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公生爸 |
| 正文 | 从外面回来，坐到沙发上还没两分钟，正在绣鞋垫的妻子说：“你知道吗？公生爸死了。” “啊？死啦？什么时候？”我不禁一阵惊愕。 “昨天凌晨5点左右……” 我没有追问，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妻沉默着，只听见针线穿过线眼发出“嗤——嗤”的声响。良久之后，妻才又低声说道：“真没想到啊，国庆我们回家时，他还好好的，经过我们家门口，还进来看我们，笑眯眯的，还摸我们女儿的脸，初七赶场那天，他还去赶场，我们回来没多久他就……” 公生爸是我的表公，是我爷爷的姑母的儿子。因其名由，大儿子名生，又是个聋子，故寨上人总管他叫生爸由。父亲不是那么叫着的，而是称他为“耶由”（家乡方音管叔叔叫耶）。父亲也不允许我们同寨子上那些大人小孩那样，整天生爸由生爸由地叫着。所以，我一直管他叫公生爸。 在饥荒的年代里，他的妻子奶生妈早就死了，他一手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拉扯大。两个女儿都长得好，在黄花年龄就出嫁了；二儿子和三儿子也都各自成了家，都有了各自的小孩；只有大儿子哑巴，虽然也讨过老婆，但最终还是跑了，如今单身一人。当儿女们全都成家当嫁，相继离开那个老旧的小屋子后，他一直住在那里，直到生命的结束。 在我的记忆中，公生爸是个经常醉酒的人。每到赶场天，公生爸总是提着一个白天鹅口袋，里面装着一个标准瓶，大老早就挑着一挑麻栎柴赶往镇上去了。晚上，他不是醉倒睡在半路，就是摇摇摆摆地回到家来，而那个标准瓶却还是空空的。除了赶场，每到逢年过节，或是哪家操办喜酒，他必醉无疑。刚两碗下肚，他便开始敞开喉咙唱起歌来。这一点人家是非常讨厌的。好心的劝他不要喝得太多；心直口快的，直接把他赶出家门口。这下，我们当小孩的，便引着他到宽敞的草坪上去，让他教我们唱歌跳舞。这算是帮了主人家的大忙。他于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地唱开来，我们也一句一句地跟着学。 后来，我上学去了。很巧，在学校里也学到同样的歌。学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公生爸所唱的并不是很正确。每当周末或是假日回家，他一见到我，就高兴地过来握我的手，捏得我的小手直发痛，还不时用他那毛刺般的胡茬儿搓我的脸。醉酒时，他不但拉着我教我唱歌，还反复地问我在学校唱的是什么歌，有没有他唱的这些。起初，我好好地跟他说，还纠正他有哪些地方唱得不对。可是，他哪还听得进我所说的呢？他只知道一味地要我解释他所唱的意思。在没完没了地纠缠之后，我有些不耐烦了，便毫不客气地跑开去。这时，他生气了，涨红的脸青筋冒出，厉声喝道：“嗬！还跑我？读书到屁股去啦……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饭从哪里来？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 是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革命无罪”，什么是“造反有理”，也不知道什么是“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后来，我带着好奇，问了父亲，可父亲也没给个确切的答复。就这样，对那些问题，我也就不了了之了。 很多时候，公生爸唱的那些歌，包括他问的那些问题，我们没有谁知道，也就不去理睬他了。他不得不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又只好一个人摇摇摆摆地沿着泥巴小路，向那个小屋子走去。 后来，我离开家乡念书去了。因为要供我读书，父亲经常在外打工，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每到农忙季节，母亲总是忙不过来。这时，公生爸便会叫上他的儿子一同前来帮母亲挑粪、耙田、插秧、打谷子……假期回家，母亲总给我讲述寨子上哪些人帮助过我们的事儿。母亲提到最多的，就是公生爸他们一家了。母亲教育我，以后长大了，有了工作，要记得他们的恩情，在街上碰着时，要主动问好，要买粉给他们吃…… 毕业后，我参加工作了，只可惜，我并没有如母亲所愿，到我们的镇上工作，而是分配到另一个乡镇。两年前，我又直接借调到县城来了。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到镇上工作，也一直没能兑现母亲所交代的那一碗粉的事情。 因为路途遥远，我很少回家。偶尔回去，寨子上的老人们自然高兴，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来看望我，公生爸当然也来。那几年，他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笑眯眯的，只是不再用胡茬儿搓我的脸罢了。我也习惯性地给他斟上一两碗白酒。没过多时，他便又唱起“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 自从有了女儿，公生爸见着我们，不再像原来那样来握我的手了，而是笑眯眯地将手伸过去，想摸一摸女儿的脸。起初，女儿害怕，便哇的大哭起来，扑到妻的怀里。公生爸眯眯地笑着，缩了回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竟然不害怕公生爸了。每当他悄悄地走过去，摸女儿那胖嘟嘟的脸蛋时，她没有理会，也没有跑开，只专注于她们的游戏。有时，公生爸醉了，她们一大群孩子还围到他的身边，学着唱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来。晚上回来，还能哼上那么一两句，惹得我们一家人会心地笑着。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公生爸的离世自当也在情理当中，没什么就接受不了的。只是以后回家，再也看不到一个经常醉酒的老人的身影了，再也不会有谁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之类的歌了。 我忽地感觉到，光阴这东西，在没有尽头地往前跑去，让追赶的人追累了，再也赶不上了，便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再也爬不上来了…… 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惶恐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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