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九、十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九章 姑 爷 借 钱 晚上,北睡屋里,罗玉兰端起陶瓷桐油灯,随丈夫穿过后天井,进了油铺店堂。店堂内,右边摆四口陶瓷油缸,紧挨摆张黑漆条桌。桌上一个白瓷盘里,放着依大小排列的五个油屉。稍将鼻息靠近,顿时,浓烈闷人的菜油和清香沁腑的麻油扑鼻而来,令人透不过气。 罗玉兰还未习惯,右手扇扇秀鼻小孔。丈夫在一张满是油迹的黑漆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开始作帐。一阵“噼里啪啦”算盘响过,一行行公正小楷写于帐页,再打开钱柜牛头锁,清点纹银数目,帐银核对,完全一致,锁进钱柜。于是,作帐完毕。正如丈夫戏言:“那一点帐,少屙泡尿。”进钱不多,油卖少了。罗玉兰觉得很正常,刚过完年,肚里油水还多,又是正二三月,青黄不接,该买少买,可不吃的,暂时封住嘴巴,卖油自然少啦。难怪,大姑把黄伙计看得很紧,再三说:“钱捏紧点,莫乱借人。喊黄老表莫赊,给钱舀油。” 罗玉兰看完帐本,问:“马姑爷拿走了五块龙洋?” “黄伙计说他上午拿走的。” 罗玉兰急了:“哎呀,大姑给我说了,打死也莫给他钱,他抽大烟呀。” 丈夫不惊,问:“马姑爷当真抽大烟了?” 罗玉兰不快:“你只晓得‘子曰’,也不去趟大姑家。烟榻摆进厢房了。” “哎,早年听公公说,他也是喜欢读书的,就是有点好读书不求甚解,喜欢夸夸其谈。果不其然,书没读好,烟酒茶学到了,而今竟抽大烟。不修身不养性,势之必然。” “你是幸灾乐祸,还是教训姑爷?” “岂敢,岂敢!我是晚辈,惟恐孝敬不及,哪敢教训他?不过,大姑虽然嘴巴厉害,势利眼重,可给马家出了好多力,费了好多心。要是马姑爷把家败了,实在可惜。” “你听没听到戒烟办法?若有,告诉大姑。” “有!拉去衙门班房,不戒也得戒。” 说到衙门,罗玉兰立即把李安然捐银做了跟班执贴一事,告之丈夫。 朱举人反倒一笑:“我早就晓得了。此公同窗书院四年,奸狡圆滑,嘴油脸厚,我称他‘赖痞’。娘子,你看看,如此小人,居然还做跟班执贴,何等官场?小人哉,买官鬻爵者也。不过,跟班执贴算个何物?小吏!侍人之狗!本人还没贱到这般田地!” “好了,不说他了。大姑要我们给三爸写个信,一则喊三爸回来看下婆婆,看下三妈和儿女,莫把家里忘了。二则问下重庆米价,若果比涪州贵,我们两家合伙运一船米下去,赚的钱二一添作五。你给三爸写个信嘛。” “她马家为何不写?” “她说,想帮我们赚点钱,油店赚那点钱,只够吃饭,凑足去京城的盘缠,难上加难。” “我才不靠赚那些钱凑盘缠。生意之事,不想染指。不写。” “就算不谈米生意,孝道总该尽嘛,未必你不认三爸了?” “不写!” “婆婆和三妈都望他回来,朱家老小也念他。不然,他把老家忘了,你总该写嘛。” “要写,你写!三爸不读诗书,不重仁义,倒喜‘孔方兄’,一旦暴富,寻花问柳,抛妻忘母,为富不仁。不读孔孟,势之必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玉兰故意问:“这么说,你日后做官在外,不抛妻弃子了?” “哪个说不?孟子曰,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 妻子马上反应过来,捶丈夫一拳:“好哇,你学庚子,把‘不’吃了,乱改圣言,捶你!” 夫妻笑成一团,喘不过气。末了,罗玉兰说:“你不想跟三爸往来,他二儿朱明理总该往来吧,他是县考秀才,也是你们读书人,精灵得很。他只要看下一担黄谷,就估得出好多斤,一称,差不了两斤。他只要把哪块土稍微一看,就说那块土几亩几分,你不信一量,差不了两三分,他很想出来做事。三妈为四个儿子很着急,所以爱发气。你就帮帮明理弟嘛。” 朱举人望着妻子,一时无语。 罗玉兰再道:“三妈对我们大房有气,不能怪她。我们给她儿子找点事做,她就不得吵了,对人就不气了,朱家也和睦了。” “你以德报怨嘛。有个药行老板是我书院同窗,我去求他收明理做学徒。为着苦了一辈子的三妈,为着朱家,我顾不得脸皮了!” “那就说好,三爸的信,我写。药行那里,你去。” “甚好,甚好。”朱举人忍住笑。 罗玉兰端起桐油灯往睡屋走,说:“大姑说,赵妈想回乡下,想喊吴妈过去帮她。我看要得,这里家务我做。” “娘子,差矣!据我所知,并非赵妈想回乡下,乃大姑性急,嫌她做事过慢,想退掉她。再说,你能做家务?” “我不是千金小姐!”妻子说着,挑下油盏灯草,灯草头伸出油盏边,灯火立即燃旺,屋内明亮起来。举人却道:“娘子,你的事仅四字,‘相夫教子’,还有……” “相夫教子当然要做。可是,你后年赴京应试,要费好多银钱,朱家不是金山银山。爸爸又劳累又俭省,起早睡晚做活路,谷米又贱,存不了几个钱。他还不想用全家的钱哩。” “我晓得。这次喊你来城,一则,我想把女儿和大儿接来,都去初等学堂就读,比之私塾,县城学堂好得多,我还可面授,你也可管教三个娃儿;二则,你还可做油店帐务。” “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我实在不想染指铜钱。书香铜臭,不可合流。” “我记的帐,要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乃才女,我不晓得?有你的事情做,莫怕闲病了。” “你只管教书?” “然也。娘子,吾教书之余,专读‘子曰’,以为后年应试。至于上京盘缠,娘子,我们俭省点,少用点,还是凑得足的。” 罗玉兰捅丈夫一下,随他跨进睡屋,说:“你要温习备考,庚子要长身子,太俭不得。大姑答应借钱给我们嘛。” “她的钱,我不借。” “为啥子?你的大姑呀。” “大姑这个人,作为长辈,我该尽孝,作为死钻孔方兄者,我实在不敢苟同。谷贱时日,她压价买进;正二三月,青黄不接,她抬价卖出,你说,她狠不狠心?生意人的钱,铜臭也。” 罗玉兰推他一掌,继之吹灭桐油灯:“就你是君子!可惜,梁上君子。” “好哇!你竟然骂我是贼娃子!” 罗玉兰笑毕,止住喘气:“继宗,大姑是你老辈子,你不能跟她闹气呀。你读六年书院,全靠大姑,她诚心帮我们。” “娘子,我是闹气的人吗?阿弥陀佛!他们是长辈,我会孝敬他们到老。只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妻子再推他一掌:“少跟我之乎也者矣焉哉。” 丈夫顺势倒在床上。罗玉兰挨他身边躺下,右手抱住他腰,半天睡不着,抬脸看他几次,末了,终于忍不住,一把摇醒丈夫,…… 这天下午,朱举人无课,稍早回家,径直去油店铺。妻子正帮伙计收钱打油。买油的人不多,妻子总要笑脸相迎,送到店堂门外,说声:“慢走慢走,二天再来。” 见妻子不无谄笑,朱举人很不是味。自己无用啊,设若仕途顺利,妻子能做此活? 这时,突然有人拍下朱举人肩膀:“继宗,今天这么早回家了?” 朱举人一扭头:“哦,马姑爷。下午没课。” “听说两岁的庚子跑去学堂读书了?” 罗玉兰笑答:“马姑爷莫笑,朱门要成书仙庙了。” 和朱举人差不多身高的马姑爷,年龄却大三十多,并不显老,倒是精瘦,到处露骨冒筋,脸色苍白暗灰,一副瞌睡未足萎靡不振之状,归功大烟了。 朱举人与马家往来快二十年。当年,他那张爱喊人之嘴,孝长悌兄之礼,加之聪明过人,马家上下喜欢。只是马姑爷重商轻学,好玩懒做,和他话语不多。不过,叔侄相处尚可。 朱举人笑道:“姑爷光临,篷荜生辉呀。姑爷有何贵干?” 马姑爷很少光顾油店,多由大姑兼管。黄老表卖油朱举人管帐,大姑统收统支银钱,朱举人不沾分文,两家二一添作五,进项不少。 “侄子,你莫跟姑爷之乎也者,我不懂那些。我来么,还有啥子事?用你们读书人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姑爷的荷包又瘪了。” “哦!借钱。” 朱举人早已料到,暗暗叫苦,“那五个龙洋用完了?” “是啊,侄儿。城头比不得你们乡下,用起钱来如流水,快得很。” 朱举人不想跟姑爷磨嘴,直言道:“姑爷,恕侄儿不孝,你该到米行找大姑要。” 马姑爷收住笑容,故意板脸:“侄子,你不是不晓得,你大姑的钱加了锁。” “继宗!”罗玉兰喊一声,提醒丈夫。 丈夫根本不理她,说:“姑爷,你都晓得,这边的钱一文不留,全部交给大姑。她给我们说了,这里银钱,要留着买新菜籽。你也看见了,油菜已经结籽,等个多月就要上市,我们不多买点,明年就莫油卖。”后几句他红着脸说出,因非大姑所讲。 马姑爷一时无语。罗玉兰忙插嘴:“姑爷,这么办要不要得?我跟大姑商量一下,她说借好多就借好多。我们好说。” 朱举人不悦,马上制止妻子:“大姑不是说了,不能借嘛。你去商量,不是为难大姑?” 马姑爷忙说:“对头,对头,不跟她商量,你们给我就是。” 朱举人开句玩笑:“姑爷,恕晚辈不孝,我是大臣,只能照老佛爷圣旨行事。” 事已到此,成了僵局。 罗玉兰赶忙端根板凳让姑爷坐,缓和局面。马姑爷却麻下脸来:“我坐啥子?板凳是你的,我莫得一半?”罗玉兰马上明白姑爷说的反话:油店有他马家一半,你不能单方作主。 她依然满脸笑容:“姑爷,莫怄气。你侄子是为我们两家着想。多留点钱买菜籽。赚了钱 ,两家多分。” 马姑爷晓得侄子性格,难得半点回旋,本想罢了,可一转念,他不能丢面子,略一思索,对黄伙计说:“表侄,今天的油钱不是在你手里么?借给我,过两天还。” 作为姑爷表侄,黄伙计理应顺他,然而,他知道马太太厉害,不敢随便给表叔,一时难住。谁知朱举人更认真,对黄伙计重复一遍:“黄老表,大姑说了,今年油菜籽颗粒饱满,多买菜籽,钱要留好。” 自然扫了姑爷脸面。他麻下脸来,一字一顿:“真要买菜籽,莫得说的。要是留着去京城做盘缠,我就不依!” 朱举人遭刺痛,脸变青紫,厉声:“姑爷,你莫小看侄子!晚辈何时说过谎话?姑爷,我跟你赌个咒,我去京城应试,要是用了油店一文,不是涪江淹死,就是雷打火烧。” 姑爷却再次激怒侄子:“若果水不淹死你,雷不打死你呢?” “我跳大河!” 罗玉兰反倒一笑,以缓局面,说:“你跳啥子大河,姑爷和你开玩笑。” 哪知马姑爷不领情:“嘿嘿!就怕考也考不起,淹也淹不死,看你哪么活?” 朱举人气得说不出话,手直打抖。他不想再和姑爷赌咒,争个输赢,毕竟是晚辈。 马姑爷摇晃着脑壳,似有得意,说:“好嘛!自家人不借,我找外人借去。” 马姑爷一走,罗玉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说:“糟了,这回把马姑爷得罪了,我看你好意思去马家。” “不去!” “你硬是读成仙了,不食人间烟火了。”罗玉兰说着,捂住脸,跑进睡屋。 末了,朱举人依然对黄伙计说:“姑爷是拿去抽大烟,打死你也莫给。” 黄伙计笑道:“喜得好,今天你在。没你在,我当侄儿,敢不给吗!” 朱举人叹口气,说:“他再不得来了。” 果不其然,此后,无论这里发生何等大事,马姑爷再没来过,朱举人也感吃惊。 第十章 回 乡 扫 墓 清明节,朱举人开学堂先例:告假两天,回乡扫墓。 去年,清廷引进西方教育制度,大力改良教育,颁发了《钦定学堂章程》,其中,明文规定,小学堂学制九年,分初等小学堂和高等小学堂,入学年龄为七岁。初等开设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字、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等课,五年毕业。高等除加设图画和中国文学外,其余全同,四年毕业。《船山书院》易名《涪州两等学堂》,“教谕”改称“监督”。 朱举人向监督告假时,难住了对方。 监督就是原《涪州书院》教谕许德良,四十好几,精瘦,长辫杂有白发,宽额头下方,戴副深度眼镜,老夫子一个,可算继宗恩师。他微皱眉头,说:“朱教习,你必然知道,我们是县署公立学堂,川省教育改良之首创,学规颇多,教制甚严。本月,《小学堂章程》《各学堂管理通则》和《各学堂奖励章程》《任用教员章程》等已发到。我们正拟贯彻,你这……,” 朱举人哪关心这些,急于奔乡扫墓,打断监督的话:“监督先生,你不晓得,公公一生为我呕心沥血,操劳至死,我亦未让老人家在天瞑目,至今,难以心安。望监督看在公公崇儒尊孔份上,网开一面,让我奔乡尽孝。”说着,几乎声泪俱下。 监督听着,眼睛潮润起来,可依然说:“朱先生,不是许某不让你尽孝,亦非为难你,恰是你为难许某了。停学扫墓,无此先例,何况,生员多是官宦子弟,耽误尔等学业,父母知道,他们依我?如今各种章程已下,堂规处罚较严,县署已设劝学所,专管全县教育,学规很多。倘知你违规停学,我遭责难事小,而你,轻则具书悔过,重则辞掉教习。你若为此受罚,实在太可惜了。况且,你教的是高等学班,无人代替。望朱教习三思。” 朱举人默然一阵,慷慨激昂起来,说:“倘若仅为扫墓,便以辞教重罚,监督先生,恕我直言,难以理解,实在小题大做。真要重罚不可,朱某在所不惜。” 如此硬性,如此忠孝,许监督深受感动,一声长叹:“哎!朱家列祖有你一片孝心,幸甚啊!我辈望尘莫及矣。只是,你我皆为举人,应该为人楷模。” “监督之言有理。不过,世人不知公公待我之慈之重,非同寻常。监督若能特殊处理,朱某不胜感激。” 许监督慨叹之余,念及朱教习平日教学卖力,效果上等,而且,待人接物,笃守仁义礼智,堪为师表。再者,人家笃守孝道,尚属倡导之德。许监督思之再三,破例答应。不过,监督再三招呼,对外莫说回乡扫墓,以家父病重,搪塞他人口舌。朱举人所教课程,监督亲自代之。朱举人念句“阿弥陀佛”,躬腰退出。 清明前日,大姑和朱举人三口乘三抬滑杆,顺涪江浩荡东下。到得朱门槽门,夕阳刚过房顶,屋脊两头翘角和《禹王殿》顶硫璃宝塔影子,投射在院坝东南方,塔尖影子缓缓移动,益渐细长,酷似罗盘指针。 看着“龙兴朱门”四字,继宗笑道:“朱门何时能兴?泰山过望了啊。” 堂屋神龛前,快八十的婆婆戴顶青缎“夹夹帽”,穿蓝布长棉袍,正在闭目作揖,念念有词。院坝边,大黄狗追咬着:“汪、汪、汪”。 狗声间隙,一个头发全白的讨饭老太婆喊:“发财婆婆,给点吃的嘛!” “走开!”大姑厌恶地吼。婆婆站起龛前,瞪大姑一眼,对玉兰道:“玉兰,拿三根红苕给叫花子。”玉兰转身欲走,婆婆再道,“再给她一筒米。中午干饭不是没吃完,舀碗给她。” 婆婆一向乐善好施,去年方圆几百里遭大旱,婆婆给佃户减了租,皆喊她“活菩萨”。 过一阵,罗玉兰一手端碗冒尖的白米干饭,一手拿筒白米,吼住黄狗,把白饭倒进老太婆破碗,把白米倒进老太婆破袋。 讨饭老太感激不已,说:“保佑太太后人考起状元,升官发财!” 继宗听罢,笑了:“我还没去考哩,罔谈后人。” 大姑突然一声尖叫:“哎呀,三弟回来了。妈,重庆的老三回来了。” 重庆开米行的三爸朱永仁确实回来了。他正下滑杆,捋捋油光放亮的长辫,理伸湘云纱马褂和绸衫长袍,扯齐双袖,弹弹尘灰,拂去风尘。 然而,朱家人对他并不很热情,漂亮妈妈反而躲进屋里,仅大姑和玉兰迎上去。 “三爸。”罗玉兰微笑着招呼。 三爸看她一阵,问:“是玉兰侄媳吧?你一手字一封信,写得那么好,三爸惭愧啊。” “献丑了,三爸。” “想到清明要回来,没有回信。米么,不要运重庆了,加上船费,赚不到钱。” 大姑接口道:“那就算俅了。不赚钱老子才不做哩。” 三爸五十刚过,长辫开始花白,依然梳得光亮,一丝不苟。没留胡须,却有长眉,双眉向外斜立,赫然一个倒八字。继宗不大情愿地迎上去。三爸一见,不由眉头皱紧,问: “继宗,你是大清举人,啷个还是这身穿戴?重庆举人都戴顶子穿补服,威风得很。” “何必呢。”继宗一笑。他有品级顶子,可在家乃晚辈,只有孝敬顺从,既没穿补服,也没戴衔金雀镂花银座的顶戴。 三爸喜欢夸耀重庆,吹嘘洋人。公公讲过,三爸小时,也能读书,“四书”没读完,为凑钱修大院,公公带他做生意,结果发现,他之长处,只有生意。 三爸问他:“还在教书?读经讲经?” 继宗点点头,反问:“教经书不好?” “侄子,再教那些,不合潮流了。如今提倡学西洋。人家泰西重工艺,重职业,教农业,教工业,教商业,轻玄学,轻伦理,讲究学以实用,用在经济上,用在富强上。眼目下,重庆就办了好些实业学堂,比如,算学堂、农学堂、经济学堂,讲究实业救国了。” 继宗一笑:“我们学堂也开了这些科。” “侄子,你不要笑。我晓得,你把‘子曰’读多了,读迂了。但是,三爸给你讲实话,跟不上潮流要吃亏。这么说嘛,你答不答应教实业课程,比如,教农业,教蚕桑。” “我不会教呀。”除了“四书五经”,他确实不会。 “你若答应,可以先去重庆学,我给你找学堂。学会了,回来当你的老师。教农业,教蚕桑。不管对你还是对涪州黎民,百利而无一害。” 三爸在大地方一住,确实眼界宽了。他的筹划,不仅可行,对本地确有利。涪州号称“小成都”,米粮蚕丝油菜在川省屈指可数。不过,他朱举人哪能离开四书五经?二十多年寒窗苦读,唯一看家本事啦。何况,而今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何谓体?根本也,首脑也。人之魂灵,体之精髓,为人之基、立国之道,不能变也。而用者,乃使用、利用、实用,为体所用、为体服务,乃末也,西学为中学利用,服务也。那么,何以崇西洋而弃中学?不要孔孟圣贤,岂不数典忘祖?本末倒置?所以,修身不能少,经史不能丢,四书五经还得讲,鼎固人心之道也。 朱举人转弯抹角推脱:“我这把年纪,还去学那些么。” “有何不可?不要舍不得‘子曰’,放下面子嘛。” 婆婆大姑三爸到西厢房的黑漆太师椅上坐下。漂亮妈妈说去煮‘幺台’,进了灶房。 此时,婆婆一坐下,马上指责三爸:“永仁,哪个像你,婆娘在屋头累,你在外头讨小,你爸爸要是没走,不遭气死才怪。伤风败俗!” 大姑知道三爸不仅有了新家室,还给朱门添了个重庆崽儿,只好劝道:“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也晚了。而今,大地方不像我们乡头,三妻四妾多了。” 婆婆反驳:“照你说,你男人也该讨小啦?” “他死人敢!”大姑吼道。因为大姑厉害,马姑爷才没敢纳妾,换个人也是三妻四妾了。 婆婆继续指责三爸:“走了这么多年,不回来不说,信都少得很,今天哪么想起了?你还晓得有我这个要死不活的妈?”婆婆用手绢揩揩眼睛。 大姑仍然劝:“妈,莫说了,三弟在外面做生意不容易。” “他不容易?乡头容易吗?他婆娘一个人拖四个娃儿,要上坡做活路,还要管娃儿妹崽。娃儿读不得书,她不着急?她不苦?看看你大哥一家,哪个像你?只图各人安逸,不管婆娘儿女。” 大概三爸没想到老人家精力还这么好,脑壳这么清醒,只笑,不答。他之返乡,一则扫墓,二是看妈,担心最后一见。 太阳隐山,暮意渐浓。牛羊归圈,鸡鸭归笼。不一阵,爸爸三妈四爸四妈和几个弟弟,或扛锄头或背背篼或牵着牛,陆续从竹林小路进院坝。原来二爸也跟在后面。 正是小春保苗时节,油菜饱籽、小麦饱浆、碗葫豆饱颗粒。不过,今春此时,庄稼饱籽期即将结束,转而成熟,春旱不再怕,“倒春寒”不会来,只要不刮大风,不打“雪蛋子”,小春丰收在望。此作物期,施粪水用不上,顶多拔点草,扯点杂苗,或者简单薅苗松土。田里活路稍多,做秧田,耙田泥,洒粪水,倘若精耕细作,再赶牛下田,深翻一次水田。总之,农活不多。然而朱家上下,该上坡下地的,该割草喂牛的,不用朱永忠指派,各就各位。长工自然干犁牛担抬重活,到得农忙再雇三五短工,一年的农活完呱了。 大姑和继宗迎至院坝。爸爸笑着招呼大姑:“大姐,回来了。马老表没来?” “我才不要他死人来。他各人父母的墓都不去扫,只晓得抽大烟。” 庚子从东厢房跑出:“公公,我回来了。” 爸爸眼睛发热,顺势抱起扑到跟前的庚子:“长胖了,长白了。” 全家多年没聚这么多这么齐,婆婆笑眯了。人多菜多,全靠妈妈一人,夜宵吃得稍晚。 大姑问:“永孝,槽门口两头狮子是你雕的?” “献丑了。”永孝二爸双手一拱,说。他本在外地修庙塑佛,方才赶回扫墓。 “他塑的菩萨像活人,雕的石狮子见了就怕。就像你们爸爸,学啥子像啥子,快得很。”婆婆夸道,一脸自豪。 大姑转向爸爸,说:“永忠,你莫上坡了,管好家就够了。那么多田土,再雇两个长工嘛。要不然,把田土佃完,坐着收租谷!” 三爸也劝:“对头,大哥,你们粮食吃得完?怕是几个仓都装满了。现今重庆的谷米贱得很。小河下去的米船,囤在磁器口,排好长,莫人要,求我们收,我们砍了好多价才收了!再好的米,风车一吹,也要吹出,碎米遍地,给脚踩。” 听说三爸这些年,大斗买进,小斗卖出,冒斗买进,平斗卖出,赚了不少银两,可全给小婆子拿走了,他像根吸水管,这头吸进,那头别人接走。 “叭!”婆婆突然猛拍椅圈,“老三,你还好意思说!你大哥还在种田,你婆娘儿子还在种田,你就那么整庄稼人,还有良心没有?” “妈,”三爸辩解。 婆婆继说:“我们读书人家,讲究行善积德,你哪么学不到?整农人你就学到了。乡头把谷米撒了,都要遭骂,你还把米给脚踩,不怕遭雷打?” 爸爸幺爸看着老太太,两眼潮热。稻谷粮食,全是农人汗水浇出来的呀。 三爸赶忙辩解:“妈,我是劝大哥莫种那么多田,粮食贱得很,费力不找钱。” “再费力还要吃饭!不种谷子,你当神仙?”婆婆气消了些,放慢话语,“我也喊他佃些田土出去,他们非要各人种,就像你们老子。” 三爸说:“继宗说要把明理带去县城,我要把大儿带去重庆,一下走两个,人少了,大哥,莫做那么多田土了,再佃些出去。” 婆婆却说:“把你婆娘也带走!莫留在屋头。” “老三,把三弟媳带去,给重庆人看看,我们朱家选的媳妇弱不弱?”大姑也劝。 “她啥也做不来,带她去做啥嘛。”三爸苦笑。 婆婆激动起来:“走!你们都给我走!我老太婆走不动了,守老窝子,守老祖坟!哪天眼睛一闭,去找你们爸爸。” 三爸不再说话,转身打开藤条箱,里面全是买回的洋火洋碱洋油洋烟洋灯等,还说洋布放在大布包里,婆婆爸妈等都有份。 婆婆不在意,淡然道:“我还穿得几天?给玉兰做衣服。” “有她一份。”三爸说。 次日清明,朱家大院四五十人上后坡扫墓挂清。整个上午,鞭炮震耳,烈火熊熊,青烟袅袅,酒肉飘香。继宗任他人忙碌,一直跪于公公墓前,默念着:“公公,孙子继宗早年无用,害得老人过早辞世,未见孙子中举之日,惭愧至极。而今,孙子将再攻习诗书,精读细究,拟于后年赴京会试,倘能中榜入士,孙子当即报捷与公,以谢公公在世重恩,公公早日暝目。”扫罢墓,朱家男人全到祠堂参加清明会。 祠堂为长条形,北墙为神龛,呈梯状,每梯立有列祖列宗牌位,牌位上写“朱讳公某某祖之位”,共九块牌位,即是说从“填四川”起到四十多年前故去的老族长之父,朱家已有九位历代祖宗。因老族长还有幺弟在世,未立牌位。牌位按先低后高、先前再后的顺序排列,最早的祖宗牌位立在最前也是最低一排正中,上写“朱讳公光修初祖”。最后面也是最高一梯位置左端,立着一尊泥塑,乃那位睡在奈河桥下的高祖。三十年前新房修毕,老族长凭记忆叫永孝塑的,老人都说很像。高祖之右是英年早逝之曾祖。 永孝二爸常在外修庙宇塑菩萨,懂得很多主祭程序,学会不少禅言偈语,随口就说。大凡祭祀或上坟拜墓,他皆作司仪,其神色肃穆而虔诚,其声音徐缓而低沉,似同诵经读悼,令人肃然起敬。 此时,供案上已摆着猪牛羊鸡兔的头首,酒瓶立一旁。案前,四十余人依辈份跪定。 主祭是新族长幺公朱顺祥,二爸为司仪,执事是他朱举人,打杂。 二爸永孝满面肃穆,朗声道:“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家院子朱氏第十代孙朱顺祥率四十余后人癸卯年清明祭祖,恭请列祖列宗临祭。” 接着,他敲铜磬三声。余音毕,他喊:“向列祖列宗三叩首。一叩首,” 话音一落,众人第一次整齐敬礼,“再叩首!”“三叩首!” 二爸继喊:“跪拜!”众人立即双腿跪地。 待族人站立,二爸再喊:“敬香烛!” 继宗扶着幺公,走到香炉前,点燃三只蜡烛交幺公插入香炉,再取三柱香递给幺公,他手颤抖着点燃香,歪歪斜斜插入香炉。继宗立即扶正香柱。 二爸呼道:“敬钱!”接着,幺公点燃继宗撕好的钱纸,丢进香灰石槽。 “敬酒食!恭请祖宗享用。”二爸喊毕,幺公拿起酒瓶倒上半碗酒,举过头顶,再慢慢倒于灰炉里。 “主祭人宣读祭言!”二爸说罢,退至一边。幺公由继宗扶住,站在祖宗牌位前,展开二爸写好的祭词,说:“祖宗恕我不孝,没有读过书,今由永孝侄替我读祭言。” 幺公把纸递给二爸。二爸上前一步,朗声念道:“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清明,为缅怀祖宗育后恩德,追思先辈荫佑恩惠,颂扬祖先勤俭楷模,牢记祖宗耕读风尚,彰显先祖创业功绩,以求祖宗精神永传,荫佑万代。值此佳节,我们朱氏后人在此聚会,隆重祭祀列祖列宗,乞望祖宗在天之灵安息。同时,我辈借此敬告先祖,如今家族,人丁兴旺,七十有三,家财累累,房舍数十,田土遍野,仓满廪盈。尤为称道者,重耕重读,勤劳俭朴,行善积德,奋发图强,已为后辈时尚,更有成龙才俊。孙辈继宗,中榜举人,跻身仕途,领先学人,然则不息,日攻夜读,愈益发奋,不图安乐,只图功名,他日赴京,再题高榜。我辈为此幸甚。此时告之祖宗,既可瞑目,亦可宽心,还乞荫佑,读书者成龙,习绣者成凤,耕田者有余,商贾者财茂,年高者长寿,年幼者聪慧,以为朱氏再上一楼。列祖列宗在上,后辈敬致,叩首在即。” 读罢祭言,稍停,二爸高呼:“再叩首。” “祷祝求佑!” 遂有人默默祷告祝愿。或保佑长寿;或保佑莫病莫灾;或成龙成凤;或生意发财。最后,二爸喊道:“癸卯年清明会毕!” 从祠堂出来,继宗一脸惭愧。既为祭言过誉自己,又为二爸读书不多,雕塑之隙写出如此祭言,不容易啊。 中午,全院七十余人在前排右三合院的朱顺祥幺公家吃清明饭。饭毕,继宗独自回城,尽快赶去学堂。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