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病中杂记 |
正文 | 1 我,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病了。 病得一塌糊涂,不光身体不行了,连大脑也不行了,奥,大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那天下午,我正在家玩电脑游戏,忽然觉得右手挪不动鼠标了,心里顿时一凉。骂到:这鬼终于来了,我说的这鬼,就是脑血栓,或者叫脑梗。媳妇还没有下班,儿子在石家庄念大学,家里就我一个人。我马上用左手关掉电脑,关电脑之前,我还看了看电脑上时间,刚好五点半,医生快要下班了。我的腿还能走路,感觉跟平时一样。县城有两所医院,一个是人民医院,一个是中医院,县医院在县城最北边,离我家较远,中医院离我家较近,就朝中医院跑去。 到了中医院,我直接到了ct室,医生正要锁门,这医生我认识,是我们学校党支部副书记的儿子。我说:“先别走,快给我ct一下,我肯定是得了脑血栓了。”医生立刻重新打开房门,经过一番折腾,医生说:“是脑血栓,位置在脑后左侧,走赶紧上楼准备输液。” 这时候,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一个影响了我后半生的错误,一个让我永远不能原谅的错误。 以前,我很少到医院,儿子小的时候,我抱着儿子来过几次,后来老婆有病的时候,跟着老婆来过几次,对医院不很了解。我以为脑血栓是一般的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治疗,用一样的药。根本就没有想到,医院跟医院不一样,医生跟医生不一样,结果,我就上楼输液了。这时,我还特意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二零零九年十月七日,十年前,就是这一天,我从县一中调到县职教中心担任办公室主任,二十年前,也是这一天,我从河北师范学院进修回来不久又调到县一中,三十年前,还是这一天,我从宣化师范毕业成了一名正式教师。人们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难道真就准确得连一天都不差么? 第二天,我还同第一天一样,输完液,我还能楼上楼下地跑,除了手稍微有点麻外,感觉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第三天,早上醒来,我准备起床时,突然发现我起不来了,两条胳膊,两条腿就如同不是我的了,根本不听我的调遣了,同时感觉我的右半边脸在向上抽动,左半边脸在向下抽动,我扭头一看墙上的镜子,哎呀,完了!我的摸样全变了,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什么叫嘴歪眼斜?这就叫嘴歪眼斜!我急忙喊睡在对面床上的老婆,突然发现嗓子发不出声音了。啊,什么叫行尸走肉?这就叫行尸走肉!不对,行尸走肉好歹还能行走呀,可我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这该叫什么呢?我想起了汉高祖刘邦的老婆吕后,她把刘邦的一个妻子砍掉了手脚,挖掉了双眼,扔到了厕所里,不过我比那妻子还好点,身子虽不能动,但并不疼痛,视力虽有些模糊,但还能看见,出气虽有些不太均匀,但还能呼吸。我想起了故乡老百姓骂人时常说的一句话:你比死人多口气,死人比你强三分。 2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想,这病既然来了,尽管来得如暴风骤雨,如电闪雷鸣,但我还是泰然处之吧。世界之大,谁没有得过病?病来了,就治,治不好,就死!谁没有死过?不,应该说人必有一死。我大哥四十六岁就与世长辞了,我弟弟三岁就驾鹤西归了,我父亲也仅活了六十四岁,比起他们,我已经苟活了五十三岁,哈哈,不小了,够本了!更不要说在战争年月那么多的年轻人成片成片地消失在战火之中了,比起他们,我已经够幸运了。前几天,我们学校结婚不到三年,什么病也没得,突然有一天因为跟家里的拌了几句嘴,就从五楼上跳了下来,一命呜呼了。当时我很不理解,这是为啥呢?当他从楼上跳下来的一刹那,他是后悔呢,还是高兴呢?现在我有些理解了。 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天,玉皇大帝和西天如来在天空散步,低头看到人世间有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正走在路上。西天如来就说:“你在他们前面路上扔一根金条,看看俩人谁拾。”玉皇大帝就扔了一根金条。结果走在前边年轻人,看也没看,就一脚把金条踢到了路边,后边过来的老头却赶忙扑过来,把金条抱在怀中。西天如来就哈哈笑了,说:“这年轻人是个好人,告诉阎王,赶紧让他死;那老头是个坏人,告诉阎王让他寿活一百。”玉皇大帝就不解地问:“为什么呀?”西天如来就说:“这年轻人不贪恋金钱,这样的人,应该让他马上投胎转世,永远活在年轻的时候;那老头视钱如命,应该让他长久地活在老年之中,饱尝人间冷暖,病痛的折磨。”玉皇大帝听了就意味深长地奥了一声。 算了,这样的故事不宜跟年轻人多讲。 我想起了大学进修时,老教授讲现代文学时讲过讲一种古老的哲学观点,叫做泛神论。当时他讲的神乎其神,我却听得稀哩糊涂。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天上的,地下的,阴间的,阳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神,为什么?因为它们都有反应,一块石头,你踢它一脚,它就会滚出很远,表示不愿意理你,一棵大树,你拍它一掌,它就会发出声音,表示对你的讨厌。生命有高低之分,却没有有和没有之分。人死了,放进棺材里,埋葬在土下,若干年后,就变成了土,土里边又长出小草、树木和庄稼,人吃了粮食,吸收其精华,变成了精子,于是又有了新的人,人又死了,又变成了土,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我死了,也会变成土,也会长出庄稼,也会变成精华,也会被人吸收,最后也会变成人。当然这个人,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这个人,他是经过无数的物质,和无数次的排列组合,经过极其漫长的时间,变成的新人,这个人跟现在的我有一定的关系,但他却一点也不认识我,不了解我。初中物理讲的物质不灭定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人们说的转世投胎,麻婆的迷魂汤,阴间的望乡桥等等,这些过程都是假的,但结果都是真的。 想到这一切,我坦然了,我释怀了,我的一生不过是宇宙间千变万化的极小的一瞬而已。哈哈哈,我应该乐观,我应该达观。 3 第四天,我发现病情有些好转,已经能够说话了,左腿和左胳膊能够活动了,嘴和眼也慢慢地端正了,哈哈哈哈,我很高兴。学校的领导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五百元的慰问金。他坐在我的病床边问我,需不需要去北京治疗,如果要去,学校有车。我说不用去了,就在这里看吧。学校的老教师们来了,每人带了一百元钱,大家都祝福我早点康复。 学校招生办公室的王老师和他的妻子张老师来了,他们劝我赶紧转院,到北京去治疗,继续在这里治疗会耽误事的。这位王老师曾和我在乡下的同一所学校任教,我们两家还是邻居,他的妻子曾和我在宣化师范上学时是同学。他们有一个闺女,高中毕业以全县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院,而且是本科、硕士、博士连读。这在我们县是第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毕业后就留在北京一所大医院工作。王老师在来之前就跟他闺女联系好了。北京那边的医院都已经准备好了,有个专门治疗脑血栓的专家还在等着。我从心里感激王老师,但我说,不用去了,就在这里治疗吧,都已经四天了,估计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王老师便长叹了口气,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去,你会后悔的。我说,没事,放心吧。 王老师的妻子张老师是位天才的数学老师。两年前,我儿子要参加高考了,但我儿子的数学成绩却一直很差,一百五十分的试卷,他只能得六七十分,我很为此焦急,就找张老师给他补课。结果正式参加高考时,我儿子的数学成绩竟高达一百三十五分。后来我问我儿子,张老师是怎样给你补课的。我儿子说,其实张老师并没有给我讲什么数学,而是跟我聊天,聊父母,聊家庭,聊生活。但就是这看似平常的聊天,却打开了我儿子因家庭变故父母离异而尘封的大脑,卸去了压在儿子心头的巨大精神负担,释放了封存已久的数学潜能,不但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其他学科也是也大有长进。我要感谢张老师,她才是一名真正的教师,她的话象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儿子心灵的门窗,象一把巨手,把儿子从阴暗潮湿的角落拉向阳光明媚的大地,象一把火,点燃了我儿子脑海中的智慧之光。 如今我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媳妇是一名硕士研究生,在银行上班。我很想去看望张老师,但我不能去,因为我听说患了脑血栓的病人是不能随便到别人家去的,那会给别人带来不吉。我家住在原一中院里,他家住在东关小区,每天早晨,我站在窗前,望着东方,默默地祝愿张老师健康长寿, 4 我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大便了。心中暗乐,这他娘的倒省事了,从此永不大便才好哩。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感觉肚子有些涨,不时还传来咕噜咕噜的反抗声,催促声,威胁声。好象在骂我:你不让我出去,我他娘的憋死你!我说,你他娘的着什么急,不见我正输液吗?难怪人家着急,这液滴答的也太慢了,我心急如火,它却是老秀才跑雨,宁可湿了学帽蓝衫,也不能乱了步数,仍旧一滴一滴,滴答得不荒不忙,从早上八点到九点,又到十点,又到十一点,又到十二点,又到十二点半。哎呀,天爷爷,总算输完了。 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挪着,走出了病房,卫生间不远,就在病房的隔壁,如此距离,我竟走了半个小时,还边走边磨叨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我是只等闲了,但卫生间却没有尽开颜,卫生间的便池竟然比地面高出了半尺多,我把拐杖挂在门上,一手抓住便池小门的上边,先让左腿蹬上台阶,然后开始迈右腿,但右腿非常捣蛋,死活就是不上来,好象我原来的右腿被锯掉了,换了跟木头安在屁股右下面,初来咋到,似乎很腼腆。没办法,我只好抓住小门,手臂使劲弯曲,带动左腿站直了身子,右腿这才羞答答地上来,站在台阶上。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这一阵子,肚子倒也挺给脸,知道我此时此刻顾不上搭理它,它也就没再闹事,可我刚刚上了台阶,喘了口气,它就又来咕噜了,似乎在说,快点,快点呀!我靠在墙上,用左手解开裤带,先把裤子褪下来,然后开始做下蹲运动,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以前遇到的困难简直不值一提,现在才是考验我的时候到了,因为什么?我根本就蹲不下去了,腿稍微一弯曲,腰就疼的要命,胳膝盖就咯吧吧一阵响,疼的钻心。我想《红岩》里白公馆渣滓洞给人上老虎凳,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吧?看来我今天有机会要学一学江姐、陈岗、许云峰这些革命烈士了。我扶在墙壁上的手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动,双腿也随着一点一点地弯曲,腰疼,腿疼、膝盖骨疼,疼的我大汗淋漓,疼的我红天黑地,我快要晕倒了,我赶紧闭上双眼,停下来,定一定神。他娘的,医院的卫生间没有坐便池,要不我就可以坐着方便了。终于我完全彻底地蹲了下来,我用头顶住小门,腾出左手,把裤子往前面拽了拽,然后用手扶住小门,把脑袋缩了回来。心里骂到:哈哈,老子今天胜利了! 起来的时候,跟蹲下的时候,是一样的,但我已经有了经验,有了准备,我不怕了。从出来到回到病房,整整用了两个小时。 5 我的病房中又来了一位病人,他已经是二进宫了,第一次是三年前,他患了脑血栓,病好了后,出了院,今天又犯了。他是一个光棍汉,没儿没女,陪他来的是他的弟弟。这位弟弟脾气很坏,训哥哥时就如同训小孩子一样。有一天,他弟弟有事出去了,剩下他一个在床上输液,他望着窗外,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样子很痛苦,很无助。 我说,你不要难过,得了病,就治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你还有个好弟弟,虽说脾气差点,但心还是不错的,你看,你得了病,这不把你送到医院来了么。 他长叹了一口气,用拳头揉了揉眼窝,说,我爹妈都去世了,家里就我们歌俩,前几年,我在外打工,供他念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学,说了个媳妇,但媳妇死活不在乡下住,要我在县城给买房,唉,把我当成老公公了。没办法,我用我打工挣的钱,给他们买了三间房,如今媳妇也典礼了,孩子也有了,但还不放过我,跟我要钱,要买汽车,要跑出租,这不,刚把车买上,我就得病了。我敢肯定,过不了几天,我就得回去了,为啥?我已经没有油水了。 下午,他弟弟还没有来,但他的弟媳妇来了。进了屋,就站在哥哥的面前说,你这病已经治疗快一个星期了。我听人说,这病再输液也不管用了,主要靠锻炼,你就回老家多锻炼锻炼吧。医院的帐,我已经给结了,一共花了五百八十五块,都是我跟邻居借的,我知道你也没有钱了,就不用你还了。不过你弟弟今天已经回老家,把家里的两间破房卖了,村里现在都出去打工了,闲房有的是,你回去随便赁一间住得了。说完就走了,连头也没回。 哥哥的对我说,看看,我还说用不了几天,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说完就拔掉针头,扶着墙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我赶忙说,等等,等等,你回去还没有车票钱呢!我拔掉针头,拄着拐杖追了出去。但楼道里突然涌上来一大群人,打头的四个人抬着一位老人,后边跟着的人,有的拿着暖壶、水杯,有的提着脸盆、凳子、有的抱着被子、褥子,其中的一个年轻人,我认识,在县委工作,我问,谁病了?年轻人说,是县长的岳父感冒了,停严重的。说完就跟随着众人进了南边的病房。这时楼道里又过来一群医生,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拿着听诊器、记录本,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也跟着进去了。 而我要找的那位大哥,这时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他坐上车没有,不知道他回家后住在哪里,不知道他晚饭是怎么做的,吃什么,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6 住院期间我只是给校长打了个电话,以后再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儿子。没有告诉儿子,是怕影响他的学业,没有告诉我的弟弟,是因为弟弟在白草开这饭馆,每天都很忙,没有告诉妹妹,是因为我母亲也得了脑血栓,需要她在家伺候照顾,更担心母亲知道了我得了病,会着急上火。 但是,既然校长知道了,老师们肯定也就知道了,都陆续来看望我,我很感激。 这一天上午突然来了两个我没有预料到朋友,一个是无堤,一个是行者,两个人都是我在网上遇到的好友。无堤、行者都是他们的网名。无堤擅长写小说,记得他写过一篇《狗眼看人低》的小说,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把狗的善良、真诚与友爱与人的邪恶、虚伪与奸诈对比着来写,文笔辛辣,视角独特,试想,一条小狗爬在某个贪官的卧室里,贪官的言谈举止,所做作为,那是毫无隐瞒,毫无顾及呀,没看过这篇小说的人,可以想象,其情节是多么有趣,多么好玩,多么耐人寻味。记得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写过一篇名为《变形记》的小说,写一个人有一天突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结果作为人的他没有看清楚,没有弄明白的东西,作为大甲虫的他一下子全清楚、全明白了,以前不曾体验到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全体验到了,就因为这篇小说使卡夫卡成为现代主义的先驱和大师。凭着无堤的天赋和年轻,如果再写出一个系列的作品,比如写狗眼看人,猫眼看人,牛眼看人,甚至狼眼看人,这人可以是好人,坏人,男人,女人,等等,那说不定他就可以成为卡夫卡第二。但无堤这人,我了解,是一个随遇而安,乐得逍遥,缺乏野心,为人处事全靠兴趣的人。可是,反过来说,如果他有一天突然变成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生活态度严肃认真,或许就写不出《狗眼看人低》这样的小说来了,人啊,老百姓说的对,人不得全,车轱辘不得圆,上帝造人时,在给你一个长处时,也必定给你一个短处。人们常说要把握人生,那把握人生该把握什么呢?我认为就是要把握自己长处与短处的衔接点,平衡点,既要随遇而安,又要勇于开拓,既要逍遥快乐,又要吃苦耐劳,既要不能好高务远,又要有雄心勃勃。 如果说对于无堤,我确实十分赞赏,赞赏他的性格、文笔、天赋。那么对于行者,我就是十分佩服了。据说他出生在一个十分偏僻小山村,在乡里念到初中毕业,十几岁就来到县政府大院当勤务员,整天给县领导提水扫地。等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竟然是县政府办的副主任了,政府的文件,领导的讲话大都出于他的手,俨然是政府的一支硬笔杆子了。他还爱好文学,擅长写散文、随笔,好多文章发表在报刊杂志上,最擅长就是摄影了,他拍摄的古老长城系列作品,曾在县里市里举办过摄影展,受到专家和领导的好评。他有很多朋友,有延庆的,有北京的,有专家学者,有普通百姓,有文学青年,也有小商小贩。我曾写过一本小说,试探着请他给写篇序言,没想到他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时间不长,一篇长达三千余言的序言就交稿了。我十分激动,本想请他喝顿酒,酒是请了,可酒席钱却是他给买了单。 我有病住了院,我本不愿意人们来看我,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个废人、残疾人了,我不想给人添麻烦,或者说我不想欠别人的情。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可在我这里,从此就只有来,而无往了。但是无堤和行者的到来,却令我喜出望外,他们带的东西也特别,明明知道我得的是脑血栓,却又给我带来两瓶酒,两瓶干红葡萄酒。无堤还开玩笑说,每天喝一小口,这家伙管疏筋活血的,没准那一天,喝着喝着,嘣儿,脑血管就通了,你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说实在的,我有病,前来看的人不少,都没有给我带来欢乐,有的人劝我要乐观,可他却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有的人劝我不要痛苦,可他临走时却是流着眼泪。有,且只有他俩,无堤与行者,给我带来了快乐,真正的快乐。 7 到十一月七号,住了整整一个月,我要出院了。我觉得我已经好了,拄着拐杖,侧着身子,用左腿拉动右腿可以走路了。我想我抱着楼梯可以下楼,也应该不成问题。 我弟弟来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得病了?他说,昨天下午,中学的老师去饭馆吃饭,他们告诉我的,说你哥得了脑血栓了,你还不赶紧去看看。我说,你来得正好,我今天要出院了,你帮我收拾收拾行李。于是弟弟就帮我收拾行李,收拾完了行李,我拿出医保卡和一些单据交给他,说,你到一楼帮我把帐结了,然后咱们就回家。他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结完帐,去打个的,咱们一块坐车回去。我说,没有几步路,不用打的了,你扛着行李,咱们走回去吧。他说,大钱都花了,还在乎这五块钱?再说,外边还下着雪呢,怎么走?我说,踩着雪窝走呗。他说,哪有雪窝呀,下到地上就化了,外边全是水。说完,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下楼了。 我挪到窗户前,打开窗户往外一看,哈,好大的雪呀,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而降,不等落地就化了,地上一片汪洋,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打着伞,蹦蹦跳跳地找水浅的地方落脚。 弟弟回来了,他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把行李、暖壶和洗脸盆先放到车上,回来再跟你一起下去。说着就抱着东西下楼了。我看他走了,就挪动到楼梯的台阶上,可没有想到,楼梯在我的右手边,而右手又抱不住楼梯,只能用左手去抱,这样就只能倒褪着下楼,我试着掉转身体,用左胳膊抱住楼梯往下褪,我准备先退左腿,可左腿刚一用劲将要下台阶,正需要右腿给力的时候,右腿就软绵绵地跪在底地上,带着整个身子也歪倒在楼梯旁,这时,我弟弟上来了,他竟然笑了,说,其实我早就上来了,我在楼梯拐角处看着哩,看你能不能下来,还真不能。来,我背你下去吧。 回家后,弟弟才一边整理着被褥,一边问我,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得了脑血栓的?我说, 我正在家玩电脑游戏,忽然觉得右手挪不动鼠标了,心里顿时一凉。骂到:这鬼终于来了,我说的这鬼,就是脑血栓,或者叫脑梗。媳妇还没有下班,儿子在石家庄念大学,家里就我一个人。我马上用左手关掉电脑,关电脑之前,我还看了看电脑上时间,刚好五点半,医生快要下班了。我的腿还能走路,感觉跟平时一样。县城有两所医院,一个是人民医院,一个是中医院,县医院在县城最北边,离我家较远,中医院离我家较近,就朝中医院跑去…… 弟弟听着听着,就笑了。他打断我的话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的眼神语气有点象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了——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弟弟做出祥林嫂的样子,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样子很滑稽,把《祝福》里的这段话背诵了一遍。背完后,自己也笑了起来。又说,你今后的任务就是锻炼恢复了,不但要锻炼身体,还要锻炼大脑。说着,他站起来,走到电视机旁边的小立柜前,两手放在立柜上,两腿倒替着抬起放下,他说,这个动作每天要做两百次。然后又把我领进卫生间,把搭在绳子上的毛巾拿下来,说,用右手把这毛巾搭在绳子上,每天要搭两百次。好了,你在家等着,我上街给买二斤炸糕来,今晚上咱们吃炸糕。立冬不吃糕,冻死一阁落,今天十一月七号,立冬了。 8 按着弟弟的要求,我每天坚持锻炼,三个月后,我可以扶着楼梯下楼了。同楼住着的邻居们见我出来了,都很稀罕,围着我问这问那,问我怎么就发现自己得了脑血栓。我想起了祥林嫂故事,就说,很简单,噶蹦就得了,没有任何征兆。邻居见问不出个新奇,也就渐渐的散了。 一天,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听到敲门声,我过去开了门,进来了四个妇女,都是四十多岁,进来就坐在沙发上。原来她们都是练○○功的,劝我加入○○功,还问我是不是中共党员,如果是,就赶紧退党。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她们开玩笑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也是一名人民教师,我现在有病了,但党还给我发工资,假如我真的退了党,你们法轮功能给我发多少工资?要是一个月能给我发一万块钱,我就跟你们去练○○功。能发吗?一个妇女站起来说,人不能只为钱活着,钱不是万能的,人要有信仰。我就问,那你们每天吃饭穿衣都是哪里来的钱。她说,老公呀,老公在乡里上班,他有工资。我说,那你们是一边花着共产党的钱 一边又在拆共产党的台,这是不是有点太不够厚道呢?她们见我死活不上道,就都走了,我哈哈一笑说,以后常来啊,有时间咱们好好讨论讨论。 那天,我走到东山下的暖气公司附近,一个女人拦住了我,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穿戴也很体统,我就很高兴地跟她坐在路旁的水泥管子上。她说她不是功○○,是信教的○○,劝我加入教,○○说一旦加入教,○○死后可以上天堂。我笑了,说,天堂好吗?她说,天堂当然好了,不愁吃,不愁喝,整天跟神仙在一起。我说,听说蒋介石就是的,○○可他在天堂正受罪哩,整天给他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她说,你看见了?我说,没有哇。她说,既然没看见,怎么见得是真的呢?我说,那你刚才说的不愁吃喝的天堂,你见过吗?既然没见过,又怎么能说是真的呢?她说,眼睛看不到的,就不见得没有。我说,那老蒋在天堂受罪就是真的了。她不高兴了,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就走了。 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汽车是靠两个轮子在奔驰,人是靠两只脚在走路,但细观察,就会发现,实际上人的两只脚,就是人的两个轮子,也是在向前滚动。人走路时,一条腿迈出去,总是脚后跟先着地,在脚后跟抬起的同时,脚尖又落地,循环往复,就象一个轮子在滚动,我的问题是,只有一个轮子在滚动,而另一个轮子却不会滚动了,走路时,右脚是脚后跟和脚尖总是同时抬起又同时落地,不是滚动,而是滑动了。这样,我的右脚的鞋前掌总是先磨坏。发现这个问题后,走路时,我就有意思地让右脚的脚后跟抬起,它不愿意抬,我就硬让它抬,哪怕一小时走不了半里路,我也要坚持! 9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边缘化了。 我老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儿子念大学去了,半年才回来一次。白天,我走在街上,发现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了,以前曾多次在一起喝酒的朋友,如今见了我竟然也不认识了,一个个昂首挺胸从我身边走过,连眼睛也不斜一下。晚上回到家里,显得有些孤单了,马克思说,社会是人构成的,人是社会的人。但我已经游离与社会之外,就如同一条鱼,被海浪冲到了沙滩上,眼看着别的鱼在海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嬉戏,而我却不能在回到大海中去了,只能在海风的吹拂中,在阳光的照射下,瞪双眼慢慢的死去。我整个人被社会边缘化了,边缘得就剩我一个人了。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就不上街了,早晨一起床,第一项工作就是把电视机打开,一直到晚上睡觉才关住。至于哪个频道,播放什么节目,我就不管了,只要有声音就可以了。我就一个人在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各处走动,感到无聊时,就放声唱首歌曲,不过近三十年我曾经熟悉的歌曲,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能唱的只剩下年小学时学的歌了,比如《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有《见到你们格外亲》,对了,还有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里的唱段。我就象一匹狼,一匹关在笼子里的狼,在笼子里一刻不停地走动。 我学会做饭了,会焖米饭、蒸馒头、蒸包子、包饺子、烙馅饼、还学会了搓莜面窝窝。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时间,什么不能在这段时间里,写点什么呢?哪怕回忆录也可以啊!于是我就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打开word。可这时我的大脑里就如同word文档一样,白花花的一片,一点思想也没有。记得早年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对夫妻,丈夫是个秀才,坐在灯下写文章,半天过去了,却没有写出一个字来,急得抓耳挠腮,他妻子就说了,你们男人写文章就这么难呀,比我们女人生孩子还要难?秀才就说了,你们女人生孩子,就是再难,但肚里总是有啊,迟早都能生出来,我们写文章,你就是再用劲,可肚里没有啊! 是呀,写文章那是思想的输出,就是叙事,那事情也必须是在思想的光环中,没有了思想的光环,那事情就如同孙悟空棒下的白骨精,一堆没有生命的白骨而已。 我悻悻地站了起来,无奈地关上电脑,心里默念着,拜拜了,我的电脑,拜拜了,我的文学梦。 10 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有朋从此离你而去,见了面,竟佯装不认识你,不亦悲乎?不能这样,我要寻找我的新朋友。记得我的一位学生跟我说过,人的地位每变更一次,朋友就必须更换一批,当然他这里的变更指的是地位的提升。但地位的下降,朋友的更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从一名语文教师变成了一个连普通人都赶不上的残疾人,朋友理所当然也要更换了。 我打开房门,又拄着拐杖出现在大街上。当我来到田园超市外面的台阶上,突然有一个妇女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风风火火地向我冲来。我躲闪不及,被她撞了一下,我张嘴就骂,他妈的,眼瞎了!朝人身上走!那女人回头看了一眼,也骂了一句,好狗不拦道。我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朝她头上砸去,那女人一看撒鸭子就跑,周围的人们见了都哈哈大笑。我心里说,既然我从阳春白雪一下子成了下里巴人,那么就要象个完全彻底的下里巴人。 我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朝汤泉河畔走去,一路上,我也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样子大概象个将军。遇到熟人,我也装做不认识,免得给人家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各自都心宽地走各自的路,我觉得这样挺好。 在汤泉河畔,我遇到了一个女人,有三十几岁,模样很漂亮,但也脑血栓了,走路的样子跟我一模一样。她从西边走过来,我从东边走过去。碰面了,就象很早就认识似的,她说,你也早早出来溜达了。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也得了这种病。她说,现在这种病,不论年纪大小,谁想得谁就能得。后边有个小伙子,还没娶媳妇呢,就脑血栓了,才二十五岁。我们正说着,她身后的那个小伙子过来了,他的右腿几乎不起作用了,腋下夹着个三角拐杖,顶替他的右腿,整个人看去,右肩比左肩高出了许多,但他很乐观,笑着说,哈,今天又来个新的。我问他,几年了?他左手举起来,说,到明天整整五年了,你呢?我说才三个月零九天。他说,要是这样的话,你就要抓紧锻炼,说不定能好了。 这时候又过来四五个脑血栓患者,于是我们大家就互相搀扶下坐在河边,先是互相比各自的拐杖,看谁的拐杖好,那个小伙子说,严格地讲,你们手里拿的那叫拐棍,也就是拐子手里拿着的棍子,我胳肢窝下边这个才是正而八经的拐杖,也就是说,是拐子走路的依仗,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寸步不能离的。一个老汉说,咱们这么天天走来走去,有用吗?我已经走了十五年了,可还是没有好!我说,有用啊,非常有用。每天这么走,病好不好说不准,但起码可以保证你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如果你不行走,不锻炼,整天坐在家里不动,时间长了,你的肌肉就会渐渐畏缩,最后就会剩下两根骨头,外边包一层干皮,时间再一长,这层皮会越来越薄,最后就是一张纸,稍微一碰就坏了,就露骨头来了。那小伙子听了我的话很感兴趣,说,你文化不低呀,最少也是初中毕业,说话一套一套的,好,你再给讲讲锻炼的作用,说着他还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给我一支,还给我点上火,又给周围每人发一支,然后吐着烟圈等着我说话。我说,我们的脑血管在堵住的一刹那,脑细胞就死去好几万。脑细胞一死,我们的胳膊我们的腿我们的嘴巴就失去了指挥,而且脑细胞死去是不能再活过来的,所以得了脑血栓,我们的胳膊腿儿就不听使唤了,有的甚至就不能说话了。为什么要锻炼呢?因为我人的大脑中还有几十万个脑细胞,压根就没有用过,它们在干什么?在睡觉。还有的脑细胞没有睡觉,它还可以兼职。锻炼的目的就是把那些正在睡觉的脑细胞喊醒,让它们赶紧起来上班,让它们接替已经死去的细胞来指挥管理我们的胳膊腿儿。让那些可以兼职的闹细胞起来兼职,但是这些脑细胞已经沉睡了几十年,喊醒它们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些可以兼职的脑细胞,自扫门前雪的日子过惯了,不愿多管闲事,突然让它们出来兼职,也很不情愿。怎么办?这就需要我们不停地锻炼,不停地去喊醒,不停的去召唤。最先醒起来的脑细胞,就先接管我们身上较大的部位,比如大腿根呀。膝盖骨呀,最后剩下的脚指头,手指头,这些小的地方,就没有细胞愿意管了,怎么办?就要单独锻炼这些地方,不断地提醒大脑,告诉它,这里还需要有人官哩!说白了,锻炼就是与自己的大脑对话,建立与自己大脑的联系,这种对话,这种联系,不能靠语言,不能靠呐喊,只能靠刺激,比如你的脚指头不能动了,你就有目的地活动它,尽管它仍然不动,但你还是要用劲使它动,想象着他在动。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总有一天它会动起来的。 小伙子高兴了,说,哎呀,你不象初中生,象高中生。好,我们大家起来接着锻炼呀。 11 夏天到了,天气暖和了。我每天早晨六点开始锻炼,从一中出发到汤泉河南岸,同我称之为丐帮的一伙脑血栓患者会合后,一直走到步云桥,过了桥,再从汤泉河北岸返回来,在大街旁的拉面馆里吃一碗老面,我们就各自回家,时间正好九点。中午睡个午觉,三点出发,从一中向南走,到了汽车站,同丐帮会合后,再沿着新区公路向东,到了信用社向北拐,到了二建公司,再向西,沿着汤泉河南岸,一直走到工会,各自回家,一天的锻炼任务就完成了。 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各自讲着各自的经历、见闻。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哭了,有时候讲着讲着就笑了。我们大家在一起时,有个约定俗成,谁也不问谁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平时跟谁说话就嗨谁一声。 可是今天哪个腋下夹着拐杖的年轻人却主动说了,说他叫王平,家住县城南边的王家庄,初中毕业,现年二十五岁。他说他念书时就是个捣蛋鬼,不好好学习,年纪不大,就学会了搞对象,还真搞成了一个,是他们本村的,俩人整天在一起鬼混,结果他二十岁岁那年,就把女孩子的肚子给搞大了,俩家老人没办法了,赶紧典礼吧,于是就贴对联、买鞭炮,杀猪宰羊,打扫新房,准备被褥。可就在典礼的前一天上午,突然栽倒在院子里,弄到张家口二五一医院,经医生一检查,是脑出血。结果住了两个月医院,回家后,发现原来属于他的媳妇早嫁到唐山去了,肚里还揣着他的孩子。他说,你就是看我得了病,不愿意跟我了,想嫁人,可以,可你肚里怀的是我的孩子呀,好歹也得跟我打声招呼呀!连声招呼也不打,全家人就都走了,连房子也卖了,我那五万块钱的彩礼也打了水飘了。我从他说话的口气中听出,他说他的这段经历,主要是炫耀他年纪轻轻就会搞对象,就会给人家做下孩子,至于后来的事情,是他嘴一顺,就溜达出来了。可大家听了后,却对他炫耀的那部分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的媳妇嫁给了唐山的什么地方,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说,我也不知她在唐山的什么地方,全家走了,再没有回来,他吗个比的,真不是个东西!大家听了就哈哈一笑,他也笑了。 那个有十五年血栓龄的老汉说,你比我强多了,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我就比你倒霉多了,我是马营的,姓马叫马树,今年六十六了,十五年前,我得了脑血栓,下边那东西就不管事了,人家说女人是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五十赛过金钱豹,六十还要跳一跳,这话还真不假。自从我得了病,白天不能干活,晚上也不能干活,老婆开始是拿盆拿碗摔打我,后来干脆骂我是骡子,再后来就常常半夜不回家,再后来就把那个男人直接领回家,在我家炕上明铺暗盖,最后把握赶到我老妈家里,后来我妈去世了,没人给我做饭,我就又回到以前的家里,没想到那个男人一脚把我给踢了出来。 我就插言说,你应该到村委会去告他,村里不行,就到乡里,乡里不行,就到县里。他说,去了,都去了,村里推给乡里,乡里退给县法院,法院说要调查,要取证,结果法院说证据不足,那男的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那女的说,我们就吵了几句嘴,他就跑了,我想他气消了,就回来了,没想到他还挺有骨气,出去就不会来了,还给编排了这么个故事来糟蹋我,真是倒打一耙呀。你说我还能到哪儿去说理?千不怨万不怨,就怨这脑血栓呀。说着就哭了,我们也就跟着哭了。 第二天,老汉就没有出来锻炼,一个星期后,那个年轻就说,老汉早吃药死了。大家就一阵惋惜,那个年轻人就笑了说,有什么可惋惜的?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解脱,早死早投胎。 12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 春雷暴发等待时机到, 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俯首对屠刀。 盼只盼柏山的同志早来到—— 我一边唱着《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一边向家里走去。到了田园超市,见交通局前面的小花园里有很多人,我又就朝那里走去。这里名字叫小花园,其实一支花也没有,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的北边是一处圆形的五级台阶,台阶中央高高地竖立着一根水泥杆儿,杆儿的顶端安着个大灯。经常来这里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随时等待被人雇佣的打工者,他们公开的在这里丢猴子、押宝,输赢最多不超过五块。花园的四周摆满了打工者的自行车,自行车很破旧,后架上插着铁锹、镐头之类。另一种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中稍微年轻点的,在这里打扑克、下象棋,上了年纪的就抱着根拐棍坐在台阶上聊天,晒太阳,两类人界线分明,互不干扰,互不搭理。 在这群人中,我发现了一个久已不见的老熟人,他名叫卢中旺,是我刚中专毕业参加工作时的校长,后来改行当了公社书记,再后来听说去了水泥厂当了厂党委书记。他也看见了我。我根据以往的经验,本打算绕开他躲到别处去,他却站起来,老远冲着我招手,让我到他跟前去。我就走了过去,他用左手指了指我的右腿,看着我,我见他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我的脑袋,他明白了,就点了点头。这时旁边坐着的他老婆站了起来,对我说,他得了脑出血了,前年得的,不会说话了。 啊,我几乎惊呆了,他怎么会脑出血哩?记得当年当我们校长时,是多么精明干练,在一片不毛之地上,靠全校师生掏瓦窑、烧砖瓦,盖起了一百多间房,成立了大红沟中学。他的先进事迹在全县传颂。我不由地上前拉住他的双手说,你是咋弄的,。怎么就脑出血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油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气的。我就扭头看着他老婆,他老婆说,唉,真是气的。从学校出来后,就当了乡党委书记,最后到县里水泥厂,人造板厂当书记。当时我不让他去,可他非要去去,还说水泥厂现在正在困难时期,我不上谁上?结果水泥厂搞好了,县里又他调到人造板厂,指望着他能让人造板厂起死复生,再创辉煌,结果人造板厂倒闭了,工人们都下岗自谋生路,书记厂长也没有着落。他就去找县政府,政府工作人员说,你属于企业,企业倒闭了,你就自己找路吧,结果他一气之下,走出县政府大门,就一头栽倒了,患了严重的脑溢血,最后到北京治疗了一个月,总算保住了命,可是已经不会说话了,右胳膊不能动了。我无话可说,只能握住校长的双手不停地摇动。周围不时走过一些人,看到我们就摇摇头走了,其中不乏以前认识的人,甚至十分熟悉的人,卢老师的目光随着这些人在移动,但没有人搭理他。 事后,我回到家,回想着在大红沟中学与卢校长一起的生活,那是多么的青春勃发,热血沸腾!没想到世事沧桑,人道轮回,今天他竟成了这个样子!后来他再没有出现在小花园里。两年后,我听说他去世了,去世时,听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眼眶中溢出了两行泪水。 13 人的死亡各种各样,但和人的性格都有着必然的联系。卢中旺校长就是因为自尊心太强,受不得半点委屈,最后给气死了。我的父亲就是因为遇事过于喜欢动脑筋,最后用脑过度,脑溢血去世了。和他一起在生产队当指导员的杜宝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家伙,包产到户以后,赶着骡子车往后梁送粪,结果骡子突然惊了,拉着车顺着山梁往下跑,他却拽住缰绳不放,被骡子拖出一里多地,直到死,也没有松开缰绳。 于是每天晚上,我又读起《三国演义》来了。我发现一部三国,写尽了人世间的性格悲剧,演义的就是人们的百种性格的百种死法,诸葛亮手摇羽扇,风度翩翩,但却事必躬亲,任劳任怨,最后累死在五仗原,曹操一生野心勃勃,欲一统天下为己任,但却由于奸诈阴险,疑心过重,最后头疼而死,关羽手使青龙偃月刀,雄视天下,傲视群雄,但却自高自大,最后败走麦城,被俘而死,张飞手使长八蛇矛,横扫天下,但却因脾气暴躁,疾恶如仇,被部下刺死。刘备本是个礼贤下士之人,但却礼贤不彻底,下士心不甘,为报杀弟之仇,不听良言相劝,弃国家于不顾,舍性命于私仇,结果被东吴火烧联营四十里,命丧白帝城,更不必说周瑜了,疾贤妒能的一大典型,最后在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中含恨而死。 掩卷沉思,我的性格是什么呢?就是脾气大,而胆量小,疑心重,而心眼多。我想,我早晚会死在这四点上。由于脾气大,就能惹事,可惹了事又怕事,由于怕事,疑心就重,心眼也就多了,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了。这四点中,脾气大是罪魁祸首,人们说百病气上得,这是颠之不破的真理呀。我身患脑血栓,就是好心的上帝给我的一次提醒。我要改掉我这些臭毛病,我要成为一个没脾气,没心眼、没疑心,有胆量的人。不过既然能够做到三个“没”,那胆量的大小有无也就不重要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在自己的手背上写了三个字:不发火。就拿着电费单子来到新月书店交电费。走进新月书店,发现一群人正围在收电费那女人的柜台前,等着交钱。我心里默念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等他们走了,我再交不迟。就靠在一旁的书架上等。结果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一直等到十点,那边才有了空位,我走了过去,对那个女人说,交电费。那女人就象没听见,继续算她的帐,我又说了一句,交电费,我要交电费,那女人好象还有没听见,这时旁边又来了几个买书的要交钱。那女人就把我撇在一边,给那几个人收钱找钱。那几个人走了,我又说,现在可以交电费了吧?没想到那女人还是低着头算帐,不搭理我,我肚里的火腾地起来了,正要怒气冲天,拍案而起,突然发现手背上的三个字:不发火,于是举到胸前的手又轻轻地放了下来。这时旁边站着的一个老头过来了,这人我认识,他也是这家书店的员工,他问那女人,今天能交电费不能。那女人说,今天不能交,没网。老头就说,能交不能交,你得跟人家说一声呀,人家这老人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已经问了你三遍了,我就在这里看的哩。那女人不高兴了,说,等了一个钟头,问了三遍,他就是等十个钟头,问三十遍,还是没网呀,还是不能交呀!老头怒了,眼看着要吵架。我赶忙上前拉住老头说,算了,算了,今天不能交,还有明天。 我走出了新月书店,长长地舒了口气,哈哈,今天我总算是战胜了自己一次,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第三次,古人说,知人者智,知己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我开始变得强大了。 14 我们丐帮的队伍又扩大,以前是八个人,死了一个,又来了四个,总共十一个人。新来的四人中,有三个老太太,一个老头子。这个老头子可不简单,是个退伍军人,今年已经七十五了,除了走路不利索,一拐一拐的外,没有其他毛病。曾在中苏边境当过兵,参加过珍宝岛战役,立过二等功,没事干的时候,就给我讲他立功的事,说是有一个苏联士兵,不知为什么就跑到我们这边来了,他就去追,那个苏联士兵就跑,一口气追了三十多里,最后硬生生把那个士兵给累死了。就因为这,他立了个二等功,被提拔当了排长。退伍后曾在县物资公司工作。如今退休在家,他名叫丁勇,后来部队给他起了外号叫丁大追,后来又把大追改成了大锥,大锥子。大锥子对这个外号很是满意,很是自得,谁要是喊他一声大锥子,他总是先哈哈大笑一阵。 有一天,我们一行十一人来到文化广场,见一对青年男女在光天化地众目睽睽之下,竟搂抱在一起,相互啃个没完没了。拄着拐杖的王平就高声喊,想啃回家啃去 ,别在这儿丢人显眼。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听到后就松开了女人,直接走到王平面前,给了王平一个大耳光,嘴里还骂,你妈个比的,拐七趔八的东西,就你眼尖。就在这时 大锥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那个青年的背后,突然举起手中的拐棍,照那个青年的头上啪的就是一拐棍,那青年回头一看,偷袭他的是大锥子,二话没说,拉起那个女的就走了,原来他们早就认识。王平挣扎着过来说,锥子叔,今天要不是你,我这耳光就白挨了。锥子哈哈一笑说,年轻人,这跟打仗一样,要讲究战略战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就不能打阵地战,最好的办法就是伏击、偷袭,一击致命。比如今天这情况,人家给了你一个耳光,这时候你万万不可暴跳如雷,失去理智,你应该走上前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等他放松了警惕,转身要走的时候,你就突然照准他的脑袋,给他一拐棍,打得他顿时眼冒金花。哈哈哈哈。 我回到家后,我开始琢磨大锥子的话,说实在的,对于他的话,我只赞成一半,人家欺负你的时候,你万万不可暴跳如雷,失去理智,这是对的,但趁人不备,突然给人家一拐棍,打得人家眼冒金花,这就有点混混的味道了,就大可不必了, 苏轼说过,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突然遇到事情不惊慌,对于没有原因的加在他身上的责备或罪名也不发怒。“忍小忿而就大谋”,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的气魄。真正的勇者不会在嘴巴上沾的小便宜,而是“养其全锋,以待其弊”,然后达到自己的目的。 从古至今,人际关系的处理都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到今天,学习这门学问更显得迫切和必要。我们不是生活在桃花源般纯净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难免磕磕碰碰发生摩擦,有时我们的心灵便会受到伤害。而且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日趋紧密广泛,人际关系日趋复杂微妙,你不小心就得罪了谁,冒犯了谁,那伤害就如冰雹般砸向你。甚至有时你并未得罪或冒犯别人,人家也会含沙射影地伤得你猝不及防,又莫名其妙。面对诸如此类莫名的伤害,你坚持“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处世原则吗?你和人家来一番唇枪舌剑吗?你与那无耻之人斗一个鱼死网破吗? 其实,最明智的态度应是:把微笑留给伤你的人。我们没有必要面对那些故意的伤害,横眉冷对或反戈相击,这样只会使人际矛盾冲突更加激化,与此与彼都无益。我们不如慷慨地露出笑容,用微笑去面对那些故意的伤害。微笑中表露出的谦谦君子风度,只会让那些伤你的人气急败坏,却又在心里暗自佩服你那能容人之短,容人之误的恢弘气度。同时,也缓和了人际矛盾,赢得了主动权,赢得了那伤你者对你的重新审视和自我言行的检查,从而为化解矛盾奠定了基础,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15 哈哈大笑之余,我又开始琢磨了 《亮剑》是一部很好的电视剧。面对强大的对手,明知不敌也要毅然亮剑,即使倒下也要成为一座山一道岭。这便是‘亮剑’精神,也是李云龙的一生写照。李云龙曾对他的士兵说过:我最喜欢狼,它又凶又滑,尤其是群狼更可怕,就连老虎见了都要怕三分。我希望我的部下们也能变成狼,一群有着共同信念的群狼。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云龙的亮剑精神,群狼精神很提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但那是对付日本鬼子。毛主席的话很简单,很干脆,让人顿生拔剑奋起,痛砍敌头之欲望,但那是对付国民党反动派的。有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是指对待老婆孩子。拜伦主张以微笑面对对手,这对手应该是亲朋好友。孔子主张宽恕,宽恕的对象也应该是好人。如果人家咬牙切齿举起斧子要剁你的脑袋,你还能微笑面对,主张宽恕吗?如果人家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回头就给人家一个大耳光,还说你既犯我,我岂能不犯你!这种做法正确吗?当然也都不正确。 今天上午在文化广场,人家一对年轻男女在那里又抱又啃,虽然在大庭广众面前,有伤风化,但碍着你拐子王平什么呢?更何况你王平还高喊:要啃回家啃去,别在这里丢人显眼。难怪人家过来给你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是有点过,招屁股上踢一脚还可以,但大锥子也不应该突然在脑后给人家一拐棍呀,而且还打得那么狠!三个人做的都有些过分。 《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第一句话就提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人生处世的首要问题?人生在世最难的莫过于团结我们的真正的朋友,以攻击我们真正的敌人了。有人一辈子到死也没有发现自己身边最大的敌人,甚至还把这个敌人看成是自己朋友,自己的贴心人,可正是这个人在自己死后,彻底推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甚至不放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鲁迅在《呐喊》自序说: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也模仿着说一句:有谁从一个健康的人,突然患上脑血栓而坠如残疾的么,我以为在这过程中,肯定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 16 一天中午,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本地号码,就接了,喂,听说你得了脑血栓了,是真的吗?我一听这声音,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这是谁呀?熟悉是早年的熟悉,陌生是现在的陌生。这肯定是我的初高中时的同学,我就问:喂,你是谁呀?我听不出来。对方笑了,说:我是谷田。奥,我想起来了,谷田是我高中时期的同学。他说,你等着啊,我去你家里。 谷田要来了,这是我有病以来,第一个到我家的人。记忆中,他是我高中时期唯一的一个好朋友,比我小两岁。我高中是在白草读的,我俩同桌,那时我喜欢文学,他也就喜欢文学,于是我俩就有了共同语言。他家住在鹿叫村,我家住在张家营村。两村相距七里地。假期里我经常到他家去玩,他有时也到我家来。他母亲对我非常好,每次去他家,他母亲都给我做大米饭。那时侯,他家有五口人,就他父亲一个人是非农业,每月供应十斤细粮,而且还没有大米,我不知道这大米他家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现在还记得,每当给我盛饭时,都是他父亲动手,因为他父亲有力气,早些年吃饭都用一种特大号的蓝边白碗,他父亲总是给我摁磁磁的溜尖的一大碗大米饭。弄得我吃饭时不知从那里下嘴。 谷田高中毕业后当了民办教师,在鹿叫村里边一个叫郑沟的小山村里教书。这郑沟是张家口地区最偏远的一个村子,翻过东边的大山,就是承德地区了,他在那里不但教书,还办了医药小卖部,从白草医院购买一些常见药,回到郑沟再原价卖给乡亲们,一分钱都不挣,时间长了还要赔钱。图的就是给乡亲带来些方便。 那时我还是村里一名社员,穿的破破烂烂,晒得黑不溜秋,但他每次开会路过我们村时,都要到我家看看我,记得有一次,他还给我送来一大捆新书,他说是买重了,担我不相信,他肯定是故意给我买的,可现在我连那些书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叫什么《红石山中》,还有一本长篇小说,是写一个少年,当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好象叫什么雨来着。对,还有一本,名字叫《三辈儿》。 有人敲门了,我想是谷田来了,我就去开门,门开了,一个大黑个子站在门口,冲着我呲着牙笑。我揉了揉眼睛细看,奥,是谷田,但同我开门以前的谷田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脸黑了,皱纹多了,头发白了,门牙也掉了一个,后补上的那个颜色跟两边的很不协调。没变的就是那大双眼睛,依然那么炯炯有神。 17 谷田说:听说你得了脑血栓了,我还当是开玩笑。原来是真的,什么时候得的?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我正在家玩电脑游戏,忽然觉得右手挪不动鼠标了。说到这里,我马上停住了,我发现我又要成为祥林嫂了,于是就说:快八年了,现在已经好了,没什么事了。你还在纪检委工作吗?谷田说:在,现在已经坐休了,单位又把我返聘回去。我写了一本书,送给你看看。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来,呵,好大的一本书啊,《基层纪检监察机关纪律审查实用手册》,A4纸那么大,一寸半厚,总共七百多页,七十多万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说:真不简单呀,这可是个大工程,费了不少心血吧。他说:现在年轻人有的不爱学习,遇到案件,不知如何下手,乱问一气。我就编了这么一本书,很实用,有了案件,只要照着我这本书说的,一步一步去严格办理,就不会错。我这本书销售量很大,在咱们省几乎每个县都有。这是重印的,以前印的,我没有给你,想你对这纪检工作也没什么兴趣。这次重印,就给你送来了,留着做个纪念吧。 我很是感叹,念书的时候,我爱好文学,他也爱好文学,但他的形象思维差,写作水平不如我,后来他从一名教师改行到了乡政府工作,专门从事材料写作。因为材料写的好,调到了县纪检委。他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干一行爱一行,都知道在行政单位最苦最累的工作,就是写材料,可他却是埋头苦干了几十年,最后出了这么厚的 一本书。真是天道酬勤呀。可我呢,却得了脑血栓,我的文学梦也就烟消云散了。 于是我们就说起脑血栓。他说:他父亲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三患病脑血栓了。经过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病情得到控制,每年吃药、输液, 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六日五点二十九分去世了。从得病到去世,生命持续了十六年半。说起他父亲的病和去世,他的目光就呆滞了,整个人又象回到了从前。象背书似的不紧不慢地述说着。那语气,那表情,不由得使人想到了祥林嫂。 我知道,谷田的一生很是不幸,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六日,在他刚刚高中毕业当上民办教师的第二年,他母亲就因病去世了。他父亲几年后又找了个老婆。于是我问:你爸去世后,他那个后老伴去哪里了?她也有儿子闺女。他们把她接回去了?谷田说:在我们家,就由我养老送终了。我又有些感叹了,当今社会,就算是亲爹亲妈,儿子们尚且弃置不顾,更何况没有照顾过自己一天的后妈呢? 谷田说:今年是我爸去世三周年了,我写了一篇怀念我爸的文章,写完后,觉得不太满意,想请你给修改修改。说完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v盘,把那篇文章存在了我的电脑里。我应该拒绝给他修改文章,因为我现在已经八年没有写作了,甭说一篇文章,就是一小段话也写不出来。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竟没有拒绝。 谷田了,我在电脑里看他写的文章。这一夜,我失眠了,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凤凰涅盘的开始。 18 半夜一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瞪着俩眼,望着屋顶却不能入睡。回想着早年谷田那纯真求索的目光,他父亲那热情朴实的笑脸。谷田的文章名叫《永远的怀念》,文章的内容很沉重,怀念他父亲生前的往事,读着文章,我仿佛看见谷田坐在写字台前一边写作,一边流泪的情景。鲁迅说过:长歌当哭,须是在痛定之后。可谷田在写文章时,显然还沉浸在父亲病故后的悲痛之中,远远还没有达到痛定的境界,笔尖在随着情绪在移动,前边已经说过的话,后边又说,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从文章的内容可以看出作者的感情的起伏波动。于是我就把文章的内容进行了调整,尽量有意突出永远二字,从父亲病故时的悲痛欲绝,到一年后怀念的逐步深入,再到三年后的全面扩展,层层递进,步步加深,体现父子情深,永无止境的主题。 从半夜一点开始到凌晨四点结束,我整整在电脑前坐了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多小时中,我毫无睡意,头痛欲裂,几近崩溃,同时又感到兴奋异常,欲望无限,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着,忍受着,但又不敢彻底克制,彻底忍受,我觉得大脑中已经沉睡、潜伏、闲置了六十年的脑细胞一个个象刚过惊蛰的嫩草,在慢镜头下悠悠然冒出了地皮,伸着懒腰,苏醒了,长大了,我那曾乌云密布不见天日的大脑,如一阵和风吹来,长空万里渐渐一色澄清,如盘古开天,如混沌初分 。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面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觉得一股清风拂面而来,我感到神清气爽,哈哈,我又活了,我又重生了。 19 二零一七年四月六日下午七点三十分,我又重新坐在电脑前,上次是二零零九年十月七日,时隔八年,我又回来了。写的第一篇散文,是《父亲的精彩人生》,刚开始写作,还不会构思,不会统筹兼顾,一切都是照生活的原样写来。写完父亲又接着写母亲,写我的大哥,我的弟弟,一口气写五万字。后来又写我自己,写我一生中经历的事情,这时我已经能够紧扣中心了,能够突出主题了,写完后,我仿着法国卢索也取名叫《忏悔录》。这时我发现我已经能够虚构了,会编故事了,两万多字的《忏悔录》写完后。我又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致即将逝去的年代》,写了七万多字。于是我就把我八年以前写的一些短篇小说,挑选了一部分,加上今天写的东西,印成了三本书,分别叫《学武散文集》、《学武短篇小说集》、《致即将逝去的年代》。并在上与行者商量,请他给我三本书作序,下面一段话就出自他给写的序言: 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见学武老师在空间上传作品,点击阅读竟是新写的。便在第一时间认真读了起来。依然是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里的人,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大哥、三弟,还有老队长、老校长、小柳凤。在文字里体会着那个年代,怀念那个年代的单纯、纯真、朴素。有一天学武老师的亮了,他说准备出几本文集,请我给写序。我在屏幕这边愣了半天。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我觉得任何推脱和客套都有可能让我们之间变得生分,既然他和我说了,说明已是他有理由的选择。随后我爽快地答应了。为了写好这个“序”,我说我做东,约个饭吧,叫上我们当初的几个“文学青年”。一顿约饭也不容易,大家各自忙。最终坐在一起仅是学武老师、我、无堤和玲珑小乔四个人。我蓦然想起一句话,所有的欢聚都是久别重逢。学武老师说这是他得病八年来第一次外出的聚会。我们都有点惊诧。一个小小的县城,也因为不同的圈子而独立成各自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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