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天涯的味道-中篇小说连载-(1)-别梦寒 |
正文 | 天涯的味道 别梦寒 ——第一章—— 每当0858从贵州西南部的六枝特区输送到我在上虞市的那七八十岁的手机上时,我的心跳每分钟都会增加几次。从公共的角度来说,0858只是六枝特区使用电话时的一个特定区号与符号,它属于那块大地上的所有的人。但如果它由一个人使用,那么它又从公共符号中分离了出来,变成了一个特定的人,甚至可以忽落他的姓名再取而代之。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这是远在贵州的那个女人在我手机中十几首歌里挑的一首作为铃声的,那时我们都坐在四平方米的出租房里的床上,穿着内裤,紧闭着无窗的门,只有电扇作为第三者用轻柔的声音在参与我们的谈话。“哎,阿华,就这首,好听。”她说。 现在甜蜜蜜又响了起来,我打开机盖,显示屏上没有姓名,只有0858。我刚使用手机,还不知道可以用来电打过去,便急忙将那串号码记下,然后再返回去:“是梅兰吗?”“是我。”“你父亲的事办得顺利吗?”“顺利着呢,只是我还是没有见着他。”她的声音里没有过多的哀痛,几乎在说别人那种亲情离散的闲话,只是心的深处仍不免怀有莫大的无奈和憾恨。“这件事是我的过错,请你原谅。”我说。“那是没办法的事,你也不愿意,是吧?”“你的心情还好吗?脸上有笑容吗?”我问。“我父亲这次走了,我听你的,我一次都没有哭。只是,阿华,你说,为什么我要承担这样多的事啊?”“你忘了我给你说的吗?那个人生的百分比。”“可是为什么有九十比十或六十比四十的?”“没有六十比四十的,最多只有七十比三十。别讨论这个百分比了。我嘱咐你的另外那件大事,你忘记了我可不饶你的。”梅兰马上说:“那件事你别说了,只有这件事我不会听你的。我才不管你饶不饶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决定我无力改变,我尊重你和你的决定,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见。”“好的。”“也请你保留一颗平常心,快乐一些。” “我只是……”梅兰说。 “只是什么?” “我……真的好想你!” “我也一样。” 这是我接到的在时空上最长也最远更最愧疚的电话。这只电话在梅兰两次回家到现在为止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周都有一次,它最短的有十几分钟,最长的四十多分钟,用王铮的说法像开电话会议。在我这近五十年的生涯中,当我身处天涯,远离故土,只能用烟酒书报来抵挡时间与生理的漫长和崩溃时,它充满了温情温馨,又注满了期待与惶恐。我总是对0858深怀着祈祷与祝福,又对0858根植着忐忑与羞愧。有时我想,如果以上虞为园心,画三个圈,一个圈经过武汉,一个圈经过北京,再一个圈经过贵阳,那么它们半径的长短距离便依次是北京、贵阳与武汉。武汉是我逃离又不能永别的故乡,北京是我向往又不能踏入的皇土 ,那里有我二十多岁的儿子在求学在初恋或者在愤恨。武汉是居住着我的老婆我的初恋和我的父辈的骨骸以及我永远也疗救不愈的心伤。在近四年的时间里,儿子只给我发过几次短信,信的内容除了要钱,其格式实在令人感伤。而且其中的一次是我在自己生日的前一天告知他,他才间隔了一天后发了个“生日快乐,爸爸!”这六个字。至于和老婆的联系万幸要比儿子的多得多,用语也人性化得多。而贵阳西南的六枝特区的梅兰不能不让我去为她祝福与祈祷,更不能不让我因此而羞愧与自责。这祈祷与祝福自责与羞愧于我是一样的深和重,一样的真和诚,又一样的感和叹。 我真的读不懂自己,在远离老婆与故土的异乡,我对一个女人用心追求成功了之后却又千方百计地劝她离我而去。在出现了这个想法后,我为自己的觉醒而自豪,也为自己的道德去辩解,又为自己的人格作担保,更为自己的愿望能否实现而祈祷不己。 我认识梅兰不是纯粹的巧合,而是一种不期的必然。在我们两人单独吃饭之前,我们总的对话约一个小时。我们从对话到上床的过渡期很短暂,短暂得让王铮和狗子瞠目不己。 梅兰是我的同事,我们共同求职的私企在浙江纺织界乃至国内外都是极其知名的,其下属的分厂遍及数省市,共二十余家。它的全称是浙江省上虞市千年控股有限公司,又称千年色纺集团。梅兰和我则同属于地处曹娥江边、西邻竺可桢的故居、南接祝英台故里的色纺一厂细纱车间。我在车间做保全,她在挡车。她所挡的车恰好是我负责检修的责任机台。她的一口牙实在令人不忍目睹又难以忘怀。她总是忧戚的面容像一具钢铸的模范。她笨手笨脚的动作及车上总是架满了高射炮而让我不得不将很多的时间都花在她的身上。趁此机会,我抱定了去向她探探那种可能的动机。我处于饥不择食的巅峰期。 “不好意思,我能问你几件小事吗?”为了工作,更是为了动机,我向水中抛去了第一杆线。她抬起正在专注生头的脸,略为仰视着我,两只幼鹿一样的眼睛有淡淡的惶恐与惊慌的云,又象兔子碰见了猎手和天敌。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后回答我说:“什么事情?”“你在这里干了多久?”“才两三个月。”“看来正在学徒期?”“是呀。”“怪不得你成了防空兵。”我边说边给她清除胶辊与罗拉上的缠花。“什么是防空兵?”她问。“你看这么多门高射炮,你不是防空兵还是飞行员?你都可以当防空兵连长了。”我指指她两台细纱机上掀起来的那些摇架。她无声又轻轻地笑了笑,那双鹿眼露出了百年一遇的笑意。“我怎么能和小孩们比呢?”“是的,我没有笑话你,只是想说如果你想吃这碗饭,得尽快调换个兵种,不能总当防空兵。”“谢谢师傅。”“不用谢,我姓苏,你叫我老苏或者喂都是可以的。不过你贵姓?”其实我早就从放在车尾的个人产量本上知道了她的姓名。这是在纺织行业和相类似的企业的单身汉想实施计划前的必修课,而且这不要言传,全由心得。我问她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回答的速度或是否回答。“我姓梅。”“梅,梅花的梅。很少见也很好上口。还给人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听口音也是外地人?”“我是贵州。”“哦,贵州?大西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苏师傅是哪里?”“我是毛主席的老乡。”“四川?”“不对。”“云南?”“也不对。”“广西?”“更不对。”“那就是湖南了。”“终于对了。请问这里还有你的家人吗?”我的第二杆又抛向水中,同时我和她共同将高射炮隐蔽了不少。“只有我女儿,她很快就要回家。”“辞职?”“她说太累,还是想回去读书呢。”“这不好,你要么不出门,要么就把老公也带出来,两人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她一直有些暖意的脸马上又恢复到了霜冻期。恰在此时,叶子板被轻轻地掀动了几下,我和她同时向车头车尾看去,是我的保全队长在向我打手语,他竖着三根指头。因为车间噪音太大,距离又远,一般讲话是听不见的,所以落沙工是用口哨召集人员,而我们和挡车工大多采用两种方式,一种距离近的话就直接用语言,距离远的话就用叶子板传递信息。另外对于她们也用口哨,但极少,那一般是班长以上的车间领导。而我们则兼用只有自己明白又具有专业化的手语,告诉你那哪台车或干什么事去。 午饭时,梅兰见我端着饭菜在四处寻找座位,便轻轻地咳了几下,目光也畏缩地向我游移过来,她占据着四人座的一整套桌椅,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而我饭后因有一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所以我总是带张从公司文化部傅成那里要来旧报边吃边看。我也喜欢自己独用一套桌椅,这一是厌恶别人吐在桌上的食物残渣无人及时清理又不自己带走,二是我饭菜的总购买量极少突破两块,再者就是想不受干扰地看看报纸,因此在我坐下前总要选套干净的桌椅或是先擦擦桌面上的汤汁后再将一瓶老干妈放在对面接近桌边的地方,然后将饭菜与之纵列。最后便是将左边的桌面空出可以放下整版《南方周末》的面积来。我的这些暗示很凑效,不是极熟悉的人是不屑与我为邻的,而我也极少与他人同桌。但今天绝对不可与以往同日而语,我见到梅兰的表情后,毫不犹豫地凑上去轻声问:“你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别客气苏师傅,随便坐。”她打了两只各五角的菜,共三只碗,如此泾渭分明的一菜一碗,也是不多见的。我将老干妈拧开放在她面前说:“尝尝,哦,对了,这是你们家乡的品牌菜,还很不错的。”“谢谢。” “我老公死了。”待我坐下后,梅兰低着头,几乎是将嘴脸贴在饭碗里,用蚊子一样轻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苏师傅,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惊讶之余,随后说:“如果是真的,请你一定放心。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确实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单身在外以便行动,却不曾想到她已是新寡。“真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失言。”我真诚的同样轻轻对她道。“没事的,只要苏师傅别乱讲就可以了。苏师傅,慢慢吃,我要进车间去了。”她的饭只吃了三分之一,菜几乎没动。我也没了口味,破例没有看报,只是抽了支烟,洗了碗筷后便躺在铺着纸板的工段室的水泥地上。 四月的气温像被丈夫宠着的女人,温温软软的极为可人,但地下积了一冬的凉意尚没散尽,它透过纸板,像千万只凉而不寒的软体动物的坚壳固执地锉着我五十多公斤身体的突出部位。我今天实在难以成眠,除了辗转就是反侧。我在想象一个寡妇冒着山风披着夜色独立于丈夫墓前,墓上不知是否有草,草是否和她的头发一齐在风中翻飞,她心中的潮头掀起的阵阵林涛是否又掀起了她的衣摆。间或有不知名的野物的叫声或者狼嚎,她没有了恐惧,只有无助与哀伤。她不知道曾经一百多斤的丈夫的躯体化为泥土之后,自己的这不足一百斤的肉身该怎样去安放。她也许是跪在墓边独自嚎啕,独自饮泣,独自垂泪,独自沉默后连夜离开了曾生养并令她牵肠挂肚的故乡。她由云贵高原一直向东,向东,再向东地像粒被滚滚红尘绑架的尘埃飞进车箱,飞进马路,飞进了红尘更为浓厚的都市。当风骤停之后,她被狠狠地摔在陌生的,没有了高山,没有了林海,也没有了乡音的海角天涯。她脚下的土地虽然平坦与干净,走路虽比在家乡省力和轻快,但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与踏实感。因为水泥包裹的大地难以扎根,更难以生存。不过故乡的冰冷和陡峭的山石拒绝她去回头,都市就是腌人的海洋,她也要趟进去,于是她带着铁石一样的决心和排解不开的愁云留在了海边,留在了东海边的上虞市。 梅兰的寡妇身和忧伤的面容已在瓦解我的自信摇撼我的动机,同时又激起我莫名的豪气与决心。我明白如果继续实施自己的动机无疑是对另一个同性而又消失了的男人的诲辱,更是对远在云贵高原上那堆土丘的挖掘,但我如果泯灭掉豪气动摇那决心,远离她,疏离她,任其永远呆在高炮连队,也许她的心里又会垒起一座精神的墓穴,哪怕一张枯萎的叶片也可以将她打入地狱。固然我的人品与意志远没修炼到脱俗的境界,而道德与自律更没修养到无我的圣地。所以我决定不作选择,也不刻意。我相信与选择了自然和自然的表述更真实更切合人性。 这天下午上班后,我义无反顾地去告诉梅兰,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询问她是否带着手机,她说没有却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了她,她很认真地折好后又神色匆匆地放进自己的口袋。 事隔不久的一天,我在车间公告栏上看到了对梅兰进行处罚的公告。事由是她所挡的机台因吹吸风机吸进了异物,导致风道堵塞,影响了生产,增加了消耗,按规定,对她和另一名落纱工各处十元的考核。我首先向她询问详细的情况,特别是什么异物,她告诉我说是落纱工做锭盘清洁的一只平刷被吸进去了。随后我又从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一位班长那里找来相关考核内容,上面共有数十条处罚细则,其中有断锭带和掉锭带不倒指示牌一次两元,掉筒管一只一毛,掉纱穗一只两元,罗拉缠花一处五角,机械空锭一个五元,吹吸风支管堵塞十元,吹吸风主管堵塞考核当班人平一元等等等等。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当然这些数额不等的扣款同步考核到落纱工,清洁工和我们保全的责任机台者身上。这个考核规定我听说过,但极少考核到我们,即使有也是极具象征意味的。更何况其中的规定也不尽合理公正与客观科学,其最大的要害是打压员工的工作热情,不够人性化,是员工不当流失的祸源之一,更是影响公司正常生产的潜在因素,不可轻视。 在我和梅兰的交往中,我知道她不善表达,就是我把申张的理由写下来交给她背下了,在现场的表述时她也会语无伦次。因此在征求了她的同意后我给她写了个东西,复印了一份叮嘱她交给了厂办的行政主管,之后不久,车间又在公告栏中指名道姓的作了回复,内称企业的规章制度是企业赖以生存的保障,它对于检查人和责任者具有法律的约束力。至于它的公正与客观,科学与合法我们是经集团公司法律顾问认可的。因此,梅兰同志如对此持有不同意见,可以找公司的相关部门进行反映,甚至可以申请仲裁,提出诉讼…… 不用他们的提示,我也知道处理这类事的程序与方法。我找出自己从家带来的那些普法读物,又从新华书店的法律汇编上摘抄了《立法法》的部分条款,再到上虞劳动仲裁委员会作了咨询,最后我以自己是集团公司内部主办的《千年报》特约通讯员的身份从各个层面到责任的分割及各利害关系,然后推及到法律的高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取名为《公司制度需整改,劳资双方不相煎》,再连同车间的规定和请求撤销处罚书及他们的回复一并交给了千年报社和集团公司工会,并托朋友狗子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公司总裁办。 我的奏本历来都具有较高的命中率,这里面的窍是一句两句说不清的。果然在我的折子上交后不久,厂长尹加和责任人及公司的有关部门坐不住了,他们把我和梅兰约到厂长室,我看只有我们两个人,便建议他们也叫来那个落纱工,他们开始认为没有必要,我说我感觉到了你们对处理这件事的诚意,但感觉不到对人的心理的洞察了解。他们集体失语了几分钟后,才同意叫人。但那落纱工没有手机没有上班又住在厂外,他们便从车间叫来一个有摩托又知道地方的员工去接他。待摩托车绝尘而去之后,尹厂长笑容可掬地对我说:“苏师傅,我们是不是边谈边等?” 为了不幸的梅兰,我既然已经惊动了公司高层,也就不必去考虑厂长的想法了,我要让他们明白,梅兰是不能随意处置的,我更不是可以任意对待的。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特约通讯员,一名普通的保全工,一个外来的乞丐,但我自有他们所不知的手段。要是当初我不是因家里的大纺集团而带一千多人九次上访武汉和大门市委,我也不会做流浪者来浪迹天涯。我既然不能完全融入社会,又不会是他们永久的员工,更不是拥有土地的农民。社会对我来说它不过是一阵没有结束的劲风,而我则是这阵风中的枯叶而己,我有什么可怕的。所以我说不,落纱工如果不到场,宁可改天。厂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挤出笑来,求救似的看了看其他人,说也好。 一个小时后,那位落纱工莅临会场。 集团公司工会陈主席首先发言,千年报社主编次后发言,厂长最后压轴发言。他们说他们是根据总裁的指示,会同相关部门对梅兰及那个落纱工的处理结果又拟了一个修改意见,决定对他们二人各处两元的考核,另外厂方单独出台不经公司同意不尽完善的规章制度责令尹加厂长口头向我们道歉,并宣布即日废止,等待公司另行统一发布。最后遵照总裁指令,我所上交的书面意见由报社用号外发表。 厂长亲自将公司的书面意见交给我,我看了下后问,这个意见会放在公告栏吗?陈主席点点头。随后我说我对公司自我修复的能力与效率充满敬意,另外我对各位及尹厂长深表歉意,最后我认为在没有正确公正地区别责任人的情况下,仍对他们给予处罚,我仍然不服。陈主席他们几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后说关于处理结果也不是最终结果,我们也是来向你们征求意见的。工会历来是以维护职工合法权益为天职,我们有权与公司协商修改或废止他们的决定。这个处罚结果,我作主,无效。不过,他又补充道,我们希望你们并通过你们与其他员工多多沟通,请他们安心工作。特别是苏师傅你,总裁认为你为公司做了件大好事,公司将全面启动对所属各分厂与部门规章制度的清理和修订工作。 另外为了表示总裁的决心与公司的诚意,这是公司第一次出号外,我们来一起合几张影吧。报社金主编说完,他将相机递给了刚进门的厂里的行政主管。 你们为什么这么自信地认定了我?我问他们。苏师傅的文笔和字迹谁不知道。金主编笑着说。我记起来了。那晚是将它准备打印的,但手上只有三四块钱,打印了就不能买烟,想想漫漫长夜难熬,就横下心交了手稿。 春风镀着春天的阳光从厂长室宽大的窗子兴高采烈地跳进来,人人的脸上都充满笑意。特别是梅兰的笑容更加纯真,自然与灿烂,一扫她丧夫后的阴霾和愁云。也使她原本极为普通的面容显现出了少妇的妩媚与动人。我几次都发现她的目光正偷偷地急急地离开我。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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