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散文三篇 |
正文 | 古 城 麻 雀程玉宇 在西安,我最爱逛的地儿是书院门。 书院门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西北五省最大,也最集中的古玩、书画市场。你在书院门的画廊、古玩店闲逛,偶尔便会遇到一两位正在与店主品茗的高人。经朋友指点,原来画廊老板身边的那位主儿,竟是长安画派的一位重要人物! 当然,在书院门附近的民居院落中,人们见到最多的东西,是麻雀。一群一群叽叽喳喳飞起落下的城市麻雀。 秋天的一日,我到西安去,坐在朋友租赁的民居二楼阳台上晒太阳。太阳暖洋洋的照着,我身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绿茶,手上还拿着一本画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正在室内作画的朋友聊着。突然,院落上空一群麻雀呼啸而至,他们在人家的院落里,房顶上、窗台上、水泥过道内上窜下跳的觅食,一边呼朋唤类,一边欢乐的鸣叫不止。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它们远离了乡村田野,竟然跑到这大城市里生活,它们吃什么,夜晚又在那儿落脚呢?但看着这些小家伙欢乐无比的样子,我明白自己简直是在杞人忧天,操心得多余。我问:这西安城里的麻雀多吗?朋友头也不抬的说:多,多得很!你没听人说:钟鼓楼的麻雀——是见过世面的那句歇后语吗? 我纳闷了半晌,忽然顿悟:现在城市生态环境好了,乡村田野上的麻雀都飞进了城市,在高楼大厦和平房民居筑巢安家。于此同时,咱商洛的穷乡僻壤里,竟然有农夫和平民跑到这书院门里靠作画买画谋生了! “徐峰——!”我喊了友人一声。 “哎,哥,有啥事?” 我说:“你和明亮就是这古城的麻雀!” 朋友听得一楞,待我详细说了我的想法,朋友不由大乐,哈哈大笑。 明亮是我的一位朋友,数十年前,我在县城一个单位当文书的时候,他还是县城西关的一位菜农。哥们长相不佳,腿短,身长,还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加上一说话就露出一排板牙的大嘴,模样儿颇似那位大言凝缩的就是精华的潘长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便在挑粪种菜之余作画,往往对着一架黄瓜,或者一串丝瓜出神,一到晚上或农闲雨雪之际,他就在斗室里铺开宣纸乱画,他先是临摩国画大师的作品,对一山一石一树一花一溪一瀑细加揣摸,后来便在宣纸上开始乱涂他种菜时曾细心观察过的乡村植物。就这样,他一边在城边的土地上种菜卖菜,一边日夜苦思习画,三年后的一日,他突然背上行囊,对他母亲说:“妈,我不能窝在咱这地方种一辈子菜,我到外边谋生呀!”其母大惊,问我儿有何技艺到大城市谋生?明亮笑笑说:“我自有办法!”然后只身一人就跑到了西安书院门租了半间民房,先是给一家画店画小片片国画。画一尺斗方,只挣得两块五毛钱,日夜劳作,也只仅仅能够维持生际。后来画技日益长进,又拜山水画大家徐义生为师,随师到云南、贵州、海南等地的名山大川游历写生。如今,明亮见人仍谦逊如昨,从不发慷慨豪壮之语,但他的画作,四尺、六尺的就要买上千元三四千元不等,不但一家人搬到了西安书院门居住,开了个画店,还在县城西关盖了一幢小楼,有人出价90万元而拒不出售。我们便笑他:明百万呀,你混得可以啊!明亮则淡淡的笑笑说:“像我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在西安书院门就有三千多,咱又算个老几?”后来详细请教书院门的几位业内人士,方知如明亮者辈,在西安也只二三十人而已。 而我的另一个朋友徐峰说来就更加有趣。徐峰者,本土县城一介平民之子,与明亮家相距不过二百米之遥。中学刚毕业,就不再上了。其母问:你不上学弄啥?小伙豪情勃发!我当画家呀!十四五岁就敢坐在街头给人画肖像,画一张五元。但县城不过弹丸之地,有又多少闲人需他画像?画肖像不成,又给人帮忙制作牌匾,往大红布上贴标语。但徐峰早上睡觉,日上三杆才能到朋友的工作间干活,且干不了一月,又早早向老板支取了两个多月的工资,反正是猴子的屁股坐不住,在哪里都呆不到半年时间。一日大醉,竟被一帮嘎小子抬到包厢,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徐峰早上醒来,老板竟勒索威胁,逼他打了一张欠条:拖欠嫖妓费三千元整。徐峰于是忧心忡忡,跑到法律服务所找我咨询:我听后大笑不止,却也没有半点主意能够帮他。后来,徐峰竟邀请了一帮小地痞,将那个敲诈勒索他钱财的老板狠揍了一顿,此事便从此烟消云散。徐峰娶妻生子,虽然是居民,却无以为业,整日囊中羞涩,朋友便凑些小钱让他办了个饭馆谋生,谁知他一心不能二用,又要卖饭,还要作画,生意自然作不下去。万般无奈之际,遂破釜沉舟,将饭店一切家什全打了出去,然后学明亮只身一人去了西安,作了又一只城市麻雀。 像明亮和徐峰这样的古城麻雀,他们虽然远离了田园,融入了城市,但他们却明显又别于其他打工仔,他们的行为,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要给这个古都的天空,抹上一笔亮丽的色彩。 麻雀们离开了他们熟悉的田园村舍,一拨又一拨的飞到了人烟更加稠密的城市上空,然后又溶入城市的晨钟暮鼓声中,在一个一个如鸽子笼一般的平居居室里筑巢安家。 麻雀虽然飞不高,离不开人家的屋檐瓦隙,离不开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平民百姓。但谁又敢断言,他们当中就不会飞出一只大鸟,冲天而起呢! 庄稼乡村程玉宇 乡村是庄稼和乡村植物的产房。而一年四季的庄稼们,则是乡村粗野的汉子和柔情如水的小媳妇。 春天,漫山遍野金黄色的油菜花,如一幅油画一般,将小小的乡村人家也装进了画框。乡村因此而色彩浓烈艳丽,香气四溢,就连乡村人家门前的那条小溪,那一朵朵蹦起跃下的浪花,也奔流着芬芳的气息。 难怪,我村门前那条瘦弱的小河,便被村人们亲昵的称之为“香溪”。 我想,我家 乡的河流是一位野丫头,她虽然粗服乱头,布衣荆衩,但她绝对不会流淌什么脂粉之气。她春天从油菜花的原野上流过,夏天从农家的瓜果菜园淌过,秋天又沾了一溪的稻花,一溪的荷香,亦因此,在有月的晚上,在大片大片玉米林叭叭的拨节声中,我家的那条河,那条小溪,便在每一捧流水里,都饱含了乡村原野上五谷杂粮的成熟气味和庄稼地芬芳,不但给整个乡村蕴含了一层朦胧的水气,也给了乡村女孩儿一股灵秀之气。 乡村五月,麦子成熟了,整个大地原野一片金黄,在乳汁一般的月色下,微风吹过,如一片波涛滚滚的大海,把我的小小村子,如一只小船一般,淹没在一片纯粹的麦香之中。而那淡蓝色地远山里,以及小溪流过的白杨树林里,正有一只鸟,如怨妇一般,声声哽咽:我儿种错——!我儿种错——! 就在这种鸟的凄厉呼唤声中,庄稼地边涧畔畔上的南瓜花,便在月色里一大朵一大朵悄然开放了。乡村土瓦房前的三两树杏子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麦子一般黄亮,第二天一早,那些握着霜刃走向麦田的乡亲们,便在老梁叔的吆喝声中,吃上麦黄杏了。 原野上的麦子才收割不久,整个乡村世界和田野上,又被一片又一片绿得发黑的包谷林覆盖。而村前大河边的那几倾稻田里也一片葱绿,一支才出水不久的小荷上,便站着一只红色的蜻蜓,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似坠欲坠又勉强站立的摸样,让人顿生怜悯之情。最是月色荡满河川的夜晚,正万簌俱寂,突然一声蛙鸣如冲天炮一般从水田里弹出,瞬间,那千只万只蛙们便象听到了冲锋号似的,全都亮开嗓门鼓噪起来,满世界一片震天动地的蛙声,宏大如乐团,使整个乡村大地和庄稼的原野,都弥漫在一种民间的土地的田园的音乐之中。 庄稼,庄稼,无边无沿的庄稼,而庄稼地当中的乡村人家,则如浩瀚的银河系中闪烁的一颗亮星,那么的耀眼。又那么的大音希声,大美无言。 当一场凉爽的秋风掠过,粮食们便如排着队伍一般,一垛又一垛的从田野上回到乡村,且一疙瘩金黄,一疙瘩鲜亮的挂在农家的屋檐下,或架在我门前的核桃树柿子树的树枝上。最是那些大豆们,如调皮的孩子似的,老是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便在场院里蹦蹦跳跳的,东藏一颗西躲一颗,逗得三两只花喜鹊总是在庄稼院里一边装模作样的报喜;一边在草丛里,在包谷杆上,在土墙的角落里寻寻觅觅。这时候,乡村大地一片空白,只有涧畔畔上的柿子树们,举起千只万只红灯笼,守望着空荡荡的庄稼大地。一场大雪刚刚下过,太阳一出来,那满天满地的原野上,仿佛是突然在一夜之间,便窜出了一片又一片葱绿色地麦苗,一直绿到天涯。 乡村,是庄稼的乡村。 而那重复了又重复的春夏秋冬,又总是在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和瓜果蔬菜的轮回中,给乡村换上了一层又一层盛装。亦因此,庄稼便成了乡村的血液和灵魂,总是要让乡村的后代繁衍生息,总是要让乡村茁壮的成长。 老 蔫程玉宇 老蔫姓程,是红椿树沟我的一个本家堂哥。 其实老蔫是有大号的,老蔫只是他的一个绰号。可是老蔫一天到晚蔫怪蔫怪的,村里人早忘了他的大名而直呼其老蔫了,甚至连村里的毛孩子也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哇声的喊:老——蔫!老蔫——! 老蔫一脸的坏笑,对那几个小娃娃说:“哎,娃们呀,你包看叔这人蔫,可你回家问你娘去,咱这老二家伙可不蔫哩!” 老蔫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耍怪说下流话,啥手艺都不会,一辈子只会种个本分庄稼,可即就是他把家里仅有的三亩承包地种的再好,也还是摆脱不掉贫穷的命运。 现实的乡村,男人们不是到山西、陕北等地下煤窑,就是到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光着膀子卖力气;而稍微有点儿姿色的女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老蔫的一个兄弟媳妇儿长得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她先是给西安一个老板的建筑工地上那些小头目们做饭,后来竟然成了那位包工头的二奶,回老家跟男人把婚都离了。老家的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芜了。红椿沟里只剩下一些上了年岁的婆娘、老汉、和一群小碎娃们。偌大个往日里人烟稠密的村子,现在就只剩下翠珍几个女人和老蔫几个半桩子老汉了。 老蔫的日子过得紧巴,人也就更蔫了,就是在收麦的龙口夺食季节,别人家再忙再急,他都是慢吞吞的。去年夏天,老蔫的大女儿和儿子同时考上了大学,光学费就得壹万捌千元,不让儿女读书吧,那么娃们的命运就只能和自己一样,一辈子苦死累死也只能混搭个温饱,一日三餐除了包谷糊汤就是酸菜面片,想吃一碗羊肉泡馍除非大白天在床上做梦!这一双儿女都是尖子生,上的是一本分数线啊,可钱从哪里来?就是把老蔫连骨头带皮肉按斤论两卖了,也不够填牙缝儿。俩娃整天哭丧着脸。老蔫呢,背抄着手,在村外小河边、田埂间乱转悠,除了长一声叹气还是短一声叹气。 老蔫嫂子是个急性子人,见老蔫那个没出息的样儿,就指着老蔫的鼻子跳脚大骂,骂得老蔫眼睛都绿了。 老蔫羞愧难当,只得扛了一把锄头趁机躲了出去。老蔫嫂子对一双儿女哭笑不得地说:“娃呀,你俩上啥大学,你俩这是要你娘我命哩么!你俩当我骂你大我心里头敞亮啊?我就逢上这号窝囊废男人我有啥办法?娃呀,娘我是上天天没路入地地没门啊!” 老蔫嫂哭,,一双儿女也哭。老蔫的儿子对他姐说:“姐,咱俩出去打工走,我就不信上不成大学咱俩还活不成人啦?” 俩孩子眼瞅着父母指靠不住,眼泪汪汪的收拾了行李准备出门儿打工。老蔫回家看到娃们那架势,就说:“娃呀,天无绝人之路,你俩再等等、再等等,就是你俩出去打工也不急这十天半月呀!” 有一天,太阳火辣辣的,老蔫突然黑水汗流的跑到县城里来找我,说道俩娃上学的事,老蔫唉声叹气,满脸愁苦之色。 我给老蔫端了一盆水,让他擦把脸,给他沏好茶,让他喝着,见他又掏出烟袋锅子准备抽旱烟,我急忙递上去一支香烟。老蔫接了烟,在手里掉来掉去的看,然后深深叹口气:“兄弟呀,你真不会过日子,这软中华烟我听人说得好几十块钱哩,你一个月能挣多钱?媳妇儿娃可全指靠你一个人哩!” 我笑笑:“老蔫哥,你就抽你的吧,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见抽名贵烟的,有几个是自己个儿掏腰包买的?” 老蔫哥终于舒展开眉头,咧着嘴笑了:“也是!兄弟你说的是,那我就抽呀,这是老哥这辈子抽的最好的一回烟!” 我听了忍不住鼻子发酸。我苦命的老哥啊。 老蔫哥很享受的抽着那支烟,半晌,极不自然的开了口:“兄弟,你认得的老板多,你给老哥找个活路干吧。” 我说:“老蔫哥,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吃啥苦?娃上大学的事,可以到教育局申请贷款,听说一个贫困大学生一学期能贷六千块。” 老蔫哥满面愁容:“兄弟,贷下款又拿啥还哩?那国家的钱就恁好用?你还是给老哥找个能挣钱的活路吧,咱下苦挣的钱用着心里头踏实。” 我见老蔫哥说的恳切,就当着他的面,接连给几位熟悉的老板朋友打电话,说我有个大哥,想找个活路做那怕看个大门儿、当个勤杂工都成。一位老板满口答应,还承诺工资给开的肯定比别人高。但老蔫一听,却连连摇头:“兄弟,老哥天生就是个下苦的命,那号轻轻松松的活路老哥干不来,再说活路轻挣钱也少,你就给哥找个能挣大钱的建筑队吧。” 我虽然心里有些不悦,可仔细一想老蔫哥的苦处也是。我就又给一个曾经办过案子的建筑公司老板打电话,拜托他给老蔫哥在他承包的高层建筑工地做一名钢筋工。那位老板爽快的让老蔫哥下午就去上班。月工资头一个月三千元。第二个月如果手艺学过硬了,还可以给涨到4000元。老蔫哥听了满心欢喜,一连声说:“还是兄弟你门路多,老哥我把你害祸的先!” 我说:“你对兄弟还说这客气话做啥,走,下班啦,咱老哥俩要几个小菜喝几盅子。” 老蔫哥推辞不去:“我来找你帮忙,反而还害祸你花钱请我吃饭,去不得去不得。” 我假装生气:“你不去,你就把你刚扛来的那袋洋芋再扛回去!” 老蔫哥笑了:“去哩去哩,不过兄弟,老哥不喝酒,就想吃上一碗羊肉泡馍,能行不?” 我哈哈笑着:“行呀!走,老蔫哥。” 我把老蔫哥带到我常去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去,对师傅说:“先给我老哥煮一碗,馍要双份儿的、肉也放双份儿的!” 老蔫哥把头埋在堆得小山一样的大海碗里,吃得满嘴流油满头大汗:“兄弟,这饭实惠,羊肉恁多的,确实好吃,往日我就是大白天做梦都没有梦到这么香的羊肉泡!” 我心里难受的要命,故作轻松地说:“你觉着好吃就好,就好。” 当天下午,老蔫就到了那个建筑公司老板的大楼工地,跟一个民工学绑钢筋。过了几天,我打电话询问那个老板朋友,老板朋友说我介绍的那个人还行,人忠实勤快肯吃苦。我听了也就放了心。 谁知刚刚过了半个多月,老蔫哥突然出了事故,他从四楼脚手架上摔了下去,虽然下面有防护网,但他坠落的过程中撞到半空支楞着的钢管上,折断了腰椎。医生说两三年内想站起来是不可能的了。老板的脸色变成猪肝色,往病床上扔了二十万元拂袖而去。 我本来想帮老蔫哥再去找老板索要医疗费误工费呀啥的,老蔫哥面黄如纸,切切地说:“算啦算啦,老板也不容易,咱给人家没有干多长时间活,就害得人家给了二十万,唉,老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谁知过了几天,我到医院去看他,医生却说老蔫早都出院啦,也就是那天我走后,老蔫吩咐老蔫嫂和俩娃用架子车把自己拉回去啦。 我明白,老蔫伤情未愈急着出院,那实在是心疼花钱啊。 老蔫终于圆了俩娃的大学梦。俩娃如期去报到上学了。可老蔫落下了终身瘫痪。 我带了好多水果回老家去看望老蔫,老蔫躺在床上,疼得雌牙咧嘴,见到我了,还笑:“兄弟呀,兄弟,老哥对不起人,给你说实话,老哥我是故意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 老蔫嫂一把鼻涕一把泪:“老蔫啊,你这怂货……” 我心如刀割,逃也似的跑出了老蔫哥的院门儿,眼前,是我的故园山水,突然间迷濛濛一片…… 作者简介:程玉宇,男,现年58岁,汉族,山阳148法律服务所律师,系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商洛市山阳县作协主席,商洛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麦草的围困》、《村在苍茫山水间》。 联系地址:山阳县城关镇丰河路73号交通宾馆三楼。 联系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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