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最后七头神牛 |
正文 | 魏二奶奶糊弄鬼在市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看看钱也花得抻不住劲了,人也瘦得像个木乃伊,女儿春玲跟大哥忠泽说:“回吧,妈说趁着有口活气回去,死也死家里。肿瘤科赵主任说了,咱妈顶多还能维持一个礼拜。”忠泽说:“春玲,哥不差钱,好歹在医院,妈还能多活一半天的。”春玲说:“哥,妹知道你的孝心,可总不能最后弄得人财两空,再说了,也不能让妈死在外边吧!”“那就回吧,也好预备预备后事。” 魏二奶奶今年八十六岁,属牛。她得的是胰腺癌。懂点医学常识的都知道,这种病是癌症里边最疼痛、最折腾人的,最后硬是把人饿死、疼死的。魏二奶奶回家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体重也就六十多斤吧。刚到家时,街坊邻居都过来看望,魏二奶奶还算有点精神头儿,硬挺着跟来人点点头唠唠嗑。来人走后,她便闭着眼睛处于昏迷状态。这边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齐齐守在床前。看看要挺不过赵主任判定的最多还能活七天的期限,于是魏二爷吩咐道:“你们哥儿四个赶紧去张后事,跟前留春玲就行了。” 回家的第三天傍晚,魏二奶奶突然睁大眼睛喊了起来:“牛——牛——,我要牛!”守在身边的魏二爷和子女们明白了,老太太是要一头牛啊!可是,这三里五村,除了魏二奶奶会扎纸活儿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忠泽说:“妈,盖州城那边有扎牛的,我这就派人去。”“不要,不要,他们扎的不像。我,我要自个儿——扎。” 说起魏二奶奶的扎纸活儿手艺,绝对是祖传绝技。她从嫁给魏二爷以来,就开始接收扎纸活儿生意。熊岳城一带的风俗,老人去世后,一般由子女给扎一套纸活儿送葬。扎车,扎牛扎马,还扎纸人儿什么的。纸人是一对童男童女,童男曰顺心,童女名钱买。脖子上挂一串饼干,叫打狗干粮。如果子女多,钱宽绰,还可以多扎几件。扎纸活儿也与时俱进,现在又兴起了扎别墅、轿车、金银库、彩电、冰箱什么的,有的怕老头寂寞,还扎三陪小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饿死的人多,纸活儿就忙不过来。再加上庄稼歉收,做骨架的秫秸麻杆儿一般细,扎出来的纸活儿就不结实,有的没等抬回家就散架子了。所以魏二奶奶就落了个“糊弄鬼”的绰号。没有绰号不发家,魏二奶奶这糊弄鬼的绰号越传越远,三里五村谁家故去了老人,都来找魏二奶奶扎纸活儿,有的怕来不及,就提前定做。魏二奶奶打从二十岁出道,这六十几年来究竟扎了多少牛、马、人、车,谁也说不清,魏二爷说,准保够千军万马了。魏二奶奶最拿手的是扎牛。那牛角,先是用真牛角做模子,在外边糊几层麻浆纸,晾干抽出,再涂上青白颜色,比真的还漂亮。牛眼珠儿用鹅蛋皮儿,镶到眼眶里,画上黑眼仁,栩栩如生。牛毛则是用牛毛红纸,裁成条,剪成细条状,粘贴到牛身上,一层压一层,密密匝匝,几可乱真。牛腿的膝关节有突出,有磨痕,有纹络,生动匀称;牛蹄壳用硬纸板做,四个蹄子分八瓣儿,落地生根。牛尾用旧麻绳糊成牛尾状,粘牛毛红纸,下端披散长丝,若蝇甩悠荡摆动。论画马,首推徐悲鸿;论画驴,当属黄胄。沈阳有一位以画牛著称的画家张成思,也是盖县人,他曾送我一幅五牛图,确实了得。但我以为,这三位大师画得虽好,却不是立体的艺术。庖丁解牛十九年不更刀,是他谙熟牛的骨架结构。而魏二奶奶扎的牛,个头、颜色、比例、神态、肥瘦,都恰到好处,惟妙惟肖,比真牛还牛。无论公牛母牛,还是小牛,各有分寸,分毫不爽。2009年是农历牛年,也是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国庆节期间,县里特举办了“金牛盛世”传统民间艺术作品展,魏二奶奶代表乡文化站参赛的扎纸作品“金牛报春”荣获金奖。为此,县文化馆还派人来调查采访过。开始,魏二奶奶有点害怕,以为又像文革初期红卫兵破四旧那样来找她麻烦,忙说我知罪,我不该搞封建迷信,全是糊弄鬼的玩意儿。文化馆干部说,他们是来普查民间艺人和民间传统文化的。于是,魏二奶奶上了县文化馆的民间传统文化艺术名人录,并荣获了民间传统文化艺术家证书。如今,扎了一辈子纸活儿、荣获民间传统文化艺术家称号的魏二奶奶却不能亲手为自己扎一头牛,就像高级理发师不能给自己理发、大牌手术医师不能给自己动手术一样,未免太遗憾了。 掌灯时分,魏二奶奶突然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喊魏二爷:“老伙计,你,你打下手,帮,帮我扎牛。”孩子们以为是回光返照,慌忙张罗要给穿寿衣。魏二奶奶把寿衣扒拉一边,骂道:“混犊子,我还没死呢,穿什么寿衣!”说着,扶着魏二爷就要下床。魏二爷朝孩子们摆摆手:“我看你妈今晚没事,你们都回吧。”子女们都走了,魏二爷闩好大门,搀扶着老伴走进了她久违的西下屋,那是她扎纸活儿的工作间。工作间窗上糊纸,从外边看不见里头,为的是掩人耳目。 一走进工作间,魏二奶奶就像鸟儿飞进了树林,像鱼儿游进了大海,更像苣荬菜掉进了尿罐儿里,立马支楞起来。她俨然像一位将军端坐在中军帐指挥作战那样坐在靠背椅上,指挥魏二爷帮他扎牛的骨架。她虽然微喘着,但脸上的气色很好,俨然不像一个临危的病人。午夜时分,一头威风凛凛的牛的骨架扎成了,魏二奶奶望着这骨架,两眼笑成了一条线:“老伙计,今晚的事,可得给我保密。今儿就干这些,吃饭!”魏二爷惊呆了:她足足一个多月没进食了,今儿日头咋从西海出来了,忙问:“吃什么?”“面条卧鸡蛋。”说着话,老两口子回到上屋。魏二爷岂敢怠慢,连忙点火下面打鸡蛋,不一会儿端到老伴面前。魏二奶奶连手都没洗,也不用老头子喂她,夺过碗,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碗还没够,还要老头子再做。魏二爷犯疑了:莫非她要吃冥食上望乡台过奈何桥了?可不能再让她吃了,吃完就咽气,这半夜三更的,孩子们都走了,我可折腾不起。“老伙计,你可别撑死啊。先睡吧,睡一觉,饿了再吃。”魏二奶奶一听也对,就倒头睡去了。睡梦中,魏二奶奶做了一个甜甜的梦,她赶着一群牛,好像是一群神牛,又好像是七头,两头大牛,领五头小牛,驾着云往天上飞。飞到牛郎身边,这群牛哇,把牛郎都看傻眼了。 第二天蒙蒙亮,忠泽来敲门。问妈咋样了。魏二爷摆摆手让儿子回去,说:“昨晚睡得挺好,过晌你们再来吧。”魏二奶奶一觉睡到晌午才醒,醒了就吵吵饿,又要老爷子给做面条卧鸡蛋。饭端上来了,魏二奶奶说:“老伙计,我有一个多月没吃东西了吧?”“你昨晚吃一碗还没够呢!”“胡说,昨晚鬼才吃东西了?我做了一宿梦,上天走了一趟,你信不信?”“信,你说啥我都信。”魏二奶奶吃了半碗面条,就又昏沉沉睡去了。吃过午饭,子女们都来了。魏二爷说:“你妈能吃东西了,刚才还吃了半碗面条,又睡了。你们都回去吧,该干啥干啥,我看你妈暂时没事。”孩子们看老太太睡得正香,脸儿红扑扑的,都觉得挺放心,就各自散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又是在孩子们走后,魏二爷闩好大门,搀扶着老伴走进了工作间。今儿晚上魏二奶奶比昨天更精神,她不仅指挥而且亲自动手,和老头子一口气把牛身的底纸糊好了,一头雏形的牛挺立在两位老人面前。这时,魏二奶奶贴着牛脸巴子,拍了拍牛脖子说:“我是你妈,他是你爹。嘿嘿!今儿先叫你冻一宿,明儿再给你穿毛衫,拜拜。”魏二爷说:“你个老不死的,还会外国话。”“现在不是地球村了吗?到那边儿,不会外语行吗?”魏二奶奶照例又吃了一碗面条卧鸡蛋,又倒头睡去了。 第三天,又是掌灯时分,老爷子照例劝回了孩子们,闩好大门,老两口又走进了工作间。今晚的工作程序是粘牛毛。以往粘的牛毛,一般是一打纸同时剪,省工省力。而剪出的牛毛当然粗细不匀,宽的比手指还粗。今儿晚,魏二奶奶要一张一张、一剪一剪地剪,要细要匀,要比牛毛还牛毛。她想怎么做,魏二爷也不敢驳回,就依她吧。魏二爷想,也许这么抻悠,她还能多活些日子。“今晚先粘牛头,毛要短,要细,要密。毛稍儿要有尖儿,像针板儿,戗茬摸扎手才行。”魏二爷说:“再怎么细,不也是一把火吗?”“老伙计,我这把再不糊弄鬼了,我要做头真牛出来,叫这头牛变成神牛!”午夜时分,魏二奶奶又吃了一碗面条卧鸡蛋,不过今天又吃多了一个鸡蛋。 第四天掌灯时分,孩子们又过来看老太太,见妈脸上有了红润,好像胖了点,颧骨也不那么凸了。听说也不怎么疼痛了,就又各自散去了。魏二爷闩好大门,又搀扶老伴进了工作间,开始粘牛脖子。第五天、第六天粘牛身子,第七天粘牛腿、牛尾。原来半天扎一头牛,现在足足扎了七天。魏二奶奶看着眼前的牛,喜欢得从头摸到尾,从背摸到蹄子。这是从未有过的一头母牛:神态慈祥而温顺,似在倒嚼又像在沉思;浑身的毛稍细密发亮,光可鉴人;尾巴微微摇动着,好像要驱走蚊蝇。她喜滋滋对老头说:“这头牛是母牛,从明儿起,再扎一头牤牛,给你。”“我可不要。”“傻瓜,你不要,我死了谁给你扎?我先走,把你的牛也带上,我先给你养着,咋样?”“那你就扎吧,我陪你。” 世界上什么奇迹都会发生,孩子们见老太太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胖了起来,就把天天看望老太太的事忘到脑后去了。第二个七天的最后一天的午夜时分,一头雄壮的牤牛诞生了。它的毛色黄中透黑,黑中透红,头部微昂,脖子略粗,尾巴略翘,真是牛气十足。魏二奶奶说:“老爷子,它就是你,那头母牛是我,咱再扎五头小牛吧。叫咱一家子和和睦睦,美美满满,乐乐呵呵。我到那边,看了这七头牛,就看到了全家人,你看行不行?” 第十五天的上午,当忠泽再一次到市医院去取杜冷丁时,赵主任问:“你是不是吸毒哇,你母亲怎么可能活到今天?”他立马打电话询问村委会,村主任说情况属实,才相信忠泽没撒谎。 从第十五天的掌灯时分,魏二奶奶跟老头开始扎小牛了。又过了五七三十五天,在魏二奶奶又吃了三十五天面条卧鸡蛋,身体差不多又胖了一圈之后,五头小牛犊陆续问世了。这五头小牛神态各异:哺乳状、奔跑状、顶架嬉戏状、低头吃草状、卧地倒嚼状,无不各尽其妙。老两口子将七头牛按次序摆在工作间内,这工作间俨然成了牛棚,牛趣盎然。魏二奶奶不无骄傲地瞅着这群牛说:“有了这七头牛,我才够上真正的艺术家。一辈子能当个艺术家,不白活呀!老伙计,今晚我就睡在这里,你把寿衣给我拿来,还有荣誉证书,我要走了。”魏二爷赶忙给老伴支好床,铺上被褥,放好寿枕。魏二奶奶自己穿好寿衣,怀抱荣誉证书,上了床,满足而安详地微笑着永远睡去了。时钟,恰好指向凌晨一时——丑时。 我们这里的丧葬风俗是当天晚上给死者送盘缠,第二天傍晚烧车马牛及其它纸制冥品,第三天火化安葬。第二天傍晚,当抬着七头纸牛的队伍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引来了全村人的目光,满街筒子的人,流水一样向十字路口涌去。人们从未见过如此阵势:走在最前头的是长子忠泽,他手捧魏二奶奶的“民间传统文化艺术家”荣誉证书。接下来便是帮忙人抬着的七头纸牛。这七头牛一字排列,牤牛打头,母牛紧跟,五头小牛首尾相连,组成一列规整的牛群。牛群的后头是唢呐乐队。子女亲属一律披麻戴孝,分男女两行,哭号前行。再后边是看热闹的乡亲,迤逦一里多地。一位老者打诨说:“早知道糊弄鬼今儿死,我不如死她前头了,赶明儿咱死了谁给扎牛扎马呀!” 到了十字路口,七头牛依次安放好。不远处,正好有一放牛老汉赶着一群黄牛披着霞晖归来。当纸牛被点燃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只见不远处那牛群中的一头犍牛飞也似地冲进火阵,用那又长又弯的犄角去挑起那燃着火的纸牛,它挑了几挑,头上的毛被烧得焦煳。当它发现自己上了当时,才悻悻离去,但仍不时回头看看火海,追它的牛群去了。 火势越燃越旺,七头纸牛在小放牛的唢呐声中转眼间幻化成一股黑云,向天空飘去,与璀璨绚丽的晚霞融合。人们抬眼望去,依稀看见那云端中有七头神牛向西天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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