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忆文德山 |
正文 | 忆文德山 我对文德山最早的记忆,是他飞奔在乡村大道上矫健的身影。 那是在村里上中学时,文德山比我高一级。学校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春季长跑越野赛,记得我们那两级学生都集中在村西一条宽阔的土公路上,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音,大家争先恐后往前跑去,刚开始乱哄哄地挤作一团,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就渐渐拉成了一条长线,文德山总是跑在最前面,越跑越快,遥遥领先,直到不见人影。虽然我拼尽了全力,也只能紧紧追随着落在他后面的那一大群人。每年的长跑比赛,文德山都是第一名。 我与文德山开始有交往,是在高中毕业之后。那一年村里筹建陶瓷厂,组织人员去乡办陶瓷厂学习技术,我和文德山也在其中。我们经常结伴而行,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去乡办陶瓷厂的公路上,你追我赶,比谁的速度快,很快成为好朋友。 此时,文德山已经是一个英俊潇洒的时髦青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姑娘们的注意。而文德山在这方面却特别矜持,洁身自好,从不乱来。村里每年演戏,戏班里有个演花旦的姑娘,泼辣而漂亮,令很多小伙子动心,那姑娘偏偏对文德山产生了爱慕之情,托人去文德山家里提亲,竟被婉言拒绝了。不久文德山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一位姑娘,双方一见钟情,交往了一段时间,情投意合,两家便定了亲。那姑娘名叫白云,美丽,贤淑,大方。文德山有时会跟我谈起他的未婚妻,总是眉飞色舞的样子,令我羡慕不已。在乡办陶瓷厂学习期间,我曾目睹一个厂领导的女儿对文德山滋生了爱意,一有机会就去接近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脉脉含情,流光溢彩,而文德山总是设法逃避,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最终让那位领导的女儿知难而退。 天气越来越热,乡办陶瓷厂附近的一条街上每天都有卖西瓜的,我虽然垂涎欲滴,口袋里却没有钱。有一天,酷暑难当,文德山约我去偷西瓜,我爽快地答应了。到了那里,文德山蹲在一个西瓜摊旁边装作挑瓜,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我提着一个包站在他身后。文德山趁卖瓜人不注意,将一个小西瓜从两腿之间滚到身后,我立即把西瓜装进包里,心里咚咚直跳。文德山继续摸着西瓜,看样子还想再偷一个,我害怕被发现,提起包匆匆离去。回来后,一个小西瓜吃得很不过瘾,文德山埋怨我走得太早。我解释说,不早走,一旦被发现麻烦就大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发现了就跑,他肯定追不上我们。 过了几天,我们去城里玩,碰上一对夫妻在卖西瓜。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西瓜,又大又圆,堆积在一处,像一座小山。卖瓜人高喊:不论斤卖,论个卖,五毛钱一个,随便挑选。周围拉起一根绳子,只留下一个进出口,女人负责收钱,男人站在出口处,手里拿一把西瓜刀,虎视眈眈。来买西瓜的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十分拥挤,收钱的女人忙个不停。文德山大步走进去,挑了两个最大的西瓜,一手举着一个,大模大样往外走,走到出口那儿,那男人突然用西瓜刀子指着他大声问:交钱了没有。文德山大声说:交了。男人两眼瞪着他,有些不信:我看你好像没交。文德山两眼使劲瞪着那男人,声嘶力竭地说:交了,不信你问她。一边扭头看着那女人。女人一边忙着收钱一边抬头看了文德山一眼,迟疑了一下说:好像交了吧。于是,文德山大步走了出来。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不觉手心已经出了汗。我虽然见过胆大的,却没见过如此胆大的。 八十年代初期的农村,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依然比较匮乏,见面互相问候从来只有一句话:吃了么?可见人们对于吃是多么关注。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年少时为了吃,几乎都干过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就是像我这样的胆小之人,也曾经偷过生产队的西红柿和黄瓜。究其原因,就是口袋里没有钱,看见好吃的东西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虽然这样获取并不光彩,但我一直认为这类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是人对于食物的一种本能欲望,只与贫穷有关,而与所谓道德品质没有多少联系。不管怎样,像文德山那样明目张胆地偷西瓜,确实让我吃惊。我不得不佩服他非凡的胆量。 在乡办陶瓷厂学习了三个月,我们便回到了村办陶瓷厂。那是一排高大而宽敞的车间,房前堆着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周围没有院墙。在这里,我们开始兴致勃勃地施展在乡办陶瓷厂学到的工艺技术,制作出了一批又一批半成品,称为“坯胎”,经过炉窑烧制后,就变成了一些洁白、光滑、细腻的瓷器。我只知道它们将来会安装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面,具体怎么使用却不清楚。多年后我进了城,住进了楼房,才明白那些东西的用途。那些稀奇古怪瓷器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一片空地上,吸引了很多村民前来参观,目光中充满惊奇,让我们这些制作者心里充满了骄傲、自豪。 那是一段轻松而愉快的时光。文德山家里有一台录音机,上班前和下班后,只要一有空闲,我就会去他家里听歌。那时候的农村家庭还没有电视机,有录音机的人家也很少。年轻人喜欢听歌曲,录音机就成了一种时尚的东西。记得我们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甜蜜,柔美,细腻,从小听惯了豪迈雄壮的革命歌曲,忽然之间听到那种既欢快又伤感的声音,心灵很受震撼,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美好的世界里,我们总是边听边跟着哼唱,如醉如痴。 有一天晚饭后,我又去文德山家里听歌曲,他却约我一起去找厂长的儿子玩。厂长的儿子和我们年龄相仿,不久前也去了陶瓷厂上班。我虽然恋恋不舍邓丽君的声音,却还是跟着他去了。来到厂长家里,厂长告诉我们,他儿子出去玩了。我希望快点离开,回去继续听歌。厂长很热情地说坐坐吧,文德山就坐下了,我也只好坐下。厂长问文德山多大了,他说十九,又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七,厂长点点头,若有所思。又说了一会儿话,当然主要是文德山和厂长在说,你一言,他一语。厂长一本正经的样子,文德山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惦记着邓丽君的歌曲,几乎一句话没说。从厂长家里出来那一刻,我隐隐觉得文德山似乎是专门来拜访厂长的。 为了提高我们的陶瓷制作工艺,每隔一段时间,厂长就会带领着我们去博山的几个大型国营陶瓷厂参观学习。如果时间充裕,厂长还会带领我们去附近的大街逛一逛。一群很少外出的农村青年来到一个繁华而陌生的地方,看着什么都新鲜,一开始还都跟在厂长后面走,走着走着,便只顾东张西望,拉开了距离,三三两两,四分五裂。我发现不管走到哪里,文德山总是陪伴在厂长左右,有说有笑的。 春节期间,陶瓷厂的一群同事在厂长带领下开始轮流请客,今晚在这家,明晚在那家,天天喝酒。我只是觉得一群人凑在一起很热闹,每次都兴致勃勃参与。文德山在酒场上总是很活跃,笑语郎朗,说一些厂长喜欢听的话。有一次,酒酣耳热之际,酒桌上本家一位大哥悄悄叮嘱我要多向文德山学习,学习他如何与领导相处。 春节过后,文德山被派往北京一个国营陶瓷厂学习一种新产品的工艺技术。外出学习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我既羡慕又嫉妒。北京在千里之外,需要乘坐火车,在那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北京,更没有乘坐过火车。想当初,我和文德山一同在乡办瓷厂学习,总是结伴而行,这次去北京学习,却有他没我,心里总感觉有些不平衡,同时也品尝到了一种被冷落的滋味。但是,再想想来到陶瓷厂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文德山做事总是比我周到,也更受厂长的赏识,如果在我俩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人去北京,肯定是非他莫属。 一个月后,文德山从北京回来了,穿着从北京买的时髦衣服,说话带着几分北京腔,此时我的心情已经平复,笑着称他是“北京人”。 不久,文德山当了车间主任,整天忙忙碌碌,不得空闲。 在我的印象中,村办陶瓷厂的工作环境一直比较宽松,我经常利用空闲时间拿着一个借来的的渔网去村边的小河里捕鱼,虽然收获甚微,却乐在其中。然而,一年之后那个秋天的上午,一切都戛然而止,一向自信的厂长神情沮丧地向我们宣布:村办陶瓷厂倒闭了,大家都回家吧。现在想来,一九八二年前后,我们那个乡里很多村子都建起了陶瓷厂,这些村办陶瓷厂无论是技术还是设备都比较落后,惨淡经营一段时间之后,大部分厂子都不得不停产了。记得我一个人默默离开陶瓷厂,走在村外的那条砂土路上,秋风吹过,树叶飘零,身上有几分凉意,心中有几分失落,开始感受到人生的一些不确定性。 村办陶瓷厂后来转产经营其他项目。听说厂长看重文德山是个人才,专门去了文德山家里,邀请他回厂继续工作,而文德山却不想跟着厂长继续干下去,坚决推辞了。那时候,国家开始鼓励个人经商、办厂,村里的大喇叭经常宣传一些万元户的事迹,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闲在家里的文德山有时会去找我聊天,抓耳挠腮,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怎么才能挣到钱。 次年,文德山终于找到了一个挣钱的行业,制作陶瓷壁画。文德山在学生时代就喜欢绘画,经常练习画一些竹兰梅菊,贴在房间的墙壁上供人观赏。文德山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把在陶瓷厂学到的工艺技术与绘画技能结合在一起,一下子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那时候,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建造“迎宾墙”,“迎宾墙”上流行贴陶瓷壁画。文德山在朋友的帮助下,建造起了一个很小的窑炉,开始生产壁画。最初他一个人干,随着规模的扩大,他又找了几个工人干。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妻子白云在村委会工作,当时家庭电话还没有普及,白云经常用村委会那部电话到处联系壁画销路,对文德山的事业帮助很大。 我参加工作之后,有时会在回家的路上会碰上文德山,总是热情地互相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我骑自行车的时候,他已经骑上了摩托车;我骑摩托车的时候,他已经开上了私家车;我开上私家车时,已经见不到他了。总之,我与文德山之间似乎总是保持的一种距离,就像当年的春季长跑越野赛,他总是越跑越快,遥遥领先,直到不见人影。虽然见不到他,从别人嘴里我也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听说他原来建造的那个小小的窑炉经过数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一个拥有近百名工人的企业,专门生产壁画,一年盈利上千万;听说有技术的工人都喜欢在他的企业里工作,因为别的一些企业经常拖欠工人工资,而他从来都是按时发放;听说他早就不在村里居住,在城里买了豪宅,每天开着豪车上下班;听说他的企业名称叫“云山陶瓷壁画有限公司”,是从他和妻子的名字里各取了一个字结合而成的;听说他如今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和人大代表,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美满幸福;也听说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英俊潇洒的时髦青年形象了,头顶变秃了,肚子变大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我与文德山好像有几十年没有见面了,有时候会想起他,想起年轻时候在村办陶瓷厂那段轻松而快乐的日子。 回忆总是最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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