病,不请医生了。” “你相信我吗?其实,我在重庆给好些朋友看了病,都说吃了有效。” “狗东西!出了祸事,莫找老子。”三爸笑骂。众笑。 三爸一家忙于回重庆,在涪州上船,同行有预备留洋生朱仲智。 昨晚,罗玉兰把仲智喊到北屋,说:“仲智呀,记住你爸爸的话,实实在在做人,认认真真学医,要有看家本事,别个美国医生肠子断了结得起啊。你明理伯伯不求师,自修行医,救人命呀,高贵职业,受人尊敬。要学你爸爸,刻苦发奋,学无止境。你还要记住我那句话,‘书可读,官可不做’。” “妈,我记住了。”仲智说得缓慢恳切。 面对如此儿子,罗玉兰纵有千颗心胆吊在半空,也该放下了。 送三爸一行上船,三爸说:“玉兰,我们离得远,大姐那里靠你了,拜托拜托。” “三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侄媳,该!三爸,喊黑老弟回来看下二爸,给老人道个歉,当个连长有啥子不得了嘛。去成都找大都督,莫得用,不要喊他去。” “我晓得。” 罗玉兰再道:“明理兄弟,下次回来,把兄弟媳妇带回来,我们看看。” “不晓得哪家泰山养着呢。” “三妈想抱孙子,你帮泰山早养几天嘛。” “除非找我治病。” “哈哈哈哈,死鬼!”罗玉兰笑骂。 “妈,你回去嘛。放假我就回来。”仲智向妈挥手。 “你少回来,把心放在读书上,记住我给你讲的话。” 木船顺水远去。瞬间,罗玉兰感到孤单冷清,一身无力,很想坐地而息。 第二十六章 大 姑 病 故 午后,罗玉兰带上从菜市买来的鲜鸭蛋和“狗地芽”草药,赶往大姑家。明理开的药方,大姑服了六副,脑壳竟然没以往那么痛那么晕了,她再送去土单方,稳住病情。 而今,马家米行全由大表兄和二表兄经营,一个作帐,一个负责大量买进和大量卖出,除白米外,他们开始经营杂粮,诸如:麦子葫豆,高粱黄豆、绿豆碗豆。据说,进项不少。比之大姑,思路宽阔多了,并非大姑所说,“好吃懒做,嫖窑子,败家子,要杀她。” 罗玉兰每次路过店外,皆要招呼两位表兄,偶尔问问生意情况。 大姑依然半躺床头,头包青帕,大脸依旧又红又胖,目光浑浊散淡。 “大姑,好些了吗?” 大姑立即精神起来,声音不小:“好个俅!龟儿阎王,舍不得下笔!” “大姑,莫乱想了,你的病快好了。” “快好个俅!我还不晓得?”大姑不忧不郁,倒还开朗,“听说你参加议会了?做官了?” “大姑,你看我象做官的?当代表,选议长。我不想去,爸爸非要我去。” “为啥子不去?老娘要是不生这个卵病,他不请,我也要去,不当议长也要当议员。” “李安然很想选他。” “他做议长?嘿嘿,还不如选我。” “他没有当成,只当了副议长,追认继宗为涪州永久名誉议长。” 大姑笑了:“那还差不多嘛。听说,百姓不交苛捐杂税了?” “只是嘴说,没见文告。我看是说来听的。你不交,他们喝风?他们荷包有银子?” 大姑非常赞同:“就是就是。那些租股税股好久退我们?” “还没听说。” “披人皮的赵屠户!到处都在死人,阎王哪么不划他名字嘛。” “大姑,赵屠夫遭砍脑壳了。” “当真?”大姑一怔,呆了好阵,眼睛瞪大,看定侄媳,“赵屠夫脑壳当真遭砍了?” “听说是新都督下令砍的。” “新都督,”大姑念罢,眼睛瞪大,突然大喊,“新都督圣明啊,新都督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姑喊毕,颈子猛地一缩,倒吸一口大气,突然“哈哈”大笑几声,“赵尔丰,老子看到你下场了!嘿嘿,砍卵壳了!老子咒准了!哈哈!报应了,老天爷,你长了眼睛呀!我们朱家就他一个举人,你把他杀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你报应得好呀!哈哈,哈哈,哈……”突然,大姑没声音了。 正在扭开脸揩眼泪的罗玉兰,转脸一看,天啦,大姑望着罩顶,眼睛不动,嘴巴张大,也不动了。罗玉兰吓慌了,喊:“大姑,大姑!赵妈,赵妈,快来呀!大姑不说话了,出事了!”赵妈应声跑来,惊呆了。二人立即放平大姑,掐仁中,动手臂,喂温水,忙乎一阵,大姑脸色有了红润,眼睛动了动,继之身子动了。 “大姑!”罗玉兰连喊几声。大姑可能听见,眼睛转向她,却没动,嘴巴张了张,却没声。“哇——”,罗玉兰哭出声来。赵妈跑去门口,喊来大表兄。大表兄不知所措。 “快去请医生呀!”罗玉兰急道。 大表兄前脚一出,罗玉兰断断续续说:“大姑怕是中风了。” 医生很快赶来,翻开上眼皮看了看,再扳开闻了闻,摸一会脉,放平大姑右手,问:“她刚才是不是碰到很欢喜之事?” “刚才,她骂打死继宗的赵屠夫。我告诉她,赵尔丰遭新都督砍了脑壳,他……。” “对了,她一定是很兴奋,很激动。这一兴奋一激动,血脉一下贲涨,血管破裂。医书称‘脑溢血’,俗称‘中风’。” 罗玉兰急着问:“先生,哪么医呢?” “她这把年纪,本来就有头晕头痛,不好医了,早迟的事。” 医生还没说完,罗玉兰放声恸哭,说:“天呐,大姑,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给你讲呀,天呐,呜……” 赵妈劝:“罗大姐,不怪你,你莫伤心。朱大娘本来病得很恼火,你就是不讲,她也听得到,不怪你呀!再出不得事了。” 医生道:“她这个病,急不得,气不得,欢喜不得,激动不得。哪个不晓得,马大姐是性情中人,哪有不激动不怄气的?中风是迟早之事,朱太太,你莫责怪各人了。” 大表兄倒不很着急,眼睛红红,没说一句,大概早有所料。 罗玉兰哪能原谅自己,抽泣不止,不时使劲揉搓胸口。她已由伤悲转为阵发性心痛。 大表兄一见,首次开口:“表嫂,你莫怄了,我们不会怪你。” 如此一说,罗玉兰反倒哭得更凶:“大姑,我们的命好苦哟。” 大姑显然听见,只望着她,眼睛红红,就是说不出话。直到天黑,罗玉兰方才回家,给老父一讲,老父红着眼睛,说:“你呀,自找冤受嘛。她哪和继宗的死攸关?她早就有偏头痛,这回只是触发罢了。” 从此,罗玉兰每日必到马家,给大姑喂汤喂羹、熬药洗身,有时,扶大姑去茅坑,替她脱裤擦洗,大姑大小便失禁,衣被弄脏,帮助赵妈洗换,照顾瘫痪大姑成了她整日事情。 这天,乡下的爸爸和四爸赶来,二爸闻之,马上赶来,弟兄三人聚齐。罗玉兰陪他们看望大姑。大姑一见他们,眼睛一红,滚出一串泪水,却说不出话。 爸爸四爸皆不善言词,问了两句便没话了,坐定不动。屋里异常宁静。 大姑想安慰三位弟弟,反倒略显笑意。她慢慢抬了抬右手,又轻轻放下。罗玉兰再次见她抬手时,马上接住她的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越抬越高,罗玉兰顺着她手势慢慢往上扶。后来手膀扶到能够直立时,她的右手食指伸直,指着蚊帐顶,僵硬一般,不动了。 众人顺指向看去,蚊帐正上方,是一间长期锁着的小阁楼。阁楼的长正是屋的宽度,阁楼的宽与蚊帐宽稍多一尺。据说,当年老族长率人修建马家院时,地面潮湿,他便设计此阁楼,可将细软宝贝藏于其内,一则防锈防腐,二则防盗。此后,马家藏有多少财富于内,唯有掌管钥匙的大姑清楚。本不爱管家事的马姑爷,即便同床同住,也知之不多。 此时阁楼上,耗子为人惊动,“叽叽、叽叽,”乱叫乱跑,踩得楼板沙沙响。 爸爸似有所悟,说:“是不是说楼上有哪样东西,要给我们说?” 二爸说:“不是。她是说老天要她的命了,喊我们莫怄气。” 爸爸继续坚持:“怕是藏了值钱东西,你看她好着急,害怕……。” 罗玉兰却说:“锁都锈了,有啥子值钱的。” “我去看看。” 四爸说罢,要去搬动门后木梯。 “四爸,马家没人在呀。”罗玉兰立即提醒。 “就是就是,当着马家去看,才不得说闲话。”爸爸赞同。 也许大姑看朱家没一人上楼,使劲动了动嘴,却没声音,眼神慢慢转黯,接着,右手一软,掉在床上。可惜,都没理解她此举动。第二天中午,大姑终于闭上浮肿的眼睛,驾鹤西去。享年六十有八,离古来之稀差两年,不算高寿亦不算短命,却没有超过明理的预料:顶多半年。罗玉兰唯一看着大姑落气。启先,大姑胸部微微起伏,鼻孔丝丝出气,接着,起伏越来越慢,气息越来越弱,最后,起伏慢慢停止,鼻孔不再煽动,双手一伸,硬挺挺地贴腿放在灯草席上,一动不动了。罗玉兰紧盯着,不敢走神,直到大姑完全落气,“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赵妈闻声赶来,加入恸哭队伍,待到马家子女加入时,已是一支彻屋动地的雄壮哭丧队伍了。不过,领头高腔还是罗玉兰,哭得最凶,没多久,两眼肿成一对红桃,仿佛她是大姑仙逝之头号罪魁。 二爸依然用“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反复劝她,说:“大姐走了,烦恼空了。空间有有间空幻有幻空人生若幻皆为空。脱离人生苦海了,有何不好?你哭得再凶,她也不得谢你。” 二爸无非说,人活一世,幻梦一般,空而幻之,大姑离开空幻人生,去了极乐世界,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你等众生何必悲伤! 罗玉兰庆幸的,爸爸二爸四爸及时赶到马家,不然,看不到大姑最后一眼。莫非,大姑在等他们到来,有事相告? 丧事办理主力是朱家人,马家竟成帮手,儿女泪流不多,可能大姑之死早在他们预料之中。爸爸二爸要给大姑办七天道场,马姑爷不答应,说:“我们没钱。” “我出!”爸爸立即接上。 马姑爷却说:“我累不了那么久,她的丧还没办完,又要办我的了。” 加之,天气较热,正处霉季,担心尸体流水,三天草草办完丧事,别说“守七”,谁守? 爸爸想把灵柩运至龙兴乡下,马姑爷不答应,迅速埋在城外坟山,墓基简单,朱家不便多言。安葬毕,罗玉兰稍作歇息,再来马家时,四位表兄妹脱去长衫,挽起长袖,满脸细汗,浑身尘埃,正在大姑睡屋翻箱倒柜,寻找遗产遗嘱,却不见马姑爷人影。 见罗玉兰进来,他们也没多少热情,只望了她一眼,继续干着眼前大事。看来,大姑生前没把遗产告诉他们,或者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此时,表兄妹们一无所获,一脸丧气,谁也没看头顶那锈锁锁着的阁楼。罗玉兰提醒道:“你们去看看阁楼。” 表妹一脸迟疑:“放那么高?” 罗玉兰再重复:“上去看下嘛。” 大表兄听罢,看罗玉兰一阵,闪过一丝复杂神情,迅速拉过木梯,靠拢阁楼门口,卷罢裤脚,“登、登、登”,几步上到楼门口,刚摸到生锈铁锁,手不由一缩,看看手心,红锈不多,却无锈屑。看来,不久前开过锁。大表兄喊“拿柴刀来。”小表妹应声而去。 柴刀厚重却不锋刃,刀刃几处砍缺。大表兄调过厚厚的刀背,狠狠一砸,锈锁脱落,阁门顿开。大表兄又喊:“拿盏灯来。”小表妹端盏桐油灯,小心翼翼上得木梯,阁楼里通亮了。 罗玉兰立即问:“有啥子没得?” “有个木箱子,还有爸爸那杆烟枪。” 罗玉兰一笑:“再找找。”然而,大表兄再没找到啥子,抱着箱夹着枪下了楼梯。众人早就等急,五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桌上黑漆发亮之“百宝箱”。”罗玉兰看下急于开箱的大表兄,说:“等等,把马姑爷喊回来,再开嘛。” 马家子女住手。大表兄咕哝道:“不喝到天黑,他不回来。” “去喊嘛。”罗玉兰再道。小表妹一阵风地跑出门。此时,马家兄妹全听罗玉兰指挥了。 马姑爷撩长衫提烟杆,气喘吁吁出现在厢房门时,一脸愠怒依然保存完好,很不耐烦: “捡到啥子金宝卵了,急得卵子翻天?” 罗玉兰笑道:“马姑爷,那天我们来看大姑,她说不出来,象是指了阁楼。我们猜那里有东西,……” 马姑爷眼神一亮,看她一阵,然后不快不慢,冷言冷语:“怪哉!我们一天到晚在屋里,她不给我说,你们一来,就指阁楼,嘿嘿,怪哉。” 罗玉兰完全听懂,遂作解释:“马姑爷,那天你们没一个在,只有我们几个守着她。若果有人在,她也要指的,不光给我们说呀。还有,大姑只是抬了下手,我们都没看出来,就是你们都在,怕也是猜不出来。爸爸乱猜,我们还不信哩。” 马姑爷对罗玉兰的解释依然不信,怒气未有缓和,说:“你大姑这个人呐,古怪得很!恨不得把钱捏出水来,不给我们用啊,不晓得她把钱给了哪个?老大,开箱!看看你妈有啥子鸡巴宝贝?” 罗玉兰听罢,心里好不是味。 黑漆木箱打开,众人眼睛一亮,天爷,全是‘龙洋’,那种光绪年间铸有两条飞龙的银元,雪白,新色,没有一点锈点。马姑爷脸色顿时大变,气忿不再,眼睛笑眯,放着光亮,嘴唇颤抖,说:“老天爷,我说嘛,赚那么多钱,跑到哪里去了。老大,你数一数,老版银元和新版银元要分开,老版贵重。”马姑爷吩咐道,却不敢再看罗玉兰。 大表兄一五一十数了一阵,不多:三百二十五个‘龙洋’,没有老版。 小表妹反倒“呜呜”哭了:“妈呀!你为啥子存这么多嘛!” 马姑爷却说了句笑话:“有啥子怪的!她想带去送阎王,免得挨‘杀威棒’。” 大表兄举起一张纸:“还有一张纸哩。爸爸,你看。” 马姑爷接过,展开看着。乃大姑请人代笔之遗书—— 念马家老小不思理财持家,危及后来吃穿度日,余积攒银钱于此。兹分割于后。马老爷占六成,余四成四子女平分。而油店股份,余念继宗侄为我等争铁路租股税股丧躯,已与侄媳面谈过,马家之半股,全归朱家,不得分利兑本。恐口无凭,立此遗嘱。 立嘱人 朱永芬 辛亥年腊月” 马姑爷刚念毕,马老大一口气算出:“爸爸一百九十五个,还有一百三十个,每人三十二个,余两个,我只要三十个,余下全给爸爸。” 哪知爸爸说:“一百九十九个,还不如给两百,好算帐。” 小表妹马上说:“我也只要三十,那两个给爸爸。” 马姑爷却说:“我说个笑话嘛,你们当真了。” 罗玉兰说:“马姑爷,大姑早给我说过油店股份,我没答应。油店红利,我还是给你们按月存起。”马姑爷难为情地笑了笑,说:“玉兰,你就不要怄我的气了。” “马姑爷,不是我怄你的气。我早就说不要。” “玉兰,不怕你笑,过去,我误会了你们,一直默到你大姑不拿钱出来用,把钱给你朱家了。玉兰,姑爷给你陪不是,为难你们,望你鉴谅。” “不用不用,是大姑没有给你们说,怕你们乱用,败了家。” 马姑爷说:“嗨,老太婆,存那么多做啥子哟?我们哪里乱用嘛。油店股份,照你说的做。继宗连命都搭上了,我们那点本钱红利算啥子哟!玉兰,话又说回来,那么点小生意,能赚好多钱?就照遗书做吧,你莫再推了。” “不是推,我当真不要。” 马姑爷边说边数银元,数足二佰个后,往胸前一刨,再把余下的往前一推,说:“这些是你们的,各人拿去。”四兄妹当着罗玉兰的面,迅速数足各自银元,“哗哗”声中,揣进衣袋,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罗玉兰不想看见如此场面,告辞出门。可前脚刚一离厢房,马姑爷哼起了川戏《取成都》一段:“边关禀报令人忧,愁来愁去不爱愁,得饮酒时且饮酒,得风流处且风流。” 罗玉兰一阵心酸:大姑这一辈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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