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词典首页

请输入您要查询的文章:

 

标题 彭国雄散文作品选登《爷爷的小屋》
正文

爷爷的小屋

上世纪60年代初那个无法完整记录的日子,仿佛是个没有起始、没有结尾、也没有情节的故事,更没有一丝儿的兴奋和激动,一切都平静如水,像是夜月的流光,有点儿惨白,有点儿朦胧,甚至有点轻寒。但就是那么一丁点零零乱乱的记忆,却在我的心灵深处,割开了一条小小的伤痕,随着时光的流逝,反而愈加深刻。

那是秋夏相交的一个日子。我的行程应当是从傍晚开始的,更准确一点说,是从一艘“花尾渡”开始的。其实,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水运方式:一艘本身没有动力的、满载乘客的船只,被一艘机轮拖拽着;前面的拖轮机声隆隆,远在后面的客船却悄无声息。这后面被拖着前行的客船有一个优雅的称谓,叫做“花尾渡”。那一个夜晚,老爸带着我乘坐的“花尾渡”就这样在乘客的安睡中从珠江行至西江,从黑夜走到天明 ,我也在酣睡中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佛晓,天色未明,船已靠岸。我还在睡梦中就被老爸背起来,离开了渡口,后面的旅程我都是在昏昏欲睡中度过。那会儿,我刚好四岁。

这肯定不是一次令人快活的旅游。要是老爸告诉我此行的去处,是否会对我的消极情绪产生一点提振作用呢?或许我只是个未懂事的小孩子,那个未知的去处并不在我的兴趣范围;或许此行的目的根本就不需要告诉我。所以, 一切都仿佛在躲躲闪闪、悄无声息中进行,让我模模糊糊,浑浑噩噩,不知所向。我已经记不清离开渡口后在长途班车上的情景,只记得离开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后,老爸背着我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程。他脚步匆匆 ,只是一个劲地赶路,我眼前看到的是寂静的田地、茂密的小树林、远远近近的山岭,还有踩在父亲脚下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土路,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是被一阵骚动的声音闹醒的。张开两眼,只见天色有些晦暗,身边一大片开阔的坑坑洼洼的泥土地,泥土是灰白的,好多小坑中藏着一洼洼的积水。不远处有个大水塘,周围被杂乱无章的房屋环绕着,水塘对面有一排小山丘,一棵大树孤零零地站在水塘边上 。这时,周边早已围过来一群人,还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就从老爸的背上滑到了另一个人的背上。老爸这时似乎松了一口气。尽管我不大愿意扒在一个陌生人的背上,况且,这个背着我的人只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大哥哥,但看到身边跟着好些陌生人,而老爸在另外几个人的簇拥下已经走到了前面,只好无奈地把头埋到一边。我们在水塘边的围埂上走过,在那棵大树旁走过,除了杂乱的脚步声,偶尔还有大人交谈的声音,嗓门却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周围的安宁。有一群跟在周边的小孩子,多半的年纪都比我大,却与那些大人的情绪并不协调,边走边闹,叽叽喳喳,像是来凑热闹的,但周围的气氛好像并不热闹。又过了好一会,我们来到了一幢小屋门前,那个大哥哥轻轻把我从他的背上放下来,我跟着老爸走进屋里。

房子十分窄小,一扇小窗前靠着一张小方桌,另外三面只能容坐三人。我和老爸各占了一面,另一面则空着。这时,我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已经回到了乡下,并且认识了大伯爷、三叔和几个乡亲还有那个背过我的堂兄。桌子离房门不过一步之遥,乡亲们都站在门外,那一群小孩子,仍然吵吵闹闹,争着抢占门口有利位置,对着我们探头探脑。老爸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把糖果,分发给每个小孩。有的小孩拿了糖果便走开了,还有几个小孩不舍离去 ,嘴里一边嚼着糖果,一边仍攀在门框往我身上瞧来瞧去。这时大伯爷已端过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两碗白米饭,少的一碗给我,满的给老爸;两样菜式,一碟是金黄色的,说不上是什么来着,还有一碟蔬菜,正冒着一丝丝热气。让饥饿中的我看了直咽口水。大伯爷指着其中一碟金黄色的东西说道:“这是炸蟛蜞、炸蟥虫。”这东西看着有点恶心,可是吃到嘴里又香又酥脆。现在才知道那会儿能吃上白米饭实属不易,因为国内闹饥荒,乡下人自己吃的都是草根野菜树皮之类。乡亲们都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用餐,气氛感觉有点沉闷。

匆匆吃过晚饭,天色已晚,父亲又把我背上,在几个叔伯陪伴下,离开了小房子。周遭黑乎乎一片,出奇的安静,有人打着火把在前面引路,没过多久,已来到了一幢小房子跟前。黑暗中还没看清这房子的模样,老爸已背着我径直走了进去,把我轻轻放到地上。房子十分狭窄,昏昏暗暗,透过一星昏黄的烛光,只见靠房子里墙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大人们都挤在床沿边上,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似在熟睡中的人。我站在老爸身后,透过柔弱的灯火,从人逢中看过去,那是爷爷——那个曾经在城里伴我玩乐过的爷爷,他常常把我顶在两肩上,在江岸边观看江中往来的轮船、聆听轮船汽笛长鸣;他背着我在公园的树荫下乘凉,观看水中的鱼儿;他指着夜晚的天空教我数星星,他还给我买好吃的东西……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没见他好长时间了,原来他回到了乡下。他这时仰脸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破旧的被子。老爸坐在一旁,一只手扶在爷爷的枕边。爷爷很吃力地抖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老爸身子靠得很前,大大的黑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颤的,他整个身子俯下去,贴在爷爷耳边不断地低声呼唤着“佬佬……”,爷爷的身子好像轻微的抖了一抖,但并没有回应。老爸这样呼唤了一阵,又压着嗓子跟同来的叔伯们说了些什么,然后把我拉到爷爷跟前,让我叫了一声“爷爷”。是我的声音太小了,还是爷爷根本就没有了知觉,爷爷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和老爸及叔伯们一起离开了那间小屋子,外面的寂静、黑暗,远处偶尔的几声狗吠,让我感到又冷,又害怕。

第二天天色未明,老爸便带着我匆匆离开了村庄,赶往县城搭乘长途班车赶回广州。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没有拜访,没有聚会,静静的来,悄悄的去。几天过后,就听到了爷爷去世的噩耗。

直到我九岁那年,为了躲避那场血雨腥风的“文攻武卫”,我在两个堂兄的陪伴下,和弟妹一道回到乡下暂避一时。我的家乡云敏村,我四岁那年曾经回来过,却没有来得及把她完整地看上一眼。现在,当我在这个小山村里住上了一段日子后,才发现这里的一切竟然那么可爱。这里三面环山,一切都仿佛沐浴在澄澈的山水之中:从大山深处涓涓而来的清泉,形成无数溪流 ,泽润了林木,灌溉了农田,盈满了山塘,净洁了老井……这简直就是从小人书里看过的那个世外桃源。尽管外面的世界你争我斗,纷纷扰扰,但在我们这个年龄,在这一片山青水秀的乡间,却可以尽享诗一般的童趣。每天和几个相熟的乡童,或到田边的泥地里挖蚯蚓,再到水塘边垂钩钓鱼,有时或上山割草采野果、或是到大山里放牛,或是到小溪里摸鱼儿,或是趁着月色上山采蜂窝……这样的日子简直让我忘记了大城市的喧嚣。

这是八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和几个乡童相约要到大山深处走一遭,为的是要满足一下我对瀑布流水的强烈好奇。我们一边吹着口哨与树上的鸟儿对唱,一边沿着村边一条泥土小路往后山方向进发。小路旁边,小溪流水潺潺,清澈见底。这正是山里瀑布的水流,日夜奔腾不息,只要我们循着这条小溪往山里走,就可以找到它的源头。小路的另一边 ,排列着五、六口鱼塘,一直延伸到后山脚下。鱼塘对面,杂树野草丛生,树丛后面,有十数间破旧的农舍,一家紧挨一家,由高而低排列着。当我们走过第一口鱼塘时,有个小伙伴忽然指着旁边一处小屋说道“喏,那是你爷爷的书房!”

村里人管这口鱼塘叫做“长塘”,大慨是因为其他鱼塘都没这个长。由于那幢小屋并没有跟对面的一排农舍连在一处,而是凸出于鱼塘一侧,所以显得有点形单影只。这就是爷爷的小屋吗?刹那间,儿时那一段碎片般朦胧的记忆一下涌入眼前,既令我疑惑又让我万般好奇。那房子比一张床铺大不了多少,破旧的瓦顶,灰白的泥砖,墙体已处处剥落,看上去坑坑洼洼的,瓦面上低垂着一丛丛枯草,仿佛经历过无数风霜;周围杂草丛生,墙边几丛芭蕉,一棵高大的荔枝树,将倒影直直地垂落在鱼塘里,在夏月的炎日中显得格外寂寞和安详。

我想起了幼时亲历的那个凄冷的夜晚,那零乱的脚步声,那不断颤抖的烛光和那墙上晃动的巨大黑影……那一刻,我似乎从这些孩子们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对我爷爷的崇敬之情。这种敬意,应当是来自于他们父辈的溢美口碑。

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乡里乡亲,对爷爷确实都怀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敬意。在乡里,爷爷被乡亲们亲切地称为“杞三爷”,他既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中医,也是一个书法的行家里手。就在这间小屋,爷爷为穷乡亲们免费诊病开药,代写家书和红白喜帖;逢年过节,在这小屋里为乡亲们书写对联。

就是这间小屋,至今仍是我心目中无法绕开的一个情结。

可是,几年前的某一天,乡下一个堂弟给我发来一条信息,告诉我,爷爷的小屋已经被拆除了。当然,被拆除的房子不止我爷爷的这一幢,整个旧村落,不少于几十幢,有大有小,有的还完好无缺 ,有的已经颓塌,因为已基本无人居住,又恰逢建设美丽乡村的需要,所以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这里已被夷为平地。尽管爷爷的小屋早已被乡里的后人用于堆放柴草 ,但每次回乡祭祖,我总会到这房子周边走一走,以找回我那遥远而朦胧的记忆。

可是那让我难以释怀的小屋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在故乡的云里雾里。我是否还可以在记忆中找回那幢简陋的小屋、那一口长方形的鱼塘、那棵高大的荔枝树,还有那生生不息的巴蕉和屋顶上春绿秋黄的杂草……

当然,这一切都不应被遗忘在时空渐远的路上。而今,当我坐在电脑前耐心地拼接着这些记忆的残片时,又想起了当年老爸背着我回乡走过的山路,以及在那房子里与爷爷告别的情形,又好像回到了那个已经远逝的秋寂黄昏,感受着那一星灯黄的凄冷,因而感慨系之,不禁潸然。

二〇一五年三月

二〇二二年五月修改

随便看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

 

Copyright © 2000-2024 sijigu.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更新时间:2024/12/25 13:3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