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命运·我 |
正文 | 在村里,父亲疼爱孩子是出了名的。在我、妹妹、弟弟四个孩子当中,父亲对我这个长子疼爱有加。 小时候,冬天特别冷,村前的小河里厚厚的结冰足以跑马车。尽管我穿着母亲做的厚棉袄、厚棉裤,小手还是冻得像裂开皮的红萝卜。屋里冷若冰窖,被窝宛如冰窟。每次睡觉前,父亲总是提前给我暖热被窝,然后,把我扒个精光,让我坐在他的怀里,等把我全身暖热,才恋恋不舍地把我放进被窝。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 那时,村里的孩子大都八九岁才上学。七岁刚过,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把我送进村里的小学。由于家里孩子多,尽管父亲母亲每天起早贪黑跟长在地里似的,所挣的工分依然难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平时父母节衣缩食,但给我买学习用品,却格外大方,有求必应;就连买小人书,都毫不含糊。昏黄的煤油灯下,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母亲做针线活,父亲则蹲在不远处,轻轻地将我用过的作业本上的纸扯成方条,然后,放上烟叶,卷成旱烟。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悠闲地抽着呛人的旱烟。我就像一粒种子,父亲满怀希望、满怀深情地把我种下,他相信在他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很快就会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小学三年级,学校由村里迁到几百米外的野外。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排孤零零的砖屋,连围墙都没有。据说,教室建在乱坟岗上。教室里的老鼠洞里有时飘出刺鼻的腐臭味。搬进新学校没几天,我的左腿就开始莫名其妙地疼。父亲十分害怕,带着我到乡、县医院求医,都没有查出任何毛病。爱子心切的父亲决定把我送到五里外的姥姥那里上学。姥姥村里的小学不但教学质量好,而且与姥姥家近,仅一路之隔,再加上姥姥专职在家里打理家务,吃的、照顾的都要比我家好。另外,还有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小舅作伴,一起上学,共同学习,让人放心。即便这样,父亲还是隔三差五地来看我,今天捎件新买的线衣,后天给我送来几个本子。小舅对我羡慕不已。由于白天要干活,父亲总是晚上来,深夜回。当时,村与村的道路不像现在四通八达,有两处坟地是父亲必经之处。我不知道胆小的父亲是如何在漆黑的夜晚穿梭在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乡间小路上的。由于当时没有电话,每次我都为父亲担心,久久不能入睡。 小学五年级,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回到家里,在地里干活的妹妹得知后回来给我开门。妹妹小我两岁,上小学二年级。我像往常一样正要翻看妹妹的书包,检查她的作业。妹妹却扭过脸去悄悄地抹眼泪。我急切地问妹妹怎么回事?她慢腾腾地从她的床头拿出一封信。这是她的老师写给父亲的。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妹妹已经退学了。在信中,老师说,我妹妹是他从教以来遇到的最好的学生,聪明、懂事、勤奋好学,每次考试成绩稳居全年级第一,是个大学苗子。如果就这样退学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在信末,他还特别强调,学校已经决定全部免去妹妹的学费。中午,父亲从地里回来,愁云满面。我吞吞吐吐地说:“大(父亲),我学习不太好,不想上学了,就让妹妹上吧,我帮家里干活。”平时,从来没有打骂过我,甚至连说话都慢声慢语的父亲,竟然勃然大怒:“你们诚心想气死我呀!你只管上好你的学,家里的事,小孩子别掺和。”说完,父亲怒气冲冲地蹲在堂屋的门槛前,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两行眼泪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从父亲浑浊的眼里流出------其实,父亲何尝不想让妹妹上学呀!可家里实在是缺少劳动力,万般无奈,父亲才做出如此抉择。从此,妹妹再也没有跨进学校的大门。年幼的妹妹用柔弱的双肩挑着本不该属于她的生活重担,一路跌跌撞撞,岁月拉长她的身影,是那样孤单、无助。 尽管我天资平平,但凭着刻苦好学,小学毕业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乡重点初中;三年后,有惊无险地考取县重点高中。父亲那张像刚刚深耕过的土地一样黝黑、松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仿佛看到那粒种子在汗水、泪水的浇灌下,已经茁壮成长为田野里一株顶天立地的庄稼,收获指日可待。 然而,事与愿违。或许是初中过度熬夜过早地透支了我的精力,或许是高中生活压力太大,一时无法适应,升入高中不久,我就开始头痛,接着呕吐,最后竟彻夜难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医生诊断我患了神经衰弱症。于是,我办理了休学手续,回家休养。 半年后,我恢复的不尽人意,重返高中校园彻底无望,我只好回初中复读,继续我的学业,继续编织父亲的梦想,向中专发起冲锋。 进入初中补习班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拐进了一条“死胡同”。教室里的复读生有好多是当年高我两三届的师哥、师姐,为了走出农村,获取那张诱人的“进城通行证”,年轮在他们的脸上画了一圈又一圈,但他们无怨无悔,考不上中专誓不罢休。中专录取分数线不断被他们刷新,高的望尘莫及。原本普普通通的中考竟然比高考竞争更惨烈,更惊心动魄。一年后,我毫无悬念地落榜了。 第二年,我卷土重来。有关我的风言风语渐渐传进父亲的耳朵,什么“又不是上学那块料,白花冤枉钱。”“趁还年轻,赶紧找个媳妇算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父亲似乎也不敢对我报太多的奢求。就在我为中考拼的天昏地暗时,父亲拿出几年的积蓄,为我盖了当时村里最气派的瓦屋。房屋完工不久,就四处托人为我张罗媳妇。在当时,村民最瞧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落魄秀才”,用他们的话说——干嘛嘛不中,农活,一窍不通,又没力气,不谐人情世故,还自命清高,肚子里仅有的几个酸词又不能当饭吃。一连介绍几个对象后,人家一听说是学生出身,直接一票否决。父亲黯然神伤:难道考不上学,就该打一辈子光棍?父亲似乎心有不甘。 连我都没有想到,成绩并不十分突出的我,竟然一路跌跌撞撞,在上千名复读生中成功“突围”,以全县第二名的佳绩考取了北京一所中专学校。 当然,最高兴的要数父亲了,考上学不但光宗耀祖,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美好的前程,再也不像他们那样风里来雨里去,坷垃地里刨食吃。我在北京上学的那几年成了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据母亲说,父亲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整天乐呵呵的,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干起活来,格外来劲。以前彻夜难眠的毛病也自愈了,躺到床上一觉到天亮。我一下子成了村民教育孩子的“励志教材”,村民纷纷称赞父亲教子有方。主动来提亲的人踏破家门,父亲笑着一一回绝。 中专毕业后,才发现,我拼劲全力拿到的中专文凭在满天飞的大学、大专学历面前竟然“一文不值”,四处求职,处处碰壁。原来顶在我头顶上的不是什么光环,而是一个诱人的泡沫,看上去五彩斑斓,却不堪一击。父亲更是忧心忡忡,不厌其烦地向外地工作的我二舅“求助”,后来,在二舅的帮助下,才进了一家效益平平的小企业,总算了却了父亲的一个大心事。 工作有了着落,我却再次陷入“找对象难”的怪圈。那时,单位效益不好,我月工资不足三百,入不敷出,自身难保,有时还需要家里“援助”。男大当婚,我走马观花地处了几个对象,对方要么嫌我单位不好,要么嫌我家里穷,大都无疾而终,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什么都不嫌弃的,我又与她谈不来。直到三年后,我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看着同村和我差不多的小伙伴大都成了家,甚至有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再也没有时间等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自到单位催婚。单身宿舍里,父亲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烟头扔了一地,说到动情之处,竟老泪纵横。他几乎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为我购置了一套一居室的二手房。可是,就在我准备结婚的两个月前,父亲带着遗憾永远地离我而去。那年,父亲才五十多岁。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繁重的体力劳动,过早地透支了父亲的生命,他早就预感到自己的寿命。于是,他日日夜夜盼着我早日成家。可我就像田野里晚熟的庄稼,父亲用毕生的心血来呵护,却没有等到丰收的那一天。我无法想象,对父亲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和无奈?对我而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缺憾将伴我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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