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1971年的麦收 |
正文 | 1971年的麦收 记忆这个东西并不像心理学中描述的遗忘曲线那么有规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们对于季节的印象基本上来自对自然的生理反应:“下雪别忘穿棉袄,天晴别忘戴草帽。”但1971年的麦收,却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刻骨铭心的印痕。 那是我们下放苏北农村的第二年,虽然我还在上小学,但断断续续也到生产队参加劳动。那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因为有积雪覆盖,保证了小麦安全越冬。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农谚也有“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说法。春天到了,小麦如期返青和分叉,可以说长势喜人。可农历二月二那天,突然下起了春雨。老农们说:二月二龙抬头,遇雨会连续下七七四十九天。起初我们不信,认为是农村人迷信。可事实却证实了农谚有时是很准的,春雨足足连续下了五十来天,严重影响了小麦的拔节和抽穗。那时的苏北农村以种旱田为主,入秋种麦子,第二年初夏麦子收下来种玉米或山芋。产量不高,缴了公粮后所剩无几。农民家里孩子多,一年到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麦收后可以吃几天面饼,也可以擀面条。秋冬季节也可以吃一段时间棒子面饼,大部分时间还是以棒子面山芋稀饭来填饱肚皮。过年生产队会分一些余粮,国家也会向农民卖一些返销粮。但整个春天就是青黄不接,人们饥一顿饱一顿,都巴望着麦收快快到来。男人们卯足了劲干活,追肥,挑水浇水,挖沟排水;妇女们常常向家里饿着肚子的老人和孩子许愿:等麦子收下来,一定做涨饼和面条吃。 可眼前这连续的阴雨让人愁得喘不过气来。到了五月上旬,天终于放晴了。看到一望无际的麦子在艳阳下抽穗、灌浆,粒粒饱满,人们的心也放晴了。各家加紧喂牛的喂牛,备车的备车,磨刀的磨刀,准备大干一场。 但老天爷仿佛硬是要作弄人,刚晴了十来天,早熟的麦子刚开镰,天上又下起了雨。开始是下一会歇一阵,大家认为这是初夏常有的现象。但下着下着,就变成了天天下。而且越下越大,狂风夹杂着暴雨和冰雹,一股脑地砸向已经成熟的麦子。高高的麦秆在地里倒伏,有的麦穗开始发黑、发芽。眼看着到手的粮食就要烂在地里,人们心焦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队长带着社员们来到泥泞的麦田里,无法用镰刀收割,就把一垄一垄的麦子分给各家。各人用剪刀或镰刀将麦穗剪下来收回家。那时还没有使用脱粒机,平时收下的麦子都是先放在麦场上晾晒,然后用牛拉碾子压出麦粒,晾晒后用笆斗扛进仓库粮囤里。可今年的麦场都被雨水泡瘫了,怎么脱粒、晾晒? 我和父亲也到地里剪麦穗。人家社员剪得快,几垄麦子全家老少齐上阵,两天就收完了。可我们爷俩见天下地,虽然穿着球鞋,戴着草帽,但站在泥泞的麦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身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忙乎了五天才把分到的麦子剪完。再用背篓将麦穗背回家,那带水的麦穗和背篓加起来足有五六十斤重,将我锁骨上的皮肤都磨破了,雨水一浸,疼痛难忍。 麦穗是捡回家了,但望着家里堆着小山似的湿漉漉的麦穗,我们更愁了。没有太阳,不能拿出去晾晒、脱粒。只好学农村人,将麦穗一一放在荆条编成的簸箕里用手搓,将麦粒搓下来,麦草留着烧锅,家里堆不下,只好扔出去。这一大堆麦穗,总有成千上万,一根一根用手搓,太费劲,太熬人了。那麦穗不是很成熟,加上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柔软潮湿,麦麸子老是黏在麦粒上,不易搓下来。刚开始我们觉得只要能将麦粒搓出来,就能减少损失,所以干劲很大。但用手在簸箕和麦穗上使劲,时间一长,手心就开始发烫、瘙痒,慢慢的,鱼际处开始脱皮,开裂。那时普遍没有手套,也没钱顾得上劳动保护。就用纱布蘸点药水涂在患处,包扎起来,继续搓麦粒。接下来破裂处感染,发炎,化脓。那手钻心的痛。右手不行了,就改用左手;左手不行了,又开始用还没有痊愈的右手。直到两只手都蜕皮,溃烂,才将麦穗搓完。当时父亲还兼任大队赤脚医生,经常给农民推拿。因为感染,手上本来就患有鹅掌风,这一番折腾,手疾更重。两只手溃烂,鲜血淋漓,从绷带里渗出脓血,使人触目惊心。夜里痛痒交加,无法入眠。 麦粒下来了,可外面仍然是连绵的阴雨,只好将麦粒放在簸箕里、澡盆里。没有那么多器皿晾,只好放在睡觉的大床上,下面垫着席子。晚上睡觉,再将席子连同麦粒抬到灶台和饭桌上。即使这样,那麦子也没全部抢下来。因为雨下了好多天,慢慢的,麦粒开始生芽。先是一根两根,三根五根,渐渐地连成一片。那整匾的白色麦芽就像春天育的菜苗一样蓬勃生长。发芽以后就生虫,一种是黑色的小细虫,还有一种是蛾子。蛾子有翅膀,到处乱飞,令人生厌;黑虫据说是跳蚤,能跳一米高,还叮人。人被它咬了以后浑身起疙瘩,先是一个个小圆点,有点痒。因为有毒,圆点迅速蔓延,变成一个个圆巴巴,此时奇痒难忍。就用手抓痒,这一抓就破,最后连成一片。 面对发芽又生虫的麦子怎么办呢?吃吧,吃下去也许能减少损失。于是我们就将半湿的长着胡须的麦粒送到加面机里加工成面粉。面粉也是半干的,而且因为浸过水,蒸出的馒头有一股酸味。这还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人吃下去不易消化,肚子胀,放屁,老想大便,可又解不下来。人人都得了鼓胀病。大队医务室坐满了挂水的病号。 记得那年夏天,人人身上都长满了疮疤,都得过便秘,家家都吃一种霉变的小麦度日,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这就是1971年的初夏,麦收时节。 柳叶居士于安徽和县如方山下 2016年4月16日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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