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毛子诗歌50首 |
正文 | 作者毛子 毛子诗歌50首|惟有星河呼啸而来,像临终关怀…… 毛子,又名余庆,60后,湖北宜都人,现居宜昌,作品散见《诗刊》、《汉诗》、《扬子江诗刊》、《诗探索》、《人民文学》、《中国诗歌》、《散文》等杂志。 曾获首届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金奖,2016年御鼎诗歌年度诗人等奖项。即将出版诗集《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 ▍忏悔 我穷。 说过谎。 八岁时偷过父亲的钱。 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蚂蚁、麻雀 和跟随我多年的一条狗。 20岁进工厂,我嘲笑过一个喜欢我的女孩 原因是她丑。 95年在郑州火车站,面对一个发高烧的农民工 我犹豫半天,但没有掏出钱…… 现在我知天命,尚在人世苟活。 我写一种叫诗的东西,它们大多对不住汉语。 看来我远不止七宗罪 但这首诗不算,它不是诗 它是忏悔 2012.7.24 READMORE PianoTrioNo.2inCminor,Op.66:I.Allegroenergicoeconfuoco TrioWanderer-Mendelssohn:PianoTrios ▍雪中乱舞(节选) 哦,无休无止的时间啊,把它们留在了原地 而寒冷在继续,打钟人也悄然走近 就让我们一起用力,撞响它们的名字取暖吧 就让我们在冰天雪地,集体地纵火吧 现在,我已周身的热血。当我撕开狂叫的风 我的身体里,奔跑出一群扛铁锹的队伍…… 2015.12 ▍月亮 天空也知道计划生育,它只养一个月亮 那时,它是野物,还不是家养 我们也在百兽之中 尚没有孤立 什么时候月亮变成诗词的月亮、乡愁的月亮 和卿卿我我的月亮 什么时候我抓骨头的前爪,变成 握豪笔的双手 当写啊写,可我的脊柱 不再与大地平行 月亮一定还在那里,但我们看不见它了 我深深的孤独来源于此 昨天看《狮子王》,那个衰迈的兽首奄奄一息 躺在月亮下流泪 我知道,死去的不是它 而是我们无法回到的原形 2009.8.3 匍匐之诗 畜生流露的悲悯 像灵魂有了更为古老的追溯期 哦,狮子的孤独,水牛的下跪,一只山羊 挨刀时的温顺…… 今夜,从你们之中,我领取无尽的轮回 你们这些胎生的、肉成的兽类啊 也许真的我们曾为父子、母女、兄弟、姊妹、主仆、眷属 这是我越活越顺受、服帖,虚心的缘由吗? 它们的眼神回答着一切,那里仿佛 最后一块没有开垦的原始丛林 出没着最初的爱、宗教 和善的起源…… 旅途 火车上 我带一本弗洛斯特的诗集 它很薄很窄 样子有点像铁轨 火车跑动,风吹得书页哗哗直响 那么多的文字 散落在沿途 那么多的农场、庄稼和河流 一掠而过…… 我出神地的望着窗外 我惊喜大自然与一个诗人的直译…… 从此,我是一个不安的人 地震已经过去半年了 我还压在下面 我吃土,有异食症 我是你们的遗腹子 我从此是一个不安的人了 ——在残脚断手面前,我的奔跑是不安的 在饿面前,进食是不安的 在一具具装尸袋面前, 我早上的醒来是不安的 我背负他们的无辜 我只能压着,才能减轻什么 也许我是最后一个生还者 ——除非那些死去的人把我救活…… ▍母亲 我忘了它们也是母亲 ——分娩的毛驴、孵蛋的海龟、护食的母鸡、哺乳的鲸 装着小家伙的袋鼠、发情的牝马、舔舐幼崽的母狮…… 这些蹼趾的、鳞鳍的、盔甲的、皮毛的 翅羽的、蹄角的母亲 它们遍布在水底、空中、洞穴、丛林 它们没有闺前名,也无夫后姓 在一个泛自然的世界,我们笼统地称它们为飞禽,为走兽 但它们不需要这些,它们只用气味和肢体 表达古老的哺育 它们也是如此捕获着 一颗人类之心 并接受着野生世界的再教育…… 2016.1.3 ▍塞车记 我去一座城市,见一个想见的人 但路上,遇到了塞车 车载收音机里报道 相距200万光年的一个巨大星系 正以每秒6万公里的速度 向我们的地球撞来 哦,一动不动的车流 每秒6万公里的天体 它们形成夹角,像骄阳下的沥青 煎烤着我 公路依然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 而时间变得刻不容缓 我必须抢在一切发生之前 赶到她身边 她发来短信: 亲爱的,你到了哪里? 我在荒郊间的一条高速路上 而我们的身后 一场宇宙的灾难 正马不停蹄 2016.10 ▍所多玛,所多玛 怎样用一个米沃什,兑换“另一个欧洲” 那块大陆上曾发生的,也是我身边还在继续的 有时候,捷克就是波兰,匈牙利就是罗马尼亚,华沙就是北京。 前几天读策兰,我震惊他直接从宇宙中提取人类的黑洞 这个历经死亡营的犹太人,因为人的恶 而把奥斯维辛背负到耶路撒冷 难怪布罗茨基说:“疼痛是传记性的,喊声是非个人的。” 难怪朵渔也愤然:写小诗令人发愁 这些黑暗中的诗人,让我引以为傲 他们之后,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词语 都是断头台 是核废料 是末日 论到末日。我想起09年夏季 日全食临头 人们在天空下,目睹了天空的死去活来 那一刻,不可一世的太阳也有灭顶之象 那一刻,我看见上帝从头上走过 像走过罪孽深重的所多玛城…… 2011.4.13 ▍孤独的物种 河边提水的人,把一条大河 饲养在水桶中 某些时刻,月亮也爬进来 他吃惊于这么容易 就养活了一个孤独的物种 他享受这样的独处 像敲击一台老式打字机,他在树林里 停顿或走动 但他有时也去想,那所逃离的城市 那里的人们睡了吗 是否有一个不明飞行物 悄悄飞临了它的上空 这样想着,他睡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深夜大街上 一个绿色的邮筒 ——孤单、落伍,却装满 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路 2012.11.24 ▍漂流瓶 有不有比上帝更好的神 有不有比菩提树更小的寺庙 有不有比死亡更迅捷的运载工具 有不有比两性更着迷的关系…… 我在忘川河边,扔下的这些瓶子 至今还在漂流 若它们回不到人类的手中,那么 大自然就永远多出一点点 超自然的东西 2017.1.23 ▍夜行记 群峰起伏,仿佛语种之间 伟大的翻译 就这样穿行于峡谷中 我们谈起世事经乱 ——谈起简体和繁体曾是一个字 弘一法师和李叔同,是一个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当谈到这些,天地朗廓,万籁寂静 惟有星河呼啸而来 像临终关怀…… 2014.9.9 ▍回家 夜里驱车回来,将CD调到最大 ——鲍勃·迪伦,一个混合着大麻和瓦斯的嗓子 让我们的汽车也像一块滚石 而我吃惊于这个沸腾的人,晚年信了基督,变得平静 他曾如此告白:“我出生的地方,离最终想去的地方很远 可惜我不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了 所以我在寻找,想回家……” 这样的语气,几乎让人跪下来 我摇下车窗,头顶繁星满天 可每一颗星星 都是单亲 这时,一群大雁飞过 它们在夜空中,排列成一个孤单的“人”字 仿佛用天幕大写的 我们的处境…… 2013.5.9 ▍咏叹调 铁丝网 绷带 雨刮器 避雷针 望乡台 穷人的晚餐 敌人的女儿…… 今夜,这些重的、疼痛的、没有声音的 它们像骆驼弯腰 慢慢舔我…… 2013.6.16 ▍致朵渔 陨石坑并不说话 骆驼也不急于走出沙漠 足够的深渊,我们有如此的语言 和它促膝长谈吗? 就像一根火柴,未曾划亮 它在光明的一边,也在黑暗的一边 而最大的恶,终将被 最高的善抱起 难怪卡夫卡私语:恶是善的星空 难怪一个撤离广场的人,多年后 改变心迹:我只想看到一辆坦克 嚎啕大哭 在农夫面前,和冻僵的蛇一起羞愧吧 夜深人静时,思量耶稣如何弯腰 给门徒洗脚 而时代终会像失联的航班,无影无踪 就这样,一只黑匣子 找到了我们的写作…… 2015.1.29 ▍冰川擦痕 在一本关于北极的书中,十九世纪的船长 如此描述:静水深流,浮冰中 我们海獭一样的缓慢 突然,海底的冰山 擦穿了笨重的铁船…… 曼杰尔斯塔姆的遗孀,把丈夫的手稿 装在篮子里转移,最后 她焚毁它们,一首一首 默藏在心底…… 多么动人的灾难啊 他们艰难冒险,他们都是 冰川擦痕…… 2015.4.6 ▍在沪蓉高速公路 一辆长途大巴上,我把自己 塞进耳机里 一个沙哑的女声优,在读 一首外国诗 诗中回忆少年时,他离开出生的小城 搭上一艘蒸汽轮船 去了远方。但多年后 他开始怀念码头上 挥手的人 当你从太空中朝下打量 你能看见,公路上 快速移动的我 但你看不到那段朗读,那首诗歌 它们也在移动,也随大巴拐过弯道 进入又穿过 一个又一个隧洞 真的很奇妙。狭小的车厢里 循环着一个更大的空间,更大的存在 就像中途下车的人 带走了另一种生活 就像物理学家所说:在宇宙之外 还有平行的宇宙 2015.12.22 ▍身体之诗 灵魂里的事情,有时需要 肉欲的舔抚。 当缠绵的身体彼此的取悦、扩张 你会在满足的世界 获得生命惬意的假期。 难怪杜拉斯坦言,70岁了 她依然喜欢做爱。 在换过无数的男人之后, 她这样回忆起自己的第一次: ——倦慵的午后,我们放肆而忘形 那个30岁的男人,为我擦洗 双腿间流下的体液 他跪着说:你那么美,可以为所欲为…… 我为“体液”这个词大声叫好。 它让一尘不染的爱情 失去了免疫力。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坏,胜过那么多女人的好 为什么毫无贞洁的女人,让我想到 身体和写作的忠诚 2011.3.16 ▍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 在宜昌,我并不快乐 我与周围的生活格格不入 为什么一直在后退 为什么我快把没到过的地方当成了祖国 它们是布拉格、伊斯坦布尔和维尔诺…… 其实,那么多的城市是一座城市,那么多的人也是一个人 昨天,打开台灯,帕慕克对我说: ——我领会那个保险小职员内心的羞怯 而米沃什则摊开手:我真的不知道波兰 但熟悉漆黑中的那一条条巷道…… 真的很古老啊,那些我没到过的地方 像他们的晚年赶上了我 现在,我是一个没有国家的人 我的乡愁也抵触着 那块小小的宜都…… 2008.9.7 ▍对一则报道的转述 唐纳尔,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 在911,他失去了怀孕6个月的女儿 时隔十一年后的一个五月 民众涌上街头,欢庆本·拉登被击毙 只有唐纳尔呆在家里,和家人一起 静静消化这个消息 他无法高兴起来,他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2012.11.18 ▍我是一个债台高筑的人 拉金曾在一首诗里,写到小便后 怎样摸索着上床;他也写过出生地考文垂。 看来我们有相似的经验。 只是我从不写宜都,它令人生倦。 这一点不像阿赫玛托娃之于莫斯科,本雅明之于柏林 博尔赫斯之于布宜诺思艾利斯,普鲁斯特之于巴黎…… 他们都有一个具体的地方去爱 去释怀,去咬牙切齿。 可为什么就不能像一列火车穿过它们并沿途停靠? 正如此,有时我更爱俄罗斯,更爱阿根廷,更爱巴黎 我抵押了他们的过去,也追加自己的生活 这是乡愁吗?哦是的。 它是乡愁的高利贷,是回乡的无底洞…… 2013.1.6 ▍一个美国老兵的简明幸福史 我和几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现在都已结束 但对于爱本身,我依然保持原始的关系 我的初吻给了米妮,校际唱诗班的漂亮女生 而那个女招待,引导我完成了 肉体的成人礼 我和房东的女儿好上又分手 后来,是长满雀斑的凯莉,是混血的黛丽 是推销汽水的芭芭拉…… 那时我年轻,横冲直闯 我还没学会慢下来,还不知道爱需要耐心 要不是战争爆发,我不会认识那个改变我的人 那是反攻的第二年,我们一路向柏林挺进 渡过易北河时,我被炮弹炸飞 在野战医院的帐篷,她为我清洗伤口 她的眼神安宁、柔和,简直像圣母 那一刻,我要下了她的地址 战争结束后,我又要了她的全部 掐指算来,我们已一起生活了大半个世纪 我已八十有二,可感觉年轻的像个孩子 想想我拥有爱,并把它们带到老年,这难道不是幸福 所以,对生活我没有什么抱怨 我每天尽情享受日光,享受热水澡,享受周末的家庭聚会 我想,上帝也会这样 把我召回 2011.2.24 ▍永动机患者 有两样东西,让我相信 永动机的存在。 一是镜子,一是死亡。 它们都不消耗、不补充、不减损 永不倦怠的做工。 第三种,来自镇上的疯老头 他其实不疯。只是迂腐、癫执 整日耽于发明的幻想中。 一天,我们好奇地敲开 他幽居的阁楼。 在摆满漆包线、磁铁和锡焊枪的 杂物桌上, 他惶然而不知所措的搓着手。 我们嘲讽他的发明,并搬出 热力学定理。 这个呆滞和迂腐的老头,似乎被什么激活 他“嗖”的一下站起来,像个将军 他突然指着头上的天空,说: ——“宇宙就是一架最大的 永动机!” ▍约伯记 大屠杀早已过去,我依然放不下 犹太人佩戴的黄色小星 它们闪烁弱光,像亚伯透过死 回望兄弟该隐 我也如此回望自己的写作 自从发生那么多事情,我经过的 每一个词,都有焚尸炉、流放地和赎罪日。 可那些党卫军多么的整洁,有教养 生活的一丝不苟 他们爱古典音乐,重视家庭 一点都不像是从行刑队、毒气室里 下班回来。 这就是款待我们的邪恶 它们如今改换门庭,它们也在变异 所以,我对我的汉语说 我们也在经历自己的约伯记 我们也有古老的犹太性…… 2014.3.9 ▍防空洞 想到死亡会找到所有的人,我在 不同的乳房里 构筑防空洞 没有人能免于恐惧,当时间 轮番的空袭 我有一所寄宿制 即使是一个妓女的乳房 也有伟大的和平啊 即使是素不相识的男女 也有万有引力 而死后隆起的土丘,也固守 她们的形状 仿佛追随着那弹性、母性 安全中的 依赖性 2015.11.4 ▍安排之诗 有些河流是清澈的,有些河流 是浑浊的 它们都没有错。 有些风往南吹,有些风往北吹 有些风往心里吹。 它们都没有错。 有些为飞禽,有些为走兽,有些为草木 它们都没有错。 有些在太阳系,有些在银河系,有些在河外天系。 它们都没有错。 ——“万有之间,有一个稳定的常数。” 爱因斯坦对宇宙说的话 此刻我对诗歌说。 2014.5.26 ▍明矾之诗 在去往索多玛城的路上 亚伯拉罕和耶和华 谈到了罪孽中的毁灭和宽恕 而一个波兰诗人,从另外的角度 说出了异曲同工的话: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现在是夏天,金银花带来了黄昏的清凉 一群归笼的鸡鸭,兴高采烈 一只狗,也莫名的撒欢…… 你看着这一切,并想起了 写作的初衷 2014.6.29 ▍生活书 我的一个朋友在禁食,另一个 通过越洋电话,吐露精神上 陷入了危机 我的花斑狗,专注一根骨头 我的母亲在厨房 风风火火 我蹲在卫生间,感到彻底的 踏实,放松 也只有这个狭小的空间 让我拥有安全感 我按下冲水马桶,享受 排泄的快感 我也如此简明的 反对形而上学 2016.2.16 ▍撤出之诗 这颗行星上的智慧,是否 是宇宙中的唯一 如此去想,我和路边的一条老狗 互致同情 生为何,物又为何。历代的哲学家 都喋喋不休 而一块玻璃,或一张汇款单 不会提如此问题 在它们眼里,一个垃圾桶等于一场婚礼 等于国家的物价波动等于 头皮屑等于恒星的爆炸等于 一条蚯蚓在土壤里的蠕动…… 智慧也是樊笼啊。为何不和一块玻璃 互换位置。为何不从“我”的视野里 彻底的撤出 该说再见了。再见辩证法 再见因果律 再见神学,再见诗歌 再见,一个三维世界里的 存在与虚无…… 2016.12.23 ▍庆祝无意义:与东林 科学家正在测算 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概率。 一架飞机飞过头顶,它里面的乘客 至少和我有亿万分之一的联系。 从广义之中撤回狭义的肉体 我们坦诚,人是移情别恋的动物。 一夫一妻制 有些不堪一击 窗外,一个空调安装工 正在打膨胀螺丝 哦,我们也是一台不断降温的机器 由肉体和灵魂固定。 可灵魂触摸到的,依然是彻骨的虚无 所以,要严肃生活,像哲学家和清教徒 所以,要让阴道和阴茎自己说出 世界的舒适度 所以,有苦行僧也有欢喜佛 所以,更多的经历她们 以此庆祝 存在的无意义…… ▍出埃及:致德东 我们有着相同的临床经验 ——依靠又厌倦肉体 一次次的厌倦,又一次次的 触底反弹 可一个妓女的颤栗 让我们发现了微弱的善 就像太阳用它最遥远的行星 表达自身的寒冷 真的荒诞啊。真的只有沉沦 才能给世界重重的一击 现在,我理解了海明威 当这个公牛一样的人,再也不能做了 他只好用双管猎枪 代替无法勃起的阴茎 但灵魂究竟又意味什么呢 昨天,我梦见都灵的那匹马 走过来舔我 多么需要用轭竖起一条道路啊 多么需要用颤栗的妓女 发明一种爱情 多么需要从陨石穿过大气的摩擦中 攫取一种语言 如此,如此。 我们渡自己的红海 出自己的埃及…… 2016.12.22 ▍任务 阅兵台上,桀骜的萨达姆 骄横、亢奋。他叼烟、举帽、鸣枪 睥睨的神色,仿佛世界 不过是他嘴角的一截雪茄 这之后许多日,在一所秘密审判室 同一个萨达姆,却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嗜血的独裁者,我多次诅咒过他死 可面对一个穿长袍的阿拉伯长者,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当他顺从的伸进绞索套 我承认,我有恻隐之心 难道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同样的感受 也经历在一部纪录片里 ——那是负罪的纳粹,在逃匿多年后 被以色列,从秘鲁、阿根廷和更遥远的非洲 追拿归案。但这些屠夫、侩子手、杀人狂 难于和镜头前风烛残年的 耄耋老人画上等号 哦,在屠夫和老人之间 人性究竟有着 怎样的复杂性和黑暗度? 我无法说出。 但我知道,在它们之间 就在那儿,那难于目测的晦暗地带 诗歌有它待于完成的 困难和任务…… 2015.3.20 ▍酒店入住 盈嘉酒店的前台,挂满了 一排石英钟。 上面走动着巴黎、伦敦、悉尼、纽约、东京 米兰和北京的时间。 这天是中秋节,刚好出差外地。 我很想知道月亮的时间,月亮下 那个无家可归的 流浪汉的时间。 但我看不到。它们在时间的阴影里 我办理好入住手续,按下电梯。 感到全世界的钟 卡了一下…… 2016.9.29 ▍立秋 月亮挂在磨基山上。我穿过火车站 附近的枕木,左耳一阵麻热、微痒 接着一小块东西松动、掉落 没有声响 百姓假寐灯火惺忪 从铁路坝到果园路 突然一道流陨划过东南角 ——哦,一枚天外的石头 一块只属于我的耳垢 它们落在不同的地方,也不惊动什么 想起今日立秋气流分岔 宇宙星宿必有微妙的变化 而我们难于觉察…… 2008.8 ▍树木 它们不使用我们的语言,也不占用我们的智慧 它们在枯荣里开花、结果 它们各有其土,各有其名 它们跑到高山之上,平原之上 在夜里,它们会跑的更远…… 它们砍下做栋梁,就成了人间的部分 做十字架,成信仰的部分 做棺材,成死亡的部分 做桌子、椅子,成生活的部分 我们成不了这些,我们只能成灰,成泥土 在泥土里,我们碰到了一起 所以,那么多的树,都是身体之树 那么多的人,都是无用之人…… 2009.6.25 下山 青山并没有招手,但溪水 一直在流 我顺势下山,与它 不谋而和 你是从山上下来的吧? ——溪边洗脸的老和尚问道 我望见身后的寺院如耳根清净 我像山顶的浮云一样 点点头 2009.2.18 ▍生活书:场景 她把卧室的灯光调暗,慢慢褪去 最后的蕾丝胸罩。 现在,她暴露。她是她自己的大庭广众。 她少到不能再少,而空气中 有种东西多起来。 窗外大海摇晃,汹涌似乎涌进房间。 但她并不迫切。她手指滑移,并在浑圆的地方停了一下。 她喜欢这样骄傲的打开自己。 她鱼一样游过来。而他听到空气分开时 光滑的声音。当她捋捋散开的长发,并随手摘下 晃动的耳坠。他在想 只有妻子的动作才这样小, 这样悄无声息。 而在另一个房间,电视大开 智利南部的普耶韦山,喷发的火山熔岩 正将半个天空染成橘红…… 早上醒来,浴室传来悦耳的水声 他抱过她的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爱和年轻 灌回他复苏的身体…… 2011.6.20 ▍生活书:婚姻 在日用品中,我看到 我们的婚姻。 看到每天挤出的牙膏 座便器旁伸手可及的卷纸。 看到共同的床单,分开的毛巾 它们布满生活的压痕 仿佛是活着时的 一块墓地。 看到橱柜里的盐越来越少 梳子上缠留的发丝越来越多。 看到镜子,带着多少的出入 它里面有一所 失物招领处。 看到洗衣机, 它唱着:日子啊日子…… 而日子就这样漂白 而我们的黑色素 越积越厚。 2011.9.1 ▍再见,十九世纪 晚年的托尔斯泰,在给朋友的 信中写道:“无论发生什么转变 都是我所准备的。” 那么,贫穷和死,也是他准备的 就像那个早晨,他一头钻进暴风雪中 再也没有回来 安娜也没有回来。这个迷人的可人儿 消耗了他多少的挣扎和热情啊 可当美,美到朴素的程度,它就是绝对 一身黑裙的安娜是一种绝对,冰冷的铁轨是另外一种 难怪他最后也无奈的说:在我制造的故事里 也控制不了该来的事故 再也没有安娜了,再也没有托尔斯泰了 那个十九世纪的,普遍读着长篇小说的时代 那个马车驶出私人庄园的时代 那个更像圣彼得堡的时代 那个蒸汽火车拖着浓雾,迎接新生事物的时代…… 2011.12.8 ▍祖父 我的祖父两次遇到了哈雷彗星 这不算奇闻,也是幸事 想想当初一起观望它的人,都不在了 他站在1986年的天空下 独自垂泪 而我那信耶稣的婶婶,把这看成上帝的启示 她在亮光出现的时刻,大声地 为我们诵念传道书: ——“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 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 与耶稣一同带来……” 彗星带来了什么?上次祖父见到它 是宣统二年。那一年,霍元甲去世 汪精卫刺杀了载沣,我的祖父也在私塾里蒙学 当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幕 私塾先生长叹:大清的气数尽矣! 我并没有从天文里看到异象,但几年后 一代人拖着燃烧走了 就像这颗哈雷彗星,我相信 它还会回来 2012.2.28 ▍余昭太 父亲带着这个名字 过完了他在人世的一生。 他也把它带到户籍、档案和各种证件里 他们曾是一个整体,现在分离了。 现在,“余昭太”还是“余昭太”,而父亲 却用骨灰取消了自己。我凝视 他褪色的签名,有些泛黄 远不像他的骨灰那样新,那样的碜白。 从字迹里我能回到他的当年 但面对骨灰,我看不到 任何他活过的痕迹。 2012.7.18 ▍我爱……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 归来的妇女。 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 悄然安放的玫瑰。 我爱被征服的国家,秘密的聚会。 我爱宵禁之后,那走上街头的传单和人群。 我爱电车。 我爱旅馆。 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 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 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 2012.6.27 ▍咏叹调 活着。从诗歌里获得一点自信 在女人那里,窃取温暖 除此之外,只有书籍和我保持持久的关系 它里面的人和事,快和我经历的生活混为一谈 还有什么像文字,毁掉又把我唤醒 想想总有一双鞋,一件衣服和一个日子 陪我化为灰烬 这使我对一切琐碎的事物抱有悲悯之心 昨天,又一次去了墓地 除了安静,它们什么也不能给我 它们告诉我:死亡,只是生命里的事情…… 2012.12.9 ▍读《马太福音》 耶稣定罪后,犹大便开始悔恨。 他把赏钱丢还给祭司,然后走到一棵树下 上吊自尽。 这是《马太福音》所记述的。马太也写到 加害耶稣的祭司长,看到那银子,甚是不安 他对身边的文士和长老说: ——这钱沾了血,不能入库。 他用那银钱买了一块地,用于安葬 客死的异乡人…… 我喜欢这段经文,只是想察看自己的软弱。 察看深渊里的人,怎样仰望悲悯 主曾劝勉门徒:“鸡叫两遍,你们当警醒。” 彼得想起这话时,就哭了。 我也哭了,因为我至今 还没有认识主。 2014.1.13 我如此结束2011年 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它应该是跪下的,碾压的 毫无廉耻的。 在诗里,我要为每一个进入2012年的人 私设公堂。 我要他们的心安理得,面对2岁的小悦悦 自己抽自己的耳光。 这是一首天谴的诗,报应的诗 也是诅咒之诗。 要记住那条马路,那群 扬长而去的人。 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那是我们所有的人…… ▍保罗·策兰如是说 写作也是一种自尽。而他说: 我只是从深渊中,和自己的母语 保持关系 而他说:这不是去死,是负罪的犹大 走近那根柔软的绳子 而他说:我死于一种 比你们要多的死亡 而他说:这分食我的,也是你们的圣餐 ——那德语的、犹太的、母亲的疼 而他说:我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我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一块石头怎会说话呢 而他说:这是在一个“永不”的地方 这是石头开花的时候 2014.8.17 ▍隔山听啸 从山中下来。我翻飞在云水 和崇岭间。 古代山水的秩序,保存一颗汉语的心。 我陶游其中,直到那声音 也来为我送行。 多么空的声音,胜过空寂本身。 难于置信,那是从一个人胸膛发出的 它更像万物贯通,向本性靠拢。 我驻足,并回望身后的峰峦 它已稀薄、隐约 飘渺云端之中。 我想起居住其中的隐者:隔世、清苦。 他用天地送我 酣畅的赠别之言。 许多年,也许是一辈子 那声音回响,传递 它们带着宇宙的容量,而我也有了 相应的容积…… 2014.2.2 ▍空间站 她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床上 打来电话。话筒流淌刚刚步出 浴缸的形状和雾气 她聊起iPhone7的玫瑰金和迷幻外观 而我想着她浴巾里的小生物 她身上的香水和宝马一样的臀部 她从不触摸书籍的手,钟情 购物清单和“爱喜”香烟 一个不知道艾米莉?狄金森和佩索阿的女人 总能让我变成大象。激发我使用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我们总是疯狂的剥掉对方,像捆绑式的 火箭喷射火焰 每一次我都感到踏上了征服太空之旅 但她从来不是发光的天体,而是昂贵的 对接空间站 2016.11 ▍纪念不起诉之夜 前东德的秘密警察,并没料到 柏林墙的最后一夜 会是世界上 最伟大的party ——“那么多的天鹅绒 更换着那么老的铁幕……” 拉闸的夜晚,我靠近这句话 并试图敲击出来 可键盘告诉我:如果没有射钉枪的节奏 它就是病句 让矛盾的东西变得连贯 并非易事 不妨将这些关键词 交给还在守夜的你们去完成吧 ——墙。天鹅绒。射钉枪。 墙。天鹅绒。射钉枪…… 2016.12 ▍失败之心 扎西说,诗,还是少写为宜 是的,写来写去,无非是小天赋,小感觉 无非生米做成熟饭,巧妇 做无米之炊 月亮在天上,写不写 都是古代的汉语 它爬进云层,就像王维进了空山 山,在他那里,就是不见人 我有一个拍纪录片的朋友 去了一趟西藏,呆了数月,却始终没有打开镜头 他说,哪怕打开一点点,就是冒犯,是不敬 是谵妄中的不诚实 谢谢这些胆小的人,持斋戒的人 谢谢他们在一个二流时代 保留着一颗失败之心 2013.7.9 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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