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流 |
正文 | 买一张任意的车票,到一个任意的地方。 不知道去哪儿,不知道去多久。只是单纯想逃离这个阴沉的、庞大的城市,逃离那个满是酒气的房子。 于是天色阴沉的时候,我默然离去,天色阴沉的时候,我乘上未知去向的列车,天色阴沉的时候,我倒在车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感到眼前一阵光亮,似乎无数道光芒透过眼皮,刺穿眼球。我睁开眼,看到漫野金黄,嶙峋的石山,枯黄的草,烁金的叶。我看到平整的旷野上,伸展出无数条交错的铁轨,铁道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蔚蓝色的无垠的海。夏末,秋凉。我看到列车上挤满了人,他们提着五彩的小桶和铲子,沙滩短裤拉得高高的,脚下夹着人字拖鞋。海和山,海风和山风,混合、交错、融城一股流,奔涌随着列车的方向。 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诗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哪一个交叉的道口,哪一段锈蚀的铁轨,哪一方嶙峋的枕木。埋葬着那颗向死而生的魂灵。 当我彻底被唤醒,我才发现那道刺眼的光,是阴沉的车厢里发亮的炽光灯。浓成白雾的天空,依旧阴沉着迷惘的瘴。似乎穿过一道茂密的森林,鬼魅一般呼啸无数棵迷乱的枯木。我的手里,也丝毫没有一片纸张。 你是否见过那个离奇的站台,精巧的、纯白的,埋没在同样纯白的雪里。 我如同游荡的魂灵,游走在满是彩灯和枯木的街巷。我看到无数匆忙的脚步,毫不逗留奔向固定的去处。 找一个任意的旅馆,离那条河越近越好。 ——我看到一条河,冰封着河面,芦苇都死了。 河岸是封冻的泥土,然后是枯萎的草甸。 我坐在岸边的长椅上,望着昏黑的河面发呆。我的身后是一道硕大的石头围墙,包围着几幢教堂一般的建筑。 “诺斯费拉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突然浮在脑海里。似乎那厚重的围墙里面住着心脏被木钉穿刺的吸血鬼。 那似乎是孩童时的迷梦啊,荒凉的山丘上的古堡,月圆之夜漆黑坟地,画着十字的沉重的石头棺材,长长的獠牙的可怕面孔。 河面真宽,至少比莫斯科河宽。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莫名地渴望追寻每一条丰沛的水源。 而那些被石头的堤岸和光华霓虹装点的“河”,充其量不过是臭水沟罢了吧。 是的,我刻薄地评价那条环绕莫斯科的窄窄的“河流”。 至少比起北京,又好上无数倍了。那座干枯的皴裂的城市,永恒沉默在躁动和风沙里。 水暂时地死了,流动不了的水泛不起一丝活的气息。 我死死盯着河面,幻想它活着的样子。我猜或许和故乡门前那一道永恒奔腾水流一样,不知疲倦地流动了多少个日夜,似乎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 但面前的它,不出所料地继续封冻着。我发现渺小的我所能改变的,只有稍稍温暖身旁的风,让他们带着一丝留恋的热气,飘散在封冻的空气里。 我打开那本《恶之花》,借着昏黄的路灯默读每一个晦涩阴郁的段落。 鲁本斯,遗忘之河,懒散的花园, 新鲜的肉枕,虽不能让人抚爱, 却不停地涌流着那生命之泉, 像天空中的风,像海里的潮水; 列奥纳多·达·芬奇,又深又暗的镜子, 那儿,映出的天使们,多么妖娆, 在遮蔽天国的冰河和松林荫里, 露着充满神秘的甘美的微笑; ——《灯塔》,波德莱尔 当远方那座高塔放射出七色霓虹的时候,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抖落身上的雪屑,对着河流默念一声道别。我遥望流向的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湖,似乎也封冻着。 我想起故乡门前的那条河上,跨着一座硕大的桥。桥面离水面很高,栏杆是镂空的。 每当疾风吹动或者山雨欲来,似乎一个踉跄就能跌落河里,于是渺小生成了敬畏,敬畏孕育了依赖。这或许是我如此渴求期遇河流的初衷。 河岸不远的街巷,零星闪烁点点灯光,我前往,看到一间水果店。 拳头大小的橘子,厚厚的皮,蒂头的地方隆起,像一个肿瘤,堆满了店子的一角,散发耀眼的橘黄色。旁边摆放着的,是橙黄色的柿子,饱满的肿胀的光滑的皮,像少女柔软的乳房。 店家是位老太太,老得每一寸皮肤都皴着无数褶皱。她招呼我走近她。 我仔细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尘,然后向她鞠了一躬作为回应。 堆满果子的柜子后面,有一张狭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响着的收音机,和几本薄薄的杂志。 我捡了几个橘子,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她。她只是将它放在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 我看到她裹着厚重大衣的身躯,略显艰难地在桌子底下摸索着。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没有回答我,待她再次面对我的时候,她给我递过一杯茶。 我有些迷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我意识到要说谢谢,纸做的茶杯已经转到了我手里。茶水滚烫,茶色把雪白的杯壁也染了红。水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油脂,散播一股浓郁的花香。 我深深嗅了一口,我问老太太,那是什么花的气味。 是тимьян ,她回答我。 我不知道тимьян 是什么,在她面前查阅字典或许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只是记下了这个淡淡的名字。 我突然想送给她些什么,感谢她对我的恩赐。当我试图搜寻全身任何带有中国的印记的礼品,我发现我甚至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狭小的柜台前,慢慢喝着滚烫的茶,一边在脑子里搜寻着回报的方法。 “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我开始用我窘迫的俄语和她聊天。夜还未深,只是路上行人少得出奇,阴冷森幽的小路,似乎回荡着诺斯费拉图的灵魂。我想着,陪伴她也许是一种回报的方法。 她这才开始抓起那袋放置许久的橘子,颤巍巍提到电子秤上。左手扶着橘子防止掉落,右手不熟练地在键盘上慢悠悠点着按键。 我付了钱,她却没有把橘子给我。 她抓起袋子,走到柜子前,又在里面塞了几个橘子,然后束紧袋口,交到我手里。 她什么都没说,或许是觉得我听不懂。但她笑着,皱纹沿着肌肉牵动的方向更加深重了,像是被腌得饱满的梅干。 我无法这样接受这再次的好意,我不知该如何接受,又不知怎么拒绝。 “我可以抱您吗?”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相信,是因为冷。 我没看到拒绝的神色,于是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老人味,那是被我称为“奶奶”的味道,只是当奶奶离去多年后,那样熟悉的味道我便再也没有接触过。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嘴里说着一段我听不懂的俄语,我猜她或许在为我向主祷告。因为逼仄的水果摊里,明显的位置摆着东正教的基督像。 我问她那条河流的名字,我想对于她来说,这条河流似乎如同故乡的那条河对我一般重要。 “Река Волхов。”正如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名称,我实在难以记住它。 “你看那边。”她指着河流上游的方向。“那边是拉多加湖。” 拉多加,拉多加。 那竟是我魂牵梦绕的去处,维系着承诺和幻灭的去处。 只是我想我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去面对萨金塞夫那一片广袤悲凉的拉多加湖。 “你之后要去哪里,彼得堡吗?”她问我。 “不,我之前去过那儿了,之后我也许回莫斯科去。” “光为了这个地方跑来的人不多啊。”她攥着一块抹布,慢慢擦拭着电子秤。 而我又何尝不困惑来此的目的呢。无数次如同风中的一股流,永恒流动向每一个未知的去处;无数次逃到陌生的诡异的城市,在那里留下一片足迹之后再晃荡回熟悉的循规蹈矩的来处。 我发觉空气似乎有些宁静,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您能告诉我这个茶叶的牌子吗?”我问她,指着手里的杯子。 她看了看我,再一次颤巍巍钻到桌子底下翻找。 我似乎,又给她添麻烦了。 她递给我一个茶包,上面用英文写着greenfield,封面上纷繁着淡紫色的花,我猜那就是тимьян。 “您等等我。”我对她说。我没有带上那袋橘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等我跑回那个小小的店铺,手里多了两盒茶叶。 “一盒给您,一盒给我,谢谢您的推荐,我很喜欢这个香味。”我把茶叶递给她。 她笑着接过茶叶,又轻轻抱了我一下。 “谢谢您,告诉了我不同于莫斯科的性格。”我笑着对她说。 “噢,莫斯科人多冷漠啊。”她把茶叶塞到桌子底下。 我听到河流的对岸,远远传来微茫的焰火声。那是寂静的小城许久传来的一声喧闹。 “奶奶,祝您新年快乐。希望您长命百岁。” “也祝您新年快乐。中国的小伙子,你明天要回莫斯科去了吗?” “不吧,”我沉思了一会,“我想再去些别的地方。” 我向她道别,把橘子和茶叶塞到书包里,然后向她鞠了一躬。 流之所以成为流,正是因为它永恒运动着。当流停息,它不就死了吗? 新年快乐,俄罗斯。 而Тимьян—百里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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