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 |
正文 | 原创:孙志海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苍老疲惫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他眯着眼睛,像高僧入定一样。以前我每次回家,他看到我第一句话总是问我吃饭了没有?这次他没有问,我大声地喊了一声“爸”,他也不答应我。 父亲躺在棺木里。 母亲见我回来,她哭得更伤心了,她拉着我的手,说父亲前天还好好的,看到天气晴朗,喘气的毛病也好了些,他说想到菜地里看看,他扛起锄头,走到大门口,他就坐在门口那个靠背椅上晒了一会太阳,他就那样走了。 我劝慰着母亲,叫她不要过度悲伤,父亲走了你也清静了,免得他跟你吵嘴。 母亲依然大声地哭着,儿啊,你不晓得你小时候,你爸那样爱你,总是把你抱在手上,冬天怕你冻着,总是把你窝在他怀里,用他的棉衣包着你啊…… 我泪流满面,抚摸着父亲安睡的棺木,他一生辛苦劳碌,这口棺木却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父亲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组织上安排他在武汉烈士陵园,工作没多久,父亲觉得清闲无聊,毅然辞职回到团风老家。多年以后,母亲为此没少埋怨父亲。父亲总是笑着说,种田的出身,还是回农村好些,可以种田种菜。 那一年分到我家的菜地是很小的一块荒坡地。父亲也不嫌弃那块坡地的贫瘠薄弱,他到鱼塘里挑些熟透乌黑的泥巴,把菜地的土壤彻底改良过来,他还到处收拾农家肥,均匀地铺撒在菜地里。 但是父亲种菜技术一般,他种的菜不是根烂掉了,就是叶子黄皮寡瘦的,村里人常为此嘲笑他。父亲并不气馁,他肯动脑筋虚心向人请教,后来才知道是他浇水次数太多,菜地排水不畅导致菜根都烂了,而那些农家肥没有经过发酵直接撒在地里,会把菜烧坏的。 有了失败的教训,父亲种菜更加精心了。他把菜地重新翻整一遍,把那些小石子,木棍,杂草,虫子之类的东西用手一个一个检出来,菜地四周重新修建排水沟。各种蔬菜父亲都要种一点,白菜,豇豆,茄子,辣椒,萝卜……看到他种的菜一排排长得郁郁葱葱,父亲很得意,就象那些菜是他手上的兵,而他就象是检阅士兵的将军。 这样的田园生活没过多久,父亲就被选派到县城学习开拖拉机。 那时候拖拉机是很稀罕的,方圆二十里也难得找到一个。记得是一天放学的时候,邻村的打谷场上很多人围着看热闹。我也挤进去,原来是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父亲憨笑着坐在上面。 人们都怂恿父亲跑两圈试试。父亲真的发动拖拉机在稻场上表演起来,他一会刹车,一会倒车,一会拐弯,他那娴熟的驾驶动作引得围观的乡亲阵阵惊叫和热烈的掌声。 父亲不仅会驾驶拖拉机,他还会修理拖拉机。经常看到他满手的油污,整个拖拉机都被他拆散了架,有时候他还抱着厚厚的机械书籍翻来翻去。不管什么动力的机器,父亲一看就一摸就知道哪个地方坏了,甚至听听声音就能够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我一直以为父亲有机械方面的天赋,不然,以他只有小学文化怎么可能会修理各种农机,还会修理汽车呢? 直到后来有一年春节,一家人围着火盆烤火。我好奇地问父亲是怎么学会修理汽车的?他说,做事就怕认真,只要勤奋努力,就没得做不到事。 父亲的话完全颠覆了我的判断。原来他修理机械的种种绝活不是什么天赋神技,而是他勤奋努力的结果。 父亲的言传身教对我影响很大,为了考上大学,我每天都学习到深夜。父亲见我这样刻苦,总是给我端茶倒水,或者是坐在一边给我赶蚊虫,功课他帮不上忙,他总是在生活上尽最大的努力照顾我。 记得有一次父亲送我上学,路上他忽然非要帮我背着书包。书包里只有几本作业,没有多重,我不让他背。他笑着说我还没背过书包呢,让我试下背书包的味儿。我知道他是看我读书辛苦,想帮我减轻一点负担,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到校门口分别的时候,我都不敢抬头看父亲,一转身我的眼泪就涌出来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考上大学。我心里满是愧疚和自责,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我以为他会狠狠地骂我一顿,没想到父亲反倒安慰我,你尽力了我和你妈也不怪你,不一定非得上大学吧,就算回家种田,也饿不倒人。父亲的宽容让我感到特别温暖。 刚好那年分田到户,我家分得三亩水田。父亲非常高兴,他带着我犁田,打耙,插秧。父亲插秧很讲究,他一定要在水田划行,秧苗也要求我一定要插在行线上,不能斜了歪了,如果发现我插的秧苗有几棵不在线上,非要我扯起来再插。 父亲常说做事得讲规矩,做人得讲信用。 记得有一次我和父亲去粮店交公粮,过磅发现只有九十七斤,完成任务还差5斤,有人叫父亲算了,那五斤不缴了,国家也不差你那点粮食。可是父亲很严肃地说,国家那么多当兵的,他们吃饭需要很多粮食的。父亲硬是回家背来了五斤稻谷完成了任务。父亲的诚实守信让粮店的职工非常感动。他们专门用红纸写了一封表扬信贴在墙上。 母亲常跟我唠叨,说父亲很傻,经常帮人家修理农机都不晓得要钱,人家给多少就是多少,有的人看到父亲老实,干脆找借口欠账。母亲埋怨父亲整天修机器耽误了不少农活,又没赚到钱。我也劝过父亲,你一大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跑那么远帮人家修机器,人家不给钱以后就不要给他修了。 父亲并不这样想,他说做人做事不能只想着钱,农忙的季节,机器坏了不修怎么办?别人又不懂得怎样修理,我再不管,那要耽误很多人家的农活的。再说人家不给钱,说不定人家真的生活困难呢。 现在想起来,父亲是多么善良的一个男人。 一晃父亲过世两年多了。去年春节回家,我习惯性地扑向父亲睡觉的房间,母亲跟在我身后问我找么事?我没有说话。 父亲的晚年疾病缠身,多少个饱受煎熬的日日夜夜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父亲的晚年与我母亲相依为命,我一直在南方工作,除了每年春节回家能看看父亲,能给他一点点钱,我几乎没有给过父亲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帮助,在他病重的日子我没有给他倒过一碗水,每次打电话他都说他身体很好的,叫我不要担心,好好工作。 我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那些旧家具还是原来的样子,物是人非,在这个房间里我再也看不到我的父亲了。 我在楼上楼下到处找,终于在三楼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里看到了,那是父亲用过的一把锄头,上面还有零星的泥土,我蹲下去,用手小心地抚摸着。 “我家的犁呢?” 母亲说在院子后头,太重了就没有搬到楼上来。我急忙跑到院子里寻找。 犁,父亲用过的犁倦缩在院子的角落里,上面已经锈迹斑斑。我把犁搬到院子中间,儿子连忙拿出手机拍照,他说要晒到朋友圈,让他的大学同学猜猜这是什么。 按照风俗,大年三十我带着儿子到父亲的坟前烧些纸钱。 父亲的墓地是他生前自己选定的,在半山腰上,山路陡峭,杂草丛生。我一直不明白,这算什么风水宝地父亲怎么会看中这个地方? 我点着腊烛,焚香,烧纸,给父亲磕头,放完鞭炮,我久久地站在父亲的墓碑前面, 我与他阴阳两隔,他知道我来看他了吗? 我坐在父亲墓地旁边,我要在这陪陪父亲。 这时候,我才深深地体会到父母在不远游,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真正内涵。 已经大学三年级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挨着我坐下,他没有玩他的手机,而是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山下新建起来的楼房,那条刚刚硬化的村道,那一畦一畦的水田,我忽然看见了我家的那块菜园,那是父亲种菜种瓜的菜园,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选中这块墓地,在这里他可以看到他的菜园,可以看到去菜园摘菜的母亲,可以看到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每年春节从那条村路回家…… 2016.03.17写于潮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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