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荒原 |
正文 | 整个夏天她满脑子都是阿依瓦佐夫斯基的“九级浪”,痛苦地煎熬在一种船随时要倾覆的惊悚里,这下好了不用再害怕了,她的“船”终于倾覆了,她被浪涌冲刷向一片荒原 。劫后余生,她的灵魂一片死寂,曾经的挣扎让她变得十分疲乏,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愿想了。她坐在北上的列车上,茫然地望着故乡的土地一点点远去,看它们的葱茏转为疏淡,这里草色开始变黄了 。渐入北方,当车转过一座长桥便是她心理图示中的北方了,因为它不是人们寻常所见的初秋的凋敝,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亘古洪荒的荒凉。这里的原野连着更远处的原野,草生长的都没了气力,时有时无稀稀落落地芜杂着;那些它们无力覆盖的大块的黄褐色便透出地表,疮痍般的铺陈着这样的原野。单调乏味的窗外让人的心思特别容易困乏,当她回望车内,发现周围的人横七竖八地睡倒了一片,她也困了。 她再次醒来时已过午,车内温度降了不少,有凉风从老旧机车的窗缝里吹了进来。天暗下来了, 远处有乌云匝地而来如盖密遮了荒原,天地青灰一片。雨很快就下来了,雨滴争先恐后地扑向车窗在那里肆意纵横,仿佛她灵魂深处蕴藉了许久的创痛在这一刻哭到泪奔。这便是一个二十二岁女孩儿的哭了,她才不屑在谁的面前真的落泪。想到这的时候,有一丝冷笑便浮起在她年轻的脸上。她是个自认为内心历尽沧桑的女孩儿,她不喜欢别人任意介入她的生活,但又忍不住为那些误入她生活而被她拒绝的人深怀歉意,于是她的心开始变得难过——是那种年轻女孩儿的难过,很认真也很轻率,容易跌进去也容易跳出来。车快到站时,她起身收拾行李顺便也把她摊开来一路的难过也一并收拾了起来,然后脚步轻快地下了火车。 火车把她弃置在一个孤零零的小站上又吐着白烟开走了。出了小站,四野里除了丛生的杂草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了,她从没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它安静得让人有些恐慌。太阳出来了,空气里那股湿腥的气息还没完全散去,雨淋过的半枯的草在根部泛着怪诞的绿色 ,让她的目光忍不住地在那里痴缠。她能看什么呢?在这唯一的一条路上全程都没有一辆车经过,时间也仿佛胶着在这里了,整整五十分钟她没能走出一样的路一样的风景。路终于可以转弯了,转进去她立刻就看到了前面一片灰白色的建筑——灰 色的是围墙,白色的是一栋四层高的楼房。 这里便是她千里迢迢来工作的地方——一个隐没在荒原深处的特别的孤岛。对于外面的世界——正在生成着的八十年代的文明,它是只禁其形不禁其声的,荒原人不能走出去 触摸其真实的质感,只能由着它们经影像浮光掠影的经过,这便越发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和占有欲,所以在荒原的深处有一股巨大的向外生长的力量,它与荒原的存在意义共生。前者是人的本能和愿望,后者则需要在真实的经历里去寻找和填充,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她就先验地认为这里对于她只有生存这唯一意义不会再有其他的了。 她的不作为无形中正暗合了荒原的气质,作为自然最慵懒的杰作,那遥远的直射未来的时光之剑在这里也剑锋锐减,陷落于一种停滞里。静穆,除了静穆还是静穆,荒原不堪人的扰攘,人也懒得去扰攘它,两下里就这样静静相对着。 那栋楼也是静的。底层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顶层的宿舍门是关着的,她的宿舍就在那里。室友是一位叫洪霞的当地姑娘,长着红润的脸和结实的身子,多少有些情绪化,高兴与不高兴多半会写在那张脸上。从洪霞那里她得知这栋搂住着二十几个单身的人。去食堂时见十几个人在那里打饭然后陆陆续续端着走了。后来她知道他们中是男女朋友的会在宿舍吃饭,而那些形单影只的人会去电视房吃饭,没几天她也成了去电视房吃饭中的一个了,这是后话暂不多表。 第二天有两个人来看她,先来的是个女孩儿。她是她的上届也是她的同乡,她还介绍说她叫江小瑶。江小瑶长着小巧的个子,有着一种装扮出来的娇俏,遮掩着里面某些更深的东西,总之这不是个让人一眼见底的人。她们闲聊了一阵江小瑶起身走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来找她,见到他她显得特别高兴。这个被她叫做“阿勇”的男孩儿比她小两岁是她的同桌,她们才分开一个假期,再见面时已是千里之外了。这个男孩儿脾气好的没话说,几年里她没见他急过气过,他永远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在她眼里他的好脾气反倒成了他最突出的个性。他为她做过的事太多了:她翘课他为她抄了作业交上去,她去实习,他为她打包行李送她上车??????所有的事他都为她想着,可她却从没想过要为他做些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活得很精致的人,她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他也没向她要求过什么。这一次她决意为了阿勇着想——她再也不能欠他的了,但最终发现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走,吃饭去!”他的口气不容置疑,而且还跟以往一样他为她做什么不用预先通知她。 她改变不了什么,只得乖乖跟着他向家属区方向走去。在一栋简易的平房前,有一扇门敞开着,他带她走了进去。女主人正在灶间忙,见他们来了和男主人一起热情地将他们让进里屋。他们是一对三十四、五的年轻夫妻,操着标准的北京口音。房子不大有些阴暗潮湿,收拾的却很整洁,有床有柜子,窗上还挂着粉红的纱,倒是比他们那里温馨了不少。屋中央早已摆好了一大桌子菜肴,看得出是主人费心准备的,有新鲜的江鲤鱼、海鲜罐头、煮花生,还有几样青菜。这些菜食堂看不到,荒原里又没有市集,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 还没开席,一个阿勇叫“大哥”的人来了。这位单身们的老大哥不是很年轻了,一笑起来白皙的脸上特别是眼角处也有了些皱纹。一见之下感觉有些发闷,因为他喜欢听不喜欢说,而且是那种很认真地倾听,眼睛还会很专注地望向你,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真诚。而一旦话匣子打开又会滔滔不绝,中情中理,是人们心中那种有分量的人。看得出阿勇很信任他,他应该是他们一小帮人中的核心人物,可他为什么三十出头还没结婚? 待到入席先要问酒,荒原是无酒不成席的,见每个人的杯子都斟满了白酒她也要了一杯。大哥他们都很高兴,“这就对了,不喝白酒就等于没来过荒原。”大哥说。 大家都是实在人,言语也投机,陌生感自然消褪了不少。话题最初是荒原吧,没什么意指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聊着,间或有一两句抱怨和着无奈的语气夹杂其中。他们的抱怨让她听上去很亲切,至少它能让她看到他们之间某种相似的际遇,而眼下的倾诉彼此算是找对了对象。两下里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酒就喝的高了。不知谁起头由桌上的鱼说到了故乡的特产,又由特产说到了京郊大地的风俗——“打枣子”。哦,忘了介绍了,“京郊”是其他三位的故乡,而她和阿勇不用说也是老乡。讲到故乡的“打枣子”,三个人变得像孩子般兴奋,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三个人像小学生作文似的争着描绘其场面补述其细节,满屋子的京腔京韵烧得人的情绪像火似地。她被他们的情绪感染,至于听了什么倒变成了其次,但她还是听懂了。“打枣子”应该是一个全家性集体活动,要有人打要有人捡,枣子多的呀要用好多只筐来装,然后大家坐在一起品尝收获的甜蜜。“好讨厌呀!”她想,“像刚才那样漫谈一下故乡不好吗?为何非要逼仄出一幅活色生香的故乡风情图呢?让看的人鼻子也发酸。”故事讲完了,欢乐停留在极顶处大家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段的沉默??????人的心走出了老远,又被一个画外音般幽幽的女声唤回:每年探亲都带回好些大枣,舍不得吃,看着看着直至它们烂掉。 这酒再也喝不下去了,极欢乐极悲伤的都有了,这兴也就尽了,大家相约下次就各自散去。 一路上她和阿勇一直在谈论着他们。阿勇告诉她:“楼上的单身中,他们那一批人就曾占过一半。六、七年过去了,他们中年龄大的都已娶妻生子,小的也在谈婚论嫁,只有大哥还在等待心仪的人。而刚才的那对夫妻结婚多年后还是没能生养小孩儿。” 说完后她跟阿勇都唏嘘不已,不知是为了他们呢,还是物伤其类地想到了自己。 晚上失眠,她想那对夫妻、大哥、还有爱情??????感觉这荒原生长出的应该不是爱情而是叫做相依为命的东西。一想到她自己也完全可能会像他们一样除了相依为命一无所有的时候,她立刻就陷入了小时候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慌,这让她离开荒原的决心变得更加的笃定。 一夜都没睡安稳,一大早上醒来她便记起今天是她正式上班的日子,不管昨夜做过什么噩梦新生活的到来还是让她很兴奋,她穿上牛仔裤披着一头长发就去了厂区。在入口处她发现有一大片果树林,叶子还没完全落光红红黄黄很好看。甬道的两旁种着清一色的杨树,大概有些年头了,棵棵高出丈许,掩映着头顶的天空和远处的厂房。它们是这片荒原唯一的树林,静静地与人相伴。 厂区很大,厂房机组林立,一个班组的十几个人如鹿弥散期间。十几个人中男的多女的少、老的多少的少,班长和师傅都是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很温和,说话也并不像北方人惯有的粗声大气的,没有人要认真教训她只是委婉告诉她:上班要把长发盘起来,否则进操作间会有危险。 新生活让她的活动范围渐渐扩大,没多些日子厂里的百十号人她就认识了过半。频繁的接触和某种程度的信任,无意中给了她一把可以窥视他们精神世界的钥匙。在荒原男性占有数量和力量上的优势,他们的形象也相对明朗,而女性的形象则显得有些模糊。男人是她对整个荒原涉猎中的一个意外,荒原不但没有在他们身上生成蛮荒,反而她觉得他们是她见过的最有绅士风度的男人,表面来看他们都很平庸,平庸到连荒原这片没有任何突触的地方也显现不出他们什么棱角,他们像是被熨烫过的和荒原弥合的不着痕迹。得了荒原神韵的人雍容得像个贵族,他们的走路说话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生命底色的富足。他们既担当荒原的荒芜又担当别人的幸福,并把这作为今生唯一的生存意义。她知道这里面会有太多的割舍,所以她很钦佩他们的达观和勇气,一个人如果真的能将苦难寂寞视为常态,大概苦也不会觉得苦寂寞也不会觉得寂寞了;而这也该是他们对于荒原骑士般荣誉的跨越吧,因为担当的本身就是体现生命不愿也不会被束缚的自由与激情的所在,而荒原的意义就是他们这样生活的全部。 他感念一个女人为了他的缘故一辈子留在荒原,他一直对她和他们的孩子怀有一颗温柔的爱心。在家里他会做任何琐碎的事情,洗衣、煮饭、带孩子??????以便可以让女人有时间去打打牌、聊聊天以排解荒原生活的单调乏味。这是她眼中一个典型荒原男人的形象,他们把漫长荒原岁月打磨的隐忍与坚毅锤炼为一种温情,随着他们的身影四处流溢。当温情被群体升华成一种自觉,他们的某些自律就变得让她有些震撼了。当他们要讲男性世界的成人语言时就会请她这朵“未开的花”走开,他们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呵护。每天晚上轮休前,师傅总是把机器设备巡检一遍并调试到最佳状态,免得她一个人当值时手忙脚乱。该她独立完成却总不能如愿的操作,每次半夜打电话将班长叫来总是第一时间到,进了门先是一笑算是对她所有的批评与责备了。这个群体宽厚的让她无所适从,她只能义务地为他们的孩子做些家教以为补偿。其实他们从未要求她补偿什么,荒原男人的好是他们的习惯,她不习惯说明她没有把自己看成真正的荒原女人,她和她大多数单身女伴一样把自己看成是荒原的过客。 河北的姑娘们是不会走的,她们和这里的同乡男友已相处到水乳交融谁也离不开谁,并且谁也离不开荒原。本地姑娘虽名为单身,但却各有所属,只是家不在荒原这里。宿舍是她们的驿站,供她们在荒原与城市辗转间小憩。我早几届的一位师姐因回家无望,便也学了她们的样子,在远离荒原的市区成了家,跑了几年的通勤如今也修得了正果。调转基本办妥,半只脚已踏出了荒原,她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愁眉不展,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做七个小时的火车来荒原上班依然神清气爽,快乐满足的让人羡慕。江小瑶注定是要回家乡的,她和她的想法一样没有退而求其次,尽管荒原很考验人的耐心。 自愿留下来的大概就只有洪霞一个人吧,她爱上了厂里一个新来的小伙,傻姑娘就一头栽了进去,完全不考虑将来有了孩子入托上学的种种问题。是那种很认真的恋爱,她会为了他哭为了他笑为了他发呆,简直有点神经兮兮的了。等到完全确立了恋爱关系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仅走路说话透着妩媚,就连那双眼睛仿佛也汪着一痕秋水随着眼波流转,这便是秦少游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吧。她为这个母亲早逝父亲年迈的女孩儿找到可托之人而高兴,常常找了借口出去方便两个人约会。时间久了洪霞觉得不妥,恰好有人调走空出一间宿舍她便搬了出去,从此房间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洪霞走后她方感荒原夜之孤清,那简直如死亡般的静寂的夜,一个人向着无边的黑暗里沉沦。其实她也并不一定是个爱热闹的人,哪怕只是“曲终人不见”,眼前不见远处却在也好过像这样全然不在的无声无息吧,所以每当楼梯脚步杂沓,她便听到它由近及远消逝在门锁的背后,然后带着是夜还有人愿意与我同睡的自恋睡去。 荒原的寂寞该是一股多大的力量会把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这样连在一起。 她和江小瑶是被裹挟在荒原最深处的寂寞,在女寝这边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只有寂寞这位她们共同的情人了。这样的时候很多,两个人也只好相依为伴了,一起去食堂吃饭去电视房看电视,或不拘去谁的房间(她们两个都各自住着单间且彼此为邻)一坐半天,也不说什么各做各的事情。嘴馋的时候会去食堂的菜窖偷回两个萝卜当水果来吃。那年头商品没现在这么流 通,基本上家属队种什么就吃什么,十月的荒原餐桌上早已不见了青绿,水果更是有钱也无处去买。 赶上两个人都休白班的时候也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门,这是她跟她两个人独有的出行方式,其实质和每次的荒原漫步差不多,都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不同的是比平常多了些新鲜刺激罢了。市里是去不得的,不计徒步这段,就算去它最近的一个区 火车也要坐上三个多小时。如果要去繁华一点的另一个区还要再坐上两个多小时的火车,连接两个区的不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而是荒原,荒原,荒原??????两个分散成这样的人口聚集区也可以统称一个城市?谁知道呢?也许更多是取决于它们内在的亲缘性吧。 这真是个特殊的城市,生活在里面的人会忘记它是个荒原,而对于城外的她俩来说它不过是更远处的荒原,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况且她们只求一乐,一旦需要外宿就没那么好玩了。去近处的荒原也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公交是没有的,会有兄弟单位的一种大型运输车不定期的经过这里开往他们的总部。那里的人古道热肠,再兼一两分雅好女色,她们的外出十有八九会成行。司机大哥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多健谈,往往彼此概述现在和过往也算多了份见识。车到总部司机会上去交差休息,约定一个小时后返回。 从没问过总部有多少人,感觉上也有几百号人吧。一条街上有一个邮局、一个商店、一个不大的杂货市场,东西少且贵。会买一些当地人做的饼干方便面之类,方便面是看上去很油煮起来软塌塌的那种,居然会时常卖到断货,荒原真的贫瘠到什么都是好的。 江小瑶应该是个不错的玩伴,再无聊的活动她也会玩的兴致勃勃从不让人扫兴,是个懂得行乐的人。外表娇小的她内里却是强大的,人对她和厂副的暧昧关系颇有微词,她不申辩也不收敛,但从此一颗心就那样醒着,即使荒原再深的夜也没能让它睡去,她倒要看一看那些喜欢说她的人会比她高贵多少。她认为人是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与坏的,人的好坏取决于环境对于他的塑造,而对所谓“道”的殉与不殉要看环境对他的逼迫有多少,言外之意如果别人处境如她,也未免不做如她之选。 只要是等,机会总还是会有的。单身聚会应该是一个比较大型的狂欢活动,有单位组织的也有私人发起的,几乎和所有人一样江小瑶也是会喝酒的,但她总有办法将量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度上,这样既不失热情又保持了一份清醒,她要留那份清醒去窥视理性失重下的爱欲横流 ,仿佛堕落的天使有喜欢看人性跌倒的“雅兴”一样。有一次她竟将两个醉酒的男女反锁一室然后扬长而去以报宿仇。她虽然不大赞成江小瑶的做法,但荒原毕竟不是以寻常是非为是非的地方,没准她的坏心办了好事也说不定。江小瑶在窃笑,不知怎的别人的道德越界竟让她也生出了几分犯罪的快感。她无意判别,如果这是罪的话,是四个人一块犯的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看来人的本性就像江小瑶所说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生活在继续无聊在继续。一日江小瑶提议: “带你去一个朋友家。” “去谁家?” 没回答。到了那才知道原来主人就是那位年轻有为的厂副,她有些不自在。厂副倒很热情,江小瑶也帮忙端茶倒水,看得出她对这里蛮熟悉。家居的厂副完全没有了平常的威严,不仅亲切随和且比一般男人还要体贴女人的心思。家也收拾的干净清爽,完全看不出女主人长期不在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人会这样享受离别的吧,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他送妻进修三年是为了妻还是为这个眼前人呢?她猜不出,但 整个过程,江小瑶的表现都很得体,像个内敛的女主人。 后来不知怎么想的,他们竟把约会的地点改在了江小瑶的宿舍,大概 是图这里的清静吧。每当有两个人压抑的调笑隔墙传来时,她都如同自己犯罪般的煎熬 ,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破门而去,她怕惊了人家的鸳梦,即使她敢得罪江小瑶也不敢得罪那位厂副呀。 还亏得她的忍耐和三缄其口,厂副赠送了她一份只有江小瑶才能享受的福利,是做些临时性的勤杂工作,如去图书室整理图书 ,或去招待所帮忙洗洗被子什么的。这样她就可以乐得清闲的不用去倒班,十分的逍遥自在。厂副偶然间发现她的文笔尚可,就把自己准备要出版的技术手册让她来做一些文字方面的处理,她当然不敢怠慢着力做到让他满意。忙了半个月终于把稿子交了上去, 忽然想到好长时间都没跟阿勇聚一聚了,便去宿舍找他。 老大哥不在,似乎好几天都没见着了,就问阿勇: “老大哥去哪了?” “回老家了,他哥意外身亡。” 又跟阿勇聊起了老大哥,阿勇说:“老大哥命也够苦的,父母早已亡故,老家那边只剩下了一个大哥。两三年前他哥娶了大嫂,就再也没回老家了,年年春节都为探亲的人替岗,要不呆在宿舍里会更难受。” 说完两个人好一阵沉默。她看着阿勇,这个曾经快乐的大男孩如今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沧桑。短短几个月他和她一样目睹了发生在这楼里二十几个人身上的太多的悲欢,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为了打破沉默,他说: “顾月月出院了。” “捡回一条命啊!”她感叹,“就为了一个男人值吗?” “也不全是,也是为了不呆在荒原在外面和那个男人同居了很长时间,那个男人是有家室的,得知她怀孕就不干了,让她把孩子做掉,她为了挽留那男人一直拖了六个多月才死了心,大出血??????把陪去的卫生所的大夫都吓坏了。”阿勇说完还心有余悸。 她问:“她父母还不知道吗?” 他回答:“还不知道。” 这时她忽然想起去传达室取信时老也不见阿勇的家书,就问阿勇: “你妈妈不想你吗?” “我们家哥们多,我妈顾不上我。”很平静的样子,阿勇说。 她似乎明白阿勇为什么呆的这么踏实,又极力想融入老大哥他们那个群体了,看来不光是为了排解孤独而是他不得不留在这里了。想到这她心里一阵难过,为阿勇。 她和阿勇那次谈话没几天老大哥就回来了,一向整洁的他唇边也积蓄了杂乱的胡茬,而且手里还多了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原来他哥去世后,他嫂因无力抚养要把这个孩子送人,他一把抢过登上车便回了荒原。在接下来的两天男寝一侧不时有婴儿的哭声,是哄不好直到哭累为止的那种。一个小婴孩整个把大哥拴住了,他要怎么去上班呢?第三天大哥的帮手就来了,一个高大健壮的本地姑娘愿意与大哥组成一个家庭共同抚养这个小婴孩儿。大哥没有等到他的红颜知己,却等来了一个患难情深的贤内助,应该也是幸事吧。 一日她正闲极闷坐,不想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诗竟悠然浮起于脑际: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仅仅隔了一个秋天,荒原怎么就会让人的心老了呢?起初还像是对待一个无爱却偏偏厮守一处的人,怨他恨他要逃离他,可闹着闹着没了力气也就认命了。也许荒原并没什么,是人心的怨毒才让荒原变得可怖了吧。她慢慢学会了自我的求解之道,就是把已足够停滞的荒原切入到自己更缓慢的心理时空,想象自己是一只蜗牛在荒原上慢慢地爬,小心躲避着不让任何东西唤醒她。 十一月份的时候,荒原下起了这冬的第一场雪,雪下过后就没化,又有雪接二连三而来累积着它的严寒,直至把荒原引进冬的深处。在严寒中迎来了这一年的元旦,师傅说这是厂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春节反倒冷清,能走的都会走,去远处更远处的家与亲人团聚。厂里人不多却组成复杂:有“三线”会战的元老,如刚退的先厂长;有大中技校的学生,从厂副到她等;有精壮的蒙古汉子,滞留的北大荒上海知青;还有一部分退转军人,企业内部退休人员子女等。所以平日里荒原像一个大家庭中分成的若干小家一样,人多以类聚,元旦是小家往大家融合的机会,厂里自然是要做足文章以唤取归心。家属队杀了牛挨家挨户分牛肉,厂里出了两台车连续两天采买节日商品;工会在有暖气的车库搭起戏台,请来了当地的“二人转”剧团夜夜笙歌。 那时“二人转”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名气,演员通常会坐着老百姓的马车或手扶拖拉机来,但很专业扮上很快就能入戏,且扮相俊美音色高亢婉转。主唱大戏是《秦香莲》、《大西厢》,此外还有几折串场的短戏。和现在的表演方式不完全相同,那时像是在唱大戏而现在则有点像杂艺,所以演员往往唱功深厚,就算念白也字正腔圆,确实能给人一种艺术的享受。演出完毕后就在食堂用餐和她们对面而坐,卸去妆容大多平常之姿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那么刚才的迷恋??????想来真的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只要元旦没结束欢乐就一定不会少,那天晚上厂长请大家吃饭就整整齐齐坐满了一大桌。食堂也不敢怠慢一个菜接一个菜不停地上,厂长和大家都没少喝。酒至半酣大家陆续如厕,厂长过来对她说,如果她能留下来,单位有机会可以介绍她去大学深造。这话从厂长嘴里说出来当然是有权威性,但由于这件事过于重大还是让她产生了巨大的不真实感。那年月大学还属“象牙之塔”,而此时坐在那塔里的也还只有被称为厂长一秘的“第一支笔”,他的“第二支笔”还等在外面如何轮得到她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对厂长露出了无比兴奋的表情,同时又偷瞄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第二支笔”,发现他也正含笑望着她。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她总是能碰到这样一双眼睛有时含蓄有时热烈有时迷茫地望着她。二十二岁的她已过了小姑娘对男人目光且嗔且喜的年纪,开始圆融于对目光背后东西的揣测,一个人心中的爱欲要满溢到什么程度才逼不得已要用眼神来流露呢?别人还可,只是像他这么帅这么有城府的男人不该这样,再说这对荒原来说也未免太罗曼蒂克了点。她开始出手帮他了,希望他尽快摆脱陌生感和神秘感对他造成的吸引。在食堂就餐时她和他偶有交谈,一段时间后她发现他酷爱文学,曾有广泛涉猎品味不俗;且人也踏实并不像他眼神那么莽撞;他的文字她也看过,应该高过她的??????难怪外单位一个女孩儿在这里才呆上半年就发誓要嫁给他,而公司的“一把手”也把他当成了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正等着他首肯。她了解他时也欣赏了他,她可没去爱她。她有办法不让自己爱他,因为她坚信:她离开荒原时不会带走这里一片云彩。 又下雪了,那雪如飞花碎玉般在半空中飘飘摇摇,多情的像故乡三月的烟柳隔着窗儿来看她,就这样很深的看雪,整个人都痴了过去。 “咚咚”有人敲门,她起身开门,原来是他! “我写了篇稿子,过来帮我看看?”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真是个怪人,怕我拒绝吗?稿子都不带来。”她边走边想。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男人的房间,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像极了他从容的人生意态。在写字台上醒目地摆放着一个长发女孩的黑白照,朴素的色调和房间里的陈设很吻合,只是照片上的女孩似曾相识。 坐定后拿过稿子来看,顿感他的目光如芒在背,已经感到不自在了,没想到他竟说:“不觉得照片上的女孩很像你吗?” 她一时语塞。 他又说:“你一来它就摆在这儿了,其实我早就喜——” “别说了!”她打断他,同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深深地攫取了她,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在说:“别让我用拒绝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吧,喜欢是无罪的,只是我??????” 话没说完她便夺门而出,到宿舍她哭了好久,现在她只有眼泪也只能用眼泪消释一切,她的委屈愤懑和对男人深深地歉意。这么好的男人她不能去爱,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不行,如果爱最终只能变成猫儿的偷欢,还不如选择一直做一条自由的鱼。 这件事之后她似乎彻底看清了自己:既然是一朵不能在荒原开放的花那还不如早点归去,她请了长假决定一个人远走荒原。她教过的学生家长来送她,阿勇一直将她送上车,然后在窗外对着她笑,像从前一样送走她,只是不能和从前一样那么快相见。 她最后一次回到荒原已是腹部微微隆起的准妈妈了,顺利地办好各样手续连夜离开了荒原,除了必须要见的厂长没有去见任何人包括也没和阿勇道别一下。她始终是个荒原的叛逃者,只能遥祝阿勇、他和一切守候荒原的人岁月静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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