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内科403病室(小说) |
正文 | 杜涛的胆囊痛打年前就时常发作,因为学校里实在是人手紧张,他一走就要停两门课呢,就一直吃点消炎利胆片之类的药硬撑着,结果在星期二早上的数学课堂上就突然间痛得直不起腰,满头虚汗,脸色蜡黄,校长一看着急了,管他上课不上课呢,先把人送到县医院救治再说。村子里的一辆面包车哐里哐啷一路炸响,把杜涛送到了县医院,在急诊部一检查,说是要住院治疗,可是内科没有病床了。就在大家束手无策,杜涛斜倚在内科走廊的椅子上痛得直呻吟的时候,一个走过的护士突然停下来,摘掉口罩问候杜涛时事情才有了转机,原来那是杜涛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名字叫马丽,现在是县医院内科的一个护士。经过马丽的帮助,杜涛才在下午两点住进了病室,看着医生给杜涛挂上了吊瓶,送他来医院的老师便回学校去了。就这样,五十四岁的杜涛老师才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了县医院,躺在了内科403病室16床上。 403病室有三张病床,杜涛是16床,隔壁的17床上躺着一个胡子拉碴,脸色黑青的男人,约莫六十出头的样子,18床上靠着被子斜倚着一个身材壮硕的老婆子,嘴里不住地吃着水果,坚果,使得病室里弥散着一缕缕淡淡的水果香味,那老婆子也是六十出头的年纪,只是皮肤白净,头发油黑放光,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褶子,一看就晓得是有钱人家,保养的极好。 杜涛的病原本是要做胆囊摘除手术的,可是手术室紧张的很,轮不到他,医生说先挂上针治疗着再看,就只好先挂上吊瓶用药物止痛了。 天快要黑的时候,病室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那老婆婆的床前一下子涌来了六七个男女,老头的床前也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农村媳妇。老婆婆床前的男女说说笑笑,吃的、喝的、好像一场大会餐。那老头时不时地呻吟一声两声,很快就被那欢笑声淹没。农村媳妇的眉头蹙起一个粗楞,瞟向那群人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却一声不吭,默默地伺候老头小便,很是费力地帮老头翻身。唯有杜涛孤零零的一个,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打工,老婆还要看守门户,再说家里的鸡啊猪啊的张嘴货还要伺候呢!杜涛为了减轻邻床的吵闹声入耳,用被子蒙住了头假寐,可是那些水果的香气还是钻进了被子,诱惑得他的喉结忽上忽下的,说来可怜,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师了,除过吃过苹果、梨子、西瓜等一些常见水果外,杜涛没有吃过什么火龙果、榴莲、椰子、芒果之类的稀罕水果,就是这些水果的名字,也是逛超市的时候认识的,至于味道,压根就不晓得是酸的还是苦的。当然钻进被子的还有老头不断的呻吟以及农妇轻声细语的安慰。 不知道啥时候真的睡着了,杜涛被尿胀憋醒了。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帘里已经透进了晨曦,杜老师轻轻起身下床,准备到卫生间小解。那老婆婆仰面八叉地躺在病床上,鼾声如闷雷响过,陪床的小伙子躺在一把折叠椅上面,鼾声也是响亮,和着老婆婆的鼾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承接的恰到好处。当杜老师拉开卫生间的铝合金门时,那刺耳的响声还是惊醒的伏在床边陪护的那位农村媳妇。女人抬起蓬乱的头,揉了揉眼睛,悄声问杜老师几点了,杜涛看了一下手机显示屏,说快六点了,女儿“哎呀”了一声,急忙站起身准备做什么,可是由于在小凳子上坐得久了,第一次起身竟然没有成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杜涛急忙扶了一把,那女人在小凳子上稍微歇缓了一会,揉了揉膝盖,最后终于站起来了。那女人用手捋了捋乱发,悄声给杜涛说:“老师,挂针开了,你看着叫医生给我娃他爷把针挂上,我要赶回去打发娃娃上学,喂猪喂鸡去呢!” “你家掌柜的呢?”杜涛疑惑地问。 “煤矿上上班着呢,请不哈假么。” “好吧,你赶紧回去安顿,挂针的时候我操心着。” “半夜三更的,吵啥啊吵!”胖老婆的床上传来一声呵斥,那农妇悄悄拉开门慌慌地走了。 撒完一泡尿后杜老师又觉着要大便,他犹豫了一会才蹲在马桶上。杜涛有便秘症,他原本想到公用卫生间去方便,可是又觉着胆囊隐隐作痛,就放弃了出去方便的念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憋得脸红脖子粗,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杜老师终于排出了两天的宿便,浑身畅快了一截子。可是一股浓浓的恶臭味钻出卫生间的缝隙,在病室里蔓延开去,顽固地钻入人的鼻腔。 “奥吆,简直臭死人了,虎子,虎子!”胖老婆右手捏着鼻子,左手拍打着躺在躺椅上的男子。酣睡中的男子被拍醒了,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干什么啊,妈?” “你闻闻这味,简直臭死人呢!你去找他们院长,就说老娘在这不住了!” “妈,这会院长还没上班呢!再说了,卫生间在病室里都这样么。” “什么都这样,熏得人都闭气了,能受得了么。不行,一会院长上班了赶紧换病室,这儿不能再住了。” 听着胖老婆的述说,杜涛觉着有点羞赧,觉得自己拉的屎太臭了,熏着了人家老婆婆,看人家那富态样子,八成是有钱有权人家的妇人,估计人家从来没有闻过这种恶臭。他欲言又止,搔了搔头,有点尴尬,只好又钻进被窝蒙头装睡。 杜涛迷迷瞪瞪地被推醒了,他掀开被子一看,阳光已经洒满室内,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护士给病床旁的铁架上挂上药水瓶,另一个端着盛放着输液器材的护士开始扎针。看着杜涛迷瞪的样子,护士过去给17床先扎针。那呻吟了一夜的老汉显得很憔悴,有点虚脱,很费力气地把一只胳膊伸到床边。护士扎了两次都没有扎上,嘴里嘟囔着:“血管咋就这么细呢,干扎呢扎不上么!把那个胳膊伸出来。”老汉脸色蜡黄,露出痛苦的表情,原本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皱纹拥挤到了一起,老汉很费劲地伸出了另一条胳膊。那护士又扎了两次,还是没有成功,她摘掉了口罩,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也许是疼痛难忍,老汉的胳膊直往回缩:“胳膊不要动,扎针就这么个嘛,怕疼还能行吗!”护士边呵斥老汉边用左手揪起老汉手背上的皮继续扎。看着老汉手背上松弛的皮和脸上扭曲的表情,杜涛实在不能忍受了:“女子,你是实习的吧,你把人家老汉扎了四五下了还扎不上,你知道那是肉吗,你怎么能拿病人练手艺呢!” “管得倒挺宽的,又没有扎你,你嚷嚷啥!”护士不扎针了,直起腰和杜涛争了起来。 “哎,你这娃咋这样子呢?明明是你手艺不精,咋还胡找借口呢,你在自己的手上扎上五六下试试!” “我就这手艺,咋了?”护士的眼睛睁得溜圆,直视着杜涛。 “简直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了?还有没有人管你了?”杜涛的倔脾气犯了,一下子翻身下床,准备出去。 “谁在吵闹,这是医院,不是自由市场!”随着一声严厉的呵斥,主治医生来查房了。 杜涛气咻咻地把原因诉说了一遍,主治医生转身瞅了瞅护士,脸色有点温怒:“去,把你们护士长叫来!搞什么搞!” 最后还是护士长来给老汉和杜涛扎上了针,那位娃娃脸的实习护士再没有露面。18床的胖妇人不让护士长扎针,说是要等院长来了换病室,她仰躺在被子上,吃着儿子削的苹果,吃完苹果又开始吃荔枝,吃完荔枝又开始吃包子喝稀饭。杜涛伸手从床头柜里取了一个电烤饼,有点费劲地吞咽着。这电烤饼还是送他到医院的的同事临走的时候给他买的,放了半天一晚上,已经硬邦邦的了。那老汉依然脸色蜡黄,露在外面的一只脚上的袜子没有了脚后跟,露出黑魆魆的皮肉和泥土,听说老汉是在地里耕地的时候,突然心口痛被送到医院来的,没有来得及换鞋袜。就在杜涛瞅着老汉蜡黄的脸,深陷的眼眶出神的时候,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身材矮胖的,肥头大耳,戴着眼镜,脑袋上长着稀稀拉拉几根头发,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在两个穿白大褂的瘦削女人的陪同下,大步走进了病房,径直走到了18床跟前。 “啊呀,老太太,听说您找我啊,您有什么吩咐呢?”那矮胖子的腰身几乎弯成了一个直角,两只胳膊又向后扬起,像一只笨重的企鹅。 “哦,是王副院长啊,想见到你还真不容易呢!”胖老婆眉头扬了扬,“噗”一声吐出了一粒稀饭里面的枣核。 “不敢不敢,老太太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了。听说您要换病室?”胖院长把盖在胖老婆胸部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不换不行了,连吵带臭,你说我还能住在这不?”胖老婆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16床和17床。“一个呻吟了一整夜,一个把个卫生间弄得臭不可闻。” “是应该给您换换,可是您也知道,这一开春,各种疾病发作,医院里的床位本身就很紧张,有些病人排了一个礼拜了还没有床位,我再想想办法,保准按下午下班前给您换病室,你看行不?”胖院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好吧,你是院长,只好听你的了。” “谢谢,老太太真是善解人意的很,您歇着,我喊护士赶紧给您挂针。”胖院长唯唯诺诺地领着两个瘦女人退出了病室。 通过胖老婆和儿子的谈话,杜涛听出来了胖老婆的身份,原来是县上一个要人的老娘,虽然那要人已经退居二线,但是余威犹在,何况胖老婆的儿女里面还有好几个有一官半职的呢! 唉,人比人活不成啊!杜涛默默地叹了口气。 护士长带着一个护士亲自给胖老婆扎上针,掖好被子笑容可掬的退出了病房。就在杜涛收回眼角余光的时候,突然发现邻床的老汉神色不对,气若游丝,眼睛仁直往上翻。杜涛急忙按响呼叫铃,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护士从门缝里探进一个头来:“16床咋啦?” “我没咋,只是17床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杜涛的眼神有点慌张。 小护士走进来一看,又翻了翻老汉的眼睛,急火潦草地跑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一个戴眼镜的瘦男子带着三四个年轻小伙先走了进来,接着又有两三个护士推着一个仪器也来了,病房一下子显得狭窄了许多。瘦医生翻了翻老汉的眼睛,又听了听胸脯,马上紧张了起来,吆喝护士准备什么抢救仪器,又喊着把杜涛的病床挪开,腾开地方。那些医生护士显得紧张而忙乱,他们撩起老汉的衣服,裸露出黑褐色的皮肤,肋骨清晰可数,那松弛的皮肤简直就是一张老母鸡的背上被啄光了毛的皮。他们把两只碗状的东西扣在老汉的胸膛上,接通仪器,医生吆喝再的人退后,按了那仪器的一个按钮,那两只碗状的东西一下子把老汉吸了起来,如此反复了几次,老汉竟然有了反应,睁开了眼睛。就在老汉睁开眼睛的同时,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小伙子冲进了病房,还没等冲到病床前,一声揪心的“大——”吓得医生和护士纷纷避让。小伙子冲到病床前,“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大!大!你不要吓我啊!”老汉侧过头看着小伙子,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浊泪,怜爱的看着小伙子。 “你是谁?”医生呵问。 “他是我大。”小伙子双手拉着老汉瘦骨嶙峋的左手。 “病人这么严重,你们咋能没有个陪护的人呢?”医生的语气很严厉。 “我在小煤矿上班,刚好是夜班,请不哈假,媳妇晚上陪护我大,一天里还要照顾娃娃吃饭呢!” “啥事还有比人命重要的?要是刚才抢救不过来,你怕是连你大的面都见不上了呢!从现在起,病人要有人陪护,一时都不能离人,如果没有人陪护,出了意外我们不负责任,知道不?”瘦医生摘下口罩,呼出一口长气,出了病房。 等到病房里安静下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那小伙子出去在盥洗室洗了脸,显得精神了许多,只是脸上的疲倦依然难以掩饰。他往塑料盆子里倒了些热水,把毛巾浸湿,仔细地给他大擦脸、擦手,最后把他大的那双没有后跟的袜子也脱下来扔进了垃圾篓,把脚上的泥土也给擦洗净了。帮他大擦洗干净之后,小伙子端着一个大号瓷缸子,到医院灶上打来了烩面片,先是倒出一大碗自己吃了,然后给他大喂饭,老汉吃得很费劲。杜涛也饿了,但是看到吊瓶里只有一点点药水了,就想着挂完了再去吃饭。伺候胖老婆的人换班了,男的走了来了个女的,大概是女儿,穿着时髦,描眉涂唇的妖艳。那女的用保温饭盒给胖老婆提来了清炖排骨,饭盒盖子一打开,浓郁的香气就在病室里游走,诱惑着杜涛的食欲。胖老婆端着精致的不锈钢小碗,一碗又一碗地吃着肉喝着汤,响亮的咀嚼声很响地回响在病室里。小伙子要给杜涛去买饭,被他谢绝了,他感觉到躺在病室里是那样的压抑,那样的不舒服,他决定明天就要出院,因为他觉着胆囊已经安稳了许多,他想他的学生,尤其是那个叫亮亮的男娃,患小儿麻痹,行走不稳当,上厕所都是个困难,他不在的这两天不晓得其他的老师操心着没有,班里那几个帮助亮亮的娃娃操心着没有;他想家里的玉米地还没有旋耕呢,人家人手多的都开始苫地膜了......反正不住了,咱的身体皮实着呢,用不着躺在这里躲清闲。老汉勉强吃了几口不肯再吃了,小伙子把剩下的吃完出去洗碗和缸子了。老汉的脸色潮红,显得有了些生气,许是吃了点饭感觉热了,老汉的两只脚又伸出被子外面了,皮肤粗如树皮,色如枯木,尤其是那脚后跟,简直看不出一点点肉色。杜涛的针终于挂完了,他起身下床,先是到卫生间很急促地撒完憋了大半天的尿,然后穿好外衣,准备出去吃饭也畅快地透一透气。 杜涛走出医院大门朝东走了五十多米拐进一条步行街,准备找一家小饭馆填饱肚子。三月的太阳很有劲了,晒得他身上热烘烘的,为了舒服一点,他解开了外套的口子。 “杜老师——杜老师!”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杜涛停住脚步,回过头一看,一个身材瘦挺的小伙子正朝他招手,他却不认识。那小伙子快步走到他跟前,双手抓住他的右手使劲握着:“杜老师,你不认得我了吗?”小伙子脸色赭红色,长头发,狭长脸,上嘴唇上长着一层淡黄色的茸须,一双眼睛大而亮,目不转睛地瞅着杜涛。 “你是——”杜涛实在记不起这是谁了。 “杜老师,我是张强啊!”小伙子裂开大嘴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张强?哎呀,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你就是街道里的那个张强么!” “对着呢,老师说的对着呢!老师,今天不是周末,你咋有时间逛街道呢?” “逛啥街道呢,我有病了住院呢,这不刚挂完针,出来准备吃饭呢。” “哎呀,巧得很,老师,我也刚准备吃饭呢,咱们一起吃吧。走走走,好多年没有见到老师了,今天正好遇上了,难得的很。”小伙子不由分说,就拉着杜涛的手走进了一家“川味小炒”。 在等候饭菜的空闲,张强给杜涛说了他的情况:打杜老师把他从小学二年级带到小学毕业,初中他只上了半年就辍学了,跟上一个搞家居装修的远房亲戚做小工,跟上学了五六年之后,他自己开始单干,已经有四年时间了,去年娶了媳妇,都快要当爸爸了。 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充满朝气的小伙子,杜涛心里感慨万千。大概是十六七年前吧,杜涛当时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任教,学校安排他带二年级语文兼班主任。当时班上三十多个学生,张强算是个子比较高的,坐在最后一排。第一节语文课上完,学生们开始写作业,唯有张强神情呆板地在一张纸上胡乱涂画着。杜涛走到他身旁,问他为啥不写作业,是听不懂还是没有作业本。张强的脸突然红了,还是不说话。旁边的学生说,老师张强瓜着呢,不会说话。张强的头几乎挨到桌面上了,还是不说话。下课后,杜涛到校长那里询问张强的情况,才明白了张强寡言的原因。张强的母亲在生产他的时候,大出血而亡,是奶奶一手把他带大的,张强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差不多两三年才回来一次,由于张强出生的时候脐绕颈,导致窒息,大脑缺氧,后期治疗又没有跟上,致使这个孩子说话口齿不不清,一年级念了两年了,还不会写1到10的数字,写字就更糟糕了,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娃念不哈书,叫跟上混年龄吧,混到小学毕业,个长高了,有了力气了出去打个工啥的,好歹也能养活自己了。杜涛听了校长的介绍,心里一阵酸楚,他也明白了同学说张强是瓜子的缘由。 每天上完该讲的内容之后,学生们忙着写作业的时候,杜涛就手把手地教张强写自己的名字,用了两周的时间,张强终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只是歪歪扭扭地散乱。杜涛也曾试图教会张强一些简单的文字,可是经过一个学期的努力,杜涛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张强对数字的认可比文字还好一点,数学每次还能考二三十分,语文最高没有超过十分。张强虽然在学习上不开窍,但是很有眼色,打扫卫生他干的最卖力,一发现教室里卫生工具没有排放整齐,他立马排好。看到女老师在井上打水,就适时地跑去帮忙,看到街道里的小娃娃在学校围墙上涂抹,他会赶上去制止,无论在街道里还是在路上,只要碰见老师,他会端正地向老师鞠躬问好......所以,学校的老师和班里的同学都很喜欢这个和学习无缘的学生。既然张强在学习上不开窍,杜涛就培养他打篮球,打排球,参加学校田径队的训练,在课堂上杜涛有意让张强发言,说说班上的好人好事或者卫生情况。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张强已经一米六以上的个头了,身材端正,说话也伶俐了许多,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这孩子有啥问题。其实,杜涛给张强当了五年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只是培养了他的积极性和口语交际能力,文化知识的传授几乎是零。 “老师,菜上来了!”张强的声音打断了杜涛的思绪。他定神一看,小餐桌上一下子出现了四个盘子两碗米饭,显得很拥挤。杜涛端起了米饭,却不晓得吃那个菜好,一盘回锅肉,一盘烧肥肠,一盘红烧排骨再加一盘鱼香肉丝,杜涛平日里很少吃肉,一月半载也就吃一回洋芋粉条炒腊肉,一月三千来块钱的工资像撒调和面,三下五除二就光光的了,多亏老婆能干,喂了一头老母猪一年下两窝猪娃子,一头母牛一年下一个牛娃子,猪娃子牛娃子一年能买个近两万元,要不光靠他的那些工资,自家绝对是村子里的困难户。按说餐桌上这么多肉菜,应该好好解解馋才对,可是胆囊闹腾的刚松了一点,再吃点肉,又勾引起疼开了咋办? “吃啊,老师,你咋不吃呢?是嫌饭菜不可口么?”张强起身要给杜涛搛菜。 “是这样,张强,我呢,昨天才住到县医院治疗胆囊疼,今天算是大好了,觉不着疼了,怕是不敢吃肉呢!” “哎呀,那咋办呢么,我还想着这么多年了没有碰上老师,今天要好好招呼一下老师呢!要不叫给您炒个青菜?” “算了,算了。我吃白米饭就能成。看到你这么有出息,老师喝开水都高兴呢!不麻烦了,再说你要了这么多菜,也吃不完,还要打包呢,再要不是浪费了么!” 杜涛一连吃了两碗白米饭,张强给他的米饭里浇了些菜盘里的汤汁,味道蛮不错的,杜涛吃得很舒服。 和张强告别之后,杜涛闲庭信步地踱回病房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病房里静悄悄的,老汉的液体已经输完了,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声音,老汉的儿子伏在床边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奇怪的是胖老婆一个人半躺在被垛上假寐,杜涛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一大把香蕉。就在杜涛准备上床躺下时,胖老婆侧过脸对他说:“香蕉是一个护士拿来的给你的,说是你的学生。” “喔”。杜涛应了一声,他知道是马丽看他来了。 “看不出你教的学生还挺有情义的么!”胖老婆似乎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杜涛搭话茬。 杜涛闭上眼睛,没有搭理胖老婆。 一阵喧闹声把杜涛惊醒了,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巡视室内。六七个男男女女忙着给胖老婆收拾东西,听他们的言谈就晓得是要换病房了。胖老婆在两个俊美女子的搀扶下趾高气扬地走出了病房,剩下的男男女女则拎包的拎包,提盆子的、拿暖水瓶的,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地离开了403病室。再看17床,伏在床边睡觉的小伙子不见了,又是那个媳妇坐在床尾,头发依然凌乱,额头上还能看见汗水和泥土搅拌在一起的印痕,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看到杜涛醒来了,那媳妇微微一笑:“老师,你醒了!” “哦,你家男人呢?” “上夜班去了。” “你大的病这么严重,他怎么能去上班呢?” “老师,你是不晓得,我家掌柜的在私人煤矿上班,随便不能请假的,如果硬要请假,人家就辞退了,不要了。家里就指望着他上班挣的那些钱呢!” 杜涛很清楚,像这样一个农村家庭,男人在煤矿上班的工资是家里主要的收入,一旦失去这个支柱,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一下子就会陷入困境。 “哪,你干了一天活了,吃饭了没有啊?”杜涛关切地问。 “还没有呢,安顿好娃娃就急着往医院赶,没顾得上吃饭,拿了两个馒头,等一阵饿了吃些馍喝点水就能成了。” “哪咋行呢,晒了一天太阳了,你应该吃点汤饭才好啊!” “没有啥,我年轻,皮实着呢!” “秀英,给我倒点水喝。”那昏睡的老汉也醒过来了,用舌头舔了舔了干燥的嘴唇,耷拉着的眼皮也抬了上去。 媳妇往杯子里倒了些水,又忙着用另一个杯子倒换,想叫水凉得快一些。她把床往起来摇了摇,把水杯喂到老汉的嘴边:“大,吸着喝,小心烧呢!”老汉啜吸了几口水之后,摇摇头不肯再喝了。杜涛掰了几个香蕉递给那媳妇:“给老人剥个香蕉吃罢。” “老师,这把你劲大了!不怕你笑话,我大还没吃过香蕉呢!” “给老人剥了吃罢,吃完了这还有呢。我出去吃点东西,要不要给你捎着带点?” “不要了,不要了,我吃点馍馍就能成了。” 杜涛一看快七点了,医院的食堂已经关门了,就走出医院后门,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一碗刀削面。等面的时候,杜涛的老婆打来电话,说是今天一天叫了三个帮工的,一个人一天50块钱,把玉米地旋耕了,地膜也苫上了,问杜涛的病咋样了,要不要她明天来医院伺候。说大儿子从江苏打来电话,说是瞅了个对象,是陇西那面人,估计六七月里要把女子带上回来叫家里见见,能成的话后半年就要结婚呢。杜涛说不用来医院伺候了,明天早上上班了叫医生再看看,没有啥问题的话就出院了。大儿子今年已经25岁了,也到结婚的年龄了,现在的一个媳妇彩礼都上十万元了,娶进门少说也要十五六万元呢,他虽然工作三十年了,可是连十万块钱都没有攒哈,这儿子一旦把媳妇瞅好了,还有近十万元的缺额呢,到哪去寻这么多的钱呢!一股莫名的烦恼涌上杜涛的心头。 等杜涛溜达着回到病房时,那媳妇正忙着给老汉洗裤子。那媳妇边洗衣服边和杜涛拉呱。原来这媳妇的娘家在杏树湾,和杜涛家的村子红崖河离的很近,说起来秀英她大杜涛还认识呢,曾经当过好多年的代课老师,最后因为工资少,实在熬不住了就回家了。秀英公公家在独活寨,那是仪州县最西端的一个乡,和宁夏接壤了。秀英说公公是个苦命人,四十多岁上就死了老婆,既当爹又当娘的把儿子抓养大,娶上了媳妇,抱上了孙子。可是由于家里家底实在太薄,再加上盖房子娶媳妇,花的都是大头子钱,日子紧的缓不过气来。去年一个亲戚帮忙,把她家男人托所到一家煤矿上班,一月能领个三千多块钱的工资,日子才慢慢有了指望。公公的心口子疼已经好几年了,就是疼心钱不愿意住院,这一次疼晕在地里了才住进医院了。 “现在不是有合作医疗报销吗,为啥不住院好好看看呢?” “报销是报销着呢,可是你得先自己交钱看么,出院了才给你报销呢。再说了,现在一进医院,一颗药没见到呢,光那检查下来,一回就要好几百块呢,我娃他爷说啥也不愿意住院,每一回疼开了就在村子里的小药铺里包几顿药。唉,都是没钱熬煎的。他爷的这条裤子穿了好多天了,外天在地里跌倒了滚脏了,我给他洗洗,等出院的时候穿上干净些。” 杜涛看着秀英这个很平常朴实的农村媳妇,心里很是赞叹:一个身材单薄的农妇,白天忙地里的农活,照顾娃娃,晚上到医院陪护公公,接尿喂饭,无微不至,就是女儿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啊!劳累了一天,还忙着给公公洗衣服,真是难得很。 秀英洗净了裤子,可是没有地方晾。杜涛到卫生间瞅了瞅,看见下水管上拧着一个铁丝勾,那是医院为上厕所的病人悬挂吊瓶而设计的,他帮秀英把裤子挂在那铁钩上,说三月里了温度高,等天亮差不多就晾干了。 老汉显得有点焦躁,一会要翻身,一会要把床摇起,一会又要摇平,显得辗转不安。秀英跑到值班医生那里去叫医生,老半天才来了个身材臃肿的女医生,她听了听老汉的胸脯,翻看了眼睑,说了声好着呢,又靸拉着鞋子走了。 杜涛劝秀英到18床睡一会,难得有一张空床可以歇歇。秀英用热毛巾给公公擦了脸,给公公掖好被角,要杜涛帮她操心着,就打着呵欠到18床躺下了。 杜涛也觉着困意上来了,他准备熄灯,可是看到灯光下那老汉的脸就像一张黄表纸,那黄色的皮下面,是高低分明的骨骼,皮包骨就是这个样子了,渗黄渗黄的有点瘆人,就没有关灯。杜涛快要入睡的时候,秀英已经响起了微微的鼾声。唉,苦了一天,乏了!杜涛叹了一口气,也悠悠入梦了。 “哐啷”一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杜涛“忽”一下坐了起来,往18床一瞅,秀英还在沉睡,再看17床,床上竟然没有人了!杜涛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往床下一看,那老汉竟然卷着被子掉到地上了,杜涛急忙下床,靸拉上鞋子过去准备扶老汉起来。杜涛扯开被子,抱着老汉的上身准备弄到床上,可是老汉软溜溜的像霜杀了的叶子,没有一点点筋骨了,杜涛试了两次都不行,他才喊秀英的名字。秀英惊醒来一看,差点滚下床来,顾不上穿鞋就帮着杜涛把公公抬到床上,等把老汉弄着躺好,两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喘气。杜涛发现老汉从地上抬到床上,好像没怎么动,再试试老汉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明显的出气了,就忙叫秀英去值班室叫医生来。 差不多有二十分钟的功夫,一个睡眼惺忪的男医生靸拉着鞋子来了,他听了听老汉的胸脯,又看了看眼睑,直起身平静地说了一句:“不行了,人已经不行了!没救手了。” “扑腾”一下,秀英跪在地上了:“大夫,救救我娃他爷吧,再救救吧,他才六十出头啊!大夫,求求你,求求你了......” 医生快步出了病室,不一会和两个护士推着先前那种仪器进来了。护士忙着接线、插管子,又把那两只碗扣在了老汉的胸脯上,只是这次折腾了好半天,也没有把老汉救醒过来。 虽然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可是有些人却永远看不到太阳的灿烂了,那老汉平静的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蜡黄,只是没有了痛苦的表情。早已经哭成了泪人的秀英坚决不让把公公送到太平间去,他说男人已经在外面找车,他们要把娃他爷接回家里去,娃他爷受了大半辈子罪了,再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冰冷的太平间了。秀英用热毛巾轻轻地揩拭着公公的脸,然后是手,专注的神情就好像在做一件极其精细的活。杜涛等秀英擦拭完毕,用秀英带来的一条半新毛巾苫住了老汉的脸——人死了,应该把脸苫住才好,暴露的太阳下和活人的面前,都是对死者的不尊敬。 “哇——”一声揪心的嚎叫,那儿子从外面跑进了病室,跪倒在地上,抓住老汉已经僵硬的手哀嚎不已。 杜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拉他起来:“不要光顾着哭了,还是把老人赶紧接回家,准备后事吧,亡人入土为安啊,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耽搁不得。”那儿子抹了抹眼泪,到门口喊了一声,一下子进来了五六个男人,看样子都是村子里的邻居或者亲戚。那些人七手八脚的把老汉抬上担架,簇拥着出了403病室,那儿子和媳妇跟在后面,嘤嘤呜呜地啜泣着,在走廊里留下了很响的回声。 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杜涛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去办出院手续,他决定出院回学校了。就在杜涛走出403病室的时候,17床和18床都已经有病人在旁边候着,很快就会躺上去了,而17床的床上,那老汉的余温可能还未消散殆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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