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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门(第十九、二十章)蒋立周
正文

第十九章 奔 蓉 保 路

大姑一时成了同志会骨干分子,只要省城来了何种消息,传来哪样文字,她都亲自传送,只要能找到,尽量一个不漏,最后加上一句:“要照上头做哟。”

有人问她:“我们涪州同志会哪么整?”

“我不晓得,就看会长侄儿哪么整了。”

到得后来,同志会成员不仅是股东,一些学生和街民忝列其中了。

大姑有时赶到油店,见小孙仲信玩得高兴,便逗:“你也签名入同志会?”

仲信只摇头,不说话。

“你爸爸当官了,晓不晓得?”

仲信仍然一笑,还脸红,赶忙躲开,像个妹崽。他已五岁,成天不离妈妈身边。

大姑则问大孙仲智:“仲智,你们学堂老师讲不讲同志会?”

“讲。就是不准学生入同志会,说小小年纪,不懂国事,不得滋事。”

大姑生气道:“放他妈臭屁!哪个滋事?老子是要股本,哪个滋事?”

后来她把这些话告诉了继宗。朱举人说,县署还下发规定,凡学生不得加入同志会,若省城同志会来人或者本城之人举行演讲会,须觅宏厂公所,不可在空阔坝子举行。若在空坝演讲,则无识者杂参其中,不免生意外之事。而且,凡在公所内开会,入场者都必须登记姓名、住址,不得邀请那些硬要入场者。根本目的,一在防暴动,二在有秩序。

朱举人说罢,笑道:“大姑,你老人家放心。县署规定跟省城同志会之规章并无差异。依我看,全是从那里抄来的,改头换面罢了。我等绝不会违背规章的,坚守废约保路之宗旨,绝不涉及其他问题。至于滋事暴动,我等有此胆量?哈哈!哈哈!”他穿的细绸长衫,竟随笑声,下摆抖动起来。

大姑也哈哈大笑:“对嘛,对嘛。老子又不是‘哥老会’,又不是‘乱党’!还了老子股本,就不说了。”

朱举人没告诉大姑,许监督找过他,为着学堂,劝他不要出任同志会会长。朱举人感激监督善意之余,表明无碍大事,为百姓黎民效点力,与卖国求洋者说理,乃读书人之天职,正人君子之要事。况且,股东盛意难却。监督不再劝,只好说:“朱教习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如今时代,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好自为之吧。”

其间,省城不断传来消息,同志会自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来,成都就有万余人入会,各州县及乡镇很多地方成立了同志会。就连北京、上海、汉口有四川同乡会的地方,都成立同志会。还有消息说,省城中学以上学堂提前放假,要学生回乡宣传演讲,建立保路同志会。

本城同志会受到鼓舞,个个摩拳擦掌。

朱举人所做的,偶尔在“永宁会馆”开个会,把得到的消息传给会员,不打折扣,不添个人“上谕”,也没本县具体办法。总之,完全按省城同志会步骤干,不逾规定半步。仅此而已,实在说,涪州城的保路动作不多。

此时,学堂暑假。往常,“六腊之战”如火如荼。何谓“六腊之战”?能任教习者较多,学堂需求有限,每到六月腊月,监督聘请教习,皆有一番争斗,如同战斗一般激烈,故曰“六腊之战”。朱举人虽也加入战斗,虚晃一枪罢了,许监督岂不聘他?所以,他只把精力放在同志会事情上,完全忘了自己仍是一名待聘教习。

上午,大姑来油店找他,罗玉兰说:“他当官了,哪里坐得住?吃完饭就走了。”

大姑“嘿嘿”一笑:“去哪里了?”

“多半是茶馆,听成都消息。大姑,找他做哪样?”

“李安然不是副会长么,给我说了好几回了。他说学堂放假了,朱会长有空,请朱会长去趟成都,看省城哪么在搞?”

“他李老板为何不去?”

“我也这么问了他。他说他是副的,莫得朱会长名望高。”

“屁!他李老板是有名的富人,涪州哪个不晓?我看他名望高得很,摸到星星月亮了。”

大姑略带谄笑,道:“我也是这么吵他龟儿呀。其实,他是舍不得生意。”

“继宗教了半年书,也该歇下气了。”罗玉兰说。

大姑不无讨好,骂李老板:“我也是这么说呀。狗日的李安然,怕老子不晓得,他龟儿耍滑头。玉兰,莫跟他龟儿一般见识。我想了想,侄儿去趟成都也要得,一来,省城到底在哪么整,我们不晓得。就怕他们把钱弄到手了,分光了,我们涪州还帮着吼。二来,也去看下朱大伯嘛,他对我们这么好。”

罗玉兰想了想,没再说话。

中午,朱举人回来,罗玉兰还是把大姑的话讲了,末了,依然说;“莫去!教了半年书,你也累了,我去抓付补药,炖个鸡母你吃。”

哪知这日,正在城南修庙塑佛的二爸来到油店,见侄儿一家全在,便说:“今天我做东,到广济寺庙门口吃素面,全家都去。”

朱举人正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答应。仲信听说没肉吃,嘟着嘴说:“莫得肉吃,我不去!”罗玉兰笑他:“你一看到肉,就莽(狠)起吃。肚皮又不争气,屙稀狗屎。”

二爸双手一摊,问:“拉稀么?庙里有个和尚‘画水’很灵。画碗水喝了,包你不拉稀。”

朱举人本不信,但想拉儿子出去走走,劝:“走嘛,喝了神水,免得你妈给你洗裤子。”

仲信脸红了,赌气说:“我自己洗。”不过,仲信向来听话,跟全家去了广济寺。

广济寺离城不远,出得城来,穿过茄子菜地间的石板大道,便到一山坡脚。坡不高,山包罢了。他们翻过小垭口,悠悠钟声夹着浓烈香烛味,迎面扑来。不愧川中名刹。

到得寺前,朱举人止步,细观门前牌坊。三扇门洞上方,横空而过四个大字:“朝佛得道”。朱举人不禁一笑:所得何道?佛道还是儒道?或李老君之道?不过,他还是给四个大字迷住:字大三尺,黄底赭字;楷行兼具,笔走龙蛇,遒劲有力,一手好书,不是修行很深写不出的!他边看边在手心里比划,琢磨笔势。

此时,门洞前后,行人拥挤,挨肩接踵。他哪里站得住,只得依依不舍走进门洞。过得门洞,一股股香烛火焰带着香气扑来,热浪燎面,熏眼灸鼻。

朱举人赞叹:“好多香客哟。”

“今天,六月十九,你们晓不晓得,哪个仙班祭日?”二爸问,见面面想觑,谁也不知,“看看,不晓得嘛,我们本土出世的观音菩萨呀。每年有三个祭日,二月十九是她诞辰日,六月十九是她成道日,九月十九是她出家日。今天是她成道日,就是修成正果之日。”

“哦!”众人不约而同,张圆嘴巴。

罗玉兰道:“怪不得这么多人。二爸,你若说是观音菩萨祭日,我就提桶油来。”

“我怕说明了,你们不来。”

“要来,要来。”

二爸再道:“人活世上,要信奉一门教义才是。佛经曰之心灵寄托。日后归西,瑶池相会,找到极乐,无悔无怨。”马上,小学将毕业的仲智说:“爸爸信奉孔孟圣言。”

二爸来了兴趣,笑问孙子:“你哩,仲智,你信哪样?”

仲智本不想说,见大家看着他,还是说出:“我信奉西洋的技术文明。”

朱举人与妻子对视一下:第一次听到仲智如此说。

罗玉兰笑道:“那跟你爸爸不同道了。道不同,不与你爸爸为谋。”

朱举人知道妻子嘲笑自己,亦笑笑,问:“二爸带我们来此,吃素还是祭观音菩萨?”二爸诡秘一笑:“兼而有之。”

门洞内坝子较宽,挨排摆上素食,全是和尚办的斋饭。凉面、凉粉、豆花、豆腐干,嫩包谷等,反正难见猪肉猪油,菜油放的不少,几乎淹住凉菜,诱人味口。仲信盯得不转眼。

“先祭拜再吃斋。”二爸说。

广济寺依坡而建,共筑七台,类似七级浮屠。一台一殿,层层上递,步步爬高,到得坡顶,宝塔飞檐,翘角高脊,方显巍峨凌云之势。从一级的弥勒佛殿开始,爬到七级的佛祖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到顶,巳时已过。二爸一路讲解,领先敬香烧纸,磕头作揖,然后,在每个殿门入口的功德箱里,带头丢进铜元,以积功德。

走到右厢罗汉堂里,几个成都口音的老太婆香客边走边摆龙门阵。朱举人灵机一动,跟在老太后面,问:“请问老人家,你们来自成都?”

一老太扭头:“对嘛,对嘛。”

“听说成都保路同志会……”朱举人轻声道。

“哎哟,闹得凶哦,出来前两天,六月……”她没说完,另个老太接上:“六月十日那天。听我老头说,股东会长张表方舌战提督,把赵尔丰说得下不了台,脸都气青了。”

前个老太再说:“都夸张先生嘴巴会说,胆子大,张先生就是你们川东顺庆人嘛。我们成都人吼得凶,不敢上阵。嘿,莫得象张先生那样的大将,闹得起来个屁!”

朱举人一喜,继问:“老人家离署袜北街好远?”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马上道:“不远,不远,走一条街,抵拢倒拐。”

“想必老人家知道有个‘涪香旅馆’?”

“晓得,晓得。门口有根几百年的银杏树。”

老太记错了,或者说冲壳子,哪有几百年的银杏树?朱举人再问:“老人家就回成都?”

第一个老太婆接过话:“早哟。涪州完了,我们去东安大佛岩,再到大足宝顶寺,荣县和嘉定大佛都要去,峨眉拜完了我们才回成都,怕要个多月吧。”

朱举人本想给旅馆伯伯写封信,请他把成都保路情况及时转告涪州,老太们如此一说,请她们带信的念头立即打消。告别三位成都香客,朱举人和全家坐在凉粉摊前,吃全家爱吃的川北凉粉。最后,还是罗玉兰抢先给了斋饭钱,多给五个当十铜元,算作善捐。

“继宗,看了弥勒佛殿的楹联,有何感悟?” 二爸突然问。

“哪副?”殿内楹联多而长,刻在粗木柱上,一时难以记住。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我笑尔笑凡事谦恭须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你容他容对人忍让应多容’,如何?”

“二公,其实爸爸跟‘笑和尚’不相上下。”仲智替爸爸答。

“你爸爸是心善,然而六根未净。听说,你出任同志会会长?”

“二爸,大姑拉他当的。我就没答应。”罗玉兰道。

“大姐这人就是喜欢钻‘孔’。”二爸见大家不解,遂补充,“她不是钻孔夫子,钻‘孔方兄’,钱!”众人“嘿嘿”一笑。二爸说话有趣。

朱举人却说:“也不全怪大姑,除佞安民,为国效力是读书人之天职。”

二爸双手一摊:“看看,尾巴露出来了嘛,还容天容地哩。枉自送‘笑和尚’给你了。”

朱举人突然恍悟:“二爸,原来今天你请我们如此吃素?”

二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继宗,你若记住这两句,‘暮鼓晨钟可反躬循省,粗茶淡饭宜笃志修行’,也不枉今日此行了。”

晚上,朱举人提笔给成都“涪香旅馆”伯伯写了信。

十天后,“遂香旅馆”伯伯回信,告之——

省城保路同志会会首蒲殿俊等与提督赵尔丰大人,谈僵多日,双方皆不退让。赵提督口头答应电奏朝廷,然,迟迟不奏川人请求,故意拖延。而同志会一方更趋激烈,分寸不让,非要朝廷废约保路,否则,决不罢休。而朝廷也未有退让之意。此前,把赵提督从打箭炉调来成都,并带来兵马,遂是一例。足见,川人与朝廷还有一斗,谁胜谁负,殊难预料。侄若关心此事,或守住朱家租股税股,可来省城小住,看个水落石出。

这位伯伯也是秀才出身,没中举罢了,写起信来,不乏文采,耐读。

朱举人感激伯伯诚意之余,更添对省城保路斗争之好奇,既然还有一场戏,何不看个究竟,况且正是为家为川人更为护国击洋效犬马力之际,切勿错过良机。对,到时候了。

此时,快到闰六月底,离开学尚有半月多。

朱举人辞别妻儿,告别大姑和同志会会员,奔赴成都。此时,他胸怀为民请命之气概,肩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神圣责任,即便不能安邦治国,亦可受百姓重托参与国事了。一时间,朱举人激情填膺,策马驰骋。

第二十章 保 路 高 潮

成都比涪州凉快。朱举人换上一袭裹圆绸衫,戴平顶硬边草帽,脚登又黑又亮的皮鞋,一把七股荣昌绸扇依然不离手。这一切都是妻子准备的,再三对他说,到了省城穿干净些,莫叫别个笑你“乡坝佬”。

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旅馆伯伯。伯伯开门见山:“你来得正好。听说北京内阁发来电报,当然是上谕了。别个给我说的,我记不完,有这么几句,”老板伯伯喝口水,润下喉咙,道,“‘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看看,龟儿子内阁把我们川人当成喜欢闹事的童子娃娃了!侄子,你是么?我四五十岁了,还是爱闹事的少年?我们不是公正绅董,哪个是?蒲会长是咨议局长,张表方是股东会长,也是好事之徒?龟儿子!硬是把我们川人当成‘川耗子’了。啥子内阁,一帮奸臣!狗日的!”老板伯伯骂完,苦笑一下。

朱举人慢慢激动起来,胸部微微起伏,说道:“向川人下战书了!”

“对嘛,对嘛!我看呀,事情要闹大才煞得了果。”

“同志会有何筹划?”朱举人问。

“听说,张表方看完电报,一拍桌子,吼道,‘那就只好拿出我们最后手段来了。’不晓得张会长说的啥子手段。依我猜,一定很凶。你来的正好。”老板伯伯说毕,抽口水烟。

朱举人有了笑意。事已如此,不厉害朝廷何以让步?不厉害,何以保路废约?不厉害,何以把盛宣怀端方洋人走狗赶出内阁?

朱举人走在街上,见不少人谈论保路活动,一旦谈起,莫不热烈,或骂盛宣怀端方卖国,或咒朝廷吞川人的血汗要垮台,或高喊川人自保,不然没出路。听来,他只觉浑身热血奔涌,真正体验到投入洪流之振奋。从此,一向不善激动的朱举人给风潮热晕,一时忘了其它。

次日,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代表身份拜见省保路同志会的同志,一则了解上面动作,随时告之涪州,跟随行动;二则,参与活动,效力保路。他不再奢求治人,甘作受治于人之卒子。按照老板伯伯指引,找到岳府街川汉铁路公司而今兼做保路同志会的办公室。

岳爷府第捐作铁路公司后,内部虽作改修,那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依然未动。

此刻,大门内外,人声鼎沸。朱举人挤过人群,拐过影壁东头,走进东侧大院内。正踌躇间,见一门上挂块“文牍部”牌子,便往里走。一位深度眼镜青年伏案写着,疲倦不堪。

朱举人双手一拱,说:“打扰先生,我是涪州同志会代表,想来请教,”

那青年疲倦眼神马上亮了,立即站起,问:“请问贵姓?”

“免贵姓朱名继宗。”

那人眼睛更亮,疲倦顿无,热情道:“哦!听说了,朱会长,光绪二十三年举人。请坐请坐。你们涪州搞得好呀。”

朱举人心一热:在涪州,他没给川省保路同志会联络过,更没说出身份。那么,是涪州有会员写了信,还是老板伯伯给他们讲了。他眼睛泛潮了。

那人却道:“敝姓王字文渊,铁道学堂学生,临时在此协助,”

朱举人笑得满脸灿烂,说:“我是找对人了。请问,川省同志会不知有何部署,以便我们涪州配合,切实保路废约。”

“哦,那,详细的部署我不太清楚。那是蒲、罗会长和大股东张会长他们之事。朱会长,我只晓得,可能要采取‘最后手段’。”

“王先生,此‘最后手段’何意?能否告之一二。”

“朱会长鉴谅,鄙人实在不清楚。不过,你不妨稍等两日,恐怕将推出。”

“要得,要得。”朱举人喜出望外,实在想看“最后手段”。

接着,王先生讲了点小细节。比如赵尔丰很固执,一阵阴一阵阳;比如不顾川人反对,内阁仍然留用李稷勋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管;比如,原来还打算“四罢”,罢耕罢业罢市罢课,审察会改为“两罢”,不发动农人罢耕和工人罢业等等。

“你们这里要不要人帮忙?我可以出点力。“朱举人问。

“你要为这里出力,当然再好不过。不过,你是会长,实在不敢劳你大驾。何况,你还有驾驭一县之大事呢。”

朱举人从文牍部出来,院坝里的人又多了些。大家议论着,听不清说些什么。他本喜清静,可也顾不了那么多,挤进人群中倾听着。

七月初一下午,成都全城商业开始罢市。消息传到朱举人耳里,他哪里坐得住,吃罢午饭,急忙上街。大多店铺没开门,冷清清的。门外街上,几个伙计操着手,神秘地望来望去;有的店铺只开小门,伙计伸出头来,东张西望。也有的还开着,不想关的样子,马上就有几个人站在店外,看来是同志会的。

一个胖墩墩的指着店内,问:“呃,你们看到同志会的传单没有?咋个还不关门?”

店内伙计唯唯诺诺:“马上关,马上关。”两个伙计各端铺板出来,忙着插在门栏上。那些关了门没事的伙计,三五成群站在街心,比手划脚议论,时而一声高,时而一声低。

这时,一个老妈捆着围腰,端个青花瓷碗,从一巷道走出,跨过街道,直达斜对面油辣铺。看来老妈才出灶房,不知已经罢市。抬头一看,油辣铺门关紧。她咕哝一句:“咋个下午就把门关了?”说罢,她挨近门板,从门缝往里看,黑糊糊的。她再用拳头敲一阵。

“大妈,莫敲了。今天罢市了。”朱举人说道。

老妈转过头:“啥子罢市?”

一个和朱举人年纪差不多的伙计答:“关门不做生意了。”

“不做生意了?你们不赚银子了?我们不吃饭了?怪了!”老妈看看伙计,退回街心,“老子的锅都烧红了,等豆瓣酱煮鱼哩。”

“莫法。”伙计双手一摊,一脸怪笑。

老妈不满地说:“你们关门不做生意,赌哪个的气?”

伙计右手朝天一指,意思指朝廷。老妈却说:“跟天赌气?”

几个伙计一阵笑,说:“就是,就是,老天爷不长眼睛。”

老妈气呼呼地:“你们吃饱了。要遭雷打。”伙计们又一阵“哈哈”。

朱举人上前,对老妈说:“大妈,不是给老天赌气,是跟朝廷。”

老妈看着他:“跟朝廷?朝廷惹你们了?”看来,成都城民并非人人都知道保路废约。老妈可能终日守灶房吧,有责任给老妈解释,朱举人说:“大妈,朝廷把我们川人出钱修的川汉铁路,卖给洋人了。我们川人要保住铁路,不准卖给外国。朝廷不答应。”

“哦!为这个嗦。龟儿子咋这么糊涂?修铁路的钱是我们出的嘛,咋个卖给外国人?四川人好欺负么?”

“所以,不得已,才罢市的。”朱举人说。

老妈沉思一会,道:“不能用其它法子么?我们要吃饭呀。”

“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嘛。”朱举人答。心想,张表方不是说还有最后手段么,什么最后手段?这两日,他老在猜测,未得结果。

朱举人继续前行。店门大多关上,行人多了起来,多是闲着无事,有说有笑,很是振奋,当然,不乏看热闹的,甚而幸灾乐祸的。可是首次看到如此情景啊。

回到旅馆,老板伯伯喜滋滋说:“嘿!川人好心齐哟。今天不光是罢市,学堂也罢课了。”

倒是朱举人如坠雾中。这么说,学堂也关门了,不上课不读书了。

“成都的学堂开学了?”

“暑假提前放了,今天提前开学。”

朱举人这才想起涪州学堂。不过,那里开学还有几日。何况,最初几天,乡下学生帮家里打谷子,总要晚去学堂,因此,开学常常不准时。自然谈不上罢课,就是开了学,涪州也罢不起来。如此想着,他也不忙于返回了。其实,他不打算马上回去,等着“最后手段”呢。

第三日早饭后,一时无事。他突然想起贡院。那是他两次乡试,而后中举之人生转折处啊。如今科举废除六年,那里何样了?朱举人急于故地重游。

他独自走在街上。皇城坝的贡院门前,三道牌坊依然,变化不大。只是,遒劲洒脱的“为国求贤”四字许是无人打扫,粘满灰尘。“求”字右上那一点完全遮盖,不知何字?牌坊外面,加了一圈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再走进,贡院大门无存,龙门犹在。坝子里那一片“号房”不知去向,留下一片宽阔的砖面广场,一眼可见远处的至公堂和明远楼,耸立广场旁边。朱举人惊叹:广场好宽呀!当年他两次参试,从龙门到他的号房,弯来拐去,难辨方向,走了好久。第二次考完出贡院,他迷了路,经三个兵丁接连指引,方才找到龙门。看来,不上万也有八九千间号房啊。那么,有多少胸怀壮志之秀才来此跳过龙门?成龙者有多少?还有多少考生晕倒考场?当然,虽然艰难,自己还是奋身一跳,越过多少秀才,进了龙门,没有枉费功夫啊!此刻,朱举人突发一种壮烈和豪情。

走进广场,发现原来贡院的一部分,挂起了学堂招牌。诸如:流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等。而在门洞两边,面临水池,背靠城墙,修起两排平房。西边是教育研究馆,东边为教育陈列馆。光绪的教育改良展示无遗了。

如今他却,龙门虽过,前途堵断,志向受挫,难甘平庸。

朱举人围绕广场走了一圈,如同凭吊古战场一般。他突然吟诵起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撙还酹江月。”吟罢,他只觉喉管发痒,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一时间,那种悲壮和失落充塞胸间。

下午,朱举人重新走上大街,发现店门紧关,街道冷清。有的铺面门板贴着一张长条黄纸,正好把两块门板粘连,如同封条。走近一看,当中一行,半楷半草写“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各一行小字,右行为“庶政公诸舆论”,左行为“铁路准归商办”。看来昨晚所贴。

“这是做啥子哟?”有人问。

“做啥子?这是光绪皇帝的神位。你敢撕?”

嘿!成都人板眼多。用驾崩的光绪皇帝之神位贴在门上,既感激倡导“铁路准归商办”之光绪,又比贴张封条厉害,你还敢开门?你还敢扯它?你们是不是看到光绪驾崩,就想违背先皇圣旨?原来违背先皇旨意者,乃当今朝廷!这一着实在厉害,妙不可言。

有的并非铺面,而是住户大院的黑漆大门右扇上,依然贴此“神位”。有人进门,肃立其前,先作个揖,以示祷祭。接着,一些市民自动领来“神位”贴于大门,更有不少人设立香案,早晚点烛作揖,祷告先皇保佑。

听说当晚铁路公司要开大会,朱举人放下碗,赶到铁路公司。院坝里果然正开大会,黑压压的人群,却鸦雀无声。台上的人穿戴整齐周正,坐得规规矩矩,象是些官员。一人正在演说:“……,赵大帅说,我们官民一定可以合作到底,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我们总可以落个文明大国民的好名誉。但是……但是,我们罢市罢课,就不文明了。因此,赵大帅之意,期望我们把股东会和同志会的议决取消,……”

下面议论开来。朱举人低声问:“他是哪个?”

旁边人看他一眼:“他是罗梓青罗大人嘛,同志会头领之一呀。”

罗梓青突然话锋一转:“我们罢市罢课,是我们抵制盛宣怀,抵制端方,抵制李稷勋这帮卖国卖川的汉奸。我们使用这利器,委实是逼得无处可容了,哪能随便取消?……但是,”接下来,他又一转,“要求各位回去给各行、各业、各街、各巷的同胞讲明厉害,罢市归罢市,举动要文明,出不得事,切莫为官府干涉提供借口。”

朱举人禁不住点头。这时,旁边那人说:“看到没得?台上坐的那些人,从藩台到成都、华阳知县都来了,就是怕我们闹事,来说好话。”

从会场出来,朱举人接到一张散发的油印品,借灯光,见四号字印着——

……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一,勿在街上聚群;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

此时,朱举人实在佩服川省同志会头目们有眼光,有理有节。

朱举人常去铁路公司,或打听情况,或认识同仁,或参加大会,或到大街上看看。总之,不关在旅馆里。其间,发生过不协调音符。

第四天午后三时,各街街正、各街同志会头目、各行业各学堂各界同志会会长或代表开会。除制台没来外,大小官员都来了,出乎多数人所料,会议决议开市开课。殊不知,适得其反,反倒加剧了罢市罢课。只是,仍然看不出有得胜的迹象,官府没有丝毫让步。

成都人新招迭出。仅一两天功夫,大街小巷搭起很多供奉先皇神位的过街台子,不再是一张黄长条纸了。最大的在西顺城街贾府门前,台上应有尽有,诸如:神案神座桌椅香炉蜡台吉罄花瓶等。过街时,一般行人抬头伸腰,便可走过台下。若遇坐轿,便得抬腿下轿,贵脚动步,低头走过台下,再钻进轿内。太太小姐,老爷少爷,不好意思,屈尊大驾,常常惹得路人“哈哈”大笑。后来,过街先皇台子,越搭越多,愈搭愈矮。一抬大轿出得街来,上下轿子好几次。而这,恰恰是有官帽有银两者。

朱举人忍俊不禁。有时,他也上台给先皇神位点柱香作个揖。固然,先皇可敬,更多却是支持如此特殊的保路活动。回到旅馆,朱举人见到老板伯伯,开口就笑:“嘿嘿,成都人精灵,鬼花样好多。把‘神位’一摆,哪个敢不拜?嘿嘿,我还没见过这么有花样的。”

老板伯伯哈哈笑:“成都人鬼到顶了。我们刚来成都,经常遭他们哄,请你吃饭,说的甜得很,你听了好感激,你真要跟他去,嘿,找个借口溜了,过两天,他反来责怪你不领情。想要你的东西,嘴巴甜得很。胆子还小,打起架来,喊别个上,各人往后头溜。”

朱举人笑道:“哪象我们涪州人,说请就请,诚心诚意。”

当晚,接到儿子仲智来信。一张十行信笺写着——

父亲大人明鉴:

父离家近十日,音讯渺无,举家甚念,不知恙乎?本地学堂即日开学,母亲令儿速去家书,言明情急。望父亲接此书后,迅即返县,勿再拖延,以保学堂正常开课,以免监督为难。

我们全家如常,望勿挂念。另,归时若可,母亲望你给买上蜀锦两丈。……

朱举人犹豫一阵,提笔回信,依然十行信笺。流畅小楷写着——

玉兰妻:

于你平添麻烦,难过殊甚。离家以来,一切尚顺。在此,幸得伯伯关照备至,诸方面益感舒服。望你及子女勿念。

返县从教,一时较难。一则,省城保路风潮如火如荼,人心激烈,日甚一日,正值决定成败之关键时刻,不能临阵脱离,以泄士气。二则,身负涪州同志会之责,不在前线效力,反退后方,实在有负重任。为此,余决意暂留成都,待到保路废约之争见个分晓,再放心返县从教。至于授课一事,余以为比之保路废约,不堪相比,后者乃攸关国家利益川人福祉之大事,应从其要者而为之。倘无人授课,你可转告许监督,他可请杨教习代之。余以为,许监督会准许的。到时返学堂,我亦发奋补上,决不给学生造成损失。余以为,应是可以。

至于买蜀锦之托,余亦照办,不得有误。

顺致

大安

夫 继宗 叩谢

辛亥年七月十日

信寄出,朱举人心稍安。然而,就在此日,迫于群众的高昂情绪,以颜楷和张表方为首的铁路股东会发出通告,曰——

自本日起,即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已解者不上兑,未解者不必解。……

通告一出,立即传遍全城。朱举人见到通告已是当晚,他拿通告纸的手颤抖着。莫非,这就是最后手段?最后一把杀手锏?可要明白,中国几千年来没人敢抗皇粮啊,一旦付诸,实在是断了当官者饭碗,剜尔等心头肉!这还了得!

朱举人为这“最后手段”振奋得坐立不安之际,更厉害的杀手锏接踵而至。七月十三日的股东会上,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头目和股东身份到会。会没开始,突然发现不少印在连四纸上的《川人自保商榷书》,出现在会场里,与会者抓起就看——

中国现在时局,只得亡羊补牢,死中求生,万无侥幸挽救之理。凡扼要之军港、商埠、矿产、关税、边地、轮船、铁路、邮便与制造军械、用人用政等,早为政府立约擅让给与外人。……今因政府夺路劫款,转送外人,激动我七千万同胞翻然醒悟,两月以来,团结力、坚忍力、秩序力,中外鲜见,殊觉人心未死,尚有可为。及是时间,急就天然之利,辅以人事,一心一力,共图自保,竭尽赤忱,协助政府,政府当必曲谅,悉去疑虑,与人民共挽时局之危,措皇基于万世之安!谨将自保条件,分列于后,愿我七千万同胞,及仁人志士,付诸议会,讨论一是,指定方针,或得万一之幸!

“商榷书”后附有甲已丙丁四项具体自保办法。诸如:(甲)现在自保条件:保护官长;维持治安;一律开市开课开工;经收租税。(乙)将来自保条件:制造枪炮;开办炼铁厂等工厂;练国民军;设国民军炮兵工厂;修铁路;造轮船;兴办实业与教育等等。(丙)筹备自保经费;停办捐输;停止协饷;议拨税契入款;节减办事人员薪水;……。(丁)除去自保障碍。……

“商榷书”一出,会场顿时炸开了锅。对这篇文理尚欠通顺的文书,大家七嘴八舌,各说不一,表情甚异。副会长罗纶大吃一惊,叫人赶紧查问“商榷书”从何而来?哪个散发的?为何他不晓得?可是谁也说不出来自何处,倒是赶紧读卒。

朱举人早就抓过一张,看罢,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慢慢平息激烈的心跳。此时他心里颇为复杂,无法说清。说赞同吧,确有自治独立意味,朝廷岂肯善罢干休?何况,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说反对吧,国家主权让奸臣卖尽,国人能容?亡国奴谁当?不如此,保路废约只是空谈,确也不无道理。说高兴吧,他实在不无担心;说不悦吧,让朝廷内阁那些卖国奸佞们看一看川人民意,未尝不可!

会议开罢,他带了一张“商榷书”回旅馆。哪知旅馆里也有一张,一学生送来的。

老板伯伯笑问:“举人,咋个想的?伯伯讨教了。”

朱举人压住激动,想了想,说:“伯伯也许知道我之信奉。对当今大清朝廷,作为臣民,我等只有俯首听命,为国为民尽忠效力。然而,对于奸臣贼子,我等之反对将不遗余力。不能把一个四亿五千万人之泱泱大国,叫几个奸贼搅得乱其八糟。所以,对今日之商榷书,侄儿以为,可以拿出来与之商榷,亦可交上去叫尔等看看,川人不是好欺负的。但是,不可认真,到此为止矣。”

伯伯听罢,笑了笑,他不大苟同侄儿观点,但没有说话,显然不想和侄儿争辩,那么,自然是拥护川人自保乃至自治了。后来听说,藩台衙门里也被散发,下战书了。

此时,朱举人隐隐觉得,这,恐怕就是“最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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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4:4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