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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父亲的贝江鱼
正文

大家都知道,在很多地方,“婆”是奶奶的别称。然而,“婆”这个词语,在我们的记忆里却十分模糊,据说,当叔伯们下葬婆时刨坟坑恰巧挖出一只胖乎乎的竹鼠,拿回家的时候,我父亲挺高兴的,把它当玩具逗弄——其时他只有三岁光景。我们姐弟六人,是在妈妈汗津津的背上和外婆的堂屋中长大的,没有伙伴们由婆带大的经历。

我婆挺漂亮的,童年的时候常常听邻家的阿婆念叨:你婆因着白白嫩嫩,你公很疼她,什么都不让她干,就连做菜园子这样的轻巧活路都是挑个小板凳让她在园边坐着看自己老公忙乎……,公则常常说:命短的人就是很会偷懒,你婆什么也不干,手指尖尖不沾泥……,实际情形是公三十岁不到就守寡,活了九十岁,不再续弦,他的解释是:再娶后娘别人不会疼我一双儿女的。在我看来,公那是借口,实质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可苦了姑妈和父亲。姐弟倆年龄相差不过四五岁,童年大致是姑妈挑水舂米,父亲砍柴看牛。父亲看牛得在山野间穿行,裤子破了就用手一扭,野藤一扎,回到家也没有妈妈缝补的。

姑妈早早就嫁了人,父亲几乎是从童年起就和公一起担负起这个家庭,必然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习惯,插秧耘田,伐杉放排,都是行家里手。

而父亲最拿手的是在贝江的清流里娴熟地撑一叶扁舟网鱼,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贝江鱼是那么的清香甜嫩。

贝江的水碧清澄净,由于两岸竹木繁茂,随着河面的宽窄和光照的程度而呈现出墨绿、宝兰和淡绿等不同颜色,分外好看。六七十年代,贝江河里有很多野生鱼,俗称贝江鱼,其实,那是泛指,大致是鲤鱼,锥鱼,角鱼,黄头蹲,鲮鱼,鳅鱼……种类繁多,五彩斑斓,这种鱼腥味很少,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可以说,贝江鱼不用油不用盐,只用清水来煮,味道特别清甜,这话并不夸张!

打鱼得先具备渔具和小木船 。

父亲的渔具是像发丝一样细的尼龙纤维编织的渔网。这种渔网撒在水里让网脚那沉沉的铅拖在江底几乎是看不见的,唯有浮在水面的两寸来长的许多木节浮标可以告诉人们:这里有鱼网,不可碰触弄坏。童年时代,我家常年住着从遥远的湖南来编织渔网谋生的师傅,印象最深的是年轻的师傅和还是少年的徒弟二人,那种勤劳那份严格,想来是很少有的:除了吃饭睡觉,他们都在织啊织,细纤维在竹制织针的牵引下飞快地穿梭,身体随着编织动作而不停地有节奏地晃动 ,大有“摇头晃肩”的况味。师傅对徒弟的严格,是你想象不到的:徒弟得给师傅打洗脸洗脚水,洗衣服,盛饭……稍有怠慢,就得吃“螺蛳”——五指弯曲,然后狠狠敲击头部,我发现那个少年徒弟常常在背后一边洗衣服一边委屈得泪水涟涟,我感同身受,那时那刻分外难受来着。

父亲也会织渔网的,只是白天得劳动挣工分,到了晚上,如果不去打鱼,他就在师徒二人不远的晒楼上自己编织渔网了,那是一种很富情调的工作:手不停地穿针引线,口里却哼着侗族情歌——

如今我们相恋枉费心机,

早知结交不成白费唇舌。

如今连理不成不知怪谁?

不知我家祖坟埋得不正,

还是情妹妹你存心不和?

……

低沉而富于变化的男中音,在夜凉如水的夏,在流萤闪烁的晒楼,在几声犬吠的山村,清晰又悠扬,让听见的人放飞了想象的翅膀,当然也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久久回味。

贝江渔船不是独木舟,是用老杉木界板,刨平滑,三片做底,两片做帮,用滚贝乡同心村打铁师傅打的铁钉钉牢固,然后用桐子油拌着石灰和竹刨花捶打筋道后细细地塞了所有缝隙,晒干下水的杉木船。这样的船两头小中间稍大,而且船体适中浮力大,灵活沉稳,最适合在贝江的河道里翻腾了。

当然,在贝江里网鱼还得有一种工具,就是撑船用的竹竿,它既普通又特别,是楠竹修去枝丫制作的,所不同的是这竹子得是多年生老竹子,得是粗细可握的四米左右的挺直节子少者,还得趁着刚砍下的那股青,在火上把不够直的节子烤了板直,最特别的是还得在竹竿兜部套上大小合适的铁圈,铁圈的形状好像时下婴儿喝牛奶的奶嘴,那特制的铁圈套在竹竿一头如同奶嘴套在瓶子上一般,那突起的像小孩手指般大小的“奶嘴”接触的是江底的沙石和江畔的岩缝,与沙石撞击时发出的金属声是独有的音响。

船和网都有了,三床五床渔网,装在公编织的竹篮里,两耳一拎,拖上竹撑杆,父亲就打贝江鱼去了——分为傍晚和夜晚两个时段。

傍晚我和弟弟放学了,放下书包,我就得煮好全家九口人的饭了,那时烧的是杂木柴火,火势很旺。在电影里看人家中原地带做饭烧的是草,烟熏火燎的很是辛苦,真抵不上贝江两岸的少数民族村落做饭用的柴火 ,那是房前屋后或者对面青山劳作时顺手砍下的木头,记忆里最省力的莫过于涨了山洪,河道里由碧绿迅速变得浑黄的滚滚洪流送来的上游支流推下的干燥的成堆木柴,村民们或在岸边顺手牵羊或撑船到洪峰中捞取,洪峰退去,村前的沙滩上就堆满了上乘的柴火了,人们锯啊堆啊,一片忙碌。

烧这样的柴火做饭用不了多长时间,淘好米量上水把铁锅架在三脚铁架上,生火添柴,期间还下楼撒米喂鸡,拌料喂鸭鹅一道完成了,米饭也干水了,扒开火塘灰和红木炭,把饭锅提到火塘边煨着就行了。

然后就挎上菜篮子到菜园摘菜去,无非豆叶、白菜、鸭脚菜、韭菜、苦马菜之类,连同青辣椒西红柿紫苏螺蛳菜摘了一大篮子,就到河边清流洗菜去,这时就能一睹收工后到江边打鱼的父亲如何网鱼的风采了。

网早就拣个静水的河域撒开了,围成圈,截成段,或者把网撒在碧波荡漾的大岩石边,然后父亲就稳站小船上灵活地撑着船前行后退旋转的同时用竹竿不停地拍打河面或者不停地用铁杆头戳江底的沙石了,旨在用发出的声响吓唬正在水里悠闲自在觅食游玩的鱼们,那些鱼不明就里,四处逃串,糊里糊涂地撞网了,挂在网目上挣脱不了,待到半个小时过去,父亲收网了,一挂一挂,收拢到手上的时候,那网上就挂满了芝麻剑、黄头蹲、鲤鱼、鲫鱼、鲮鱼,斑鳜、白头鳜、光唇鱼、粗须铲颌鱼、五涧鲮、粗唇鮠……有拇指大的,有手掌大的,有银色的,有五彩的,在网目里挣扎蹦跶着,煞是壮观!

父亲停船靠岸,这时我和弟弟就有了新的工作:摘鱼。

摘鱼的过程有趣而充满小小危险。你想啊,如许五彩斑斓,活蹦乱跳的鱼,用你的小手一条一条地从网上摘下,然后放在鱼篮里,这个过程多么的好玩,任凭什么玩具都没有这等刺激!这时候我和弟弟往往高兴得大喊大叫,有时候已经放在篮里的鱼使劲一挺,就跳出来落在沙滩上,我们争相去捉,往往弄得满身是沙子,然而这时小小的人儿是多么的快活啊!有鳞的银色鱼劲儿不大,很容易就摘下来,没鳞的角鱼,芝麻剑这类通身光滑的鱼,它们有很硬很尖利的鱼鳍,它们劲儿特别大,常常在人和鱼的争斗中人手被刺出血来,疼得尖叫,疼得掉泪,摘鱼完了,就得抹上清凉油啦。

鱼既摘好,提着篮子回家该是煎鱼了,添柴坐锅,然后倒上几勺金黄的自榨茶籽油,待到锅干油热,把去肠切段洗净的鱼块排列在大铁锅里,用厚厚的布垫子抓住锅耳,转动拖高或按低 ,让鱼块均匀受热,一面煎黄了,再用铁铲子把它们翻过来也煎至金黄,这时贝江鱼那特有的清香味儿就飘荡在空气里了,邻家的叔叔姨婆,过路的后生妹仔,就会称赞:好香的鱼!今晚有酒喝了!——别忙,还得给煎好的鱼块撒盐,加上切好的紫苏葱花姜丝呢,捞匀加上少许贝江清水,盖上锅盖,焖一会,就可以起锅盛盘了。

一大盘鱼啊,也围上一大桌子人——闻到香味儿的邻里叔伯后生。辅菜当然少不了——冬天里腌制的侗家喷香的酸猪肉,以及一些野菜,汤菜;油爆青椒朵……酒也是少不了的——糯米重阳水酒,那酒色浑黄醇香,席间一会就猜拳打码,觥筹交错,浓浓的亲情乡情随着贝江鱼那清甜香嫩的特有味道氲氤开来。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傍晚在贝江网鱼的举动大多是就近快速和成效必须显著的,因为关乎家人的饭桌菜肴。倒是夜晚,那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春夏秋冬,甚至通宵的捕鱼生涯,回忆起来是多么的辛劳和浪漫。

贝江两岸青山相对出,几十里的水路,河道时宽时窄,间隔着激流险滩和深潭静水,父亲沿江捕鱼,往上游逆流必得奋力撑船,激流处甚至得下水用竹竿卡住船头的横木,一步一叩首地拖船,到了静水处方能悠然地站在船上划开;往下游虽说顺水,但是滩浅石崖大,撞船搁浅时有发生,加上夏夜蚊子冬夜寒冷,所有这些都得一一克服,从来没听父亲抱怨过,或许因为年轻的父亲彼时血气方刚,才不在话下吧。

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个夏夜,软磨硬泡终于征得同意,坐在父亲的小木船上,头顶墨兰的天空星星闪烁,一轮金黄的朗月照耀山峦,两岸的鸣虫唧唧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凉爽的河风拂面飘发,河水在朗月下波光闪亮,在父亲的铁竹竿头有节奏的“哒,哒,哒”声中小船犁开清流,来到了一处宽阔的江潭水面,父亲决定在此撒网了。

父亲右手撑船左手放网,手中的渔网一点一点地放下去,围圈截段,水波不惊,悄然进行。船在父亲的掌控下轻轻地掉头旋转直行后退,仿佛人身体的一部分,乖乖地任凭父亲驾驭。

撒完十几床渔网,似乎有些累了,父亲把船停在岸边。那是一片银色的沙滩,他蹲在滩上用黑色的瓷烟斗抽烟,我在沙滩上玩沙子,让细纱从指缝间缓缓流下。彼时两岸的虫鸣和蛙声更加热闹了,朗月把山和树照得分外清晰,树影斑驳地投在静谧光亮的江面上,水里的那轮月比天上的更见清晰可爱了,它就在船边,想来伸开手掌就可以把它掬上来的,孟浩然说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就是这般情景吧!

休息了一会儿,父亲让我坐在岸边,开始划船吓唬鱼们了。他左脚搭在船尾的隔板上,右脚稳稳地站好,竹竿奋力一撑,小木船如箭一般射向江心,然后双手紧抓竹竿的头部,使劲“啪!”的一声拍响宁静的水面,紧接着接二连三地在不同地水域不同的角度啪!啪!啪!地拍打水面,同时在近岸浅水处用铁竹竿头哒!哒!哒!敲响江底的石头,一时间,这一江静水就翻腾起来了,那轮月早就没了踪影,晃荡成了粼粼碎金,那金瓜子粘在竹竿上,闪烁着亮光顺着父亲的掌间又滴落在江水中……

半个小时的光景,父亲闹腾累了,才移船靠岸,我是犯困了,躺在船里,父亲给我盖上红毡子,月和夜,水和天,树影与虫鸣渐渐模糊了……我和弟弟看见船里装满了色彩斑斓的大鱼,不由得欢呼雀跃,睁开眼,已经是空气清新的早晨,我不是在船上,而是躺在沙滩上,让毡子裹着,不远处的岸边,父亲正摘鱼呢!我跑过去一看,哈哈!鱼多得篮子装不下,一部分只好放在船箱里!

人到中年,当我再回头看自己山野间的童年和少年,虽然无法事无巨细地梳理岁月里的所谓快乐幸福大事,铭刻于心的都是些不上自己史载的小事,可是,它们如同贝江里的月影,摇碎了却变成了金子,闪烁着;如同船箱里的五彩斑斓的贝江鱼,煎黄了,那香味已经融于我的血液中。我想,父亲的贝江鱼,小木船,静谧的江月,蛙声虫鸣,所有的光和影,所有的声和响,真需要一只仙女的透明的水晶玻璃球,把这些都盛起来,到了暮年,是要捧着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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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2:4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