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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春叶子
正文

春叶子

丁吉槐

还没上中学那些年,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每逢学校放寒假,我都要回到深山里我舅舅家去住。不为别的,只为吃顿饱饭。城市里的马路上不长野菜,可深山沟里的山坡上却能长出野果来。舅舅家里那大碗的青菜粥和用手捧着才能吃的野菜团子,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吃完饱饭,我就跟两个表哥邀前院里另一个舅舅家的另一个表哥去山上干活,或打茅草、或打干枝、或拣风落枣,反正不能闲着。舅舅说,农家的孩子是闲不起的。

舅舅有时留我在家里写作业,让表哥他们去干活。可我的心一进村就野了,哪里还能留得住?一不留神就溜出去随表哥他们上山去了。

不过,我干不了多少活,不添乱就不错了。割草,我不会捆捆儿;打干枝,我不会甩棒。看着表哥像变魔术一样,把乱蓬蓬的茅草麻利地捆成一个个漂亮的草个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最喜欢干的活儿是拣风落枣。大清早起来,我们就出发了。因为拣风落枣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估摸着哪条山沟还没人去过才奔哪条山沟去。

天刚蒙蒙亮,四围的大山都还在冬日清晨薄雾蒙蒙之中沉睡。放眼望去,淡淡薄雾似轻纱幔帐,睡在里面的一座座大山恍惚迷离,睡态酣然。红红的大太阳出来之前,它只能让你看清一个大概轮廓。身在其中,顿觉增添几分亲切,几分神秘,几分诗意。

白亮亮一条羊肠小路,撩开薄雾轻纱,曲曲弯弯通向正在酣睡的大山的深处。我们一人带一根短而粗的木棒,挎一只柳条篮,一个挨一个地排成一竖行,沿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路向那朦朦胧胧、悄寂幽邃的大山深处进发。小路两旁的野草上挂着淡淡的一层霜,不时有不知名的什么鸟,突然从草丛里扑扑楞楞飞出,着实吓人一大跳。红红大大的太阳在山那边悄悄露出半边脸来,挂在野草上那淡淡的霜化成了润润的水,打湿了裤腿——我们预定干活儿的地点到了。

枣树的叶子早已落光,高高的枝头上零零星星地挂着几颗枣,那枣早已干透,却鲜红鲜红。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那红枣更加鲜艳夺目。这时,我们就把短木棒甩出去,那木棒“飕”一声就准确地飞向挂有红枣的枝丫,红枣飞落下来,我们就急忙把红枣拣进篮儿里。中午的时候,表哥的篮里都装了半篮红枣,可我的篮里却空空如也。因为我知道那干透了却还鲜红的红枣,实在好吃。回到家里,我急忙偷偷把篮子往一个角落里一丢,溜到一边玩去了,任凭表哥他们向舅舅报告干活的结果。

有一次,我们去桑叶沟拣风落枣,走到半路,我忽然发现,我们队伍里多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长得挺俊俏,圆圆的脸,翘翘的小鼻子。那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让我想起那个关于眼睛的谜语来。她身穿一件补了又补的枣红色的旧棉袄,却一身干干净净。她干干瘦瘦的,却挺结实。我们在前面走,她悄悄地在后面跟着我们。我看她挺面熟,可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家的妹子来。大表哥说:

“这是秋儿的妹子,叫春叶子。你忘啦,还和你是同桌呢!”

我忽一下想起来了。那年我放假回来的时候,山村小学还没有放假,舅舅就让我跟班学习。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同桌是个俊俏的小姑娘。每次上课,她都坐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一字一句地听老师讲课。下了课马上就回家,那时候她妈妈正生病。同小姑娘一块上了几天课就放了假,始终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

春叶子的哥哥秋儿我也知道。那是小山村有名的俊小伙儿,高高的个儿,白净的脸庞,眉清目秀的。秋儿和春叶子的家是这个小山村惟一一户住在大路以南的人家。

我舅舅家这个小山村建在南北两脉大山的中间,依山傍水。南山北面是一条河,常年清水悠悠,流淌不息。河北岸沿河一带是菜园,菜园北面是一条大路。大路的北面,就是这个小山村。沿这条大道向西,穿过一片杨树林,不出五里是一个集镇西岩村;顺大路向东,可以通往遥远的县城。山村农家小院依山而建,从大路旁北山下拾级而上,一层层一排排,一直建到北山半山腰。多少年以后,我到了重庆,一下子记起舅舅的小山村。我想,如果站在小山村的南山顶上朝北看,肯定会有一种置身于重庆一样的感觉。

然而,我一直觉得奇怪,村子里的人家都住在路北,为什么唯有这个俊小伙和俊姑娘的家却住在路南呢?我到底没弄明白。

队伍里多了春叶子姑娘那天,我们走的路最远,大家最觉得开心,最不觉得累,拣回的红枣最多,我的篮子也第一次没有空着回来。舅舅“狠狠地”夸奖了我们一回。

后来,春叶子又跟着我们去过几次,都走得很远,且收获最丰。但小姑娘很少说话,一声不吭地打枣拣枣,而且很有心眼儿。她打下的枣她拣走,你打下的枣她也拣走。每次收工回家,她的篮子最满。倒是三个表哥好像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兴奋异常,话多屁稠,没头没了的嬉闹,玩命地干活。春叶子似乎也挺高兴,静静地看他们嬉闹,时不时抿起小嘴笑一笑,却不出声。

那时候,春叶子好像喜欢和我说话,却好像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也好像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表哥他们嬉闹时,我和她坐在山坡上看着。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却见她正偷偷的看我,俩人的脸立刻绯红。

“你怎么也跟来拣风落枣?”我问她。

“我哥哥让我来的。”她说。

“你哥哥干什么去了?”我又问她。

“给我妈抓药去了。”她又说。

我这才想起她有个长年在家生病的妈妈。

“你妈妈好些了吗?”

“好多了。”

“你累吗?”

“不累。”

“走这么远的路你能行吗?”

“行。”

春叶子一直低着头回答,答话越来越简单,我的问话也越来越少。表哥他们很快结束嬉闹,开始干活。

有两个寒假我没有回去,我爸爸的老胃病又犯了,需人照料,弟妹们都小,这任务自然该我来承担。等我再回小山村的时候,我已经能骑自行车一天走一百多里路,自己回去,不用搭坐长途汽车了。表哥们也都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劳动力,日子也比从前明显好多了。春叶子的妈妈已经过世,她和她的哥哥也都辍学下地干活去了。

我见到春叶子的时候,简直不敢认她。原来干干巴巴的小姑娘,如今长成大姑娘了。高高的个子,似乎比原来长高了一倍;修长的身材,匀称丰满;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眼睫毛更黑更长,大大的眼睛更加水汪汪的。我在舅舅家门口见到了她。她见我回来,先是一愣,而后就扑过来,连声叫哥。原来那份腼腆羞涩不见踪影,那泼泼辣辣的劲头吓我一跳。

“你是春叶子?”

“不是我是谁?不认识啦?”

“不是不认识,是不敢认了。”

“你住在城里,你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嘛。我看人家俗话说的不假。”

春叶子一边说,一边抢过自行车推起来就走。一进家门她就大声嚷嚷:

“来亲戚啦!快出来迎接。”

两个表哥迎出来,把我接到屋里,交给舅舅,就跟春叶子到外边说笑去了。

那时,表哥他们都已经成了壮劳力,自然,打干枝割茅草拣风落枣这类活儿他们不干了,就由下一个年龄段的孩子们接着干。我既不能同下一个年龄段的孩子们一起上山,也不能跟表哥他们去生产队劳动,就只能闷在家里写作业了。

有一天,我正闷在家里“憋”作文,忽然一阵风刮来,抬头一看,春叶子站在面前。脸蛋红扑扑的,漂亮的额头还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笑嘻嘻地看着我,双手背在背后。

“哥,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来了?”

“我哪儿知道。——你吓我一跳。”

“谁吓你一跳啦,我怎么没看见你跳?净哄我。”

“带什么来了?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你猜。”春叶子忽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看着我。

“猜不着。快拿出来吧。”

春叶子这才把手伸出来,递给我一件东西。那东西用一只小手帕包着,打开来,是一双鞋垫。鞋垫的底子洁白洁白,上面绣着两枝荷花,荷花的叶子碧绿碧绿的,直挺挺的花梗上,顶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鞋垫是用栽绒做的,看得出来,那栽绒不是从商店里买来的那种,可能是春叶子自己剪制的。

我把鞋垫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那荷花我看清了,但那鞋垫的栽绒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

“看什么?快试试吧。我是照我哥哥的脚做的。”

我轻轻地把鞋垫放在鞋里。大小正好。

“我估摸着你俩的个儿差不多,脚的个儿也差不多啦。”春叶子高兴的说。

我急忙问:“这栽绒是你做的吗?”

“当然是我做的。”

“怎么做的?”

“那你就别管啦。——哎,今晚西岩村唱戏,你去不?”

“不去。我不爱看戏。”

“去吧,啊!陪我去。不然有人欺负我。”

啊?!问题严重,我得重新考虑。我想了想,说:

“那——那我就去。”

“说好啦,吃完晚饭咱俩一块儿走。我来找你。”

说完,春叶子兴高采烈地走了。像刚才来的时候一样,一阵风就没影了。

吃完饭,天一擦黑,春叶子果然来找我。一听说我俩去看戏,俩表哥非要和我们一起走不可。春叶子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可也无可奈何,只好一起走。

戏台搭在西岩村外的半山坡上,周围都是树林,只有这么一块空地。听说原来想在这里盖学校,把树砍去一片腾出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学校没盖成,就成了树林里像留有个天井一样的一块平地。

戏还没开演已是人山人海。村外的戏院没有座位,大家都站着看。

那时演的戏,都是老一套,故事情节自不必说,许多唱段好多人都能唱的滚瓜烂熟。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无论谁,站出来就能像模像样惟妙惟肖的来那么一段。如其说大家是来看戏,不如说是来凑热闹,或者是想来干点别的什么事儿而已。

春叶子拉着我找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站下来。俩表哥早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春叶子仔细看看周围,悄悄地跟我说:“咱们就在这儿看,这儿清净,都是外村人,没人认识咱们。”

说着,两手紧紧地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往外拽了拽,想把胳膊拉出来。可她却一下子把我的胳膊搂在胸前。我立刻明显感觉到我的胳膊被一种软软的暖暖的东西包裹起来。

戏台上,一个人戴着顶破棉军帽正咿咿呀呀地唱。我看见那军帽一只耳风在上,一只耳风倒在一边,往下耷拉着。台下的人们看得津津有味,有的还跟着哼哼起来。

忽然,觉得我的胳膊有向外拽的感觉,回头一看,黑黢黢中有个黑影在往外拉春叶子。

“不去!不去!快走开!”我听见春叶子小声却十分坚决地说。

“谁呀?” 我觉得奇怪,就问。

黑影一下子不见了。春叶子把我的胳膊搂得更紧,还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继续看戏。

戏台上,已经变成了三个人,一个女的两个男的。一个男的站着,另一个男的蹲在一只凳子上。那个女的说:“胡司令,抽支烟吧,大前门的。”那个男的说:“什么前门后门,冒口烟算鸡巴了。”

台下哄堂大笑。

这时,我忽然发现春叶子不见了。我想,她可能方便去了,就没在意。可过了一会儿她没回来,又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犯嘀咕了:“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找不见这个地方了?可千万别被人欺负了!”

我忽然想起,她叫我陪她来看戏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我的心一下子紧缩在一起,急忙拨开人群去找。人群外的树林子都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朝前走了几步,在人群外树林边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就又返回来。

“哪儿去了呢?会不会已经回来,又到原地方找我去了?”我一边嘀咕,一边快步往回走。

这时,我借着台上微弱的灯光,恍惚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面孔,兴奋中略带惊恐,一缕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春叶子!是她!是她!我想喊她,可人们都在看戏,如醉如痴;我想上前拉住她,可她却哧溜一下不见了。看样子,似乎有人在追她,她似乎正在极力地逃避。

我急忙回原地方等她。我相信她会回来,相信她会找到这个地方的。可等了半天,没见她回来。

戏台上,一堆人在打,打得乱七八糟。原先蹲在凳子上的那个先被打倒,接着,抽大前门烟的那个也被打倒。乐队奏出全场最强音,演出结束。

可春叶子仍然没有回来。

看戏的人们陆续散去,戏台上的人们也开始收拾东西。

春叶子还是没有回来。

看戏的人们走得差不多了,空旷的场地上早已看不见几个人影,戏台上的人们开始朝下卸灯。

春叶子依然没有回来。

我只好怏怏的尾随人群朝回走。

从那天看戏,到我寒假结束离开小山村,我始终再也没有看见春叶子的影子。我曾几次在她家房后的大路上徘徊,希望能看见她从家里走出来,然而我未能如愿。我的心像有块大石头压着,堵着,出气都不顺畅。我非常担心,生怕她生病,生怕她那天出事,生怕那天有人欺负她。几次问两位表哥,他们都笑嘻嘻地说:“没事,放心吧,没事。”

几年以后,我当兵回来探亲,又回小山村看舅舅。两个表哥都娶了媳妇,春叶子也结了婚。我进村的时候,春叶子正领着个孩子在她家房后的碾子上坐着,跟几个年轻的媳妇姑娘说笑。看见我,立马走过来,高兴地打招呼:

“哥,你回来啦?”

春叶子还是老样子,只是胖了一点,更白了一点。

“嗯。这是你的孩子?”我问她。

她马上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毛毛,叫舅舅。”

“舅舅。”那叫毛毛的孩子噘起小嘴甜甜地叫了一声。

“儿子还是姑娘?”我问。

“姑娘,丫头片子。”

“姑娘好,姑娘知道疼人。”

正说着,两个表哥过来接我,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去逗那孩子。

大表哥说:“你看这孩子,多像我。”

二表哥争辩说:“像我。”

春叶子小声却格外干脆地说一声:“滚蛋!”一转身抱着孩子回家去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春叶子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渐渐淡薄。有一天,我感冒头疼在家休息。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传过一个女人的声音来。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缥缈,却那么沉重。似从海上来,似从天上来,又似从沙漠里来。

“是哥吗?”

“你是谁?”

“我是春叶子。”

那如隔世的声音,让我的心为之一震。

“哥,我求你一件事儿。”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女儿,就是毛毛,大学毕业,在家已经呆了两年了,你帮她找个事儿做,行吗?”

非常惭愧。我虽身在省城,但向来自命清高,不大与人往来,到哪儿帮一个女大学生找工作呢?但只觉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我,顶着我,不许我后退,不容我拒绝。于是我痛快地答应:

“行!春叶子,我一定帮助你。”

话一出口,电话那头就传出呜咽之声。

找工作谈何容易,至于对我,会更难上加难。但为春叶子出力,为毛毛做事,我愿意。

忽然,我觉得神清气爽,透体轻松,浑身有劲,感冒一下子好了一半。我起身翻找我多年没有动过的通讯录。我想,一天找不见两天,两天找不见三天。我一定会把这事办成,也一定必须把这事办成。只有这样,或许才能搬掉压在我心头二十多年的那块大石头,或许才有可能让我觉得心安。(丁吉槐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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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4/8 0:1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