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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没有影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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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影子的父亲

走在阳光下,人如果没有影子那一定是鬼。是的,父亲是个鬼,是个游走于这个世界、被人避让、鄙弃、捉弄、追打的鬼。没有人视他为人。他在时,没有影子;他走了,没有印象。唯一记得他的只有他的儿子----我。

八几年我忘了,市政府统战部通知我去谈话,说是父亲的问题搞清楚了。如果解放初他没有当过国民党军官团长而将他定为‘反革命’成分,是我们(政府)冤了他;然而,如果他确实当过团长,但据查他所在的那个部队属于起义部队,自然也不应该是‘反革命分子’。总之,是‘我们’错了。现在虽然这个人已死去,但仍然根据党的政策‘正式’向他的家属----我(唯一的一个)进行通知,告之已撤消那个鬼的‘反革命’成分,俗称‘摘帽’。可以承认他是人了。

没有同鬼生活过的人不知道鬼怎样过日子,不知道鬼有多可怕可怜,却又多可敬、可爱。

我家祖籍湖北孝感,爷爷清末中进士,放官宜宾一个县做县令,因而在宜宾城内购置房产安顿家小,我们就成了宜宾人。在我很小的时候依稀记得我家宅院很宽,很大,有三进朝门,宅区内有三棵大黄桷树,树身五个人牵手才能围抱,有两口水井,其间占有宜宾城的一截老城墙,母亲在城墙上种果树、蔬菜。家里有丫头(叫春祥)、书童(记不得名字),养了两匹马。我三、四岁时父亲常常抱我在马上一同去溜马。

那时候奶奶还在,一家子连同丫头、书童有七、八口人。算是我家的‘鼎盛’时期。没过多久奶奶就离开我们去了重庆姑姑处,她要去照料刚出生的小表妹。随后走掉丫头和书童。也不知啥时马也卖掉了。不过,母亲生了我们四兄弟,也还算热闹。只是接着大哥和四弟先后夭折。家道开始下落。

左邻右舍都说父亲长得象赵丹(电影明星,美男子)。最令邻居向往的是去听父亲‘摆龙门阵’。父亲泡一碗茶,坐在堂屋正中,手里抱着抽水烟的铜烟壶不断“呵呵呵”地过烟瘾。背后案几上有一对青磁帽筒,中间有一‘笑嘻罗汉(弥勒佛)’,再后面的墙上挂画和楹联。记得画上是山水风景,而一般大家人户在中堂挂画多为松、竹、梅,白鹤老虎什么的。父亲在烟雾缭绕中徐徐道来,听‘龙门阵’的人如痴如醉。因此,街坊邻里一碰见父亲都叫‘老师’。

但‘老师’的营生却是收荒匠(收旧货者)。父亲解放前是军人,解放后啥也不是,收废旧是他的最佳选择。每天一大早母亲就骂骂咧咧将父亲催出门,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父亲掮着那对盛物件的大竹篮夺门而逃般地去‘上班’,不到天黑不回来。

在我三、四岁时,父亲就教我识文断字练毛笔,背诵古典名篇。这种待遇对后来出生的弟弟却没福分赶上,以至后来兄弟俩的文化有着很大的差距。我天生爱画画,父亲只要有空就带我到翠屏山、真武山、金沙江、岷江这些地方去画画,画山画水画花草。我低头作画时,他就在傍边抱着烟壶抽水烟,一边有板有眼地唱川戏,不时笑咪咪地朝我望上一眼。他一点不懂画,我自然也是在胡画,根本谈不上什么章法。那时不知道有‘写生’这词,只是在笔墨游移于山水间时能感受到一种舒展胸襟,狂狷自拟的快感。

我母亲是父亲娶的‘二房’,大家都叫她‘二妈’。这是一对没有爱情的逆缘夫妻,他们经常吵架、打架。说是“打架”其实都是母亲动手,有时会弄得父亲头破血流。为了发泄因父亲铸成的家道不幸,母亲将孤愤用暴虐的方式去‘惩治’父亲。然而,父亲逆来顺受,从不还手,甚至还嘴。他平时常对我们兄弟俩说:“不要和女人计较,女人很苦。俗话说:男不和女斗嘛。”使我对父亲愧疚终身的是,每当家庭纠纷闹到居委会,干部询问是谁先动手时,我(弟弟还小,主要由我出证)总是指着父亲说是他。都说儿童不撒谎,我却硬起心肠毫不犹豫地冤枉父亲。当然,心里很疼。但我更爱母亲啊,母亲操劳养活着我们(也包括父亲),对没有担当、缺乏治家能力、遇事逃避躲闪的父亲被认为不负责任。她恨啊。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想对父亲说声对不起,可一辈子都没说。

五五年或五六年记不清了,这是一个深夜,突然有人猛烈敲我家的门,惊动了四邻。几支手电筒的光在窗户上晃动。虽然是在黑暗中(那时没有电灯,要点亮油灯已来不及),我感觉得出父亲从床上起身去开门时脸色一定是惨白的。来人用绳子套在父亲身上,象征性地捆绑起来,吆喝着将他带走了。父亲的外衣、裤子是母亲随后送到居委会的。因为已判为‘反革命分子’,他被‘通知’去集训---一种变象劳改,不算逮捕。

从此以后,父亲不再具有人格。而我们一家也成了半人半鬼的‘可以教育好的人’。

六零年,父母离婚,我们兄弟俩各跟一个。弟弟由母亲带着下乡当了农民。

房产被没收了,我和父亲被‘安排’到本街一间七平方米的、有另一家人从中进出的房子里。至此,由爷爷缔造的‘我们家’宣告结束。

由于缺乏特殊技能,加上政治上受管制,父亲很难找到工作。六一年,我随父亲去兴文县运硫磺,其时我十一岁。地处川滇黔交界的这个县其实离宜宾并不远,但那时进入山区的公路路况极差。早上天不见亮乘挂棚卡车启程,摇摇摆摆,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叫底洞的镇子停下来,从帆布棚中钻出来一看已是傍晚。只觉得到了天边,到了一个荒僻、边远的瘴夷之地。尽管只有十一岁,我在运输队里也在名册,也算分子。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漫漫人生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们去的这个硫磺厂已经关闭,大量遗留的产品需要人力运出山区,送到有公路的地方。从货场到接收站有五十多华里,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在丛山中贯穿两头。天气正常的话紧凑一点可以跑个来回。因为山路艰险,能担二百斤的只担一百五。父亲没下过苦力,开始时担了八十斤,而我担二十斤,算起来能有一元二角钱,有生以来我开始挣钱了。两爷子晃晃悠悠跟随运输长龙在莽山中蠕动。

冬季来临,父亲倒下了。他有肺气肿,好季节走路稍一急骤都要气喘吁吁,气温一下降,本来山区就缺氧,差点没将父亲的老命丢在那儿。

父亲一倒下,担子就只得由我担起来了。咬咬牙我给自已加到五十斤,这样一来,运输队的长龙就把我远远甩在了后面。交完货赶紧往回赶,可没赶到一半路程天就黑了下来。只要天一黑,野兽就有可能出来。我才十一岁,还是一个应该坐在教室里念书的儿童啊。身处茫茫黑暗的老山中,哭有什么用……。

接近驻地时是一段干河谷,两旁的山崖中传来冻兽的哀号。硫磺厂座落在一片山坡上,借着天光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一些厂房,没有一丝灯火。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山坡上凸出的岩头幽幽地飘来,尽管微弱得象在梦中,我却立刻听清了那是父亲在呼唤。我想加快脚步,可一双套在草鞋里的肿脚巳运动到了极限。我流着泪拼命向父亲回应,然而从河谷的低处经野风拂扰的喊叫他根本听不见。

“二娃—”……

这凄苍、沙哑、绝望的呼唤直到今天仍然能激发我深情地奔向我亲爱的父亲。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批斗‘四类分子’的活动频繁起来。

父亲生性懦弱,缺乏男人的刚性,多大的打击他都仿佛不在意,是个‘棉花人’。人们贬意地称其为“打不湿,扭不干”。 只有他最亲近的人--我,才知道他首先是鬼,是不具人格的人,他没有权力与人争斗,压力扑向他时他只能躲闪,躲不过时就赖。精神受过炼狱的人己经超脱了,父亲可以活在自已设置的精神境界里。每次斗争结束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去取挂在床头的‘棒棒烟竿(早巳没有了铜烟壶)’,笑咪咪地对我说:“别着急,马上弄饭。”他嘶嘶地吸着水烟,一边哼川戏,一边用烟竿头敲着床沿打节拍。一付刚下班回来的样子。即使脖子上挂着重牌在大街上游行,他也会偷偷冲着人群里紧跟在他身边的我莞尔一下。

父亲离开人世几十年了,在那边,他成了真正的,正式的鬼。每当父亲的形象在我脑里出现时,无一例外地就是他的笑。那笑,稚真、博大、藐视人世百态,傲然尘世苍桑。如果真有来生,下辈子我还想做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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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5 13:3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