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有一个人,也来过 |
正文 | 这个人来过?是,来过。随即又恍惚:来过吗?好像刚刚走。他没有声音,只有羞惭温和的笑。我的母亲从十几岁就在小学教书,平时好臧否人物,评价道:老实人,没有嘴。他不是生理上的哑巴,我敢说和他接触过的人永远记不起他说过一句什么话,有实质意义的话,“嗯” “嗯呐”是语气词,只是表达态度但不是话。 他在家族那一辈中行三,我喊“三大爷”,从我记事起他该有四十多岁了。矮墩墩的,经历是丰富的。我小时候爱串门,一天到晚兔子般到处乱串。他家镜框里有他的两张照片:一张单人军装照,一张和一群战友的合影,着冬装。其实家也不算他的家,确切的说,是兄长的家。兄长一大群孩子,老母亲还活着,一天到晚悄无声息,驼极深的背,牙都没了,吃饭睡觉晒太阳,随手不离拐杖,常常晒着晒着就睡着了,给人感觉是老弱的连梦都做不了啦。 我回家好奇地问祖母:“三大爷当过解放军吗?” 祖母讲五几年去朝鲜打仗,家里有两个成年男子的应该有一个人去。其时是国家需要,也是一种征兵形式。(儿时的玩伴曾自豪地告诉我她奶奶家有一块黑色金字大匾,上书:一门双英雄。她父亲兄弟四人中有两位去朝鲜参战。) 兄长哭:他有了自己的小家,舍不得老婆孩子。记得祖母讲起这点时神情有点不屑:兄长有些自私了。其实希望过美好幸福生活,对失去生命充满恐惧,现在想来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大家都知道战场上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据他自己讲:没怎么上前线,一直在伙房,只是左耳朵被炮弹震聋了。他的表现想必是好的,国家不会亏待老实人,战争结束时要选送他上军校。不知他怎么想,推掉了,大概觉得自己不识字吧。在哪个事农低微的年代,国家对他是关照的,他一直在外面做事,这在当时是有点让人羡慕,只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一年夏天,他的一个侄子,应该是他最喜欢的,骄傲地宣布:放假我要到三叔哪儿去,三叔修大桥!那时侄儿十来岁的样子,几十天后再回家时穿着一身新短裤背心,背心是针织料蓝白条相间的,很神气,我们那儿的男孩夏天大多是裸着背的。只是在哪儿修大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南京?武汉? 他很少回家,一年至多三两次,多是收麦和过年时。回来时总到我家坐一坐:有个老婶子,是礼数也是一种情谊。多是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给我,听不见他说活。祖母问他外面的工作生活,只是笑。我的母亲过后总是感叹:听三哥讲话闷得慌,声音在嗓子眼里,让人着急。年三十中午,再清苦的人家总要喝一点酒,他酒量不行,沾酒酒醉,醉了就哭,嫂子见了不高兴:大过年的,哭算哪门子事?不吉利嘛!我当时听了觉得滑稽:三四十岁的男人,还哭!长大后又读了些书,心中对他有些同情:心里苦,世上有谁是真疼爱关心他呢?老母亲近八十岁了,自顾不如,生活中没有奔头,伤悲又说不出....... 他人老实得让人同情,村里有位长辈在公安局工作,那时一个村子里在外工作的极少,三两人而已,我父亲是读书出来的。又一年秋天,公安干部回家休假,碰巧父亲也在家,两人在一起聊天,提到他管辖的地方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丈夫病亡,一人带两个孩子,在山区,日子艰难,和我三大爷挺合适。父亲派我把他喊到家里,讲给他听,只是笑,耳根都红了,嗫嚅半天才说出一句:“她来了,当家,我多干活。” 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三间房子是祖产,兄长自己有四个儿子,山区女人来了往哪儿安置呢? 记得有一次家人闲叙,聊起他,感慨他的命运,祖母说有人看见他晚上去敲某人家的门,说完笑了笑,大概那家女人名声不是特别好。只是几十年后我有些理解:老实人也是人,心里苦闷,孤寂,需要安慰。 父亲是个善良直爽的人,很有些古道侠义心肠。三大爷一直在外面做长期临时工,麦收时节俩人会碰到一起。父亲会特意沏上一壶好茶,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对堂兄充满怜悯,为他未来的生活担忧。他对我父亲是信任的,把自己的积蓄拿来放在我家里,大概有几百元。我当时有十来岁,隐隐觉得不妥:他有血缘关系更亲的人,钱也可以存在银行里。当然我了解父母的为人,绝不会占有堂兄的一厘一分。很快,他有点积蓄的消息在小村里像长了翅膀一样,有人育地瓜秧时就打起主意想借来应急。过年时已立门另过的大侄子请叔叔喝酒,喝醉时哭着说:“等叔叔老了,谁不养叔叔,我都养!” 说这番话时,侄子是真诚动情的。只是叔叔真的老了还乡之后,他没有请叔叔喝过一杯水。不久,大侄子问我母亲借叔叔的钱用,母亲问:“你叔知道吗?” 答叔叔是同意的。 那时电讯联系落后,母亲怕钱有闪失,等他下一次回家时悉数交还给了他。 五十多岁时,外孙女心疼他,帮他在县城的建筑工地谋了个看门的差事。工地负责人大概考虑他单身一人,老实可靠。大侄子经常星夜骑车去叔叔那儿弄些钢筋回来。他生活俭省,积累了一些钱,兄长开口就拿出来,帮着新盖了两座房子,又把家里的老屋翻修了。 侄子们陆续成了家。他有时回家会带一些破旧的衣服让嫂子缝补,一次二大娘抖着一双烂的无法再补的袜子急急地向我祖母抱怨:“这都拿回来?咋补?” 祖母向我们转述时替他不值。 他不会说,心是热的,诚的。有一年秋后,地里玉米快收完的时候,祖母生病住院做手术。他回家收秋,听说后一人步行十多里去医院探望,只是笑,说不出什么话,从怀里掏出二百元钱,当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我父亲一月工资才一百三十元,母亲很感动,说:“三哥,钱够用。” 一分都没留。其实我祖母对他并没有什么恩德,只是在他回家而我家碰巧做调样的饭食时喊他过来吃顿饭而已。那天我正好需要回家取东西,主动提出骑自行车带他。路有大路小路,皆坑坑洼洼,路两边有白杨树,沟渠里有水,田野里立着掰完苞谷的秸子,秋阳是暖的,天高远且蓝。那年我十七岁,一路行来并没有觉得多么累,他个子矮矮的,体重不多,一路没记得说什么话。 大约六十岁以后,工地辞了他,从此和兄嫂生活在一起。住在我家的老房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兄长种了一亩多瓜地,时常去赶集,手头算宽裕,生活还可以。冬天的晚上,他最钟爱的侄子(带去大桥工地的那一个)偶尔会喊他过去吃饭,馒头咸菜玉米粥而已,兄嫂晚上没有做饭的习惯。国家对当年参加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有照顾政策,每月补贴十几元,有侄子代领。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瘫痪在炕上。不知是病痛还是寂寞,把窗台上的砖都弄得松动下来。在一个夏天的夜里,死去了。 他活了七十余岁,不算短寿。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是亏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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