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故乡掌心里的事物 |
正文 | 炊烟 苍瘪的双手,打开一扇黄昏的柴扉,袅娜成山寨上空一柱耀目的图腾。 一群黑鸟,沿着梯田铺成的山路,于天黑之前抵达炊烟下的暖巢。雀跃。 炊烟袅袅拔节的姿势,母亲心坎上柔柔的痛楚。铁锅,张开黑糊糊的大嘴,质问—— 是白生生的米饭?还是石磨碾碎的苞谷颗粒?背篓里的青菜萝卜,还是楼梁上浓烟熏黑的腊肉? 今夜,一柱炊烟之上,乡情瘦成游子心底一片浓郁的眷恋。炊烟摇曳着身影,于岁月皱巴巴的额前烟消云散。而山里人眼巴巴地为下一柱炊烟深思熟虑。 一双双青筋暴突的手。 一块块太阳榨干血液的脊背。 一张张渴望屋顶竖起图腾的颜容。 憨厚。朴实。虔诚。 站在梯田的背上犁翻新泥而找寻;站在山地的胸膛举锄掘地而找寻。寻找一柱用汗水凝固而拔节的信仰。 一根疼痛的神经! 沿着稻香如浪的山路,回家。 一缕缕炊烟闪电般亮在回家的路上。 苞谷 一场雨,溶解农人赤膊落在地上的汗水。山背上黑色的伤疤由此焕发一种绿茵茵的思想。 于是,苞谷棒子于人们日渐苍瘪的双手中吐露一叶农历,一如村姑凸起的胸脯日渐丰满。 随便一片山地,拉扯着山里人劳碌的双手,晃动豹子一样吮吸血汗的太阳,挤瘪妇女硬鼓鼓的奶子。铁骨铮铮地长大。葱茏。饱满。 一块块。一片片。 长成山里人心绪抵达岁月深处的血脉。 玉米,如此高贵典雅的称呼。可否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名字?玉米,这名字对于我而言,似曾相识,但听起来格外别扭。假如提及苞谷这个乳名,熟悉得一如故乡山前每天光着脚板爬坡的太阳。 秋的黄昏,像一位刚刚分娩的母亲,疲惫而宁静。鸟儿忙着收拾田野。 一趟趟。一背背。 苞谷,以回家探亲的名义回到山寨。 檐梁上泛起金灿灿的笑靥,是你醒着的梦呓吗? 日子,从来都让山里人自己学会负责摆渡贫穷。为此,我们膜拜你的程度不会亚于忠实村头的寨神林。 有人对于你的了解,充其量知道五禽六畜的精华饲料是你的化身。而我们对你的了解远远不止这些,我们明白—— 青黄不接的日子,没有你的陪伴会遭遇忍饥挨饿。 乌鸦 黄昏或是清晨,不详的预言穿越谁的思想?于村边稍许佝偻的竹枝上,恐慌悱恻地播诵。 “哇啊……哇啊……” 寨老抓住一根敏感的神经,愤怒而诉! 乌鸦嘴,又在嚼舌乱叫,寨人又要遭殃了! 不知什么时候,你与族人预感死神莅临山寨的情节联系在一起。 兴许是误解,还是心有灵犀? 我的诗歌用心收留那些沙哑而干净的呐喊,就如收留山寨某些纯粹的疼痛。疼痛当然不仅仅源于怜悯那群石头一样淳朴的乡亲,过着饥不裹食的日子,也包括对你匪夷所思的猜凝。乌鸦。 黑色,象征死亡。 这历来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说服众人的依据。而你一身黑色的羽毛,倒像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那群来自天堂的黑鸟,涉河而去,飞越农事中的相关节气。 “哇啊”的一声,剔去一切杂质的歌唱,便剪破了整个冬天。 乌鸦走了,像很多离开村庄的打工者一样。飞到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为了一张肚皮。 留下村边那些孤苦伶仃的枝头。 留下那群把生死交给土地的耕者。 只是有人哪怕出于恶意,也会偶尔深情地怀想你。乌鸦。 ——你这张乌鸦嘴啊! 老牛 沉默是金。 尽管牧童把一腔腔爽朗的童谣洒满山梁。草地上,低头拾嚼苍老的阳光。 春,拉扯着躬耕的风啸,掠过依山而跋的梯田。 足迹乃至身影和农夫一道,民歌般布满每一丘梯田。掩埋农家一如牛角皱巴巴的日子。有时,你很想很想放平辛劳一生的躯体,躺在稻草上酣睡,而田里的农活总让你做恶梦。不为别的,只为入冬后的那一垛垛稻草。 傍晚,谁的心事?囚禁在牛棚里反序咀嚼一生负载的往事。 许多年了,农夫额前如浪起伏的皱纹,早已犁过了老牛的年纪。 老牛。农夫。 一对像模像样的孪生兄弟,闷头闷脑地来回于这片土地之上。太阳烤硬的脊背,驮着热气腾腾的梯田。 老牛老了。 没有人愿意赤地千里、饥不裹食的年成,为了曾经付出的苦劳而奉养一头食而不能再劳的老牛。除了祭宰,其余的找不到任何理由。 远离泥土。 远离犁架。 远离农夫的视线。 老牛站在山梁上望着撂荒的农田垂泪。 祭寨神的日子,就是老牛献身于一个民族摆脱苦难而英勇就义的时候。 一头牛。一个民族。 在寨老忧伤的祭词中,用一把烁动着寒光的长刀,割断曾经相互依靠的情茬。 老牛死而无憾,尽管死后没有坟墓。 祭场上留下的最后一声长哞,唤醒牛棚里牛犊振山的嚎叫。 稻笛 八月,横秋出世,与我漂泊异乡的诗歌相依为命。 城市之外的村庄,我遥远的故乡,正值秋收农忙的季节。 稻笛,与稻谷沾亲带戚的美丽借口,腼腆地躲在村姑的腰间,回家。 这是思春的颜色啊!浓墨重彩地涂描唇沿亲吻稻笛的村姑。 秋收后的田野,到处洋溢着爱情冲天竖笛而歌的景象。鸟儿忙碌着在农人的身后收拾田野。 一根稻笛;一个村姑。 身披月光依树而歌—— “呜……巴……啊……” 诠释一如山路弯弯扭扭的心曲。 今夜,三弦失眠;月亮失眠;星星失眠;门前的猎狗也跟着失眠…… 一袭土布青衣的游子,于夜凸起的胸膛之上,触摸稻笛忧悒的音符。眸子噙住一颗浑浊的泪滴。 “呜……巴……啊……” 那哀婉的韵律,是汉子累脱了腰杆柔柔的痛?还是村姑用脊背驮回舒展眉宇盈盈的笑? 秋去春来,从唇边取下稻笛,村姑成了不到二十岁的母亲。 稻笛失去了音符,无言地一夜便老去。 山路 谁的动脉?弯弯扭扭地丢在大山的背上。 蜿蜒。崎岖。暴突。 于梯田通往村庄。 于山地通往村庄。 于密林通往村庄。 于历史通往村庄。 源于任何一股神经的触痛,都回归半山腰上的心脏——我们居住的村庄。 一辈辈。一趟趟。一条条。 沾着青草味的清香,簇拥熟稔的乡情,从来未曾发生过阻塞。五谷和秋果欢畅地跟随季节流淌回茅草遮顶的村庄,喂养族人的梦想。 从一个村庄,感知乡情的浓度。 从一条山路,感知大山的深度。 本无路的路,在乡亲们光着脚板来回于岁月枝头的过程中突地而起。 猎枪一生离不开的山路。 背篓一生离不开的山路。 童谣一生离不开的山路。 历史深处,马蹄掂量山路的份量。 一趟趟。一帮帮。 让黄金、食盐和茶叶的味道远跋四方。绿阴蔽日,青苔葱茏,烁动着渗透密林点滴落在青石板上蹄印斑驳的阳光。美其名曰:茶马古道! 谁的身体?没有带走灵魂而沿着山路渐行渐远。 起点是母亲那声永恒的乳名,终点是没有尽头漂泊浪荡的尘途。深夜,浓浓的乡情缠绕着游子的心绪,耳边隐约传来母亲的喟叹——山路怎么丢失了肩扛猎枪的孩子! 感谢山路,艰难地把梦和希望延伸到都市的檐下,让我试图触摸另一片梦想。 而山路,是我一生难以割舍的脐带。 月亮 都市的月下,灯火阑珊,仿佛月光对于这里的人们可有可无。 月亮孤独地在夜空行走,只有星星或远或近地为你送行。我不知道,偌大的一个城市会有几个人能够深情地看上一眼。 大地一片死寂,活着的人们被梦拖走。月亮无言地约隐进远山的腹地,那是故乡翘首期盼儿归的方向啊! 抱紧一缕月光,我死去的心总是在夜深人静的午夜复活。思绪枕着一缕缕乡情莫名地失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醒着的耳朵,聆听,月下的一切…… 月光。密林。村庄。 是月亮拉扯村姑舌尖的音符吗?要不,村姑的心事为什么披着月光独自低吟,于村边的大青树下筑巢。取暖。 是多情的月光指使汉子的三弦必须出巡吗?要不,腰身躲过猎狗的犬吠,烁动麂子一样慌乱的心绪。 爱情,拾起满地的月光。 星星作证,月亮为媒,山里人裸足踩碎脚下的日子。 鸟鸣虫吟,只为月亮回到山寨上空的家。 柴门掩映,只为掩饰母亲眼角里的泪滴。 世界的外面,是月下思夜爱情拔节的姿势;世界的里面,是母亲期盼月圆儿归的心事。 月,抽身隐退,但没有离开,一生都这么执着。 老去的母亲不知道,窗外的明月,便是每月回家探亲的孩子…… 狗闹花 素衣女子,迈进春的入口,轻柔地道出远山近岭一份淡淡的香。 冰凉的诗歌,伸过十几年前的记忆。触摸狗闹花为一段苦恋怒放的花期,以及那片痛彻心扉的暗伤…… ——因为我的村庄里不止一次地有人吞下狗闹花殉情。 狗闹花啊!爱与恨顶峰造极的誓词。 娇小。凄美。真爱。 尽管你燃放得如此妩媚;尽管你无须承担悲剧发生后的任何责任,但我还是无法把你的存在与残酷、无情之类的词汇割开,并美缀一些关于花朵的赞礼。我做不到。 ——因为我的诗歌里,开得再美,你也无法安抚我内心的伤痛。狗闹花。 夜正浓,我的思想于传言拉扯着现实的疼痛中忧郁,淹过曾经为爱伤痛甚至付出生命的男人和女人。孩提时,手棒着狗闹花四处撒野,花朵插满女孩子的发辫,说谁是谁的婆娘汉子,大人们的训诉总让我们不可理喻――找死! 其实,有些隐形的恐惧正如他们所说,源于父辈包办婚姻的压迫。但处于某种特定的生存环境中追求真爱,付出是绝对的。当然,也包括生命——那是真爱。 站在风里,花香消瘦。一股寒流直袭世间的红尘,红颜易逝,由此延伸的现实,蜕变。村姑,轻启红唇咀嚼狗闹花。让诗人瘦瘦的十指衔起一枚悲剧,涂描春天最残酷的原色。 谁的思想?轻信谣言,说一朵花的美丽在于绽放的瞬间,难道无人解密,对于一朵花而言,绽放才是花蕊最大的破碎啊! 为真爱抗争的旗帜,漫山遍野。这并非你的错――狗闹花。眸子里流动浅浅的笑靥不必内疚,说出你内心深处的热爱,才是你最真的求索。 狗闹花啊!狗闹花。 花则一种,美与丑的更替。 意则两种,爱与恨的抗争。 狗闹花,于岁月的正面背过身。 红尘,在生命之外。 田棚 阳光。梯田。鸭群。田棚。 一则童话的发源地。 一页薄薄的诗歌,田棚是檐下的主人。 溪水低吟于脚下;麻雀嬉戏于屋顶;一支咳嗽的烟筒,吞云吐雾。脚杆上的烂泥尚未清洗,看来,小憩过后还要劳作。我和我的鸭群在你的檐下打瞌睡。梦醒着,借来一束阳光亲吻我们的影子。晌午,有芭蕉叶打开我们的粮食。农夫吮吸着那两口辣心辣肺的苞谷酒,喟叹我们的世界为什么小如田棚? 一堆火塘。一截烟筒。一张木床。 构筑成老者退役后的精神家园,守护着一份沉甸甸的憧憬。 田棚啊!大山皱纹里依山畔水的守望者,那一片片梯田是你一生放牧的信仰吗? 有人在你的檐下睡醒童年。 有人在你的怀抱捂热春梦。 有人在你的手心度过晚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代代,一辈辈。 黄昏,那一缕燃烧如血的夕阳,抬不住瞌睡的眼皮。鸭群跟着落山的太阳回家;农人跟着悠然的老牛回家。暮鸟归息的瘦影于你的屋顶掠过;憨睡了一天的老鼠于田埂的墙洞探头窥视四野。只有你——田棚,安份地守候夜的亲临。 夜,捂热田棚的心事。 火塘明燃,火光透出田棚,仿佛夜的眼睛,远眺山寨关于男人和女人燥恸的心绪。三弦欢快的音符,沿着火塘的视线出发,像一只只猎狗咬着姑娘的心。而只有田棚里的那支咳嗽的烟筒明白三弦的心曲。 夜,越陷越深。田棚里喧哗得一如鸭群在水田里追逐着找螺蛳,雀跃的言词纯粹让你为之动容…… ——嘛乱整!天亮了路上碰着脸往哪里搁。 ——我的手还在弹三弦呢,那个忙得去摸你的窝窝头,格是老实呢舒服? 曾几何时,田棚,一支绽放在山里人心坎上的奇葩。失眠的夜歌、村姑爽朗的笑声和汉子粗鲁的春梦,都在你的怀抱里撒娇。 岁月远逝,夜歌渐行渐远,三弦也成了哑巴。一辈辈的守田人都在你的视野涉河而去,变成了娃娃的父亲和母亲。不变的是你依旧守护着那一片片梯田,守护着一个梦。 推开一扇记忆的门扉,我的诗歌被一个执着地守望梯田的名词哽住了发音部位:田棚。 磨秋 寨神林里,威严耸立的不是一截陈年的腐木,是神灵的座骑啊! 一座图腾,凸地而起。 历经天荒地老的年轮,保持冷静而执着的姿势,涉河而来…… 源头遥不可及,相传竖立于水草丰美、人杰地灵的诺玛阿美大地。从此,没有停止过寻梦跋涉的脚步,直抵一座山的脊梁——哀牢山。 磨秋,与一个黑色的南迁民族有关;与农耕和祭祀有关;与乞求五谷丰登、人畜平安的愿望有关。 金秋时节,有壮牛在祭场上轰然倒地,留下一声长哞为五谷秋果叫魂;为人畜叫魂;为整个山寨叫魂。磨秋之上,阿培威嘴(哈尼族祭坛上专管庄稼收成的神灵)乘秋而归。寨人一生的愿望虔诚地簇拥于磨秋的周围,神秘地祭起。 磨秋。祭词。牛骨火把。 长成深秋最具经典的图腾。 照亮阿培威嘴回家的路。 照亮山寨五谷丰登的路。 照亮寨人惊慌失措的心。 今天,是哈尼的苦扎扎节。我们请回挖梯田的祖宗,喊拢使大力的耕牛和从天上偷回稻种的猎狗,举寨设宴。磨秋,用心接受前来膜拜的心地。 祭词于青烟缭绕的磨秋周身升腾,所有的愿望匍匐于磨秋的足下。远离苦难,太阳烤硬的脊梁,扛起一片天地。 磨秋,旋动天地而歌。 对天地宣言:我的孩子不再受苦! 木碓 六月,霭雾笼罩着整个山寨,笼罩着石头和我们的脸。以至于我们最初的笑容显得十分生硬。 相信你不会忘记。木碓。 我们于这个六月向你妥协,粮仓早已一贫如洗,没有谷粒再让你咀嚼。于是,你成了被粮食冷漠的老者;我们成了被季节俘虏的孩子。 谁的面孔?来自旧石器时代,隐居于我们并不富足的村庄直到二十一世纪。历史沧桑,剥浊不了你执着喂养一群山民和亲吻谷物的信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于溪流欢快的激情中,释放头破血流或是粉身碎骨的壮志。 “咚……咚……咚……” 一道源于千年前的号角,醒于历史的腹部,疼痛而歌。 木碓。稻谷。母亲。 组合成一叶日子的模样。 一条溪流是木碓永远的动脉。 一座木碓是稻谷最终的归宿。 一粒稻谷是母亲一生的信仰。 “咚……咚……咚……” 麻雀和老鼠收拾好田野,亲临你的寒舍。告诉你:冬已将至,抢劫一粒碎粮也是迫不得已。只有你明白,木碓,还有一群孩子的心里惦记着昨夜那场梦里零星的碎米。 时光荏苒,你呐喊了千年的声音,唤醒如梦的现实。 是拾碎米的孩子带走了你的影子吗?还是弓腰驼背的母亲遗忘了你的叮咛?我的诗歌背上溪水依旧潺流如初。那间碓房尽管老态龙钟,但还不至于让你悄无声息地离去啊!为什么——你与生俱来的壮志又一次约隐进父亲枯草一样疯长的胡子里。木碓。 如今的山寨,青黄不接早已不复存在,也少了一则则关于谁家的小猪,偷窃碓房里的粮食而被木碓舂死在碓坑里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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