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身边的英雄 |
| 正文 | 我大伯能成为英雄，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大伯年轻的时候不是一个正正经经过日子的人，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他生在农家小户，身处穷乡僻壤，却既不肯做农活，又没有薄技藏身，整天游手好闲，四处晃荡。祖父恨他不成器，一狠心就把他分出去单过，只当没养这个儿子，再也不管他了。大伯单过后，用我们村里人的话说，日子过得稀烂：两间草屋四壁透风，两亩薄田长满荒草，年过二十了，连个对像也没有。旧社会，农村人成家早，男人一般在十五六岁就把堂客接到屋里了，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对象，那就是打光棍的料了。不过，大伯并不急，急也没有用，当时大伯做的营生不大光彩又很危险，哪个姑娘会嫁给他呢？ 大伯的营生是专门顶替别人去当壮丁。当时，国民党政府征兵不叫征兵，叫抽壮丁，抽到谁该谁去。不去也可以，那就出点钱让别人顶替你去。钱出多出少，没有个什么定准，但一般不会少于十个大洋。大伯拿到钱后，就去摸牌赌博胡吃海喝，几天时间，就折腾得差不多了，这时，他也该离开家当兵去了。 大伯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兵，别的本事没学到，就学会了开小差。每次被抽壮丁，在队伍里混不了多长时间，他准能找个机会跑掉。大伯跑得最快的一次，是早上随队伍走，当天半夜时节就跑回来了。大伯跑回来后就在家里等着，等下次抽壮丁时，再去顶替别人。大伯多次被抽壮丁，用的都是不同的名字，村里的保长只要能够把人数凑团圆就行了，大伯怎么糊弄国民党那不是他的事，他也就懒得管。 大伯也有跑不掉的时候。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抽壮丁，大伯就没有跑掉。这一次他在国民党队伍里呆了三个多月，而且还打了一仗。结果，他所在的队伍被解放军打败了，大伯当了俘虏。解放军当时也急需要补充兵员，就动员俘虏参加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军官给俘虏训话，他讲了很多诸如穷人自己给自己打天下的道理，差点就把大伯的心说动了。大伯想留下来当解放军，但心里又有些不踏实，就问解放军军官：“当了解放军，若是不想干了，能不能回去？”军官说：“你先想好了，不想干，现在就放你回去，一旦穿了解放军的军装，就不能随便走了。”军官还特地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国民党的队伍。”大伯差点笑出声来，听那口气，这个军官好像知道他以前经常开小差似的。大伯是习惯了开小差的人，他担心在解放军队伍里时间长了，自己还是会开小差，干脆就选择了回家。 大伯回家后不久，家乡就解放了。他再也不能顶替别人当壮丁了，只好下地做农活，他本来打算从此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地做个庄稼人，可没过多长时间，朝鲜战争爆发，新中国政府第一次在我们村里征兵，大伯又赶上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一些文艺作品，在描述当年人们参军的情景时，都是用的热情、积极、踊跃等词语。其实，现实中并不是这样，至少在我们村不是这样。当时，人们刚刚从战争的噩梦中走过来，对战争怀有一种非常恐惧的心理，人们害怕当兵打仗，因为当兵打仗时刻有可能丢掉性命。因此，征兵是个叫人头疼的事。 我们村征兵的事，以前归保长管，解放了，就归村长管。村长本来是没想过要让大伯去的，因为大伯年纪大了点，已经二十四五了。后来他找到大伯头上，是不得已的事。 那次征兵，我们村只分了一个指标，而当时村里有十几个适龄青年，村长就没当多大回事，他以为找个人去参军并不难。可当他拿着登记表找这些青年人报名参军时，他们却以各种借口推脱，还有的干脆避而不见。一个土改积极分子倒是很想参军，但他的老母却说什么也不准他去，老母手里拿根麻绳对儿子说：“你敢去，我就吊死给你看。”最后村长只好去找我大伯。 在村长看来，我大伯好说话，只要给点钱，他就会答应去当兵。钱不是问题，一家出一点就有了。村长来找大伯时，就在荷包里揣着十几块大洋。见到大伯，村长二话不说，把大洋往桌子上一放，叫大伯收下。 大伯知道村长为什么要给他大洋，就说：“村长，如今不比国民党了，去当兵那是要玩命的，搞不好脑壳就不在肩膀上了，老子还要大洋有屌用啊？” 村长笑笑说：“那你想要什么嘛？” 村长本来是随口问问的，没想到大伯当了真，一本正经地说：“老子要堂客，老子来这人世走一遭，不能连女人的身子都没有沾着就去见阎王老爷。” 村长直摇头，说：“兄弟啊，莫说笑话，我跟你说正经事咧。” 大伯脖子一梗，说：“哪个孙子跟你说笑话，老子也是说正经的，你跟老子弄个堂客，老子抱着堂客睡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就跟你走。” 村长看大伯那神情不像是说着玩的，一时也不知怎样说才好，答应他吧，上哪里去给他找个堂客呢？回绝他吧，再去找谁做工作呢？他提的条件虽说难办，但总比人家一口回绝要好啊。想来想去，村长就说了个活话，说是明天再来找大伯。 这一天，村长急得饭都吃不下，征兵的任务是非完成不可的，眼看期限一天天到了，人员还没有着落，他能不急吗？他把村里够条件的青年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相比之下，还是做大伯的工作难度要小一些，他心一横，就决心给大伯找个堂客。 村长病急乱投医。一说要给大伯找个堂客，他马上就想起了自己小姨子。可一想到那花朵一般的小姨子要嫁给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光棍汉，心里又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不好受。犹豫半天，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还是狠狠心，拿定了主意。 村长回家把想法给堂客说了，要堂客回娘家去给小姨子说媒。村长堂客是个没有多少心肝的女人，什么事都听男人的。男人让她去说，她还真的就去了。没想到，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村长的小姨子是个进步青年，参加了扫盲班，还向党组织写了入党申请，一听说能嫁给一个解放军，她就红着脸满口答应了。 大伯和大妈的婚事很快就办了。 新婚的第三天，大伯就要踏上征途。我大妈虽说一心想嫁个解放军，但当她的新郎就要离开她去当解放军时，她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在刚刚住了几个晚上的新房里，大妈泪眼汪汪地望着大伯。这时的大伯，穿一身新军装，身板挺直，眉宇间洋溢着青年男子的勃勃英气。想想这个男人很快就得从新房里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走进枪林弹雨，大妈心里就有了一种难言的空落和不安，大妈带着哭腔，殷殷切切地说：“你，要平平安安回来啊！” 此时，我大伯也在注视着大妈。大妈身上穿着大红大绿的嫁衣，脸上扑了点粉，唇上抹了些红，饱含泪水的大眼睛似乎显得更加清澈明亮，楚楚动人。大伯看着看着，就有些傻乎乎地笑起来。大伯真是个粗人啊！他不会花言巧语，更不知道顾及一个女人的感受。马上就要和新婚妻子分别了，他却没有好言相慰，也没有依依惜别。憋了半天，大伯才憋出一句半吊子话来：“老子睡了仙子般的女人，就是死也值啦！” 这句话把我大妈的老心都伤了。我大妈伤心，倒不是因为大伯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无情无义，她伤心是觉得大伯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以为睡了个漂亮女人就值得去死的男人，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解放军战士吗？能当上英雄吗？可大妈希望自己所嫁的男人，是真正解放军战士，是将来堂堂的大英雄啊！大妈开始对大伯感到有些失望，甚至感到自己嫁错了人。 其实，这也怪不得我大伯，因为我大伯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英雄。他是个非常现实的人，他答应村长去当兵，首先是为了娶上一个堂客。娶到堂客后，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能不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而不是能不能当英雄。在大伯看来，英雄算什么呢，英雄哪有活着好啊。至于大妈以为嫁给大伯就是嫁给了将来的英雄，那完全是大妈的一厢情愿，是一个少女天真的梦。 大伯走了。 他们这批新兵在国内接受了短暂的训练后，就被直接送到了炮火连天的朝鲜前线。说起来大伯也算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可那次他是在国民党队伍里和共产党打仗，那哪是打仗，简直就跟玩似的，大炮一响，连共军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们的队伍拖着枪就逃跑，双方根本就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眼下的朝鲜战场就不同了，到处都是血雨腥风，每一场战斗都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刚开始，大伯非常害怕，在战斗中常常躲躲闪闪，畏葸不前，甚至连开小差的念头也曾经有过。有一次，大伯所在的部队要拿下一个高地，冲锋时，大伯跟在队伍后边，他身边的一个小个子战士，跑着跑着就掉队了，过一会大伯回头一看，见小个战士正掉头往回跑，大伯当时就有些动心了，很想跟着小个战士退回去，正犹豫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枪响，小个战士应声而倒。这一枪把大伯打醒了，他牙一咬，眼一闭，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残酷的战争终于让大伯明白了一个残酷的道理，那就是幸生不生，怕死必死。在如此惨烈的战场上，要想活命，就必须勇敢地消灭那些不想让你活命的敌人，除此别无选择。 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大伯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对敌人，他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战斗任务。大伯终于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钢铁般的战士。最后，在一次攻坚战中，他身负重伤。也就是这次负伤，让大伯成了闻名一时的战斗英雄。 大伯在医院住了近两年时间，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这时朝鲜战场已经停战，大伯不用再返回前线，就转业回到我们县里工作。作为战斗英雄，组织上给了大伯很大荣誉，也给了他很多照顾。我大妈也没有白做一场英雄美人的青春梦，有段时间，她跟着大伯披红挂彩，台上台下，风风光光让女人们眼馋得要命；后来组织上还给她在县里安排了工作，和大伯一样，大妈也成了一名国家干部。 县城离我们村不算太远，大伯到县城工作后，有空就会回到村里来住几天。文革初期，大伯因散布落后言论而被罢了官。没有了公事，他干脆就回到村里长住。那时，我正在学校读初中，学校经常要开展各种政治活动。老师知道我大伯是战斗英雄，就想请他去学校给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老师让我回去先给大伯说一声，看大伯是否同意。我回家跟大伯一说，他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两天后，校长亲自到我们家去把大伯请到了学校。也许校长听说过大伯言论落后，他担心大伯在大会上讲些不合时宜的话，就想事先给大伯作一些提示。 校长对大伯说：“老英雄啊，请您来，主要是给我们讲一讲您在战场上怎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没等校长说完，大伯就冲校长大手一摇，说：“你这是鬼话！那时候没日没夜行军打仗，哪有时间学毛主席著作？” 校长很尴尬，但依然不失风度地说：“老英雄，那您就讲讲您在战场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敌人血战到底的革命精神和英雄气概吧。” 大伯一听，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放屁！哪个人不怕死？哪个人不要命？不怕死不要命都是被战争逼出来的，你懂吗我的同志！”大伯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校长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草莽——英雄！”他把草莽两个字拖得很长，似乎很不情愿说出“英雄”这两个字来。 我对大伯这天的做法很不舒服，我觉得他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很没有面子。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大伯到底是不是个英雄。因为我当时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学毛主席著作的人，一个怕死惜命的人，怎么能成为革命英雄呢？ 这个疑惑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直到长大成人，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是是非非，我才懂得，我大伯是真英雄，是顶天立地又可亲可敬的大英雄。而这时，我大伯已经去世了。 大伯去世后，骨灰先存放在县烈士陵园里。大伯生前，一直都希望叶落归根。在他去世几年后，我们把他的骨灰取回来葬在了村里，我去请石匠给他琢了块很大的墓碑，墓碑的正面只刻了两个大字：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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