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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姥娘的红桃花
正文

天寒地冻,呼啸的风,刀子般划过皮肤,生冷的疼;厚重的冰,扼住大地的喉,封住它的口,窒息而亡,是结局。她揣着生着冻疮的双手,透过漏风的窗,向外张望萧瑟凋敝的天地。

冰冷彻骨的寒,何日是尽头?就像她的母亲总是在问:这没日没夜的咳,什么时候才会好?

她是我的姥娘,婴儿时候的她高烧不退,江湖术士用土法,将锋针胡乱扎进小孩的舌根,病没好,人哑了。从此痨病伴着她一生。每一次的咳,都像窗外的冬风,穿肠过肚,划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炸裂心里难得的平静。这撕心裂肺的咳,是痨病,它是呼啸干冷的风,也是厚重巨寒的冰,将一个活生生的身体冰封成是冬的乐园、春的禁地。

身体被冬天肆意侵蚀,但身体最深处的心,总可以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墙,守护一处最美的春。那是希望之所,人活着,总要有希望,如同隆冬的桃想念春天的风。她如此偏爱桃花,始于何时呢?是与何时筑起了那道隔离冬天的墙?

三月桃花红。粉红的花,一朵一朵,有宛如仙子起舞的裙,有含苞如豆蔻少女的笑。春风荡漾,红香摇曳。

春天的山,还没褪去冬天的枯黄,黄褐羽翼的山雀隐匿在草丛,寻找去年的籽;微微的绿意开始悄悄晕染,黑白相间的喜鹊在枝头嗓音敞亮,粉红的桃花开在姑娘“归宁”的路边。

身穿石榴红薄夹袄的少妇,正好十八岁,纤细身材,步履轻盈但并不矫健,生命还没有在她身体内发芽,少女模样的脸蛋儿,面容憔悴,唇色如杏花,只淡淡的红。在农村,病怏怏如她,嫁出去已是万幸。但夫家家徒四壁、丈夫脾气暴躁、继子恶语相向,这“幸”从何来?还不是雪上加霜的冷。

山路曲折,山泉叮当,温软的空气,吹不干少妇额头细细的汗珠。停下脚步,来到泉边,捧一股水,洗掉一路尘,忽一抬头,泉上斜坡处,一树桃花倚岩盛开。少妇脚蹬乱石、手拽荆棘,来到红桃树下。

略有红晕的脸蛋儿望着粉红的花朵,粉红的花也望着她,好像一对许久未见的挚友相遇,暖遍全身的情感;她伸手触碰那一团微凉的红,一枝娇艳的花团轻轻打在了她有些汗的额,带走她热腾腾的汗,留下一抹温柔的吻。她望着满树的花,阳光洒在花上,洒在叶上,花瓣和阳光一起洒在她身上,“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幸福,想必就是这样吧。

她闭上眼睛,贪婪地把香甜的空气吸入肺,那个被痰淹没的角落。她打开心门,让温软香风充满整个心房。她想笑就笑了、笑着笑着,她想到了冬天,冬天的桃,被烈风打、被冰雪吹,她想着想着,眼泪流了下来。“总要熬下去,总要熬下去”她在心里呐喊。

一树桃花,消融一路的冰川。

此后几十年,久治不愈的肺痨是风,丈夫无由来的打骂是剑,一路的风刀霜剑,把娇俏的美少妇,悠然变成一个佝偻难行的老妇人。无论刀剑如何锋利,“明年的桃花一定很美,”她等待与桃花的重逢,年复一年,如同经历一场又一场相聚与离别的轮回。

后来,姥娘窗台的桃花由外孙们从遥远的山涧采来,花瓣上带着山里枯草的香与山雀踏过的灵动。

三月的风还没有吹绿枯草,山雀依然在草丛找食,听得见悉嗦,看不到踪影。喳喳叫的喜鹊在高大的杨树上开嗓,粉红的桃花在路边山坡兀自盛开,娘用小推车推着我和妹妹,回娘家。

坑洼的山路,调皮的孩子,让年轻的娘挥汗如雨,停车,不爱枫林晚,只爱桃花红。我和妹妹口渴,找口清泉,喝一口不够,再喝一口。其实,哪有那么渴,是喜欢那种从山泉用嘴取水的感觉,像小狗喝水、小山喝水。喝饱水,看到山坡上一树红桃,我和妹妹比赛爬坡上坎,来到树下,准备爬树。

“给姥娘,摘一些回去”娘笑着朝我们喊。

我们爬上粗壮的枝桠,找盛开最美的桃花,戴在娘给我们梳的小辫上,找最多花苞的桃花,给姥娘插瓶。几时,我们玩累了,沾了一身的花香,抱着红艳的桃花给娘,娘把它轻轻放进篮子里。

低矮的土坯老房,昏暗潮湿。农村古老的土炕,低落地立在房间的一头,炕下是有姥娘的痰盂,陪伴了她半生的老物件。她,躺在炕上,打点滴,娘凑近她,告诉她女儿来看她,我和妹妹手捧桃花,怯怯地站在门口。她侧身,朝我们微笑。我们惊恐,退步,把桃花交给娘,看着她指示娘帮她换上新桃。

她看着桃花笑,看着我和妹妹笑。桃花,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是孩子们的爱。

来年,我还会给她摘好看的桃花,妹妹也是,她也要给姥娘摘最最好看的桃花。

那一年,桃花落尽,初夏的风,揉着麦子的香,混着纸钱烧成灰烬的烟,“会不会在某一处的风里,有老娘的身体被烧焦的味道?”七岁的我,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大大的棺材旁,望着湛蓝的天,“来年的桃花,我应该送给谁?“

时间是贼,毫无防备地,无声无息地,偷走身边最亲的人,偷走最美好的回忆。

时间好像又是被冤枉的无辜小孩,那些离开的人,不是还在某一瞬间被你记起,那些被遗忘的回忆,也会因某一个小物件被突然激活,清晰如同昨日。

二十年过去,我忘记了她的容颜、忘记了她与我的故事,好像她从未出现在我的世界。

一树桃花,我想起了她。想起七岁那年的风、那年的阳光,和那座不大不小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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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2/27 1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