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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百三十八年
正文

谁能解释一下等待?为我。

我历经沧桑在这儿等待了一百多年,还可能更长。一百多年被我一点一点变成往事。时间对于我成为了一个符号,但有了重量,堆叠在我的心上。

或许懂得寂寞才能懂得等待。日久天长,寂寞也会成为习惯,甚至麻木。我没理由让自己不麻木。如果一棵树,你能看到树上硕大的果实,然后仅仅是等到秋天的到来,那样不至于使人悲哀。可我什么也望不到,前面无比渺茫,惟有麻木能让我不会感觉到日子的难堪。为了不丧失对命运的希望,为了不在寂寞中死去,当枯竭的一天结束时,我只能用等待的存在来安慰自己,不是吗?虽然微若烛火,可总算还是有的。

很多年前,有一位好心人对我说,只有等待才能赎清我的全部罪过。我选择了等待。没有人为我的等待打包票,我永远不知道我的等待能够兑现的期限。这是一场赌,赌注是我的年华。

海风吹拂多少年,吹皱我的容颜。

大部分时间我藏在河底。宁静的时刻,一个人能看到时间的痕迹,也可以想一想那些离我越来越远的往事,而不会有人打扰。晴天了,到岸上随处走走。各式各样的人,挑担的货郎,洗衣的女子,卖肉的屠夫,赶牛的儿童,捕鱼的渔夫,仗剑的侠客,衣锦还乡的状元,行色匆匆的商人,衣衫褴褛的乞丐,流离他乡的游子,各自带着各自不同的故事上路。冷眼旁观,我们擦肩而过。谁也没有介入谁的生命里,如两股风平行飞过后,他们继续着奔波,我仍一如既往的等待。

时光,流水,许多年,波澜不惊,平淡无奇,沿着同一个轨道,同一条小河,远走,远走。

我是独木舟,流水的时光,什么时候才把我送到目的地呢?

这个早上。春天。一百三十八年后的春天。我拎着刚买的早点。东方的大道上,终于,一个和尚,风尘仆仆,大步朝这里走来。这一刻朝霞绚烂。

我死了一样的神经与心脏怦然复活,跳跃。

是他,不会错。

你确定是我么?我承认我从东方来,要到西方去办一件很紧急的事情。我的白马在前面的村子里换成了盘缠。

怎么不是你呢?

语气里满是幽怨。时间磨损掉的不仅是容颜,还有我在天宫做大将时的气魄,以及随风鼓动的威严。

你说你等了一百三十八年?

你再不来,我就变成一块石头或者一截树桩了。

他拄着禅杖,笑了笑。不好意思,说真的,我还是感到有点突然。找个地方聊一聊吧,我这儿有酒,喝一点儿。一百三十八年,你肯定有很多有趣儿的事。

我带他到河边临近的一条小船上。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轨道转动,越来越大,越圆。清晨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氤氲的水气悄悄的蒸腾。渔家把两尾刚煮熟的鲤鱼摆在桌子上。

第一次和人聊天,一百三十百年。

你真够可怜。来讲一讲你的故事。

往前面数一百二十八年,那一年的秋天来的很迟。

一百二十八年前?我曾祖父那时才刚刚二十三岁。你不知道,他虽然是一位木匠,可他非常受人爱戴。他善于在家具的木面上雕刻一些麒麟,鹰,龙啊。

可不可以,让我说?

好,好的。

我住在河底。你没见过晚上河底的情景。总之有一夜的月亮很好,月光透过水层把水下布置成光怪陆离的世界。带一点深沉的味道。寂寞的水草跟着暗流摇摆;鱼睡着了,眼睛睁着,安详而坦然的飘,披着闪光;敏感的虾附在珊瑚上,两条长须一晃一晃;乌龟缩成一个壳,沉到水底;河马的身子放在石头上,很惬意的舒展;河蚌把两扇壳关的牢牢的,被虚掩在泥土里。

我睡不着。不知什么原因,心里有一种说不上哀伤但戚然无比的感觉,我决定到岸上透透气。

深秋时节,河畔的枫叶落下了许多,被风翻动。这个时候的夜色,只能勾起我的无限感伤。空气很冷,霜结衰草。我有些后悔出来时没有披上一件厚的衣服。浅水处的水鸟扭曲着长长的脖子,把头藏在翅膀里,一条腿支撑着身体。

船都熄了亮光,但有一只例外。我注意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坐在船头,双手抱膝。渔火映出他脸上无比浓厚的悲戚与忧伤。我看了很长时间,他纹丝不动,任让冷霜打在他的身上。我想,他是失意之人,一定有很重很重的心事。那么我们此刻算不算同为天下最落寞的人?并且可以引为知己?

掌船的老者说。公子,已经三更天了,该休息了。

请老丈先歇息吧,小生再坐一会儿。

公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还是放宽心些为好。

承蒙老丈关爱,小生明白。

乌鸦啼叫了两声,又安静下来,愈显出月亮的暗淡。他是书生,他不如意,他莫非是科考落榜的书生?一定是的。

月西斜了。寒山寺的钟声响起,夜色里格外空旷,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贴着荡漾的水面。

他没有被世人认可,大概这夜色毫无保留收容了他。他一字一句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千古绝唱。他的声音很轻,我却听的清清楚楚,因为他道破的不仅是他的心境,还有我的。

你相信天上会掉金银珠宝么?是在六十四年前,具体哪个季节我记不太清楚了。

让我想想。我祖父享年五十二岁,六十四年前他应该四十八岁。他是一个贪官,臭名昭著,最后被一个比他更臭名昭著的贪官整死了。值得可怜。我父亲赶了很远的路才把他的尸骨运回家乡。

能不能,让我说?

好,好的。

我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前夜我喝了一点酒,第二天突然被一颗夜明珠砸醒。说真的,我完全惊呆了。在我眼前,翡翠玛瑙,金管玉箫,瑶簪宝饵,祖母绿,猫儿眼,簌簌的往下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水上人声鼎沸,喧声如雷。我不得不到岸上去看一看究竟。

水面上聚集着很多人,中心是一条大船。船头站着一个女子,光彩照人,极其华艳。女子正将一把一把的首饰尽数抛入水中。一旁的公子上前劝阻,满脸羞愧神色,恸哭不已。女子推开公子,厉声怒斥道:

十娘风尘数年,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自以为终身之计也。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为区区千金将妾变卖于孙富之徒,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人之目开箱而视,使郎君知道,黄金富贵,未为难事,只恨郎君有眼无珠。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聚观的人,无不唾骂公子的薄悻。公子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此时,十娘抱定百宝箱,向水中一跳。众人齐呼一声,但见云暗水涌,波涛滚滚,杳无踪迹。可怜如花似玉的佳人,顷刻便葬身鱼腹之中。

结局出乎我的意料,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去拯救。众人咬牙切齿,公子解开船很快逃走了。

我看到,河水吞没她的时候,她如一朵红色白底的花,只是在最美的一瞬间凋零。溅起的水花是不是她的眼泪?她倾注了全部柔情,柔情却化为最后的虚无,烟消云散。之前,她一定做过种种斑斓绚烂的好梦,可她又怎逃脱得了红颜薄命这个宿命呢?

她的容颜,徒增后人的一抹忧伤。

谁懂红尘自古意?不解情字不风流。有人说。

我再给你讲一个非常神奇的故事。三十七年前的五月,春天刚过,但夏天还没有到来。

三十七年前我的父亲三十五岁。他捕鸟为生,在野外撒一张网,飞过的鸟儿会被粘到上面,逃不掉。鸟送到城里去,有的被吃掉;有的被人豢养起来赏玩。我见过的鸟很多,春天有草鹭,画眉,白腹鹞,黄腰柳莺;冬天有麻雀,罗纹鸭,灰斑鸠,黑啄木鸟。父亲把装鸟的笼子挂在树上,院子里每天都是唧唧喳喳的声音,细听之下,却别有韵味。

让我说,好不好?

好,好的。

那年一进五月就细雨连绵,并且雨一下就是一天。一个午后,我心血来潮,决定沿着河岸到前面去走一走。

天气虽然隐晦,我的心情并不太差。长河在雨里面萧条起来。植物被润湿,透漏出蓬勃的生机。空气里有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与泥土的气味儿。雨点在树叶上聚集成水珠,然后滴到另一个叶子上,发出只有它自己才懂的声音。

我走了很远的路,直到前面出现了一片很茂盛的荒草地。其间接连着几座土冢,周围有几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松树。这样的地方雨天里总带几分森然的感觉。小路上是三三两两的行人。我转过头很意外的看到,在一座新堆起的坟墓前竟站立着一个女子。女子低声呜咽着一些什么,应该万分悲戚,雨水和泪水在她的脸上一起流。

我走得有些累了,对着远方深青色的山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准备回家。可是等我再回头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蝴蝶。

那个坟墓霍然打开了,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然飞出。女子抬起含泪的眼望着,不曾疑惑,自己就立刻幻化成了一只金黄色的蝴蝶。

难道是我的幻觉?可他们分明在我眼前欢乐的飞舞。

两只蝴蝶绕过松树。松树静默不语。他们亲吻或者追逐,缠绵着,飞过我的肩膀。在烟雨里,越来越远,隐匿在长河的渺茫里。

原来生与死也不能隔离他们。他们离弃了俗世,而他们的灵魂却化作厮守的蝶儿。不止今生,身后也不相渝。这一段传奇该算作悲情还是喜事呢?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到家时附近渔民已升起袅袅炊烟。

完了吗?

是的。一百三十八年里我就记得这些了。

很有意思。

我不说话了。将近中午,河边的人多起来,熙熙攘攘。买鱼的人和渔民高声讨价还价。要过河的人一箱一箱往客船上搬东西。柳树新吐芽的柳枝跟着微风招摇。鸬鹚站在船头,准备随时和主人到河里去。鸭子在浅水处自在而坦荡的浮。不远的地方,低矮的围墙在明亮的阳光中斜切下一道阴影。

讲一点更古老的事情吧。比如一百三十八年前。他说。

多年前我打破了一只琉璃盏,被贬下人间,受观音菩萨点化,在这条河边等你。

观音菩萨?

对。她让我和你结伴去西天取经。

西天?取经?

对。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

他笑着摇摇头,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儿鱼头肉嚼完,然后站起来,提起禅杖,轻轻一跃,跳到了岸上。

我想这真是一个误会。我不取经。我的俗名鲁达,法号智深,关西人氏。我现在必须快些赶到野猪林去救一位好兄弟。若有缘能相遇,再和你喝酒吧。祝你好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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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2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