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谁是野蛮人 |
正文 | 谁是野蛮人 文/夷城 一 想象中神秘的桃树 我童年生活的村庄叫“桃树生长的地方”。这里不直接用“桃树村”是因为村庄彝语名称“桃树生长的地方”出现的时间比后来村庄成为汉语的“桃树村”的时间还要早。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村庄周围的森林里除了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树,并没有桃树。 父亲说村庄的名字和一个黑彝贵妇人凄惨的婚姻悲剧有关。 传说村庄里一家古老的黑彝家族的长子十木惹娶了远在云南的一家声名显赫的黑彝的女儿瓦尼阿牛。云南的黑彝家族为了显示自己显赫的家族势力和财力,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嫁妆异常丰厚,让村庄里的人们瞠目结舌。人们记忆犹新的是嫁妆里有数十根金条和无数金银首饰,这成了远近村庄人们很多年后还乐此不疲的谈资。 黑彝贵族之间远距离联姻后,各自领地的平民和奴隶娃子来往于两地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保护。无论是依附黑彝势力生活在黑彝领地的“曲”,还是一般的奴隶娃子,只要被人拐卖或逃跑到亲家的领地都会被无条件遣返。因此,贵族之间的强强联手和贵族美满的爱情都受到了贵族所属领地的平民和娃子真诚的祝福。十木惹婚后不久,长期吸食鸦片的父亲拖着佝偻的身躯去监管山崖下的鸦片地,不慎落马而亡。十木惹成了远近最年轻的拥有庞大家产的黑彝贵族。新婚燕尔的十木惹日常生活无非就是调解平民和平民之间的纠纷和惩罚试图逃跑的奴隶等这些琐事。除了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把自己的爱情的印记留在了村庄的森林里山茶花树中和村庄里那些奇形怪的石林里。很多年后,村庄里很多地方都叫“瓦尼阿牛坐过的地方”或叫“十木惹和瓦尼阿牛坐过的地方”……当然,后来人们常常指着一个背影的松树林说:“那是瓦尼阿牛的坟墓”。为什么叫“坟墓”?因为瓦尼阿牛是被活活勒死的,她死后没有被火葬,十木惹的奴隶娃子在那片松树林里挖了个坑,直接把她丢进去草草掩埋了事。 传说,瓦尼阿牛得了麻风病。 在古老的村庄里,如果有人得了麻风病,人们会主动和他保持距离,不吃他给予的食物,不接触他触碰过的东西,也没有人愿意和他的家族联姻。最终患者会被自己的家族抛弃,也会被整个村庄抛弃。得麻风病的人只有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深山幽谷之中。 当瓦尼阿牛患上麻风病时,作为贵族的十木惹知道这对他和他背后的整个家族将意味着什么。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十木惹知道麻风病是不治之症。但他想到无人知道的地方去给妻子看看病,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他也要试试,毕竟妻子已经怀上了自己的骨肉。于是,他决定悄悄带妻子到傈僳崖背后的傈僳寨子里找一位傈僳名医。在自己年轻时和父亲带鸦片到汉地换枪时听闻过这位神医的名头,据说有妙手回春之能。十木惹带上鸦片和金银等细软,没有让随从跟随,悄悄带妻子去了傈僳崖。回来后,瓦尼阿牛的麻风病并无好转,整个身上的皮肤已完全溃烂。 十木惹已完全绝望。如果不立即处理,一旦人们知道他尊贵的夫人得了麻风病,他的颜面将会荡然无存,他古老家族的荣誉和地位也将会因此而毁于一旦;这不仅会遗臭万年,还会让后代子孙蒙羞。思虑再三,十木惹假装夫人得了一般的疾病,派人请远近闻名的毕摩做了驱邪仪式,后来秘密派娃子活活勒死了瓦尼阿牛。对外宣称老婆不治而亡,毕摩说不宜火葬,应将其掩埋…… 远在云南的亲戚并未知道曾经风风光光嫁给十木惹的瓦尼阿牛因患麻风病而被十木惹活活勒死了。瓦尼阿牛死时没有举行任何葬礼,只有几个奴隶抬着她冰冷的尸体走向那片注定属于她最终归宿的松树林……为了防止有人盗取坟墓而让缠在瓦尼阿牛身上的麻风病鬼重见天日,重新作祟他人,坟墓里除了平时的衣物,没有什么贵重的陪葬物品。 瓦尼阿牛被勒死后,随她陪嫁而来的丫鬟个个不知所踪。很多年后,传说十木惹将他们推进了村庄里一口深不见底的天然陷阱之中。 传说那些属于瓦尼阿牛的金银首饰和金条都被十木惹埋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因为十木惹相信这些金银财宝附上了能够让人患上麻风病的鬼魂。即使再珍贵,他也不能再留着这些不洁的财宝。很多年后,十木惹在酒后不经意间说起过他在埋藏财宝的地方载了一棵桃树,他说桃树都长高了,已经可以砍来做斧头柄了。不久,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十木惹把财宝埋在了一棵桃树下。父亲说,从那以后,人们没有停止过寻找一棵神秘的桃树。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遥远的村庄成了“桃树生长的地方”。 瓦尼阿牛的“坟墓”附近有一条小路,在我童年时,经常赶着羊群从那里走过,遇到有雾的天,脑海里总是想象着变成了厉鬼的瓦尼阿牛会不会出现在我的身后,常常不寒而栗…… 二 剽悍的傈僳人 我对傈僳人的想象是从父亲关于傈僳人的故事中开始的。傈僳人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是剽悍而勇猛的人。父亲说爷爷曾经为了保护部落的羊群和傈僳人打过仗。那时,一个家族部落的牛羊都会被集中在一起,派几个人轮流放牧。因为经常会有人持枪来抢劫,爷爷他们的部落用鸦片从汉地换了五把枪,放牧的人人手一把。平时,即使没有人来抢劫,为了威慑劫匪,防患于未然,放牧的人会偶尔乱发一枪,让枪声在静静的森林里回荡。只要听见枪声,劫匪知道这个部落有枪后一般不会轻举妄动。但有时劫匪会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干掉牧羊人后赶走牛羊。 有一天,二十几个傈僳人持枪劫走了部落的牛羊。面对齐刷刷的二十多杆枪,爷爷和两个侄儿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已被缴械。敌众我寡,任何反抗的举动都是徒劳的,也是愚蠢的。因为经验告诉他们,面对志在必得的悍匪,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只有束手就缚才能保住性命。傈僳人用绳索捆住他们的手后像牵一条牛一样牵着他们跟随牛羊顺着河谷而下,似乎没有杀他们的意思。 顺着河沟的小路狭窄而崎岖,牛羊在小路上拥挤不堪,有时候半天才迈出一小步。傈僳人的行程异常缓慢,这对劫匪来说是大忌。但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手里有人质也有真家伙,一路上肆无忌惮地唱着凯歌,就像回归的英雄赶着自己的胜利品一样。阳光逐渐从河谷两旁陡峭的山崖上隐去,天渐渐黑了。傈僳人在一处干涸的河道边停了下来,前后留两人警戒,看守牛羊,其余的人忙着宰杀羊子,生火造饭。他们杀了两条羊。不一会儿,肉香飘荡在河谷里,劫匪们自顾自狼吞虎咽地吃着烤肉,根本无视爷爷他们的存在。闻着肉香,爷爷顿感饥肠辘辘,浑身乏力。当劫匪们酒足饭饱后,火堆里剩下无数被烤焦的羊肉,爷爷也没有从劫匪手里得到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块烤熟了的羊肉。 半夜时,趁看守人不注意,爷爷成功逃脱。他勒紧裤腰带拼命地往回跑。当傈僳人发现爷爷逃脱时胡乱朝他逃跑的方向开枪,但爷爷已跑出了枪的射程范围。枪声逐渐停歇了,爷爷提在嗓子眼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天蒙蒙亮时,爷爷在路上遇到了正顺着牛羊的脚印追赶而来的妹夫和部落里其他年轻人。稍作停留,他们开始了追击。 爷爷他们马不停蹄地来到傈僳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除了留下一堆堆被啃过的羊骨和被丢弃的羊头,无数啄食的乌鸦盘旋在河谷里,偶尔发出粗劣而嘶哑的叫声,爷爷的妹夫朝乌鸦凄凉的叫声吐口水:“呸!你去呼唤作恶之人,你去呼唤闻所未闻之人!” 傈僳人早已远去。 顺着河谷的小路蜿蜒而下,爷爷和部落的人像猎人追逐野兽一样追寻着牛羊的脚印。当他们追到一个叫傈僳崖的地方时,终于看到了浩浩荡荡的牛羊和傈僳人的身影。河谷左边有一条山路直通傈僳崖山顶。傈僳人如果赶着牛羊顺此路翻过傈僳崖就会进入了傈僳人的地盘。到了傈僳人的地盘,牛羊将无法追回。凭区区几个人和几杆破枪闯入傈僳人的寨子而能全身而退是几乎不可能的。 爷爷他们隐藏在河谷中的乱石堆后商量对策。他们意识到,直接和劫匪正面交火势必会因火力悬赏太大而吃亏。而且对方手里还有人质,枪子不长眼,一不小心就会伤及人质。但劫匪近在咫尺,不可能这样眼睁睁让他们赶着部落的牛羊翻过傈僳崖。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我们今天和他们拼了!”有人激动地说。 爷爷说道:“不行啊,为了牛羊牺牲自己生命是不值得的,我们要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牛羊被抢了我们还可以再养,但是他们绑了我们的人,欺人太甚,如果不能带他们回去,我们作为男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天地之间?!”爷的的妹夫显得异常愤慨。 众人七嘴八舌地激烈争论着,最终决定抄小路到傈僳人必经之路上以逸待劳伏击他们。当他们到达傈僳崖山顶时劫匪正艰难地赶着牛羊往山上逶迤而来。 爷爷他们把伏击地点选在了一处险要的山梁上。一条必经之路从山梁上蜿蜒而上,山梁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滑落就会掉进深谷之中。他们隐藏在巨石和大树之后,屏住呼吸举着枪,静静地等待对方到来。他们人少,手里只有几杆破枪和几把弓箭,唯一的办法是占据地理优势,利用石头作为最后攻击的武器,因此在身后的小路上随处堆放着石块,以备撤退时随手可得。 劫匪们万万没想到死神已在半路上等待他们。当他们气喘咻咻地爬到爷爷他们埋伏点附近时,五个人已应声而倒,有的劫匪还没反应过来就遭受了滚石的撞击而倒在了血泊之中。剩余的劫匪疯狂地向山上蜂拥而来,爷爷他们边打边退,利用复杂的地形打乱了劫匪的进攻。又有几个劫匪被击中。爷爷的妹夫在举起石头的瞬间被打中,他抱着石头倒在地上,血染红了整个他想举起来的石头,当场毙命。看见自己的亲人死去,不等劫匪装弹,他们就用石头拼命抵抗,雨点般的石头落在劫匪身上,劫匪非死即伤,最后幸存的三个劫匪丢下火药枪朝山下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 留下两个人赶牛羊,爷爷和其他人拾起劫匪丢弃的枪乘胜追击,他们呼喊着被劫匪绑去的人的名字,但没有他们的身影。一路追到谷底时,他们才发现被绑去的人已被杀害在河滩上……爷爷他们哭喊着疯了般朝劫匪逃跑的方向追赶,胡乱朝前方开枪,但劫匪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傈僳人驻扎过夜的地方,爷爷和其他部落的人把死去的亲人就地进行了火葬,剩下的骨头用碎布包裹了放在身上,赶着牛羊回家。 牛羊被追了回来,但部落失去了三个人的生命,傈僳人死了二十一个人。 牛羊比生命还重要? 父亲说,牛羊可以招待尊贵的客人,是体现对客人尊重的媒介物;人死去时牛羊作为牺牲,是一个人死得体面的象征。当牛羊被抢时,是对部落的藐视与欺辱,此时牛羊和人对部落来说一样重要…… 三 神出鬼没的傈僳人 外公在我出生时已故世。我对他的想象多半和傈僳人有关。母亲认识很多不知名的草药,平时谁家有个小病都会请母亲找点草药来医治,往往会手到病除。母亲说她认识的草药都是外公传授的,而外公师从于傈僳人。外公在年轻时曾在森林里救过一位不慎掉进猎人设置的陷阱中的傈僳人。后来他跟随傈僳人在森林里狩猎,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还学会了傈僳人用神秘的草药治病的方法。听母亲说,很多年以后,外公都还会用一个自制的小石臼,研磨药材,用小石臼捣碎烧熟的松鼠肉,撒上点盐让她们吃。他回到部落里后,常常像一个傈僳人一样到森林去狩猎,来去无踪,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月,甚至时间更长。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傈僳”。母亲说人们叫外公“傈僳”还有个原因是外公像傈僳人一样羞涩,习惯于一个人生活,沉默寡言,不善与人打交道。母亲说傈僳人就是这样的。在森林里发现他人,他们就会闪进丛林里,像野人一样神出鬼没。很多时候,人们只会看见他们的背影,有时候,你在森林里也会听见他们彼此呼唤时的“哦—哦”的声音,但很难和他们不期而遇。 森林里的部落已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到处都通了公路,曾经居住在森林世界的部落纷纷搬离了祖住地,人们不再像自己的祖辈那样逐森林和水草而居,开始争先恐后地寻找交通便利的居所。 我的父母注定了是离不开森林的人。他们曾经也像其他人一样搬迁到离公路较近的地方,但因为觉得无法牧羊和无法适应没有森林的生活而最终回了大山。每次放假回家,从通公路的地方下了车后开始爬坡,至少爬四个小时的山才能达到山顶,山顶上有一块草地,父母就住在那里。在蜿蜒曲折的陡坡上,一两个人是无法带稍重些的东西回去的。即便想给父母多带点东西也无能为力,空手而上,到山顶时整个人都会疲惫不堪。当然,为了少让父母为买柴米油盐下山上山来回奔波,有时候再累再重都要带些回去。如果运气好,母亲偶尔会站在木屋后的小路上随便呐喊一声,没有风时我们在半山腰上就能够听见母亲的呐喊声。如果母亲听见我们在山下的呐喊,她会牵上自己的小毛驴到半路上接我们。让小毛驴驮了东西,和母亲在月光下愉快的交谈着往家的方向继续前进。有时候到半山腰时天已黑,走在山梁上,我们却只能靠点燃母亲放在路边的松枝照亮回家的路,看着山下城市的霓虹灯闪烁,感觉很遥远,但似乎也能伸手可及。其实,我们生活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实际上就是一座山与一条公路之间的距离。 父母独自住在山上已有好几年,后来陆续搬了几户人家到山上来。在山上,平时除了他们自己,偶尔也会有挖草药的傈僳人来山里。我在森林里曾看到过挖草药的傈僳人的身影,但也就是身影而已,如母亲所说,他们依然如此神秘和神出鬼没。 有一次父亲放羊时带了三个傈僳人到家里来。父亲说,碰见他们正准备在一棵树下过夜,看着马上下雨了就带他们回来了。第一次真正零距离接触傈僳人,心里有些激动。他们不懂彝语,不懂汉语,我们不懂傈僳语,交流只能靠手语了。指着羊问他们怎么说,他们心领神会,说“阿由”;指着鼻子问他们怎么说,他们说“纳毕”……其实傈僳,诺苏有什么区别呢?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彝语还分北部和南部方言呢。 四 傈僳人的咒语 再次回到山里时,母亲说邻居家的儿媳暴毙身亡了,说她死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我问:“得了什么病呢?” 母亲说:“不知道啊,可能是受了诅咒吧” “什么诅咒,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啊,可能是傈僳人的诅咒” 我觉得母亲说得有些诡异,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母亲说火把节过后,有两位挖草药的傈僳人偷了邻居家地里的几个土豆,被邻居家儿媳撞见,她叫来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弟弟将两位傈僳人用绳索捆绑在松树上抽打,后来被父亲力劝才放了人。 “彝人在外放牧,谁都可以不经同意就刨几个土豆烧来吃,如此凶残的对待他人,肯定会遭受诅咒”母亲如是说。 我愕然,半天无语。对生活在森林里的人为了几个土豆会有如此残暴之举感到惊愕。“千里彝山无乞丐”,走南闯北的人只要在路上遇到彝人之家,谁都可以进屋讨碗水喝,甚至留宿。即使在屋前屋后忙碌,只要有客人来,彝人一般会停下手里的活,生火煮饭招待客人。第二天,主人家还会特定为赶远路的客人准备荞粑或炒制的燕麦面粉以备路上充饥。为几个土豆如此漠视他人的人格尊严,残暴到将其绑而抽之的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记得小时候,隔一年就会有一对来自河南的石匠到村庄里打凿石磨。在村庄里挨家挨户打凿石磨,吃住都在彝人家,从未听说过谁还会收他们吃住费。如果时隔两年还不见石匠回到村里来,人们聚在一起时就会念叨他们。人们会说:“范石匠父子每年都像候鸟一样到来,今年怎么还不来?”长期交往后,村庄里的人和范石匠父子已有了情感,人们不自然地把他两当作自己远行的亲人一样期盼着他们回家…… 当初,河南父子来我们村庄不仅仅是为了打凿石磨,他们一路追踪“抢劫”了他们的人到村庄里。原来范石匠父子在其他村庄打凿石磨时遇上了劫匪,劫匪说他的名字叫某某,是某村庄的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本事就到某村庄找他云云。范石匠信以为真,一路找来,逢人便问谁是“某某”,后来找到了父亲。父亲安排他们住在家里,主动向村庄里的人家推荐他们,告诉村庄里的人们范石匠父子的遭遇。即使自己家石磨磨纹还比较清晰,人们都会善意地邀请他们去修复,这样,范石匠父子在村庄里继续着他们的营生,偶尔到其他村庄去打凿石磨,但不久就会回到我们村庄里。范石匠父子回家,回到村庄里,回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小时候,戴上自制的玻璃眼镜,和小伙伴找两块石头学范石匠修复石磨是我们童年最常玩的游戏。范石匠打凿石磨的叮当声伴随着我的童年,带给我无限的乐趣。在那枯燥而近乎静穆的村庄,是他们给我带来了我对村庄之外的世界最初的想象。 记得范石匠父子回到村庄时往往会带来一些外面世界的新鲜玩意,比如村庄里人们需要的铁筛子,洋火,指甲刀等等。后来,陆续有人搬离了古老的村庄,石磨也逐渐被废弃,范石匠父子也永远离开了村庄…… 即使范石匠永远离开了村庄,或许他们父子已不在人世,很多年以后,人们都还会记得他们,怀念他们。很多人后来虽然没有再用古老的石磨,但一直都把留有范石匠印记的石磨带着搬迁,放在屋前屋后某个角落里。我的父母就是这样,从山里搬迁到公路边,再从公路边搬回山里,那盘古老的青石石磨都没有离开过他们。 思绪重新回到傈僳人偷几个土豆而被抽打的事情上,对邻居的儿子为什么如此小题大做,如此残暴的问题进行煞有介事的思考后,我的结论是:一,按彝人“彝人靠家支,猴子靠森林”的逻辑,傈僳人没有家支势力,即使抽打了他们,也不会像彝人一样让家族的人来为自己出头,进行复仇;二,在邻居儿子对傈僳人“他者”的想象中,傈僳人是丛林里的野蛮人,他们从来就不敢与人打交道,他们像孤魂野鬼般飘荡在森林里,无固定居所,即使他来复仇,爬山涉水,到了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我觉得我找到了“邻居的儿子为什么如此残暴”原因,我为我的推理沾沾自喜。因为我相信,人往往在面对比自己相对弱势的人时更容易暴露人性中最丑陋、最凶残的动物本性。 后来发生的事无情的推翻了我自以为是的推理。 一个寒冬的夜晚,一户和父亲有些远亲关系的人家里发生了一件奇特的强奸未遂案。听说一位陌生男人擅自闯进木屋里欲强奸木屋的女主人。陌生人说他只是迷路了,恰好来到了这里,看见木屋后仅仅是想进去取暖,在屋外叫唤了半天,他以为没有人,就推开虚掩的门进去,屋里一片漆黑,胡乱摸索中触碰到了木屋的女主人。他说他是不该在没有人时随便进别人的木屋,但当时他已饥肠辘辘,外面雪花满天飞,天寒地冻,他没有办法,他并无图谋不轨之心……木屋的女主人死死抓住这个迷路而冷得瑟瑟发抖的陌生人,用自己牛一样的力气三下五去二把他甩翻在地,点然了火塘里的松枝后用绳索把陌生人捆在了木屋的柱子上,然后声嘶力竭地呼喊附近的人。 半夜三更听见妇人声嘶力竭的呐喊,附近几家人都点着火把跑去看个究竟。当人们纷纷来到“强奸现场”时,那妇人开始呼天抢地地哭诉:“这个天杀的男人,乘我男人不在家,他就想……”邻居的儿子听见妇人的哭诉,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拳头打在了陌生人的头上。陌生人欲分辨几句,又挨了一巴掌。其他人见邻居的儿子动了手,惟恐落后,纷纷出拳。后来邻居的儿子提议众人找禾麻条进行抽打。用禾麻条对人进行抽打是彝族古时候奴隶主惩罚奴隶最野蛮的方式。禾麻边缘疏生不整齐的粗锯齿,叶子上常有重锯齿,叶面粗糙,生短糙伏毛,触碰到手脚会让人疼痒难耐,如果用其抽打在伤口上会让人痛不欲生。众人找来禾麻条后剥掉陌生人的衣服,对其进行了疯狂的抽打。陌生人无力的辩解声逐渐被狰狞的笑声和粗暴的喝斥声掩盖得无影无踪。饥寒交迫的陌生人遭受众人的疯狂虐待后已无力再发出令人恐怖的惨叫声,他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当我听到此事时,对彝人俗语“干掉你,你背后都没有一棵蕨草”的说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干掉你,你背后都没有一棵蕨草”意为“干掉了你,你背后都没有什么家支成员为你复仇”。这句俗语说明彝人在对他人施暴时还会顾及他人的家支势力,至少不会肆无忌惮地对他人进行欺凌和对他人之人格尊严进行毫无底线的侮辱。 罗素说: “幸福的秘诀是:让你的兴趣尽量的扩大,让你对人对物的反应,尽量地倾向于友善。”彝人自古以彬彬有礼为美,以与人为善为美。彝人评价一个人时往往以是否知礼、是否拥有谦让、宽容的精神为标准。彝人古语说“彝人的亲戚像星星一样多,出门遇上一串串、见面就是一堆堆!”彝人认为彝人社会人与人之间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没有不是亲戚的人。这至少体现了一种彝人对陌生人像亲戚一样予以尊重的思想,也体现了彝人博爱之精神。 迷路的陌生人,或许就是施暴者的亲戚。 从为了几个土豆对“想象”的傈僳人进行无情的抽打到对“强奸未遂”的陌生人凶残的虐待,邻居家的儿子为何如此残暴和冷血的原因似乎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迷。 彝人社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大动干戈的事常常有之,人们冷酷、冷漠的背后可能往往隐藏了族人对生活的枯燥的反应,也可能隐藏了以家族势力为生存保障的社会中自我保护的需要的秘密。或许,“我比你更狠,我才能生存,我才能保护我自己”似乎成了最好的诠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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