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的布衣母亲 |
正文 | 南国春早。三月中旬的云南已是春暖花开,万木吐翠。当我走近故乡——地处江汉平原的湖北,迎接异乡游子的却是呼啸的北风,纷扬的大雪。 我就在三月这个生命蓬勃的季节里,千里迢迢,风雪归途,回乡拜祭我去世一周年的母亲。去年的这个时候,母亲躺下满辈子的疲倦,从容地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从孩提时代到而立之年的无尽的回忆和哀思。 母亲是个渺小、平凡,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她的一生可以概括为:贫穷而善良,卑微而自尊,平淡而真情。 母亲出嫁前,是“地主”家的小姐。据父亲说:当年划为地主成份,仅仅是因为外祖父家族中有人经商过。农村小镇,并无所谓的门庭府宅,根本就是地道的“贫农”。典型的农家女子,毫无大家闺秀可言,我的布衣母亲。 五十年代初,母亲不到二十岁就嫁给了父亲,从此生儿育女,劳作一生。母亲一共生养了我们兄弟 们兄弟姊妹七人,农村这样的多子家庭,注定了为人父母者一辈子的辛苦与劳碌。有一群儿女是甜蜜的,但同时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直到现在,我竟不清楚,这么多的孩子,在那样的年月,居然都能够活蹦乱跳地长大成人,而且从未离开过家乡的土地!尚不说每一个子女都成龙成凤,单是养活养大亦属不易呀。我想凭此也足以让现代社会的每一个“小康家庭”为之汗颜吧?我的父母这一代人,普遍多子女,这对于我们当今物质流通生活相对富裕的时代来说,恐怕也是颇难理解的。也许那时多一个人口,就多一份劳力,多挣一分工,多添一份希望吧。 从幼时到参军入伍,我们家长期挣扎在贫困线和温饱线之间。但母亲和父亲如中国千千万万的农村百姓一样,是坚强的,也是知足的,他们的脸上从来不曾因生活的劳苦与艰辛而露出一个“愁”字。绝不象我们现在,社会愈是发展进步,考虑的事情愈多愈复杂。 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村,处于连养鸡养猪都成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生活的拮据是要靠生命的力量来支撑的。 记得小时候,家中人口多,底子簿,又不准从事任何副业,常常都是年年辛苦而年年“超支”。母亲又极自尊,总不肯欠公家一厘钱,祖上留下的“家产”如神堂柜及其它一些象样的家什都拿去“兑现”了,甚至于母亲的陪嫁——一对银手镯也当掉了。公社、生产队那些母亲称为“上面的人”,每年都是要光临我家的那间寒舍的。无奈,两个最大的姐姐上小学时就回家“挣工分”了,要知道当时一学年的学费仅仅是五毛钱哪!说起母亲的自尊,用她的话说就是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母亲朴素的平等观念影响着我们,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对“增广贤文”、“三字经”的理解, 远比我们长在新社会,多读了几年书的这一代人更深刻。她看不惯我们对别人说三道四,更看不惯我们与一些人老死不相往来。无论我们怎么说现代社会竞争激烈,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没有利益就没有关系。她总是对我们说: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吃点亏受点委曲又能怎么样?心里踏实就行!在母亲面前,我们好象总不能理直气壮。 母亲不知师从何家,缝纫、刺绣、纺线、织布、熬糖、制豆腐无一不会。在那吃不饱饭的日子里,她很会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全家十一口人,基本上没饿过肚子。记得有一年闹灾荒种不出菜来,只有大蒜这种农家宝物,母亲用糙米磨成粉加上蒜苗,做成盐糊糊当菜吃,一家人也吃得津津有味。有那么几年,可能是计划经济的原因,我们那地方不种水稻,只种大麦,吃不上大米,也没钱买, 母亲恁是用那种到现在根本见不到的东西做成稀饭、窝窝头、馒头,让我们吃得面色红润,身体强壮(据说粗糙的食物比精细的食物更能有益健康)。过去吃过的胡萝卜粥、菜粥、土豆饭、蚕豆饭、南瓜饭、红薯饭,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山珍海味了! 母亲和父亲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了五十余年的时光。她生命的车辙里,集贫、善、忍、勤于一身,从未放弃过对家庭的责任。她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宽厚仁慈的遗风,在邻里乡亲中都是极有口碑的。一九五九年的特大水灾,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最大的两个姐姐都曾吃过树皮度日。七十年代末,母亲和父亲一起,先后送走了祖父祖母,接下来,又要完成姐姐、哥哥成家立业之重任。饱经磨难的母亲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困苦的岁月,终于迎来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就在我们家刚刚开始有所转机的时刻,不幸却接踵而至——大哥作为镇上建筑工程队的合同工,在一次施工中不慎摔成重伤,造成三分之二的躯体失去知觉,落得终生残疾。父亲陪伴大哥辗转武汉、上海医治,母亲则留守在家,几个哥哥姐姐也被迫相继失学,回家耕耘自己的责任田。光是靠十来亩地来养活一家人,可想而知,粗重的农活对于一个柔弱的妇女而言担子有多重啊!更重要的是母亲的精神状态开始下滑,虽然心里很苦,但终究不在儿女面前表露出来。从那时起,母亲的头发开始花白,母亲开始苍老。 姐姐哥哥陆续成家、分家,又外出打工,我高中休学后远赴云南从军,原本热闹的家庭冷清了许多。母亲和父亲已走进老年的行列,仍不辍劳作,照料伤残大哥,照顾侄儿侄女。我在部队考学提干,能略表寸草之心的时候,母亲已不能站直身子——繁重的农活累弯了她的腰,给她的身体落下多种病根。我一年一次回家探亲,可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即至我在部队成家,为她添了最小的孙子时,母亲已经抱不动了。母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我好几个夜晚都梦见掉牙齿,别人替我解梦说是你有亲人要不在了。难道母子间真的有心灵应合吗?此后仅几天的时间,母亲未能等到她最小的孙子叫声“奶奶”,就坐在家中那陈旧的藤椅上——僵硬地坐着了!母亲——她——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这次回家吊唁母亲,父亲对母亲生前作了许多回忆,说到动情处,父亲老泪纵横:“你母亲到我们陈家,吃的苦难比我多,比我这个男人还要累,她没享过什么福,没享过什么福啊……” 母亲一生是那样的平凡。但我知道,平凡的人和平凡的事往往能留给我们最多的感动。母亲以她的一生,让我明白了做人做事的不易,懂得了劳动和自省在人生中的比重。 清明时节,母亲的坟冢满地都是金黄的油菜花。归队临行前向母亲告别,坟前跪安,心里喃喃的默念:母亲,你太累了,歇歇吧!母亲啊,你太累了,你就歇歇吧、歇歇吧——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