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墙 |
正文 | De la cage az ítélet 一 夏笋刚刚困倦地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长村的人在东北边发现了一堵墙。 最先看到那堵墙的是村里的“孩子王”的何冬忍,他在龙旗坡和一群孩子割了几大背篼野草后,撒丫子跑到松树坡上去了。雨后的松树林有很多菌子从厚厚的松叶层中探出头,似一群刚出伊甸园的精灵,好奇地看着天空和从南边搭过来的彩虹桥。村里人在农活忙完时,会来龙旗坡这边的松树林采摘菌子:雪白的三板菇,金黄的鸡蛋菌,绿油油的鸭掌菌都是晚上面条里的好菜。何冬忍心里一边想一边找寻这些菌子。就在他看到第一笼像瓜瓢一样大的三板菇的时候,抬头看见了这堵墙:“黝黑,冷漠,高大”何冬忍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几个字,他感觉呼吸都很压抑,在匆匆采摘三板菇后飞也似地逃了。 他到了坡下,气踹嘘嘘地说道:“嘿,山高头后面有一堵墙啊!” 几个小屁孩背着背篼在那笑嘻嘻的说:“冬忍子,你是不是好久没吃猪油渣子,眼睛花了,这边哪来的墙?” 何冬忍非常郁闷地说:“真的,我看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山坡破后头。不信你们去看嘛。” 一群小孩将信将疑,跑到坡上去看,只见一堵墙似一个沉默的巨人一般矗立在山坡后,抬头一看大概三四十米高,没有其他东西,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堵墙。把一群孩子吓坏了,其中一个孩子吓得脸色煞白,腿瘫软在地,哭将了起来,其他胆子稍微大的也都腿抖个不停。 二 长村这个村子常年有三百多户人家,在乡镇上来算也是一个大村子了,这里随着发展,很多踏实肯干的年轻人都外出去打工了,在外地能够有更多的钱用来开支,老人就照看着年幼的孩子读书,村子里只有一个年轻人还在村子里,那就是方金河。 长村位于川东北的丘陵处,祖辈们都说他们这里的人是当初西王带湖广填川来的这里,这里的乡音至今和湖广的方言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方金河是个例外,方金河祖上在陕北一带,七岁跟着他的母亲逃难来到长村,当年自然灾害饿死了许多人,长村还算富饶,算是能自给自足,流离了许久的方母带着独儿在龙旗坡下的牛棚中睡下,第二天到牛棚喂牛的何老三便看到了这对母子。村里人古道热肠,觉得母子造孽。便也收留了下来。合力搭了一个比牛棚稍大的茅草屋。过了小半年,村上有媒婆阿七婆婆自作媒,见方母踏实勤劳,耕田割草,穿线补衣倒是精通,一问丈夫在逃难前便病死了。欣然说与村中三十多岁的独身汉方志。方志见了二十七八的方母,其勤勤恳恳,倒也有几分姿色,于是顺然,原本应姓许的方金河便随了继父的姓。方志其人倒也博爱,待金河视如己出,每每随大队出去挣得工分,总在队长那边兑上一斤麦子。陕北人喜食面食,便让方母做麦麸馍馍,金黄的馍馍香软可口,是当年餐桌少见的美食,每每至此,总是有三个馍馍,方金河两个,方父方母各半个。方金河也甚是聪颖,对村中长辈礼敬俱到,在学堂也成绩优异,村中人不吝夸赞,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自在。 然好景不长,就在方金河到了十七年纪,村子里在五月准备种红苕,方父方母也到自家的苕窖里去取苕种。方父下了苕窖,半个时辰也没有上来,方母当场心急,便也兀自顺着长梯下了去,于是夫妇二人便再也没有上来。隔天,阿七婆婆家孙女春英到方家借蒸馒头用的酵子,找遍了屋周围也没见方父方母。后来村里人用一盏煤油灯顺着苕窖慢慢探下去,看到早已死去的方氏夫妇,全都心痛不已。当夜,方金河在学校得知噩耗,从镇上疾奔而回,见到村里人早已抬出的父母,嚎啕大哭,尔后昏死过去。醒时,村中人已将方父方母送上了山(下葬)。夫妇俩是合葬,找邻村的白瞎子(风水先生)算了一算,便在龙旗坡后面的一座小山上取了一块地葬下。按着老法,孝子要守七七四十九天的孝。从头七到三七,方金河始终跪在父母坟前。眼泪也早已流干,头也磕破了。直到四七的第一天,村里辈分最高的庆国老爷子拄着拐棍来找到金河,方离了坟前 三 村里人商量事情都是在何家的老祠堂外面的院坝里,庆国老爷子先把诸些老话一说,后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村里的乡亲父老,现在金河娃娃的爹妈过世,我们村中也甚是痛心。但是,方家也就这么一个娃娃,就说学习也要得,我们村头人一人出点资,也送得起这么好的娃娃上学;出去发展也要得,陈家那几个娃娃出去得早,若是打工也有个照应。今天就想跟大家商量下,其他的就看这个娃娃的选择了。”语音刚落,老爷子便用浑浊的双眼看了看方金河,不由得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时间,院坝里鸦雀无声,慢慢得便有小声的议论。方金河在耳中听到了许多声音:“这个娃娃太造孽了,但是。。。”“我们也想帮啊,这,唉。”“凭啥子要我们出钱,这么大的娃儿不晓得自己出去挣,我屋头的娃娃这么大的时候,我孙子都有两个了。”“其实乡里乡亲的大家整点钱也就把这个娃娃带出来了,毕竟是村里的大学生苗子啊。”“大学生,大学生起个啥子用,好多娃儿读这么多书有啥子用。。。” 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庆国老爷子咳嗽了几声,仍然没有效果,于是用虎头拐杖敲了敲地,说道:“安静,关于这个娃娃我们怎么对待以后再谈,来,金河娃娃到我这边来。”老爷子招了招手,金河点头过去,老爷子拍了拍金河的肩说道:“孩子,你的想法呢?” 金河也懂了这村子中的苦情,于是当即也就跪下,用早已磕破的脑袋重重地在院坝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各位乡里乡亲,我方金河和母亲自幼逃难到长村,得亏大家照应。我和爹娘才得在村子里生活下去,十年间,未尝饥寒。乡亲们的大恩大德,此时我报答不了。在此我也不想让大家负担太多,男儿已近弱冠,父母不在了,就该自己顶天立地地活下去,人是有手有脚的,我出去总会找到一条出路的,乡亲们的恩情,日后定会报答!” 语落,院坝里又是寂静,旋即有人拍手,还有人过去拍拍金河的肩。阿七婆婆抱着金河眼泪像豆粒一般落下来,说道:“我苦命的娃娃,咋个老天爷这么不公平哟!”村里的人也纷纷叹息,只有金河红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四 南下的火车是第三天开的,清晨,金河背了一个破旧的帆布大包站在土路上,瘦弱的身躯在重担下显得像被风吹折的竹子一般。村里来了十几个人送行。 春英带了一个装了豆瓣和十几个煮好的鸡蛋的袋子抱在怀里,看到金河说:“给你,别饿着。” 金河拿过说了声谢谢,春英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金河当年刚跟着母亲逃荒来的时候,一口的陕北腔,村里四五岁的毛孩们不知事,笑嘻嘻地把他喊陕蛮子。金河每每至此,回家总破口大骂。金河母亲是个老实人,回去见状便呵斥金河,劝他警言慎行。 后来,村里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孩愿意和金河玩,就是春英。春英是阿七婆婆家里的独孙女,从小也知礼,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活像湖水一样清澈。他们一起漫山遍野地跑,摘桑树果子,把嘴唇染得乌黑,笑嘻嘻的去井水旁边洗。七月初的下午,天空出着大太阳,金河在春英家门口一喊,春英欢欢喜喜地穿着长裙子出来,两个小孩跑到坡里去刨野地瓜,不一会儿就用衣裳包了满满一大包的地瓜回来。到金河家,方志一般做工没回来,方母笑骂着金河,接着洗两个丰水梨,给两个孩子。硕大的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着《东方红》,两个孩子啃着梨,洗着盆里的地瓜,夏天就在欢笑中过去。 阿七婆婆在过去常跟方母开玩笑,说金河这个孩子是赖上他们家春英了,叫以后大了赶紧地娶走。 “女娃娃大了,也就留不住了。”阿七婆婆笑着说道。 方母也笑了,忙说后来的事还没定准。他们家金河也调皮捣蛋得很,两个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慢慢了解。 上了初中,春英和金河还是每次同路去学校,学校的猴孩子常常拿他们开玩笑,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说他们是“小夫妻俩”羞得春英脸通红,到后来慢慢两个人也不同路了。 春英初中未读完也就辍学了,女孩在当时的社会是不大读书的,村里人常常议论说女娃读书没什么大用,终究还是要在家里持家的。春英爸爸是村里出了名的赌棍 ,能从鸡鸣赌到狗睡,回家后家里的事一概不管,阿七婆婆骂也没有太大的用。春英的妈妈一直在家辛苦操劳,当一个漂亮的女人熬成了黄脸婆,她总会怀疑一切是否值得。终于在春英十四岁的那年春节后,她妈妈一个人坐上了火车,从此了无音讯。阿七婆婆整日怄得吐血,春英的爸爸也就更加破罐子破摔,有时常常十几天不着家。长村人一谈到他就说:“呸,日嫖夜赌的二流子,婆娘都留不住,可怜他妈和女娃儿这么造孽。” 春英自从她妈妈走后就变得沉默寡言,金河每每想找她,也多不应声。有时金河从学校回来多带的书想拿给春英,但春英家的门经常闭着。有时金河家里蒸了馒头包子,金河总是先从笼屉里捡几个,去找阿七婆婆。见了她们吃了,也就感觉心里欢喜。 五 村里人也算是古道热肠,几乎每户都给金河凑了几块的路费。在那个年代,几块钱也相当贵重。金河心中甚是感激,他抬了抬帆布包,慢慢地走在小道上。春英悄悄跟在他后面。他苦笑着回头,说道:“回去罢,天太热了。” 春英慢慢看着他的眼睛,语无伦次地说:“你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我.....” 金河仿佛欠了一个承诺似的,吸了一口气,微笑说道:“你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等我。” 春英也难得笑了笑,欣喜的点了点头了,说道:“等你。”转身轻快地走了。 在到粤省的路上,方金河觉得人生醉醺醺的,对新生活的不确定以及期待让他辗转反侧。火车上一路播放着流行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火车上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为了未来背井离乡,“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明天将会如何呢?方金河不清楚,渐渐闭上眼,沉沉睡去。 六 方金河回来那年是冬天,回来的时候,恰逢长村下六十年难遇的大雪,渐渐修通的文明路上,锃亮的皮鞋踩在路上打滑,方金河回来便显得十分狼狈。当何冬忍看见一个年轻人提着皮箱,留着时髦的大背头,仔细一想觉得村子里没有这么一个人,作为孩子王的他自然上去“盘问”了起来。 “你是哪个?到这里来干啥子?”何冬忍笑嘻嘻地伸手,想拦住这个陌生人。 “你是何三爷家的冬忍?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十年了,长村变化这么大了。”方金河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何冬忍。方金河口中的何三爷,就是他七岁和母亲逃难到龙旗坡下的牛棚时,第一个看到他们母子俩的何老三,何老三当年也是第一批同意收留母子俩的人之一。在方父方母都还在时,他们邻里间也多有照料。金河上高中时,何冬忍便三四岁了,整天鼻子下坠着两条鼻涕。见到稍大点的孩子,便穿着开裆裤屁颠屁颠的着撵路,方金河想起了每次上学,何冬忍被他爸爸拿着黄荆条子追得上下乱窜,回头一见方金河便嘿嘿一笑说:“金河叔叔,这么早就去上课了?”金河总是笑笑的跟他招招手,然后背后就传来一阵阵惨叫。 何冬忍此时摸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金河叔叔!你是金河叔叔!爷爷!春英姨!金河叔叔回来了!”说完便一溜烟跑回村里去了。 方金河跟着咋咋呼呼的何冬忍进了村子,村落里的人都出来见金河。短短十年,长村和方金河都改变得太多。村子里许多老一辈中的许多都去世了:庆国老爷子,阿七婆婆和村里其他上了八十多的老人。大多随着岁月的碾过,身子从地上埋到了地下。 阿七婆婆是五年前去世的,临走的时候把二十一岁的春英叫到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春英啊,婆婆做了一辈子的媒,领了许许多多的媒婆钱,做媒收了好多根猪腿(川东北旧俗,做媒成功后,媒婆会收主人家的回礼,一般是钱和两根猪腿),按理来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但这辈子,我有两点遗憾啊,一是你爸爸妈妈开亲(结婚),整个家都让你个天时不醒的爸爸给败光了,你妈也跑了。二是我没等到你出嫁,便要先走了,前几年提亲的人多,你总是不回话,婆婆知道你在等方家那个金河。唉,那个娃儿命也苦,不知道在外面多久才会回来,这些都是命,婆婆不勉强你,看你们年轻人自己喜欢。婆婆老了,要上山了。”话语刚落,阿七婆婆便闭上了眼睛。 春英哭成了泪人,村里人许多都来帮忙,送阿七婆婆上山,唢呐和锣鼓吹遍了长村。整个镇上沾亲带故的,以前阿七婆婆做过媒的都来送行,十大碗的筵席都办了二十几桌。春英那个便宜爸爸倒是也假惺惺的当了孝儿,哭得稀里哗啦的,等筵席办完收了礼钱,没等头七完,便摘了孝帕又出去赌了。春英也没有多话,静静地守了四十九天的孝。 春英转眼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长村和邻村许多人又来说亲,春英还是都没回话,或是见别人来了,就走到屋里,把房门关上。渐渐,村里人都明白了,这丫头一直在等方家那小子。很多人吃了闭门羹,也有了眼力见。只有一家始终不死心,就是近南河的李家。 七 李家建国前是大地主阶级,对于这种家庭,当年一律采取的政策就是斗与批修。因此,在几十年前,李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每至风声严的时候,李家总是房门紧闭。在革命的年代,李家太爷的儿子把名字从富贵改成了学习。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平反后。看着空荡荡的家,李学习觉得年轻应当多闯荡,于是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同出去打工,村里人常常在议论说风水的事情还是很重要,就像李家的祖坟找的不是邻村的白瞎子,而是许多年前找的白瞎子的师傅陈瘸子。陈瘸子把李家祖上三代葬的位置都研究了,“研究”出了个北斗七星的葬法,一说后辈出贤人,二言后人升官发财多,三讲姻缘命格良,说来也怪,李学习出去短短几年,就在沪省闯出了点名堂,雇人打散工。 之后李家又娶了一位豫地的媳妇儿,生了个小子,李学习大悦,为其取名正则。李正则从小身子骨弱,似白鹤一般,终日病恹恹的。正因如此,李正则从小就性格孤僻,没有与长村其他小孩玩耍过,村里小孩也大都不愿意和他玩,一看见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裤管和瘆人似猫头鹰一般的眼睛就四散而开。和他受到村里人敬重的爹差别太大。 李正则十三岁的时候爬坡上学时,跌断了腿,于是退学了一年。整日瘫在床上。每到下午,便由正则的母亲推着当时在县医院租的轮椅,带他出去兜兜风。李正则往日十分讨厌出去,因为很多东西他大抵是厌恶的,所以一出去心中便一直烦闷,直到那天黄昏。秋色暮阳,,正则将轮椅推到长村侧道火红的枫树下面,刚准备闭眼的他看到了一个路过的双马尾女孩在对他微笑,跟他打招呼。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正则觉得有一股东西从心头滑过,感觉很暖。于是他也努力扭了扭嘴,做出一个微笑。但可能看着笑得太难看,他又不动声色的把笑收了回去。那个女孩见他做得这些动作,便“噗嗤”一下,笑得更加灿烂了。正则感觉很多东西都如褪去一般,便也肆意笑出声来,之后女孩便挥挥手离开了。当正则母亲回来推儿子回家时,第一次看见阴郁的儿子露出了那么灿烂的笑容。 正则遇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春英,从那以后,长村侧道枫树下,傍晚时分常常能见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在那边好像微笑,又在挥手。 八 春英第一次遇到李家的说亲,是她十八岁那一年,李正则母亲带着十九岁的儿子第一次到春英家。拿了一筐鸡蛋,几盒当时李学习在沪地买的化妆品。阿七婆婆还在世,于是见到面色为难的春英,阿七婆婆总是笑着为自己孙女解围。后来的日子,阿七婆婆撒手人寰,李家表现得更加殷勤了。这也由此增加了春英的烦恼,春英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种窘境,就是一种在空地看着每天要来寻食的蚂蚁 一样的感觉。 李正则每天都会在自家朝西方山腰望去,他每一次望过去,都会觉得莫名的舒服,到方金河回来前,李家已经上门说了几次亲了,李正则渐渐的变得疑惑不解。 李正则和李学习不明白春英为什么一直不同意。在一般人看来,李家在长村算是小富之家,李学习在外地多年的打拼也给村里带来了一定的好处,村子里面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受到了李学习的照拂,小的恩惠包括借点路费,大的包括在沪地给暂时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提供住所,所以李学习和李家在村中人口里一直是褒大于贬。名声相当好。有这么优秀的条件,为什么春英还不接受他呢,李正则想了几年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直到听说了方金河的事情,不由得都觉得方金河是个碍眼的存在,渐渐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在他和他爹的臆想中想方设法的除去方金河:连他的名字、他曾经呆过的石堆、他在春英家门口挂过的灯笼、他的一切。 九 方金河回来的消息传遍了长村,每家每户都听说当年方志的儿子,也是大姑娘春英等的那个小子回来了。纷纷跑到何三爷家去看热闹,一个院坝坐满了人,搞得比何冬忍他爹结婚时还热闹。一别多年,村里的人大都老了,当年的面孔该成熟的都成熟了,还有一些咿呀咿呀的小孩子在院坝里追打跑闹。稍稍热心的乡邻拿来了自己家中的鸡蛋,红苕,豆苗和小臂长的腊肉。堆在何冬忍家的灶台上,把何冬忍都馋得像猫挠心一般。 方金河看见这么多的乡亲,也把皮箱中早就置办好的零碎玩意儿:花花绿绿的糖果,各式各样用铁盒装的坚果,分给各家一些,村里人吃了连连称赞吃的东西味道好,同时也给方金河拉拉家长里短,说自己家的小子在哪里哪里下海打拼,也打探问方金河做的什么生意,在粤省十年赚了多少钱,如此如此。方金河迷迷糊糊地搪塞过去,到晚饭的时间,乡邻都起身告辞,何三爷家也收拾收拾东西,架起柴火在灶台准备给家里的客人做晚饭,方金河谢过何三爷,起身穿过林子便往自己家老房子去了。 十 一别十年,老屋子上面厚厚的茅草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几间没有屋顶的墙壁,风一打来,小坡上的竹梢头像野马一般奔舞晃头,一片片竹叶在空中自转飞舞到屋子里,方金河看着老屋子,想起了自己儿时和小孩子们堆的泥巴糊糊房子,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该变了,该变了”他在无数个夜里听见父母的呼唤,生父、继父与母亲;往事总是随着上心头,从小丧父,好容易有个温暖的家,却又在荒诞与愚昧中结束了。去粤省的前两年,他当过杂工,被骗得身无分文,当过小水手,第一次上船甲板上吐得死去活来。一个少年觉得自己仿佛像无根之萍一般,孤独地听着海浪,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他都在想人为什么活着,从生下来赤裸裸着呜呜坠地,到死后伴着几声唢呐与哭喊。一辈子仿佛就在这两个点形成的线上滑过,一点一点,生的终点即是死,结局无一幸免。海上风浪大,出海的人将命运和天和海和船绑在一起,信的是命,信的是钱,信的是快活。很多时候他是厌恶跟他同列的这些大老粗,夜晚到来满船就是烂醉的红脸,裂得像剥了皮的石榴一般的嘴里都有充满着烟臭的黄牙,一边嚷嚷着下流的脏话,一边粗暴地与周围人大力碰杯。他总是黑着脸在半夜清理甲板上的呕吐物,酒瓶以及不知廉耻的排泄物。 整个船上和他关系不错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和他年纪相同的江西的小水手,另一个就是船上的大副,江西的小水手是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伙子,浑身上下有让人消受不起的快乐和好奇心。而大副是一个留了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四十岁的他总是喝很少的酒,在半夜出神的望着海,呆呆的瞳孔仿佛魔怔了一般。 大副是一个话很少的人,第一次遇到在码头求生活方金河时也只是笑笑问了几句,就让他上船了,同来的小江西是整个船的活宝,而大副和方金河被甲板上的人叫做两个闷筒子。 方金河是第五年下船的,下船前两个月的一个晚上,小江西嚷嚷着二十多年太寂寞要去找个女人,而大副笑了笑说:“这崽子和码头上那些女人眉来眼去很久了,怕是快要下船了。”海风,海浪在夜里悄悄推着这艘船,大副又开始出神望着海,方金河走过去,在旁边眨了眨眼问:“廖叔,你天天在这里看海,想什么呢?” 大副递给他一支红梅,说道:“我在想的,你这个年纪还想不到。” “我年纪不小了,还有几年我就要回去了。”方金河摸过这支红梅,揣到裤兜。 “抽,别扔,一般人我还不给”大副扔给方金河一盒火柴。 方金河擦燃火柴,点了红梅,强烈的烟草味使他不停的咳嗽起来,廖叔笑了一下。 “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信命,信钱,信快活。你不沾酒,不沾烟,不沾快活,融不进来。” “可廖叔,你也不是没融进去吗?还不是大半夜经常出神的来这里看海嘛。”方金河假装娴熟地抖了抖烟灰。 “或许吧,人总不能全由着自己,你们心里或许还有点念想,而我没儿没女没老婆,码头上那些女人净是掏空男人身子和钱袋的货色,我一个人吃饱,没有念想,自然是要来上面看看海的。”海风像刀子一般砍来,廖叔和方金河都不住的咳嗽了。 “所有女人都如此吗?”方金河掐灭烟头问道。 “天下所有人的经历怎么可能一样呢,女人、男人都是不一样的。“ 方金河笑了,说:“廖叔,我快要下船了,我要去找其他生活了,有人在等我。” “好好做,好好下船,有人等你是好事,但愿念想都没有落空。” “当然了,我全靠这点念想了。” 十一 金河敲了敲门,一别十年,开门眼前确都是双方想见到的人。 “我们都好好的,我回来了。” “我等到了,你回来啦。” 一转两个人就都抱在了一起,十年蹉跎,十年成熟,十年改变了太多太多,金河觉得此刻是幸福的,一个女孩用了十年的时光等着一个小子,没有太多文字,没有太多话。 “你怎么哭了?”金河摸了摸春英的眼睛,拭去她眼眶的眼泪。 “你不也是么?傻瓜。”春英也抹了抹金河的眼睛,破涕为笑。 两个人对视看着,一会哭一会儿笑,像两个傻子似的,夜风吹在山间,那一刻仿佛屋外的松树,竹林都开出花一般。月光如水透过寂静的柏树林,洒在红土地上,方金河拉着春英的手,出了庭院,一起坐在小时候常坐的石头上。 “春英” “嗯?” “我爱你” “有多爱呢?”春英咯咯咯的笑了。 “就像多年的等待,我总是在晚上想着你还在等我,我无论怎样就都会撑下去,终于我等到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从生下来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未曾失去的就是一点念想,而那点念想就是你。”金河出神凝视着春英的双眼,一如之前无数个夜晚对着天空,对着大海思念春英一般。 “我知道,因为我也在等你啊,在每一个清晨,在每一个夜晚。因为一种感觉让我等你,这是一件值得的事,所以我也爱你呀。”春英笑着眨了眨眼。 “真好。” 十二 他们快要结婚的消息是三天后传遍长村的,金河想把老屋改造成西式的住房,同时在县城盘下了几家铺子,他对春英说,回来了就不走了,余下的日子想陪她一同度过,他从省城购了一台彩色大电视,村子里一时热闹了起来,当初李家是第一个买电视的,当时一个院坝都挤满了人,四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而现在听说新来的电视是彩色的,看着花花绿绿的屏幕比以往黑白的好看多了,以前老多的长村人再也不往南河跑了,一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堆人就在何三爷屋外的院坝里坐着,蹲着看着大电视。 何冬忍是不开心的,自家院坝嘈杂起来,一群人还指挥着自己换台,他总是嘟着嘴,一脸怨气的去换频道。方金河每天下午从县城里回来,都会带一些孩子们喜欢的小零食:炒瓜子、花生、水果糖。小一点的孩子们总是团团将他围住,嘻嘻笑笑地喊着:“金河叔叔,我吃个,我吃个...”金河总是笑着将一大袋零食散完。到了夜里八点多,金河雇的改造老屋的工人们到何三爷家歇工吃饭了,多数来看电视的也就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何冬忍是最费手(调皮)的,总是拿着筷子对着碗叮叮当当敲个不停,何三爷每次都对着他脑门敲几个响,说道:“一天吃饭,敲啥子敲,又没死人,你急着敲丧吗?” 何冬忍每次都泪眼汪汪的看着爷爷,方金河一时就打圆场,说道:“三爷,娃娃还小,大了就没得这么费手了,冬忍子还是乖,每天在屋头帮我忙,你们也是辛苦,等我和春英结婚前,一定好好谢过你们。” “狗日的,一天不听,他妈老汉儿好多年也没回来了,你和春英以后结婚有了娃娃,不能把他甩在家里不管,不然老是教不听。”何三爷拿起小酒杯,抿了一口酒。 春英霎时间脸通红,望着金河,金河笑了说:“娃儿的事还早,等老屋修起了,我和春英结婚了再说,三爷,我妈老汉儿走得早,春英她婆婆也过世了,我们先提前请你老人家来给我们当证婚人哈。” 何三爷点了点头,何冬忍在旁边雀跃起来:“金河叔叔和春英姨办大席,小娃娃们全都坐上席。” “要得,要得,到时候第一个呀,喊我们家冬忍子坐上席!” 十三 自从方金河回来了之后,长村往南河下面那条小道下午也就愈来愈少有人走了,李家的黑白电视机被冷落了,一如李家的人被冷落一般。 李正则很少再去长村侧道的枫树下面望了,现在是春天,大概他是适合颓意的秋天而并非这样绿意盎然的春天。西方山腰他还是会看上一看的,大抵觉得无可奈何,又回过头去。 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着林依伦演唱的《爱情鸟》,时值流行的歌曲在李正则听来是乒乒乓乓的聒噪,“啪”的一声将电视机关掉,走到屋外的竹林边上去了。 李学习今年未去沪地,他老婆说今年运势好,必须在家找个姑娘将儿子的婚事给定了,而自家的儿子也是周围说过的姑娘全看不上眼,偏偏吊死在春英那颗树上了。四十多岁的李学习身体发福得严重了,几十年的闯荡渐渐让他有些厌倦。 李学习缓缓走过去,递给李正则一根南京,以往他从未这样,李正则摆摆手示意不抽,从小到大在充斥烟酒的环境,他竟然一根烟,一杯酒也都没沾过。李学习不止一次的怀疑过到底这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于是黑着脸收回去了。 他自顾自的点燃了烟,对李正则甩了一句:“不就是个女人么,至于这么窝囊么?” 李正则回了句:“你懂什么?” “我是你老子,你说老子懂什么?老子懂照你那个烂龙相连个女人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的女人和别人过一辈子,跟个废物有啥子区别?”李学习冷冷的说道。 “呵,你有办法?是啊,我是废物,从小到大不光村里人这样说我,连你也这样看我,我这辈子全靠你李学习活着,沾了你李学习的光了,打累着你了。” 李学习愠怒,扬起巴掌想打他,李正则闭上眼睛,巴掌搁在空中半晌,又收了回来,李学习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你还想不想要了?” “想” “想要就听我的,没有你得不到的。” “怎么做?” “忘了你妈是怎么嫁过来的?你是怎么生出来的?纵使方家那小子再本事,生米煮成了熟饭,新鞋穿成了旧鞋,我不信他还要!”李学习冷笑。 “可是...”李正则不置可否。 “可是什么?你不这样做就得不到她的人,她就和方家那小子好上了。方家哪里比得上我们李家,那女人嫁过来是她的福气。方家那小子,以后再收拾,量小非君子...你这种窝窝囊囊的能做成什么?” “......” 十四 春天来到了三十岁的年纪,龙旗坡上的柏树松树都一片翠绿,从坡上望下去,南河,西山,侧道的小树林都显得各外醉人。长村人在一缕缕风中劳作,听着龙旗坡上早早归来的鸟儿喊着擀面烧馍,在水田耕耘,在黄泥巴地锄地。 今年长村的第一条公路也要开始修起来了,从外地来了十几个修路的汉子,带着锤子钢钎,一个个抬、搬、砸石头,山坡里不时传来:“欸嘿嘿,喔尔啊,砰。”的号子声。 方金河在县城里盘下来的几家铺子或租或自己找人合伙做了生意,在村子里算是和李家一样的小富之家,他每天晚上还是日落时候归家,老屋的房子青砖红瓦,修的很快,照这个速度不到夏初便能住进去。春英在自家做着衣服,准备结婚时候的穿着。 何冬忍也开始每天上学去了,一个假期的结束总是令他感觉烦闷,学堂的老师总是拿着金竹鞭抽问问题,他记性不好,老是被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回到家何三爷见了,还拍手叫好,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管得听何冬忍这个天棒的才是好先生。 春风吹面已经不冷的时候,方金河在县城里收到了小江西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头说,大副廖叔在方金河离开后的一个没有喝醉的夜晚又望着海,这次却从甲板上跳了下去,船上的酒鬼们纷纷用网去捞,水性好、胆子大的下水去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他。第九年,小江西也最终带上钱下了船,找了码头上一个长得水灵的女人成了家,现在做生意,问方金河还要不要去一起。 廖叔想必跳海是必然的,他望了那么久的海,兴许他还没死,只是在海里活着吧。方金河回信谢绝小江西的好意,说了他现在的情况,也祝他新婚快乐。总之外面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回去了。 李学习在长村呆的日子里,大队上的公路是由他负责的,十几个汉子的衣食起居都是他在安排,他对那十几个汉子都是好酒好烟的招待着,其中年龄最大的说:“嗨,李书记,还别说,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工,也就包你们村的工最舒坦,都是好酒好肉招呼着,比起以前卖力气只喝稀饭的日子强多了。” 李学习脸上一笑,说道:“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干啥,你们为长村建设做贡献,理应如此招待。” “行,哥,你是待人仁义的人,以后有啥兄弟们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放心,会有事找你们帮忙的,很快。”李学习拍了拍那汉子的肩。 “好,有好酒好肉,我把脑壳给你都要得。”汉子咧着嘴笑道,又是一杯酒下肚了。 十五 快至春末的时候,长村下起了第一场大雨,半夜里的惊雷像利剑一般刺进长村里,何冬忍半夜被惊醒,揉了揉眼睛呢喃道:“扯啥子闪了,这么大的雷。” 半夜春英也被吵醒了,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春英以为是方金河来了,去开门,一眼瞥见不是方金河却是阴郁着脸的李正则,马上准备回手将门关上,而门“铛”的一声被开了,春英惊慌的发现,李正则的后面跟着三个大汉,而李学习讪笑着含着一支烟。 春英自然是被绑起来了,嘴巴也被堵住了,半夜不知被带到哪个屋子里去,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和李正则的脸上。 “春英,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从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止不住对你的喜欢,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最好的人,是我见过最明亮的光,我不止一次的来追求你,但都未曾得到结果,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会很幸福的!”李正则阴郁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光亮,显得无比炙热。 春英眼眶不住的溢出眼泪,双脚蹬着地,拼命地摇着头,她不知道怎样改变今夜的困局,甚至她连死都死不了,可是她也不能死,她也还留有一丝念想。 “春英,你说啊,你说你接受我,然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李正则上前小心翼翼的拆开了蒙住春英嘴的纱巾,无比渴求的望着她。 春英浑身发抖,不住的哽咽道:“正则,我...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十年前就在等一个人,如今我等到了,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我想大约你也应该是希望我快乐的,你对我而言是个好人,但却不是能陪伴我一辈子的人。” “如果他死了,你的心会不会腾出一块位置。”李正则咬着牙说道。 “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春英笑了笑。 那一刻,在李正则心里有一扇门仿佛砰的一声被关闭了,他垂着头,为春英解了绑,说道:“你走吧。” 春英感激的望了望他,正欲推开门的时候,门却忽然被打开了。 “啪”的一个耳光扇在了李正则的脸上,刹那,李正则的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捂着脸,静默不语。 “废物,老子谋划这么久就被你放了是吧,这个女人你不要,还不能放了!” 李学习发福的脸望向春英时,春英的瞳孔骤然变大了,身体不住的抖着,她仿佛到了小时候听婆婆讲毛狗子(黄鼠狼)偷鸡时的情景,一双像黑洞一般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 李正则被两个大汉架出去了,而屋内的李学习和那个大汉头儿则用无比淫邪的眼光扫视着春英。 ...... 十六 一夜雷雨之后,长村清晨的天除了红得如同血一般的朝霞,竟连一片云朵也没有,当真是少见呢。 何冬忍想起自己昨晚被惊醒后迷迷糊糊地从窗台看见春英姨家好像有几个黑影子在动,像是背了个黑麻袋一样。管他呢,大概是梦吧,上学去啦。 方金河早早的去了县城里购置家具,他和春英要住的房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再有几天便能搬进去了,初夏就能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一如往常,一场雷雨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田间的耕牛照样在耘地,树上的“擀面烧馍”还在聒噪,半山坡上的汉子将公路快要修到下坡了。 春英目光呆滞,双眼布满了血丝,以至于何三爷叫她过去吃晌午饭都没听见,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活。 何冬忍他婆婆上去问春英是着凉了还是被昨晚雷吓到了,春英说昨晚雷有些大,何冬忍他婆婆笑着说大姑娘家还怕这雷,当年半夜打雷,她一个人还照样去挖田缺呢。 春英也笑了笑,却没去吃晌午饭。 快到黄昏的时候,方金河过来了,手里提了一篮子鸡蛋。 “说你昨晚被雷吓到了,连晌午饭都没吃,三队里的余婶说我们房子修好了,也快结婚了就送我一篮子鸡蛋,我提过来,你等会煮几个吃吧。” “我不饿呢。” “别犟,我去给你煮。” “嗯”春英点了点头,望着方金河。 方金河拿了几个鸡蛋出来,忽然觉得似乎手上黏糊糊,滑溜溜的,他“咦”了一声,摸过去一看,原来有个鸡蛋裂了个小缝,蛋清就从里面流出来了。 “怎么啦?”春英走过去问道。 “没事儿,有个蛋裂了个缝,蛋清流出来了。”他转手就准备把那个蛋扔到潲水桶里去。 “别丢呀,有缝的蛋就不要了吗?”春英细声问道。 “谁知道这蛋多久裂的,兴许是昨天,兴许是前天,总之不干净,我们现在又不缺,吃了闹肚子不划算。”方金河笑着脸将蛋扔到桶里去了。 春英怔怔地望着桶里的鸡蛋,望了好久好久。 十七 春英看着眼前煮熟的几枚鸡蛋,听着方金河的催促,开始慢慢吃下去,每一口她觉得既如同嚼蜡一般,又如同针扎一样。 吃完了,方金河收拾桌子,她涨红了脸说:“你今晚不要走,陪陪我好不好?” 方金河愣了一下,说:“我就在隔壁三爷家,现在我们还没结婚,我想我们到结婚时才合适住一起吧,或者今晚我守屋外也行。” 春英沉默半响,忽而笑着问方金河:“你爱我吗?” 方金河见春英笑了,便装势板着脸说:“我不爱你。” 春英瞳孔仿佛一下黯淡下来,低语说了一句“哦” “我不爱你,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以前我在海上的时候,有很多码头上的女人,船上的酒鬼每次在船停港的时候,就等女人们上来,和她们在船上快活,我之前的好朋友也最后和一个码头上的漂亮女人成了家。纵是如此,我却明白那些女人爱的是他们的身体和钱袋子,却不是整个的人。每个在甲板上陪船上廖叔看海的夜晚,我都会想着你的脸,想着我的春英这么多年会不会变得更漂亮,会不会独自悲伤,会不会无依无靠,但我始终没有想过的,是你没有在等我,而终于我等到了你,你也等到了我。你不是码头上淫荡无度的女人,我也不是信命信钱信快活的男人,所以我相信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及我心底中的一个你。”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 “有,因为你是春英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念想,是纯净无暇的春英呀!”方金河摸了摸春英的头发,笑着说。 春英不住的呜咽起来,泪水从眼角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方金河将她揽在怀里,不停安抚,直到她慢慢睡着,才将春英扶到床上去,关上门离开了。 他觉得这几天春英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往老屋走了。 十八 第二天一大早,何冬忍放假被何三爷叫去喊春英姨吃早饭,敲了半天房门却也没开,方金河也去敲,并大声询问,但是依旧没有回应。 方金河的心里惶惶不安,于是和何三爷合力把门撞开,开门后却差点昏死过去。 他的念想没了,没了,没了! 春英从房梁上穿过一条绳,上了吊,断了气了。 方金河捂着头,像个疯子一般不断揪扯着头发,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何冬忍也吓哭在地,他感觉有一种东西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哽咽着说:“前天晚上,我被雷吓醒,我恍恍惚惚看见春英姨屋外边有几个黑影子提着一个黑袋子。。。” 何三爷则是捂着胸口,说着:“作孽啊,这是那帮畜生干的好事。”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也响起了林依伦的《爱情鸟》,让春末时分的天气,好似平添了几分带着哀戚的冷意。 从那天起,方金河没再吐出过一个字,仿佛成了哑巴一般。而近南河的李家也多了一个疯子,一个追着李学习遍地敲打,最后被用铁索拴起来的疯子。 十九 春英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日子入土的,葬在了龙旗坡的后面,就挨着方金河父母的坟,方金河在坟前看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半坡里的公路修通了,长村多了一条阔道通向外面,李学习自然受到镇上的夸奖,他在领了一大笔钱后,嘻嘻哈哈的请了十几个修路的汉子去县城里吃饭,而他老婆则带着县医院的医生来看他儿子的疯症,医生也叹了口气,表示无可奈何,就这样任由这疯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咬一会儿叫。 回来的路上,李学习春风得意,拿着几大张大团结笑呵呵的,已经异常臃肿的手上还提着一瓶酒,和三个汉子歪歪倒到的碰瓶子,经过龙旗坡半坡时已经醉的不行了,躺在石头包上歇会儿,忽然听到什么东西滚下坡的声音,正想往下一看,一只不知从哪来的脚将他也踹下坡去,于是他像石头一般从几十米高的半坡滚了下去,最后头撞在石头上,死了。 长村人听说了接二连三的人死去发疯的事,有人提出要去邻村的宏远寺里请那个秃头来做法事,驱邪。也有人说县城郊那个道观里的大师要灵验一些,请他做法画符准得很。争来争去,最终也就算了,年轻的全都出去了,李家自从李学习死后,他老婆拿着抚恤金带着那个疯子去了县城里住着,而村里就一个方金河在新修的房子里天天愣愣地看着龙旗坡。 “不就是个女人嘛,没得了又找嘛。”长村里几个老一辈的坐在一起,其中一个说道,其他的纷纷赞同。 二十 东北边突兀地冒出的那堵墙,让村里人感觉极不舒坦,听那边的人说,每天夜里,那堵墙还会再变宽,变长。莫不是有鬼怪在里面,还是村里有大妖,一时间人心惶惶。 何冬忍倒是没有太害怕,他看着方金河每天盯着龙旗坡,到吃饭的点也就按时吃饭,吃完了又继续去盯,总觉得有种很魔怔的东西在里面。 就在那堵墙愈来愈高,愈来愈长,甚至在某一天有人说那堵墙在夜里已经堵住了那条公路,将长村团团围住,长村人从此将要动弹不得的时候,方金河从屋里径直走出去了。 “金河叔叔,你去哪儿?” “念想,去看海。”方金河笑道。 第二天,那堵墙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一般,而在龙旗坡春英的坟边,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关于方金河,再也没有出现在长村了,有人说他去了外地,有人说他去看海了,也有人说他死了,春英坟旁边那个土包就是他的坟。 总之他再也没在长村了,一如他许多年前不曾在长村一般。 献给一无所有 献给前途光明 献给久病不愈 献给无疾而终 风尽藏 2017年2月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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