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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最后的留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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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留守者

笔耕潇湘

一、沉默的羔羊

从泉陵市南行三十公里,就是风光迤俪的阳明山。长征的时候,湘江之役打散的一支红军余部曾经来到这里,依托高山密林和土著百姓的支持开展过长期的游击斗争。现在,红军草鞋踩出的足迹早已被岁月的风雨湮没,茫茫林海也掩盖了许多传奇的故事,一些故事偶尔会以零星碎片的形式从樟树坪一带古稀老人的记忆里泄漏出来。自那多事之秋以来,将近一个世纪,山民依然重复着单调寂寞的日子。田坝里的溪水按着时令涨落有致,曾经种植水稻的梯田现在依然像怪兽的鳞甲重重叠叠披挂在山腰上。每年的春季,农民赶着牯牛套上犁铧翻耕过冬的水田,然后插上片片新绿;满坡的杜鹃花也赶趟儿似的尽情怒放;还有那布谷鸟催命似的叫唤,把偏僻的山乡啼号得更加寂寥。

这样僻静的地方平常难得见到一个陌生人,直到有一天,革命老区加杜鹃花海的招牌,吸引了有眼光的开发商,一条旅游公路从泉陵城区直通阳明山,才吵醒了沉睡在山沟里的古老乡村。山里人与世隔绝的生活一下子暴露在现代文明的聚焦镜下,就像一个穿着寒酸的人被拉扯到阔人的宴席上,显得很不自在。一阵尴尬之后,村民从城里人优雅的姿态中感性地认识到,原来种田是最划不来的行当。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对于樟树坪一带以水稻耕作为主的乡村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一次历史性的变迁,一种普遍的农民对土地由珍惜到轻视的态度转变,就连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也要感到吃惊。搞责任制的时候,村民还在为分田到户欣喜若狂,然而短短十年功夫,伴随着终于吃饱饭了的兴奋渐渐平静,青壮年农民纷纷抛弃田地,到城里经商打工去了,只留下老弱病残与牛羊炊烟为伴。昔日牧歌悠扬的山村一下子冷清下来,显出一种颓败凋零的气息,只有那棵古老的樟树依然默默地蹲立村头,固守着将要翻页的历史。

经常跑泉陵至阳明山旅游线路的人经过樟树坪的时候,如果稍微用心的话,就会留意到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在田野劳作的身影。因为散布田间干活的大都是老人和妇女,因而这个年轻人显得十分打眼。

小伙子名叫梁晓,初中毕业后没有像村里其它的姑娘小伙们一样往城里走,而是选择留在家里帮父母种地。梁晓本份的性行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显得特立独行,他自称不赶时髦,在别人看来却和他的性格内向、缺少见识有关。不过,自从梁家添了一个虎虎生风的新劳力,责任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了,而人家地里的禾苗因为劳动力的流失一年不如一年,到后来有的干脆抛荒了。秋收的时候,望着堆成小山的黄灿灿的稻谷,梁晓沉醉在自家丰收的喜悦里,而完全忽略了粮价上涨的速度远远低于通货膨胀的速度。尽管沉旬旬的丰收换回的票子显得非常单薄,但每年除了吃喝还能余下三五千块钱,这依然让梁家老少感到莫大的欣慰。

经过几年省吃俭用的积累,梁家在村头那棵老樟树的旁边修建了一座一堂挑两厢的红砖平房。新房的外墙贴上洁白的瓷砖,显出现代建筑明丽的色泽,但内里的装饰既简陋又土气。古旧的老柜子被主人当作重要家具从土坯屋搬进了新房;睡过五代人的老床架依然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也许还要孕育两代人。房屋的前庭用竹篱围出一个院子,院子的一角辟出一块菜畦,四季种着碧绿的小菜;房前屋后,散养的鸡鸭像绅士一样走着方步,从容不迫地到处觅食。这种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日子多了几分自在,就像穿着棉袄的老人冬天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打盹一般安祥。习惯于勾心斗角的城里人看到这种景象,心里羡慕不已,就是坐宝马车的也不免从车窗探出头来欣赏一番,以为那就是书上描写的世外桃源,而完全忽略了表象后面掩蔽的艰辛。

梁晓尊循祖训的举动充实了街上人眼里的风光,却暗暗遭到村里人的鄙视。那些立足街市当上大小老板的村邻都有些看不起他,偶尔遇上他,常常直呼他的乳名“小狗”,而这些势利商人平常是最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时代变了,一个只会做农活的小伙子在村子里是很没面子的。这年月,不管你长得如花似玉貌比潘安,还是斜肩弓背塌鼻龅牙,能捞钱才算英雄,偷鸡摸狗不算丢人,好料子穿起来照样像老板,小汽车跑起来一样很气派。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又一年,梁晓在村里默默耕耘,泥里水里的辛苦,面孔晒得黝黑,始终没有赚到大钱,抛头露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人们几乎将他淡忘了。

梁晓表面上寡言少语,其实内心非常敏感,很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经过几年的辛苦劳动,依然两手空空,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人生价值的失落。这种迟到的反省促使他决定出去撞撞运气。当冬日来临的时候,粮食入仓干草上垛,家里没有什么农活了,梁晓辞别父母,跟一个乡邻去泉陵城做小买卖去了。

梁晓乘坐的汽车转过最后一道山梁,就要下坡的时候,山下展现出一片广阔的原野。烟霭迷蒙的天幕下,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在一马平川的尽头白亮亮地呈现出来,使得梁晓莫名地一阵亢奋,在想像里把自己未来的命运和现代化的都市紧密地锲合起来,并涂上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泉陵,我来啦!”诗人常用的惊叹语这时也在梁晓的心坎上蹦跳着。

相传远古的时候,泉陵城是一个候国的国都。国王的名字早已沉埋在历史的尘埃中,工匠的智慧却得到了后人的钦佩。当初选址的智者就是看好阳明山这条脉势,才建议国王定都于此。从那以后,这块蒿草漫延的荒地变成了人烟稠密的街衢,从古老的岁月一路走来,传承着方言俚语的南蛮文化。近二十年,泉陵城发展得很快,破旧的城廓大兴土木,面团发酵似的腾腾膨胀起来。从阳明山上望去,白日楼影憧憧,到了晚上,无数的电灯汇成一团红光直冲霄汉,把周围稀疏的村落映衬得更加黯淡。

梁晓在偏街陋巷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跟乡邻推个板车开始贩卖水果。然而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梁晓在农村里呆得太久,一身土气无法适应商场尔虞我诈的氛围,不但没赚到钱,还受了一些惊吓。在他看来,街上的城管比警察还要凶;流氓地痞好像也特爱欺负像他这样老实的人。出门在外,有许多事情让他感到力不从心,根本无法应对。梁晓在城里谋生的本领有限,但他庄稼活的手艺仍然是顶呱呱的,挨近过年的时候,父亲梁振华一个电话把他召回了老家。

梁晓回到樟树坪,才感到村子里安静得可怕。村里少了孩子的嬉戏,少了年轻人的活力,上百户的村庄,只有三十来户有人在家。那些没人居住的农舍静默地肃立着,交替接受阳光和风雨的探访,有的已经开始腐朽了;杂草灌木的枝叶适时地从院坪和墙根下钻出来,毫不客气地占领房主腾出的空间。这种经历兵燹似的荒凉景象表明这里没有跟上时代进步的节拍,反而在历史的坐标上倒退了一大截。走不出乡村的梁晓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将要在寂寞中熬过艰辛的岁月。

不过,如果你因此对梁晓产生恻隐之心,那么你肯定搞错了,至少部分地属于判断失误。梁晓这次回乡,除了现实的无奈,还有一个原因同时也算得上天大的喜讯——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回来就是要和那个银盘大脸的姑娘结婚的。

姑娘叫罗海苹,比梁晓小两岁,是更偏远的天地坪罗二姨家的侄女儿。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地坪的女人能嫁到樟树坪就觉得很幸福了,就像樟树坪的女孩子嫁到了泉陵城郊一样。因此,那里好像是专门为樟树坪这样条件中等的村庄出产老婆的地方。罗海苹从小没了娘爷,跟着罗二姨长大,她只读了一个小学,身子骨结实,干活是把好手,正好适合梁晓这样下苦力的人家。她生性腼腆,凡事依罗二姨的主张,嫁给梁晓她心里十分满意。在她看来,一个老实本份的男人比一个大把大把地数钞票的男人容易驾驭得多,因为她从来没有渴望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只要做她丈夫的那个男人对她好,能给她安宁平静的生活,她就很满足了。梁晓二十五岁了,在乡下已经算大龄青年,家里没有什么钱,自己也缺乏足够的本事,能有这样一个姑娘悦意嫁给他,令他感到十分欣慰。她的面容虽然谈不上漂亮,但至少能从平庸中找出几丝醉人的温柔。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赶在过年前简单地摆了两桌酒席,一对卑微的新人就住在了一起。

在毫无拘束的时候没有跳出一点明堂来,现在有个女人缠着,就像一根绳子系在腰肢上,梁晓看来注定要在农村里和泥土打一辈子交道,默默无闻,直到老死。然而这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许多一文不名的小子几乎一夜间暴富成名,这种事情经常在报纸和网络上出现,国人的心理也早已适应了这种变化,因而对许多匪夷所思的事物并不感到特别惊奇。让人惊诧的是梁晓这样一个沉默有如大地的农村小伙突然间也爆出惊人之举,成了泉陵城乡名躁一时的风云人物。

二、死亡线上的较量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好天气,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大地生机勃勃,到处是温润得令人感动的绿色。田野里,梁晓赤膊着上身正在卖力地挖土。随着他结实的臂膀稔熟地挥动,身前的土块像听话的小矮人一个个翻过身来。切断的毛细管因为水汽的流动发出细微的咝咝声;捣毁巢穴的蚯蚓慌不择路地在土里乱钻;青草的汁液和着泥土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闻起来非常舒服,就像他心里咀嚼的幸福。整个上午,单调的劳动没有让梁晓感到枯燥,他心里一直在回味着昨晚和新婚妻子造爱的细节。想到动情处,嘴角一扯,独自露出惬意的微笑。因为内心隐秘的甜蜜,繁重的体力活也不像昔日那般累人,一个上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看看日当正午,梁晓决定休工。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罗海苹叫他回家去吃饭。他穿上汗湿的衫子,把锄头捆扎在摩托的后架上——这辆摩托车是梁晓想念多日,结婚时才买的唯一一件奢侈品——开始驾车回家。在另一块地里劳作的爸妈应该也休工回家了。他知道这时妻子已经把饭菜摆在桌子上等他,他似乎看到了善解人意的妻子温柔的微笑,闻到了妻子烙出的面馍焦黄的浓香。走完两百米机耕道,拐上县际公路,梁晓加快了速度。迎面而来的凉风嚯嚯地吹拂着脸宠,让人倍感舒适,梁晓微微加扭油门,摩托车风驰电挚般飞奔起来。

马路两旁的树木哨兵似的整齐地往后退去,前方的道路像削尖的木契指向远方。契形路面的顶端冒出一个小白点,小白点由小变大,很快地拢来,扩展成一辆快速前进的大客车。梁晓微微向右一拐,准备靠边会车。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辆农用车从灌木遮挡的小路上斜冲出来,梁晓卒不及防,与农用车轰然相撞,人车飞出老远,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倒在马路上。那一瞬间,仿佛天使的召唤,梁晓张开双臂腾空而起,然而,天使轻薄的翅膀哪堪他的重负?事故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痛苦,也没有惊骇,梁晓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觉眼前金星四迸,那种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在满世界的金星中晃晃悠悠地逸散,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横撂在马路上的摩托车破损得厉害,前轮犹自骨碌碌地运转着。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全身缠满了绷带,一点也不能动弹,生命一度垂危,唯有脑子里游丝一般的气息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当然,这也是二十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昏迷不醒;之后不久,他又昏迷过去。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看来他生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听说梁晓出事了,梁家小院失去了惯有的平静。父亲梁振华立刻陷入恐慌之中;新婚的妻子罗海苹“哇”的一声哭唤起来,慌乱得失去了主张;噩耗像一只巨大的巴掌同时把五十二岁的母亲周玉芳也击倒了。她舀一瓢谷子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村邻的报信,张嘴“噢——”了一声就晕了过去。她突然倒在地上,吓得啄食的鸡崽嘎嘎乱飞。老伴梁振华从屋里奔出来,手忙脚乱地把她抱回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放乌血,总算把她弄醒了。周玉芳睁开眼睛,大声地说:“快,找钱!”说着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家三口翻箱倒柜,搜集家里仅有的六百块钱,慌慌张张地直奔医院。

梁晓在泉陵市第三人民医院急救室里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梁家三口一直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急救室的房门终于打开了,大夫走了出来,焦躁等待的梁家人同时围上去探听诊治的结果。

大夫取下口罩,很干脆地说:“你们回家准备后事吧,这孩子危险了,别救了,给你救活了也是一个植物人,还是缺胳膊少腿的残废。”

梁振华愁苦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忐忑的罗海苹再次悲恸起来,不幸的消息击碎了她心中仅存的梦想,放开的嗓子就像水坝吊起了匝门。周玉芳“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大夫,你只管救吧,哪怕没有手脚,剩下光溜溜的一砣肉,只要有个脑袋,有个身子,我都要!我伺候他!”

医生被周玉芳强烈的母爱所感动,打量着这三个陷入不幸境地的苦命人,一声不吭,再次走进了手术室。在大夫的努力下,整整一夜,抢救,手术,再抢救,再手术,梁晓的生命体征渐趋平稳,但依然昏迷不醒。梁振华夫妇俩没日没夜地轮流守候在儿子的身边,体力的透支和精力的消耗已经算不上什么,还有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医院早已通知了他们,手术的费用已经欠帐,他们带来的六百块钱连检查费用都不够,得尽快打三万块钱到帐户上去,否则医院就会停药。那样,以前的抢救就算白费了,梁晓的生命依然不保。这时候,周玉芳想到了“新农合”的好处,这种每人每年交二十元的合作医疗在生大病的时候多少有点用处。周玉芳找到医生打听报销的事,医生说:“能报销啊,大概能报百分之三十左右,不过,你这是意外伤害,不能直接报帐,你得先垫付,出院后再申请报销。”

医生的前半句话让周玉芳心中一暖,紧接着心里又嗖嗖地凉了。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让她从哪里拿出这么多的钱来呢?梁家是普通的农户,在土地上耕作的收获十分有限,因为没有人在外面打工,也没有劳务的收入,家里修房不久,多年的积蓄基本花光,年前娶媳妇又花了一笔,家里已经开始举债了。原打算这年秋天打了粮食卖钱还债,没想到这时撞上这样意外的事故。“燕山雪花大如席”,初夏的季节,愁绪像鹅毛大雪在周玉芳的世界里簌簌而下,浸入心扉的愁苦使她的面孔显出无限的悲凉。

“这还是刚刚开始,你就这样难了。要进一步治好,远远不止这个数。”医生看到患者家属难过的表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他该说的话,“你赶紧想办法吧,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周玉芳看着医生的背影在过道里走远,好像一个希望也随之而去了。对,那就是儿子的命,正渺渺茫茫地离她而去!还有什么比儿子的性命更重要呢?如果儿子没有了,钱就像草纸一样毫无价值。那一刻,一阵强烈的母爱翻江倒海般在周玉芳的胸中翻腾起来,她真想挥舞爪牙从魔鬼的手里把儿子的命抢回来,但她缺乏那件万能的武器,捏惯锄头把的结满老茧的双手这时显得那样笨拙,一点劲也使不上了。她困惑甚至转而迁怒于医院,无法理解医药费为什么会这样贵,贵到普通老百姓罄其一生的积蓄也难以抗衡一场大病的鲸吞。然而,这是国务院总理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个农村妇女自然更加无能为力,她能做的只有仰望星空而已。

时间不允许当事人过于深入作哲学的思考,事实上他们也没有那个水平。医生在等待家属的意见,以便做出诊疗的决定。巨额的医药费像大山一样沉重地压迫这个农家小户的当事人,让他们没有一点喘息的余地。新媳妇还没理事,这个重担只好由梁振华夫妇俩挑起来。

老两口经过简短的商量,决定去找肇事方索赔。他们打车来到交警大队事故理赔中心,值勤警官告诉他们,事故现场已经勘查完毕,主要责任在农用车司机,赔偿方案正在研究中,到时可能让事故双方协商调解,如果调解不成就走法律程序。“不过”警官接着说,“肇事方家里很穷,一时拿不出钱来,但他的认罪态度很好,答应尽快想办法筹钱接受处理。伤者的医药费你们自己先垫上,最后一起报帐。”

梁振华夫妇无奈地回到医院,商量另外筹钱的措施。此前,老两口除了耕种自家的几亩田地外,还给邻村一个养羊大户放羊。周玉芳给羊老板打电话,说明了医院里的情况,请求结算工资并预支工钱。羊老板愁眉苦脸地诉说眼下正是繁殖季节,没有出货,手头紧张,钱粮不活,确实有困难。羊老板倒了一通苦水,连手里的电话机都感动了,声音变得嗡嗡的,电话的另一头却再也听不到回音,就像一个人对着无底的深渊呼喊听不到回响一般。羊老板忽然意识到自己断然拒绝的话语已经使对方因极度失望而感到悲伤。他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接着说:“好吧,你过来吧,我给你拿两千。”

周玉芳感觉在羊老板这里拿不到钱,心里非常失落,当她听到羊老板后面的这句话时,不由啜泣起来。她心里明白人家也是有难处的,能做到这样,至少说明那人还没失良心。但她知道这两千块钱是远远不够的,就是十个两千也远远不够!正值家境困难的时期,单凭自身的能力显然无法度过这场劫难。周玉芳和丈夫商量,决定向亲戚借钱。两人同时在心里按亲疏的程度排列组合,梳理着可以借钱的主儿。

娘家的周姓已经衰微,仅有的几个亲戚拮据度日,境况还比不上自家,根本不用指望;儿媳妇从小无父无母,二姨把她养大已属不易,在她出嫁的时候还倒赔了一套嫁妆,而所谓的“二姨”并非直系亲属,不过是八棒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因为客气才那样叫唤罢了,现在怎么好意思再去搅扰人家呢?另外还有几个亲戚可能借到钱,但此前已经欠着人家的没还,如果接二连三的拖累人家,自己也难开那个口。樟树坪的村民大多是一个族上的乡亲,大家在同一片土地上刨食,都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乡情虽然浓郁,作用却很有限。分析的结果让人心里沉旬旬的,失望像凉水一样浇上心头,梁振华两口子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主治医生了解到梁家的窘况后,再次征问梁振华夫妇的意见——救,还是不救?周玉芳近乎竭斯底里地说:“救,当然救!我当母亲的,不能失去儿子,宁愿我死,宁愿撞的是我,也要让我的儿子好好的活着!”

说到这里,周玉芳脑子里忽然萌生出变卖家产的念头,她找到老伴只说了一声,就赶紧回家施行,而全然不顾老伴可能反对的意见。一个在平常日子显得柔弱温和的农村妇女,为了救活自己的儿子,表现出少有的坚决和果断。周玉芳回家以后,立刻放出破产救人的话来,并找到村中的长辈做中,把家里的耕地卖(转租)了,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掉了。因为屋子空了,她干脆把自己睡的西厢房和堂屋一起卖给了一个养鸡的农户,只保留了梁晓的新房,让儿子将来回家有个落脚的地方。然而就是这样,七凑八凑凑拢来的两万块钱还是不够医院开出的天文数字。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放弃就会前功尽弃,就意味着梁家的毁灭。走投无路的周玉芳脑子里已经麻木了,再也顾不了脸面,再也没有了羞耻感,她以一种最诚恳最卑贱的方式——磕头跪拜的方式——开始筹钱。她把当初不好意思开口的亲戚家走了个遍,借来四千余元。回到村里,她又从村东开始一路往西,挨家挨户向乡亲们磕头借募。在樟树坪,农户们大多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每户平均年收入不到一万元,尽管这样,周玉芳还是蓦集到八千多块钱。加上变卖家产的两万元也出自村里,周玉芳终于奏起了三万块的数目。其实,就像一口拧干的湿布袋,她已经将樟树坪所有的浮财榨掠一空。然后,她怀揣巨款心急火燎地赶往泉陵市第三人民医院。

当她再次出现在丈夫和儿媳的面前,亮出一大把参差不齐的钱钞时,梁振华感到那么惊奇,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几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高看过老婆,不敢相信她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在两三天的时间内从一个希望渺茫的穷乡僻乡筹集到三万多块钱。医生听了周玉芳筹钱的过程也很感动,尽心悉意地为梁晓诊治。功夫不负有心人,昏迷多日的梁晓终于苏醒了过来,这让轮流守候在儿子身边的老梁夫妻俩喜极而泣。然而,由于车祸造成的伤势非常严重,此时梁晓只是意识上的清醒,他四肢的多处骨折还需要进一步的手术,高额的手术费医药费依然像三峡大坝一样在老俩口的心头储满了忧愁。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原来也很穷困的肇事方被周玉芳磕头筹钱的行为所感动,在四处借钱后,十万元肇事赔偿款终于交到了周玉芳的手里,这让一直处于崩溃边缘的梁振华一家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三、当亲情遭遇金钱

在父母和妻子的精心照料下,梁晓的病情逐渐好转。四十天后,医药费花掉了八万多元,这时已经不用打针,也很少吃药,整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仍需交不菲的费用,梁振华一家隐隐觉得这样很不划算,决定把梁晓接回家来养伤。医生说:“要完全治愈,得住足三个月。你要出院也可以,家属必须签字,一切后果自负。”医生说话时表情严肃,口气生硬,听起来像是威胁,老两口有些胆怯,再次去征问梁晓的意见。梁晓说:“签吧,再住下去白费钱。”梁振华就签了,办了出院手术,一家人回到樟树坪来。

梁家的新居已经成了村邻的养殖场,院子里圈着一大群鸡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鸡屎的臭味。所幸的是,当初周玉芳卖房的时候留下了儿子的新房。隔壁的房屋已经被购房者当作鸡舍,迫使梁晓将要终日与啁啾的鸡崽为邻,但倒底还有一个栖息的地方。一家人在庭院前驻足良久,还是推开栅栏,走进了院子。

打开东厢房的门扇,里面凌乱地堆放着从西厢房搬过来的生活用具,梁晓结婚时购置的家具完好地保存在原来的位置,所有的器具上布满了灰尘;室内的空间蛛网横陈,因为食物丰富,网上的蜘蛛长得大拇指般粗壮,一旦受到惊扰,慌忙踩着丝线躲到墙角去了。

将梁晓安置在床上躺下,梁振华夫妇同儿媳一起开始整理家务。傍晚的时候,购房人过来饲喂鸡仔,双方见面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却掩饰不住各自的尴尬。梁家的困窘是明摆在那儿的;对于买方,尽管付了钱,还是卖方自愿出售房屋的,终不免乘人之危的嫌疑。总而言之,在那样的情况下购买梁家房屋的人无疑是做了一件糗事;除非心存宿怨,刻意报复,那就另当别论了。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老两口已经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仓里的粮食也所剩无几。面对残破不全的家,梁振华一家从儿子活命的欣喜再次跌入愁苦的深渊。

糊乱煮了一锅饭吃,当晚全家在狭窄的东厢房里挤了一夜。第二天,梁振华去村里转了一圈,族中的长者和购房的村民都来了。周玉芳搬出几条凳子,擦掉凳面的灰尘和鸡屎,大家坐下来开始谈判。梁振华首先感谢购房人对他的帮助,然后委婉地提出退房的请求。购房人声称,考虑到梁振华一家的居住困难,而且是乡里乡亲的,退房也可以,但他的鸡仔已经购入,一时没有地方转移,只能等这批鸡养成出售以后这事才行得通,否则他就要遭受重大损失。经过商量,双方都做了一些让步:梁振华在厢房一侧用塑料布临时盖出一间棚舍,用以置换出堂屋来,好让梁振华一家有个安身之地。等鸡仔长大出售时购房人再完全退还房屋。

事情就这样谈妥了,梁振华立刻着手搭建棚舍。忙碌了两天,棚舍搭好了,堂屋也置换出来,并很快清扫干净。当晚老两口挪到堂屋里打地铺睡觉,扫不尽的鸡屎味熏得他们整夜难以安眠;蚊虫也好像比以往多了许多,嗡嗡嗡的在周身盘旋,点上蚊香也驱逐不尽。

黯然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天。梁振华夫妇忙里忙外收拾屋子,打理生活;新媳妇罗海苹少言寡语,默默地烧茶煮饭,打点着伤病中的丈夫,看不出一丝怨容。这让老两口稍稍感到欣慰。

梁家经此一折,元气大伤,迫切需要重建家园。为了弄钱,也为了有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老两口重新去邻村给羊老板放羊,羊老板答应了梁振华小小的借居的要求,腾出一间堆放饲草的棚舍让老两口居住,从此,他们吃住都在那里,隔三差五才回家看一下。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梁晓身上的多处损伤基本痊愈。在妻子的掺扶下,他拄着拐棍勉强能够下地走动,只是髋骨那一处骨折仍然隐隐作痛,有时稍微用力扭动一下身子,就会引起钻心的疼痛,这在很大程度上延迟了他康复的进程。

“也许这地方太隐蔽,血脉不通,好得慢一些吧?”梁晓把自己的感觉这样说给妻子。妻子是没文化的,两眼茫然,不知所之,只好说:“要不,再去医院看看?”

过了两天,梁振华回家来了,梁晓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感觉,梁振华二话不说,雇了一辆面包车把梁晓拉到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医生看了X光片子,把梁振华叫到办公室,神色凝重地说:“其它的地方痊愈得很好,就是髋骨骨折愈合得很慢,也许能自然愈合,但需要更长的时间;也许不能愈合,会出现骨节坏死的症状。为了安全起见,重新住院吧!”

医生的话将梁振华的心再次撂进冷水里。医生见患者家属惊惶不安,怕引起埋怨和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耐心地进行解释:“那处骨折虽然没有移位,但基本上已经断裂,而那个地方的血管很细少,也有可能随同断裂。如果血管断掉了,受损的髋骨头就失去了营养,很有可能坏死掉。我们当初建议你儿子多住一段时间,也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不过,会不会出现坏死,当初谁也说不准,就是医学权威也不敢肯定。这个跟各人的体质和生理特征有关。因为你没钱,我们给你采取了这种保守的治疗方案。如果好了,不但省钱,愈后也要好得多,就和其它的伤处一样;如果出现坏死现象,那也是没办法的,这就像一场赌博,赌的是命、是运气。当然,延期手术不会加重症状,也不存在耽误治疗的问题,关于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医生从容的叙说把所有有可能找麻烦的岔口都堵死了。梁振华小心地问:“做手术还要多少钱呢?”

医生说:“做手术就是把那段坏死的骨头取出来,换成人工合成的材料,不过价格有点贵,大概要三万块钱。”

梁振华一听,额头沁出了冷汗。医生问他是否办住院手续,他吱唔着说:“再考虑一下吧。”

在医生的注视下,梁振华退了出来,回到儿子的身边。

梁晓两口子同时问:“爸,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让你多休息,注意营养,就会慢慢地好起来的。”梁振华避重就轻,等于在撒谎,心里既慌乱又痛苦。在梁晓疑惑的目光中,三人重新回到樟树坪。

梁振华从自家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立刻转身向邻村的羊棚赶去。这个情况实在太糟糕了,就像一个两百斤的担子,一个人挑起来感觉非常吃力,他得尽快找到老婆,好让她一同分担这个负荷。

“啊,我可怜的儿子!”周玉芳听了丈夫的叙述不由一声哀叹,“赎房子的钱刚好交出去,亲戚家的借款也还上没几天。这又要三万块,我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总不能马上又去把还给人家的钱要回来吧?”

梁振华说:“医生说了,也有可能自然痊愈,只是比那些伤口好得慢一点,要不,再等一段时间,也许就好了哩!”

“如果能这样倒也阿弥陀佛了!”周玉芳说,但马上转口道,“要是真的骨头坏死了怎么办?我们的儿子不就残废了么?”

“啊,那还是筹钱吧!”

俩人同时陷入沉默。钱的问题再次像大山一样压迫着这对苦命的夫妻。整整一夜,他俩躺在硬板床上绞尽脑汁,想出了千百个办法。这些办法就像月光下凝结在草茎上的露珠,太阳出来一照,一个个消失得没了踪影。

罗海苹每日精心照料着丈夫,极尽一个妻子的温柔细腻。梁晓的体质渐渐恢复,脸上的气色也好多了。但是左脚髋骨的伤痛依然是老样子,坐着不动就没事,一动就会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心里一直梗塞着一个症结,他怀疑那天在医院时,医生一定和他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情色慌张,似乎对他隐讳了病情。难道他的这一处骨折真的治不好了?是不是又一笔狮子开大口的医药费吓退了老爸,使他放弃了继续治疗的打算?梁晓忍着伤痛,整日胡思乱想,心里郁闷不已。

火热的夏日一天天过去,秋风送来阵阵凉意,季节像攀上山顶的旅人,开始走下坡路了。梁振华两口子每日漫山遍野放羊,一身晒得黑黢黢的。挨到仲秋节这天,两人收个早工准备回家和儿子媳妇团聚,一起热热闹闹过个节日。

煞黑时分,脸盆大的月亮黄灿灿地从东山的上空升起来,满脸憔悴的牧羊人趟着夜色回到樟树坪,凄寂的小院立刻有了几分生气。上午捎回的菜食经罗海苹的巧手烹饪已经香喷喷地摆放在桌子上,小两口正静静地等待着大人回家。电灯光下,梁晓恢复红润的脸庞让周玉芳欣喜不已,绽开的容像凄寂的野花肆意地舒展。

“儿子,好些了吗?”周玉芳问。

“别的地方都好了,胯骨这里还是老样子。痛。站不得。”梁晓拄着拐棍坐在板凳上回答。

刚才还肆意舒展的笑容悄然凝固。老两口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心里感叹自己的命苦。因为缺乏发自内心的幸福感,节日应有的欢乐淹没在沉闷的气氛中。一家人开始默默地吃饭。饭后,梁振华拿出一个硕大的月饼来切分,说是要赏月。梁晓趁机对父母说:“我治病花了八万块钱,那家赔了十万,合作医疗支付二万五,母妈捐了一万多,还有卖地的钱,加起来一共有十四万,花了八万,剩下的几万到哪里去了?”

老两口闻言,脸色像霜打过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没有想到儿子耿耿于怀,一直算计着那几万块赔偿款。一阵愠怒袭上心头,周玉芳没好气地说:“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都用掉了!”

梁晓一听脸上阴沉下来:“我的病还没有好呢,你就敢把钱这样糟蹋吗?”

梁振华一听就火了:“什么糟蹋?我们含辛茹苦,什么时候为自己大手大脚地花过一分钱?哪一分钱不是为你花掉的?从你出事以来,我和你妈吃了多少苦啊!才把你救活下来,你还没好利索呢,转眼就不认帐了?竟然就说我们‘糟蹋’?”

罗海苹见阿公阿婆动怒,无力地安慰着二老:“爸,妈,你们莫心急,我们晓得的呀!”

梁晓坐在藤椅上不言不语。一只飞蛾子迎着灯光奔来,在他的眼前盘旋缭绕,让他无比心烦,他挥手拍击,飞蛾没打中,反而触动伤处,痛得一张脸缩成了核桃模样。本来还想数落两句的周玉芳见了这个情景忍了忍,把一腔怨言吞进肚里走开了。老两口子沉默不语,踏着月色重新回到羊棚去了。

然而梁晓的疑虑更强烈了。他心里清楚得很,除去自己的医疗费,母亲手里至少还有四万块现金,可是她竟然说没有了!自己迫切需要住院治疗,父母手里的钱却不见了踪影!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梁晓越想越气,那种远及宇宙的温和友善之心正一点一点地被病痛吞噬,代之以无比的烦恼和对父母的怨怼。

从这以后,在外漂泊的梁振华夫妇又多次回家,每次回来一说起这事双方就会上火,负气地说出一些理智难以约束的伤害感情的话。这样争吵了几回,除了彼此伤心外,梁晓最终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梁家二代人之间因为缺乏必要的勾通,已经陷入一种恶性循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太多的情绪,可是都不愿意心平气和地说出,非得等到矛盾显著了,才以吵架和撕裂的方式表现出来。老两口每一次离开,都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过不了十天半月,心底的思念促使他们又不由自主地要回家看看。走在回家的路上,老夫妻的心里沉旬旬的。家乡这弯弯曲曲的山道,深深浅浅的沟坎,他们走过了无数次,可是与儿子心灵之间的鸿沟,却不知何时才能逾越。

四、泪水淹没的法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阳明区法院的法官们分乘数辆警车来到樟树坪村。带队法官是五十九岁的尹长河院长,他马上就要退休了,这也许是他庭审生涯中接到的最后一个案子。偏偏这个案子又是那样地奇特,竟然是儿子状告父母。他以职业的敏感觉察出其中典型的意义,借上头要求开展便民巡审的机会,亲自带队到原被告所在地来个“现场直审”,借以警示世情,重塑道德风范。

村支书殷勤地接待了区法院的同志们。经过商量,一致看好村头苍萃的老樟树和树下宽阔的土坪。支书组织村民从村小学搬来几张课桌,在土坪上一字摆开,权当审判席;并在前面摆满了板凳,让村民们随便旁听。

村中的高音喇叭喊出令人振奋的声音。上午九点,各色人等像平常看大戏似的相继到来老樟树下。法官们一一就座,文案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面前的课桌上,一个别开生面的临时法庭很快组成。硬件的简陋被法官们笔挺的制服和严肃的表情冲淡,丝毫不影响对这个旷世奇闻的案子进行公开审理的权威性。

梁晓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告席上,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开庭;坐在被告席上的是悲伤不已的梁振华夫妇。伤心的母亲周玉芳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亲生的儿子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内心的伤痛化做看得见的泪水涌流不止。梁振华则坐在被告席的板凳上,默默地一言不发。

老法官手中的法锤轻轻地在课桌上敲了一下,审判宣告开始。

原告代理人应法官的要求呈自诉辞,然后他列举详细的数据证明其诉求的合理性:“原告因交通肇事案共计得到赔偿十二万五千元,除去医药费八万二千元,剩余四万多元,现在原告应得的的所有款项全部由被告取走,而被告没有将剩余的款项交付给原告。现在,我代表原告请求法官要求被告归还原告车祸赔偿的余款,做为后续治疗的费用。”

梁晓得到允许后补充说:“我治病花了八万块钱,那家赔了十万,合作医疗支付二万五,我母亲捐了一万二,我家卖地卖了三四千,加起来有十四万,花了八万,剩下的几万到哪里去了?”

母亲周玉芳一直默默地擦着眼泪,坐在旁边的父亲梁振华更是很少抬头,一语不发。这时周玉芳站起来说:“我一接到传票就想,这孩子怎么了?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吗?你为啥将我告上法庭?你就说你住院期间花的费用只有八万元,那你不吃不喝吗?不坐车吗?”

梁晓不语。双方的律师唇枪舌战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经过一番辩论,矛盾的焦点集中在赔偿款的余额上。不知不觉庭审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这种亲情与法理、母爱和金钱的较量还在进行着。

辩护律师说:“很多很多的费用都没有相关的票据,没有相关票据的原因在于我的当事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能够在诊疗过程中将所有的零碎花费,比如吃一碗米粉,喝一瓶矿泉水,也要去搜集一个票据,来准备和自己的儿子打官司吗?”

“是呀,是呀!本来就是嘛!”人群议论起来,声音低低的属于窃窃私语。

这时,沉默良久的梁振华说话了:“这四万块钱咱们算一算,光打车费多少钱?客车费多少钱?反过来我问你梁晓,你爸你妈在医院护理了你多长时间你知道吗?时间最长的是谁?你爸吃的是啥?你妈在家拿几把腌豆角、一瓶豆豉酱去医院,我坐在地上吃,天天吃这些,你去问医院的医生、护士,哪一个没有看见?你顿顿饺子,大骨汤;你妈在家杀土鸡,拿去饭店给人加工,饭店一分钱不收做好给你端过去,这些事你为啥不说呢?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把你爸你妈告到法庭上。爸爸感谢你!谢谢你了!就这些,多的不说了,你自己去考虑考虑吧。让全村老百姓看看,你想想良知,天良何在?”

说完这些,梁振华满脸泪痕,悲恸欲绝。由于太过激动,身体出现不适,他向法院提起退庭的申请。得到法官的允许以后,梁振华一脸哀伤地离开了法庭。他习惯性地向家里走去,走到半路才记起来自己的家早已卖给了别人,一股更大的悲伤袭上心来,他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草棵上痛哭起来。悲伤的老人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连个窝都没有了。他坐了一会儿之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重新站起,步履趑趄地向邻村羊老板的羊棚走去——那里才是他目前可以依栖的地方。

审判还在进行着。原告律师说:“我承认被告的陈述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样零碎的开资显然无法解释数万元巨款不知所终的去向,我要求被告给出一个可靠的让人信服的理由!”

现场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周玉芳的身上。老法官也发出了质问:“请被告给予合理的解释。”

“为我儿子治病,还有去年为他娶媳妇,我向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后来得到赔偿,治病后还余下一些,我就将这些钱还债了。不是因为我儿子,我从来没有欠过人家一分钱。借钱不还,我这心里不踏实,连睡觉也不安稳啊!只是没有想到,我儿子的病还会翻过来。”周玉芳说完,黯然泪流不止。

法官们都沉默了,下面村民嗡嗡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响亮,大有散漫不恭的趋势,老法官不得不连叫肃静加以制止。

被告律师适时地做了一遍感情充沛的辩护:“余款用来还债了,我的当事人是在没有料到原告病情反复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这个决定本身并没有错,因为那些借款就是为原告疗伤使用的。在这里,我们还要搞清楚一个概念,原告在前面的陈述中称我的代理人‘捐’了一万二,什么叫‘捐’?她以跪拜的方式跟乡亲们借来的钱也算收入吗?不用还吗?儿子遭遇车祸,年过半百的父母为了救他的生命,不惜倾其所有,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是两位老人对儿子深深的疼爱。原告手术之后,病情一天天好起来,可是逐渐恢复的他并没有感概自己的大难不死,感谢身边照顾他的亲人。出现新的困难时,不是积极地配合父母想办法解决,而是不近情理地将父母告上了法庭。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违反人伦的,是典型的以怨报德,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和道德的遣责;原告自己也应该从灵魂深处好好地反省自己的行为——你这样做,良心何在?”

“原告,你有什么话说?”老法官满脸严肃地问,严厉的眼神开始了道德的拷问。

梁晓柱着拐棍,缓慢而艰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旁的两个法警赶紧从左右两边掺抚住他。庭审现场所有的眼光都聚集到梁晓的身上,人们都以各自的理解猜测梁晓会进一步搞出什么荒诞的举动来。梁晓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子对着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妈,我错了,我不该告你们的,我要求撤诉!”

现场冷寂了十几秒钟,终于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梁振华已经离庭,没有看到这戏剧性的一幕,刚才还还悲伤欲绝的周玉芳闻言,立刻原谅了自己的儿子,走过去抱着儿子痛哭起来,滂沱的眼泪平添了更加深沉的哀伤,引得村中上了年纪的人眼里都漾起了泪花,几个老人撩起衣襟不住地往眼角上抹。

梁晓挣脱母亲的拥抱,伸手给她擦了一把眼泪,艰难地转身对着旁听的村民再次鞠躬:“谢谢乡亲们借钱给我,救了我梁晓一命,来日我做牛做马报答大家的恩情!”

这时,旁听席上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更响了,大家显然在重新评价着梁晓的为人。不过这次老法官没有再叫“肃静”来制止大家。

梁晓回过身对审判席上的法官再次鞠了一躬,然后沉缓地说:“尊敬的法官,是我梁晓不好,做了忤逆不孝的事,不管你怎样惩罚我,我都没有意见。”梁晓说话时目光炯炯地望着法官。老法官不语,知道梁晓还有话说,平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梁晓舔了舔干躁的嘴唇,继续说:“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想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孝敬父母,安心过好日子,可是有许多事情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如果我不必因为没钱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残废,我这心里也不会像开水煮着似的难受,也不会心烦意乱地发狂;如果我能像你那样,又轻松又体面,生病生痛还能国家报销,也不会像吃了癫狗药一样把自己老子老娘告上法庭。我每年辛苦种田,打下的谷子晒得黄灿灿的,比金子还好看,收拢来堆得像山一样高,除了自己吃的全部卖掉,竟然当不得你一个月的工资!一粒粮食一粒汗,我一年流了多少汗啊,而你们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你们常年舒舒服服地坐在皮椅子上,吹着空调,喝着热茶,日不晒,雨不淋,居高临下判人是非,敷衍了事救人灵魂,每月拿五六千块工资;我种出来的粮食是养人性命的东西——没有了命,还谈什么精神呢?——为什么就这样不值钱呢?”

老法官学识渊博,断案无数,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称,凭着他一双老鹰似的凌利的眼睛和巧舌如簧的逻辑驳辩能力,多少刁钻的讼棍都败在他的手下。然而,在他将要退休的当口,竟然被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村小伙子当庭责问得答不上话来。就像一个本领高强的枪手决斗伊始就被对手撂倒,没机会让他的枪管猛烈地喷出火来。这对于侥幸获胜的一方不免欣慰,对于观众却有失精彩。他至少沉默了一分钟,才改用温和的语气说:“梁晓,你说的很好!现在这社会,昧着良心说话做事的人太多了,我之所以不马上回答你,是因为我不想拿大话来蒙你。你是我三十年庭审生涯中第一个问得我无话可答的人。我佩服你!但这是体制的缺陷,不在我的职权之内,我帮不了你!我能做的就是答应你撤诉的请求,并将这个案子做为庭外调解来处理。”

法官说完,伸手去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皮夹克,抽出一叠五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身上只带了这么多,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早日康复。”站立一旁的法警看了看老法官诚恳的表情,走过去接了钞票交到梁晓的手里。梁晓迟迟疑疑地接了,呆呆地看着老法官,默默不发一言。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更何况是领导的示范,在座的法院工作人员纷纷从自己身上掏出钱来,或一百,或二百地对梁晓实施捐助。法官们的举动再次赢得乡民的鼓掌声。法官们在掌声中体面地退场,结束了这次特殊的审判,并将不予记录在案。

五、城市广场的哀吟

自从那次别开生面的审判结束以来,梁晓一度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这种猎奇式的关注不仅局限于阳明山区的乡村间,同时在泉陵城里也飞快地传播开来。叙述者和听众相互转换,襄括了社会各个阶层,从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到蹬三轮拖板车的苦力民工。人们津津乐道,或感叹嘘唏,或嘻笑怒骂,情形各异,姿态万千。

梁家终于奏起一万多元,再次把梁晓送进医院,去诊治他身上髋骨骨折处的伤痛。这次医生明确地诊断:他的髋骨断裂面已经坏死,无法再粘合在一起,业已失去顶天立地的功能。撞上这样的情况只能换成外国进口的人工材料。但是其昂贵的价格再次让梁家人望而却步。长期的诊疗过程,使这个小小的农户早已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从肉体到心灵都疲惫到了极点。绝望的母亲再也潮不起当初破产救子的冲动,事实上她已无产可破;梁晓也不再闹腾,平静地让父亲签字出院。因为绝望,梁晓出院后心情比入院时还差,几度产生过轻生的念头。罗海苹以泪洗面,哭叙着要一辈子打点他,才把他勉强安抚下来。

又是一年杜鹃花开的季节。经过几年连续的开发,阳明山风景区因为人工的修饰变得更加漂亮了,每日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樟树坪的层层梯田依然披挂在雾锁云罩的山腰上,除了被天南地北的游客摄入相机珍藏起来,那儿再也不是梁晓的用武之地,他的残废决定了他像蛆虫一样营腐生生活的命运。当又一个年轻的残疾人用汽车轮胎包裹着屁股在城市广场的地面缓慢地移动,与那些真真假假的乞讨者为伍,哀吟着向行人举起讨钱的破碗时,很少有人费心思去探究他背后辛酸的故事;也没有人想到那个年轻的乞丐来自阳明花海的天堂,来自“杜鹃声里斜阳暮”的风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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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2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