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浪子将军 |
正文 | 苑家庄的崔铁匠有一垧甸子地,这块地不旱不涝,也很肥沃。地是老铁匠传下来的,老铁匠被抓壮丁,直到老伴过世,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崔铁匠把老妈埋在了自家地里。挨着这块地是胡四的地。自打胡四知道自家老六在外当旅长,说话做事总想压人一头。先前他就惦记着崔铁匠这一垧田,几次想贱不喽嗖买下来,但是铁匠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因为是祖产,再说了,老娘还埋在地里。胡四生气啊,他就一年占铁匠两条垄,两年占八条垄,铁匠跟他说不通,告官也告不赢。占来占去,连铁匠娘的坟也成了胡四的了。胡老大管不了老四,老娘气得也不蹬四儿子的门儿。铁匠没地儿说理,就在家喝闷酒,整天唉声叹气。有人气不过,给铁匠出主意,让他去找胡六。胡四胡六一家人,没有胡六,胡四哪敢占别人的土地?铁匠觉得这个路子走不通,但也没好法子可想。他憋来憋去,实在憋屈不过,就豁出去了,上省城找胡六,看他胡六咋说,说不出个甜酸儿来,他也不打算活着回来了! 铁匠带上盘缠上了路。来到省城,找了三天,才找到胡六的府邸,通了籍贯姓名,好不容易才见到胡六。 铁匠进了胡六府中。嚄,好大的气派,内院都有站岗的,他腿都有点堆歪了,心里直打鼓。铁匠走进会客厅,阔气的客厅,他一辈子头一遭见——以后也没见过这么阔的宅院。先是胡六穿旗袍的夫人招呼他,他拿眼角斜楞一眼胡六的夫人,别说,阔人的太太就是不一样,有样有彩儿。夫人见了老乡倒也亲亲热热,端茶递水,都有模有样。他等了一刻钟,一身将军服的胡六也出面相见了。刚一见面,他没敢提自个的事,只说来省城办点事。胡六人有架子,话没架子,一口一个崔大叔,一口一个崔大叔,递烟让茶,不落礼数。铁匠看见胡六殷勤的样子,真想当面说出来意,但是他没有说。忽然有当兵的“报告”,说有什么客人求见,胡六跟铁匠道了一个歉意,让铁匠多住几天,走走玩玩再回走,就径自出去了。夫人把铁匠领到厢房住处,让客人休息,然后也忙别的去了。铁匠在胡六家的客房住了一夜洁白的铺盖,没敢脱衣服,也没睡着觉,想了一夜该咋跟胡六说自个的事。 第二天,他在早餐桌上又见到胡六,用过餐,他试试探探想说啥,又嗫嗫嚅嚅说不出来。胡六笑笑,让他有什么事尽管说,不妨的。铁匠一狠心,说道:“我告状!”“告谁?”“我娘。”“大娘吗”“还有谁?”“不是过世了吗?”“过世才告。”“大娘咋了?”“咋啦?惹事!”“惹谁了?”“惹你家老四。”……两个人一递一句,你来我往,像老崔和徒弟打铁,一替一锤,指哪打哪,叮——当,叮——当…… 胡六听与自家老四相关,瞧了瞧铁匠一本正经的表情,态度更和蔼了,甚至有点谦恭。 “大娘咋惹着老四了?说吧,有啥说啥。” “我是走投无路呀,六爷,这才来找你!”铁匠仿佛该“淬火”了,句子开始拉长,但语气依然有点生硬,“我娘活着惹事,死了还给我惹事!” “去世的人怎么会惹事?” “说的是。你说吧,六爷,她原来埋在我家地里,现在跑到你家老四的地里去了,这还不算给我惹事?” 胡六一愣,半天没说话,铁匠盯着胡六的嘴。将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啊,就这事?——我明白了。” 胡六思索片刻,站起身。 “在奉天多住几天,到处走走看看,大老远来省城一趟,不容易。”说着,胡六转身出去了。 胡六是胡牛豆的小儿子,也是唯一当兵的儿子。 胡牛痘原本不叫胡牛痘,叫什么,没几个人知道。他二十岁时学会给人种牛痘,那时,人们就叫他牛痘先生,他的原名被他的职业淹没了。他给小孩种牛痘,要钱不多,但是方圆百里的小孩都找他种牛痘,那就不得了了。他原本是个穷汉,有了点钱,置了一点地,日子就过舒坦了。日子一舒坦,他就娶了个媳妇。媳妇也能干,里外不丢,把家虎似的。当家的是挣钱的筢子,老婆是装钱的匣子。按说,这样小康的日子也不错。可是胡牛痘不知足了,人这东西,钱一多心思就见长,牛痘觉着把钱都掖在柜里,下不得崽儿,不如再置地产。后来,他进钱就置地,进钱就置地,地就多起来了。地一多起来,自个干不过来,就得雇人,先雇短工,后雇长工,又买牛买马,大车小辆,里出外进,一来二去,他就成了苑家庄里的头号大地主,比苑老疙瘩的土地还多。老婆一连溜儿生了六个儿子,最后才生个丫头。七个孩子一个都没夭折,欢蹦乱跳,一个比一个皮实。最不省心最不听话的是老六,学名叫胡一,不叫胡六,是他自己起的,但人家都叫他胡六。胡六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也是,大哥几个都没念几天私塾,就数老六书读得多,县城省城都读过,就差出国了。胡六人长得标板溜直,浓眉大眼,国字脸,白白净净,往哪一站,气宇不凡,谁看了都觉得他像有修养的留过洋的人,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难免偷瞅几眼。当然,胡六读书钱也没少花,大哥五个没他一个人花得多,他不管钱打哪来的,花完就朝家里要,他有的是理由要钱。胡六也很想出国。他出国倒不是为了留学长知识,他在省城偶尔看到有的洋妞长得不错,蛮有滋味,但是他跟人搭咯不上,他想,若是出了国,遍地都是老外,泡几个好看的洋妞还不是手到擒来?胡六跟老胡一说出国,胡牛痘差点吓昏过去,老爹冲他深深作了一个揖:“饶了我吧,亲爹呀!钱让你花的没边儿没沿儿,在中国扬的还不够,还要到外国去撒——你抓紧给我找个事儿做吧,祖宗!我管得你小,管不了你老啊!” 也甭说胡六没找过事,他找过几回事,都没做几天就不干了。胡牛痘问他想干啥,他自己也说不清该干点啥。胡牛痘急了,就说,不知道干啥,就留在家里,能干啥干点啥,有合适的娶个老婆,也该成家了。老胡说什么胡六通常都不顶撞,只是我行我素罢了,但是说让他娶媳妇,他不干了。他跟爹说,老婆他自个找,家里给他找他也不要,谁给他找谁自个娶去。老胡一蹦老高,这个气呀,但也拿他没办法,老胡知道,六子说得出做得出,滚刀肉那伙的。 在家胡六也不能干啥,什么都干不了。整天悠悠逛逛,哪有热闹往哪钻。有时他把自个关在屋里看书,一看就是一天一夜,一看就是两天一夜,一个人在屋里像抽风似的哈哈傻笑,让老胡哭笑不得。有时一出去好几天,也不跟老胡招呼一声,不知道他干啥去了。说也奇怪,他不交朋友,他能说上来的人没有。也不是没有,他喜欢跟上岁数的人说话,特别是驼着背留长胡子叼着烟斗拄着拐杖的老头,他喜欢跟老头唠嗑,唠得粘粘糊糊的。他也叼着个烟斗,玉石嘴儿,有时也用玛瑙嘴儿的,银烟袋锅,老鸹眼子①的烟袋杆,他经常跟老头们比对烟袋,他那根烟袋杆就是从一个老头手里花一块大洋买来的。其实,那烟袋杆是老头放羊时在山上随便撅一根老鸹眼子做的,一个钱也不值,他相中的东西不白要,给多少钱你就得接着,你不要,他就像打山仗似的跟你急头败脸,吵吵嚷嚷。他跟老头说话毕恭毕敬,不时点头哈腰。他也喜欢逗小孩玩,他不管小孩脏不脏,因此小孩都不害怕他,照他身上打一巴掌,小孩跑了,他跺着脚装作追赶的样子。人都说胡牛痘养了个活宝。 离苑家庄南五里有个庙,很大一个庙,相传是一个蒙古王爷修的,叫王爷庙,挨着庙这个庄子也叫王爷庙。每年四月初八有一个庙会,这庙会很热闹,方圆十里八乡的都上这里来赶庙会。这种事情落不下胡六。胡六赶庙会一不为了看戏,二不为了买东西,他顶多买一串糖葫芦,半天吃一个山楂,东瞧瞧西望望,看哪个大姑娘好看。他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到处找“猎物”,找不到他看上眼的,他就挤出人群,站在一边卖呆儿。忽然,他看见打南边路上走过来三个姑娘,靠左边一个大高个儿的勾住了他的眼睛。姑娘穿戴不算出奇,两条大辫儿,随着那脚步,辫稍子一甩一甩地打在屁股蛋儿上,一出一派,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又像大学府中的女学生。他把刚吃到嘴里的一颗山楂“噗”一口吐到地上,三步两步跑到姑娘面前,歪着脸直着眼瞅人家姑娘,姑娘长得大眼秃鲁儿,粉皮细肉,看起来极其清纯。姑娘忽见身前站着一个男子,还放肆地打量自己,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要闪到一旁过去。胡六说话了:“妹子,你咋长得这么好看?告诉我,哪个庄的?” “呸!”姑娘唾了一口,闪身绕开他。胡六退后一步,又挡在她面前,还没等说话,姑娘招呼一声两个同伴:“不去了,走,回去!”说着拧过身,正待迈步,胡六又转到她面前。 “告诉我呗,我好请媒人到你家去提亲。” 姑娘脸由红变白,大声骂“不要脸”,扬长离去。 胡六是谁?他看上的人没有不到手的。他有的是办法让没跟着大辫子姑娘一块回去的姑娘告诉他那姑娘是谁。他庙会也不逛了,扬得二正地回家去了。回家他就跟老胡说:“您总让我娶个媳妇,我一直也没听您的。今天我对天发誓,我想娶媳妇了!至于娶谁吗?不是别人,就是四家子刘老三家的丫头,您找人去说吧,说成了我都听您的,说不成……说不成我也娶她!” 老胡从没听儿子说要娶媳妇的话,今天从庙会上跑回来,颠三倒四地说要娶媳妇,还提名道姓地要娶谁家闺女,他就知道儿子见了好看的姑娘,不过心一热,过两天又变卦了。老胡不紧不慢地说:“你说娶就娶了?我还不得去打听打听,过不过日子……” “过不过日子你甭管,”还没等老胡把话说完,胡六打断老爹的话,“您把她给我娶回来,我看着她就行,您让我干啥我干啥。” 胡六“让干啥就干啥”的话以前说了多少遍,老胡也记不清了,那是没钱花的时候,反正说一句话也不用搭本钱,想说就说,过后权当放屁,风一刮就跑了。老胡信不及他,就说:“你看上人家,人家还得看上你!” “看不上,我这样她看不上?看不上我也娶。” “人家要是有主儿了呢?” “有主儿……有主儿您也得想办法给我娶回来!” 老胡用力瞪儿子一眼:“那不成抢男霸女了?” “我不管,您去说,我还就非她不娶了!” 老胡不跟儿子缠,他出去干自己的活。老胡边干活边想,儿子从没说过娶媳妇的话,娶个媳妇八成会定点性,也省着整天为他操心。权作死马当活马医吧。当天晚上,老胡找到陈三媒(他一辈子给人做媒),让他到四家子跑一趟。陈三媒当然愿意管胡牛痘的事,胡家的酬金厚实,那大哥五个都是他当的媒。陈三媒第一次去四家子刘老三家,人家没答应。没答应倒不是姑娘嫌胡六没皮没脸没正形,姑娘也没想到提亲的就是庙会上骚扰她的人,刘老三说姑娘有了主儿,其实姑娘没有主儿,刘老三是个厚道人,养了一儿一女,从小娇惯了的,他不想给闺女找个绝对殷实的人家,怕闺女受气,就拿“有主儿”来搪塞了过去。而陈三媒也明知姑娘没主儿,他啥不知道啊,就是干这个的,谁家大男小女咋回事都在他心里呢。那他为什么不挑破这层窗户纸呢?原来这做媒人的都有自己的弯弯绕,最难办的事他都能办成,那酬金就更加丰厚。有些事就得端着点,当然他也知道有的事能端,有的事不能端,端冒了自己吃亏。胡家这个事能端,胡六这小子他知道,这事办不成,老胡的日子也不好过。 老胡听媒人说人家姑娘有了主儿,这事也就作罢了。但是,胡六不干,他说自个好容易相中个丫头,纯粹是老胡怕花钱,花他俩钱他心疼胆疼,成心不想给他娶媳妇,看着他打光棍儿他就乐了……反正他想起什么话能刺激老胡就说什么话。闹腾的老胡没办法,他又找来陈三媒,说,姑娘左右还没结婚,任多花几个钱让陈三媒帮帮忙。陈三媒显得很为难,但还是去了。这次去,陈三媒连彩礼单儿都拿回来了,老胡看看彩礼单儿,没觉得多要什么,就感到很纳闷儿。姑娘没主儿这事陈三媒不好隐瞒,媳妇过了门儿总要露馅的,他就照实说了,当然事儿能成他主要还是吹嘘自己的三寸之舌。老胡不糊涂,厚谢媒人。 胡六的婚事定下来了,他反倒不经常胡逛了,在家看看书,有时还跑到长工房里说说笑话,老胡觉得这门亲事订的值。说话,也就到了娶亲的日子。一顶八抬花轿,吹吹打打把媳妇接进门,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苑家庄的风俗,新娘子入洞房,老公揭了盖头不能老赖在屋里,得去招待媳妇的娘家人。胡六这小子,跟媳妇进了洞房竟然没揭盖头就出去了。一出大门,他听说街上来征兵的,撂下客人,他去看热闹。他到征兵处看到一个军官正在讲当兵的好处,他没细听内容,他看军官那身打扮很威风,觉得当兵不赖,混个军官对他来说不是啥难事,他尽往好处想,就心一热,报了名,领了钱。报了名就要马上走的,他拿上军官发给他的六块大洋,顺手分给陪他来的人,又急忙跑回家去。他回家不是答兑娘家人去了,而是直奔洞房,进了屋,插上门。他一把扯掉新娘的盖头,新娘子吓了一跳,又一看是他,当时就傻了…… 他倒也不粗暴,小心地跟新娘说:“不怕不怕,其实我不坏,就觉得你像我媳妇,这不,你也来了。给我生个小子,我天天供着你……”没边儿的话说了一大堆,边说边伸手去抱媳妇,媳妇见屋里没别人,也没敢喊,喊也是人家的人了,就忸怩着做出躲闪的动作……胡六把老婆抱到炕头,平躺下,再挂上窗帘,然后就去解她上衣的纽扣,姑娘只剩哆嗦了,不敢看他的脸,就闭上了眼睛。他解她的裤腰带时,姑娘用手挡了他一下。“不怕不怕,我已经是你的爷们儿了,这都是早晚的事儿,我今天若不出门儿就等你到晚上,但是不行啊,我把你娶到家,不能让你……” 胡六的洞房在后院,人们都在前院坐席,他回洞房没人跟着,这也不是跟着的事。胡六十四岁的妹妹,看见六哥急急忙忙进洞房,半天不出来,出于好奇,她就蹭到房门外听声。这一听声,她才知道屋里正发生着啥事,她虽然小,但对男女之事恍惚有所意会。她倒没听见新嫂子发出什么声音,那个六哥“呜啊呜啊”乔叫唤,一定是做那个事呢。谁知,小丫头一听就忘了离开,直到哥哥边系着裤腰带,边推门出来,跟妹妹撞个满怀。 “干啥,你?”胡六吓了一跳。 “我来叫你去给娘家人敬酒,爹说的。” “没时间了,你告诉爹。”胡六说着就往前院走。 小丫头很好奇,她临走,还没忘探头看看炕上。她看见新嫂子光着身子坐在炕上垂泪,就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 胡六当兵去了。老胡气得什么似的,新郎官还没进洞房撂下媳妇和里外客人,拍拍屁股走人当兵去了,浑不浑?当然,胡六还有比这更浑的呢,那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崔铁匠在胡六府上住了半个多月,有吃有住,桌上桌下,好吃好喝,活像胡六从乡下接来的老太爷。这期间铁匠也见过几次胡六,可是胡六再没提过胡四占地的事,夫人也绝口不提,只是一天让当兵的开着小汽车拉着他到处逛,逛完东城逛西城,逛完韩故宫逛皇姑庙,逛这逛那,有些地方他也记不住,他想记也没心情记,他感到度日如年,简直活受罪。铁匠再也呆不下去了,人家不说长,不说短,又吃又玩,自个儿没理由耍横,必死的决心也打消了。 一天刚起床,他就打定主意趁胡六不在回老家。回家,他也没问问夫人事咋解决,夫人留他不住,就给他拿了二十块大洋做盘缠,当兵的开车,夫人亲自送铁匠上了车。 铁匠坐在回家的敞篷车上,望着茫茫大地,哭了。他折折腾腾来省城一趟,玩了半个月,人家给了二十块大洋,就把他打发了,盘缠倒用不了几个钱,可是咋也买不来胡四占他的地呀!他真想一头栽倒车下去,死了算了!但是他没有栽,想想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死也死不起! 崔铁匠蔫头耷拉脑地回到家,老伴一见他回来,欢天喜地,喜眉笑眼,没及他开口,就自顾告诉他,胡四把地还给了他们,还打发人拉来六石谷子,说是这几年占他家的地里收的。铁匠瞪着眼珠子,愣了半天,忽然扭身冲着省城方向深深作了一个揖。 胡老六的人没回家,名声传的家乡方圆百里无人不晓,有口皆碑。 开始胡六当兵去了,只给家里留下一个地址,谁也不知道他当的是什么兵,只知道招兵的是张大帅的人,他一去就是三年不回头。也就先不说他了。 单说媳妇新婚之日哭了一场,这也是风俗有的,哭哭好,为婆家掉几个“金豆子”,以后日子更宽裕。丈夫当兵去,她倒没伤心,看不见他,心里倒踏实。可是胡六妈受不了,当兵,在这荒乱年头,难免打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娘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咋着,人走了,拉不回来。同时,她又可怜媳妇,小两口打个照面人就走了,把一棵水葱一样的媳妇扔进清冷的空房里,她一看见媳妇就觉得过意不去。然而,好景不长。老娘挂念儿子的心思没去,新媳妇倒惹她打心眼里恼恨了。媳妇刚结婚仨月,肚皮见长,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家的生活好,是媳妇发福了呢。后来,咋看咋不对劲儿,发福不能光长肚子,别处不长,而且媳妇还时不时地干呕。她记得儿子没入洞房就当兵去了,他琢磨不出那肚子里的东西是谁的。婆婆有一次大着胆子问媳妇,媳妇也说是有了。婆婆听说“有了”,脸“呱嗒”一下撂下来了,死难看。媳妇低头不敢看婆婆,嘟嘟囔囔地说:“都怨他,临走……”婆婆没听完,一甩剂子走了。 婆婆开始骂三七儿,老母鸡下了蛋,她边捡鸡蛋边大声地说:“没人给你压蛋儿②你也下蛋,不要个脸!”或者说:“是谁给你压的蛋儿,你说下就下?”诸如此类的话多了去了,不一一记录。 媳妇有时真想上前跟婆婆说个明白,但是婆婆不给她表白的机会,整天指桑骂槐,媳妇一气,决定不跟婆婆说了,等那个人回来再作说法。因此,不管婆婆咋骂,她都缄口不语。而婆婆由变相骂三七儿到公开骂媳妇偷汉子,以至于伸手打媳妇,媳妇也都默默忍受。时间一长,小姑子看不过去了,就指责妈妈不该对嫂子横眉竖眼,说打就打,万一把孩子打掉,等六哥回来还不翻脸啊?妈骂闺女不懂事,让她少管闲事。她想跟闺女解释,又觉得这事不是一个小姑娘家该懂的,就没好气地馕搡闺女几句,姑娘哭哭唧唧上嫂子屋里去了。好在胡六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命大,那么打,最后还是顺顺当当降生到胡家。媳妇想,孩子生的顺,是她带着大肚子整天干活的缘故。挺好个大胖小子,长得比胡六还好看。但是,婆婆见不上。孩子还没出满月,婆婆就支使她什么重活都干。孩子天天长,婆婆有时也扫那么几眼,觉得哪块有些像六子,再看看媳妇的脸,觉得还是像媳妇,就认定是野种。孩子长到两岁了,奶奶愣是见不上,对媳妇就更不用说了。 忽然一天,胡六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一身便装,提着一个便兜。胡六一进屋,家人正围在一张大桌子上吃饭,当妈的猛住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六子,接着就一声高一声低地叫儿子,眼泪也下来了,嘴里磨磨叨叨骂儿子不想家之类的话。其实,胡六一进屋媳妇就认出是他,因为最小的媳妇每天吃饭都坐在靠近门边的位子,她一拧头就看见了胡六,只是感到意外,没有惊喜。胡六看看媳妇身边坐着一个小孩,伸手就抱到怀里。“这个是我儿子吧?”没人搭他的茬儿,小孩在他怀里直打挺。胡六妈瞪着眼睛看儿子,也看孙子,有点糊涂。 “让爸爸看看,看看——像爸,像!爸临走种上的,你妈的地儿还真填活儿③人。” 一家人除了胡六妹妹,都有点目瞪口呆。人们愣怔一会儿,这才一一招呼。 胡六回家,全家子高兴自不必说。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媳妇也抱着孩子跟随其后。俩人一进屋,媳妇把孩子往炕上一撂,劈头就问:“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胡六愣住了,看着媳妇怒气冲冲的样子,老半天才说:“怎么了,你?谁说不是我的了?不是我的是谁的?我儿子,”说着他回过头,看着孩子,手指逗弄孩子的小脸,“像我!我的种,那能差得了吗?你看你……” 媳妇听了胡六的话,绷着脸,一拧身,出去了。媳妇奇怪的举动,弄得胡六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咋了,气呼呼的。小孩看妈妈出去了,在炕上哇哇大哭,胡六上前抱起孩子,好像感觉到点什么,也走出屋。他见老婆去牛圈了,以为她去解手,就把孩子抱到前屋,交给妹妹,又出来,站在后院等媳妇解手出来。等了老半天,他不见人出来,就朝牛圈走去。他刚走到牛圈门口,就看见媳妇正往吊在牛棚上面的一个绳套子里伸头!他以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的箭步蹿过去,双手抱住媳妇的臀部,托起她。 “这是干什么呀,你,我刚回来,没惹你吧?” 媳妇在胡六怀里望着他一副疑惑的眼神,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把她抱回屋里,放在炕上,问她有什么委屈,只管说,他一定会给她做主。媳妇就把婆婆怎么怀疑她怎么经常骂她打她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还让他看身上的伤痕。他听了,看了,长叹一声,道:“唉,让你受苦了!那是我亲妈,亲妈呀!我怎么不了她,你是这,你们娘俩跟我走,咱不在家了。”媳妇抽抽噎噎地点点头。 胡六领着孩子老婆去看了一趟岳父,在家又呆了两天,家人看不出他开心,也看不出他不开心。时常也说几句笑话,可他却从来不笑。老胡不知道胡六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事,这次回来,跟以前判若两人,从前那个混世魔王现在成了规规矩矩的孝子。老胡问他在外干啥,他只说做点小生意。但是人没出事,他也不去深究,看着胡六温文的样子,老胡觉得书没白供他。 如若不是出了一件事,胡六还想在家呆几天,出了一件事,他不得不领着老婆孩子走了。 王爷庙的保长征军粮,征到苑家庄老胡家,胡老大和保长争执起来,俩人从院里吵到屋里,保长出口不逊,让躺在炕上看书的胡六听见了。胡六原本不想管闲事,保长嘴里爹呀娘呀的不干不净,胡六就放下书,轻声慢语说了一句:“你征粮说征粮的,嘴抹狼藉的干啥?” 保长见躺在炕上的胡六跟他说话。他也听说胡家老六回来了,看那一身打扮,不像混出人模样的光景,就鼓着眼睛说:“我他娘的还想打你呢,咋着?” 胡六打个挺,咵,跳到地上,直溜溜地站在保长对面。 “打吧,有种!”胡六看着保长的眼睛说。 保长见胡六戳在面前,眼神咄咄逼人,就退后一步,拔出盒子枪。 “我毙了你,咋样?!” 胡六笑了。 “放起你那烧火棍子吧!” 胡六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绸面小本本,手指一动,打开小本子,送到保长眼前。胡六慢声慢语地说:“看明白,”他唰一下收回小本子,“放起你的王八盒子。太狂了,你!你知道给谁征粮了吧?告诉你,今天毙了你,充其量我也就写个检查!” 保长的脸吓得铁青,连连点头哈腰,退出屋去。胡六知道自己一莽撞,暴露了身份,他回家连警卫都没带,更不想在家乡人面前耍光棍儿摆威风,只好领上老婆孩子走人了。临走,胡六嘱咐老胡不要张扬他的事,更不要仗势欺人。 胡六走后,家人才知道他在外边当了旅长,当然保长也再没敢征胡家的粮。很快,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胡六在外边干了大事,有的甚至传说他给大帅当副官。胡牛痘也不辟谣,他经常告诫在家的五个儿子,不要到处张扬老六的事,过好自个的日子就行了。老胡教导儿子不差事,可是一母生百子,到底有个别,尤其是胡二和胡四,这两个人知道胡六的身份后,在人前说话都变了腔,常拿胡六抖威风。抖威风归抖威风,老胡没死时,还没有哪个儿子敢欺乡霸邻的。 胡牛痘给人种了一辈子牛痘,忽然患急性脑出血死了。老胡死时,胡六也接到了电报,当时他正执行一项任务,没赶回来,只打发人送回两千大洋。哥五个发送了老胡,不久就分了家,隔门立户,各过个的日子。老娘跟着老大过,几家人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胡二常跟人闹纠纷,动不动就经官动府,当然官司都是他赢。胡四倒不经常跟人打官司,但是他喜欢占小便宜,便宜让他占了,他也就没事了。小便宜占不同的人的永远叫小便宜,而总是占一个人的,那就不是小便宜了,那叫欺负人。 民国三十六年秋天(公元1947年),胡老大接到一封解放军的一位师长的长信,写信人让他们哥五个把土地分给家乡的穷人。胡老大召集哥几个仔细研究了这封信,又商量半拉月,最后老二和老四死活不肯把自家的土地无偿让给别人,其他哥仨按照信上说的把该让出去的土地分给了穷人。 土地改革时,胡二和胡四划成富农,老三老五划为中农,老大人口多地少,倒划了个贫农。 1948年春,狼洞沟胡家坟地埋葬了一位国军举义的解放军师长,名字叫胡一,胡老大家享有烈士家属待遇,因为胡一的老娘在胡老大家。 胡一的陵墓在狼洞沟沟口的山脚下,墓前有四米高的纪念碑,记录着烈士生前的事迹。文革时期,胡一被当作旧军阀和国民党的遗害而批判,墓碑曾被红卫兵推倒砸烂,胡一的骨殖也给掘出了坟墓,撒的满墓地都是朽骨,就连墓地已经长到碗口粗细的樟子松也砍伐净尽。后来政府又重新修了墓,将胡一的残骨又葬于墓穴,还立了碑,栽了树,现在树已经又长到墓碑高了。胡一将军有个在什么研究所工作的儿子和两个不知干什么的女儿,年年清明节来扫墓。 我在王爷庙中学读书时,每年清明节,学校都组织全校师生去狼洞沟口为胡一将军扫墓。 ①老鸹眼子:一种灌木植物,木质硬,芯儿软,易于通孔。 ②压蛋儿:东北方言,公鸡交配母鸡。 ③填活儿:东北方言,“成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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