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长烟尘风 |
正文 | 汪剑平 一 接到老家同学晓平的电话时,我正好从党委秦书记的办公室走出来。手里的这份文件上是台里这次获得批准的20名内退人员名单,其中也有我的名字。 在文件下发的头一天,老秦找到我说,这次你是否不要内退。我问为什么?他十分诚恳地对我说,你是台里的业务尖子,如果我们同意你内退,是必会有人说台领导都是些昏官,居然连你这样的人才也放了。你也知道目前台里的情况,虽然有两百多人在岗,但是真正能拿出好作品的人,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再说,台里对你也是比较宽松的,每年只要拿出一两部获奖作品,其它的时间你基本上是自由的。 我也推心置腹的说,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感到过去我只是为别人活着,现在以至今后,我应该为自己而活着。如果说在以往的日子里,我只是一个狂热执着的理想者,那么生活的沉重与艰辛不得不让我变得更现实些。这是一种必然,也是角色的转换和生存方式的与时俱进。 说实话,我的确喜欢自己所从事的这份记者的职业。它每天让我接触不同的人和事物,在这些丰富的经历里,我既可以了解社会,又可以表达对世界独特而深刻的认识。更为重要的是那种充满激情,充满诗意与智慧的创作状态,总会让人处于一种精神文化的最前端,由此获得生命一段华美的乐章,一次思想的闪耀与飞跃。但是当我从理想回到现实的时候,我又清楚的认识到,许多被我们苦苦追求和恪守的东西,比如人格的尊严,比如为人处世的原则标准,总会遭到某种势力的压制和摧残。理想的热烈与现实的冷酷所带来的对心灵的撞击,常常让人处于极度的迷惘、惶恐和不知所措。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的结果,远不如那些善于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者的结果好。在这种情况下,或是逃避,或是离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再说人这一生,就像是一棵随波飘荡的浮萍,即便有根,也无处扎下的泥土。世事无常,岁月沧桑,浪迹天涯,前途未卜,这些似乎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把握的。 二 晓平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女儿要出嫁了,希望我能抽空回老家一趟。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猛然一颤。 “你女儿多大了?”我有些茫然地问到。 “她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该出嫁了”晓平笑着回答我。 “看来我们都开始老了”我由衷感叹到。 常言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其实人的一生确实很苦短,几乎是在昨天,我们还青春飞扬,风华正茂,而弹指一挥间,我们的儿女们已经不知不觉,长大成我们年轻时的模样。人啊就像墙头上的一根草,一春一秋,就完成了一生的使命。难怪连孔夫子也会如此,当他面临滚滚东去,昼夜不息的江水,他同样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生命的有限与时间的无限,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回味无穷。 四十六岁的我,实际上已经处在生命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一方面,是处在事业的巅峰,由于使命和责任的驱使,让人在享受成功的喜悦和幸福的同时,思想变得更深邃,情感变得更斑斓,行为变得更洒脱。在与命运死死相拼的过程中,许多的崎岖险峰已被征服,许多的暴风骤雨已成回忆。生命的秋天,呈现出他为之奋斗,为之渴望的收获。就像一个含辛茹苦的农人一样,此时此刻,他站立在自己耕耘的田畈之上,深情的体会着这个季节的沉熟和丰饶。 而另一方面,岁月已经开始爬上额头,一道道皱纹,撰写着生命的年轮。无数岁月累积的风霜,仿佛在一夜间,疯狂肆虐的将一头青丝染成白发。很多时候,你不敢去审视镜子中自己的形象。那失去青春光彩的容颜,时时提醒自己不再年轻。晓平姑娘的出阁,无疑又让我感到这种窘迫和局促。 电话里,晓平问我多少年没回老家了。我算了算,一九七九年离开乾驿,一九八三年离开当时的天门县城,前者是二十五年,后者是二十一年。 晓平听完我的话她责怪道:“你看,离开老家这么久,也该回来一趟了。十年前的那次同学聚会,你也没有回来,为这事同学们一直都在埋怨。不管你在外边混得是成功,或是失败,同学的真挚情义和故乡的养育之恩,都是你一生难以割舍的。” 晓平的这番话,触动的是我内心的最敏感的痛处。几回回梦里归故乡,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上眉头,却上心头。在无数风雨飘零的孤旅中,重归故里,重逢儿时的伙伴,是我唯一难以排遣的愁绪。想想自己为什么在如此漫长的年月里,一直不敢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其实原因也很单纯,总希望混出个人样,否则,愧对养育了我的这片土地和父老乡亲。 好了,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倒不是我已经腰缠万贯,仕途显赫。而是我现在已经彻底的自由了,这种自由让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轻松,感到故乡在生命里的真正含义。同时也让我摆脱了背负在心里的那些庸俗狭隘的世俗偏见。故乡是神圣的,故乡是温暖的,故乡更是博大的。无论你是凯旋归来的英雄,还是伤痕累累的落魄者,她一样的会诚心实意地接纳你,包容你,理解你,慰藉你。一样让你偎在她的怀里,感受母亲般的慈爱和泪水涟涟的颤栗。 三 终于启程回家了,坐在急速奔驰的汽车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此时,我似乎是带着一种逃逸的心情,离开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尽管我在这座城市远比在故乡生活的时间长,但我还是常常感到自己,仍然是这座城市的过客。这种感受,在我的很多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只要我拿起笔,心中涌动的依然是对故乡的怀念。 至远方,至深蕴如梦的芦林荡漾的秋阳之波/故乡河啊/以你浸没于五月暖暖的柔情/以你奔腾翻滚的一泻浪涛/穿过黎明,穿过历史悠长空蒙的河谷/ 这是我对故乡牛蹄之河的赞美。 三月,已经被我们扎成纸鸢/在蔚蓝的天空飞翔/遍野的苕子花叠着阳光之波/五彩之河/一只催春的布谷鸟/衔着茅屋袅袅的炊烟飞向远方/哥哥烧火,哥哥烧火/那声音深情而哀婉/仿佛一颗孤独的灵魂在哭泣/ 这是我对故乡春天的浮想。 尽管渗血的历史/深深勒进了肩胛/但他们至死高昂的头颅/像山一样耸立于天空/耸立于秋天那片成熟的金黄/这里的每个男人和女人/倔强地将铮铮发响的脊梁/弯曲成匍匐耕耘的犁/ 这是我对故乡那些活着以及死去人们的崇敬。 二十多年里,虽然我远离故乡,但是在我与这个世界奋争较量的时候,在我与命运死死相抵的艰难困苦中,故乡给予我的灵性和智慧,故乡给予我的胆识和力量,依然是我生命中最强盛的精神源泉。。有一句民谣流传极广,其曰:奸黄皮,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十个汉川老,抵不到一个天门苕。不管这里是褒义还是贬义,身在异乡,只要耳闻其言,我都会为故乡自豪,也为自己是故乡人而骄傲。 四 二零零四年三月十八曰,惊蜇过后的阳光格外温暖,春天用她光彩夺目的激情,描绘出桃花的胭红,梨花的素雅,菜花的鹅黄,麦苗的翠绿。而在我眼里,这繁花似锦,华美高贵的旷野分明是为我铺展的一张迎宾的地毯。这是一种巧合,还是暝暝中一次蓄谋已久的回归仪式?总之选择在这个季节回到故乡,的确是我一生中最为庄严隆重的节日。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天门市城区,这次陪同来的有我的妻子和同学爱华。下车后我们直接来到举行婚宴的酒楼。在这里我见到了很多已经令我不敢相认的那些儿时的伙伴们,和近三十年未见面的初中班主任赵尚清老师。 和以往一样,这个时刻最让我唏嘘长叹,尴尬异常。乍一相见,我的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倘若彼此在大街上遇到,我肯定是想不起他们是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容貌定格在二十多年前,那时他们风华正茂,满脸稚气。现在他们都进入中年了,生活的磨难,生存的艰辛,使他们的皱纹深了,头顶秃了,鬓发白了。他们的人生就像是一本书,故事里有他们各自的酸楚,曲折和坎坷,也有他们的幸福和欢乐。戏梦人生,岁月如歌。在人生的舞台,不同的人,上演不同的戏,扮演不同的角色。演得激昂时,会有人为你喝彩,演得悲壮时,会有人为你叹息。总之人生的这场戏,必须要去把它演完,直到生命的帷幕落下。 “剑平你知道吗?听说你这次要回来,我昨天晚上,折腾了一整夜都没睡着。”赵老师像母亲盼望久别归来的儿子一样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 “我也非常想念您,如果说我现在还有一点成就的话,您对我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我感恩的谢道。 赵老师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那里呢,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我上次从荆州,带回你的电视作品,我已经给大家看了,拍的真不错。我们这些人哪,过去学的一点文化,全都还给赵老师了。只有你是我们同学中,唯一的文化人了。”俊华走过来,笑着对我说。 面对这些热情,真诚,纯朴的老同学们,我除了感动,更多的是为他们惋惜。从个人天资上,他们都十分的优秀。美艳与灵性,端庄与稳成,机敏与老练,幽默与豁达,才气与聪明,是他共有的品质。但是在后来,他们有的因为年龄,有的因为贫困,更多的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而被拒之校外,过早的走向了社会,开始了人生的打拼。 五 第二天,城里工作的同学,征求我的意见,问是否还在这里玩一天,等到了明天一起回乾驿。我说这次回来,除了见大伙一面,最重要的是我想早些回老家。不知怎么的,这种急迫回家的心情,已经让我难以抑制,那怕是耽搁一分钟,一秒钟,都是一种煎熬。 看到我着急的样子,以华从她单位调来一辆面包车,我们一行十多个人,便向故乡进发了。 车内的气氛,热闹而快乐。这些儿时的伙伴们,一个个好像又回到往昔的时光里。尽管他们在以往的日子里,曾认识了很多人,结识了很多的朋友,但是那种感情,绝对没有我们彼此的深厚,单纯,和如此亲密无间。这种处女般美丽动人的情愫,流在我们的血液里,思想中,并且被供奉在心灵最神圣,最高贵的地方。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唯一不能改变的是,我们人生共享的这段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的拳拳真情。我能拥有这份真情,既知足,又幸运。 在故乡,我曾经听过一首名叫《绊根子草》的民歌。如今我唱起来,心里充满了对这块土地,对生活在这里人们深深的敬意。 绊根子草哪,节节青,相好的朋友要长情哪,男不长情嘛,短命死呀,女不长情,死本身哪,要学松柏嘛,永常青哪,莫学扬柳半年青,莫学灯笼嘛千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 古老的歌声,是我们祖祖辈辈秉承的一种忠贞不渝,热烈纯朴的真情实意。它比白云还深情,它比水晶还透亮,它比金子还贵重。 汽车到了乾驿之后,其他同学都到国山家里去了。我只邀请了赵老师和同学桂先,让她们带着我到小镇里看看。 午后的阳光,更加灿烂,天空一片湛蓝。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悠扬的哨声乘着和煦温馨的春风,划过小镇的上空,然后又飘向田野和河流。树林里的布谷鸟在鸽哨的引领下,也唱起它对春天的恋歌。那声音时而环绕在身边,时而又回荡在远方。 眼前的故乡,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它多的是拥塞和繁杂,少的是它往昔特有的古朴与宁静。据《天门县志》记载:“乾驿,古名晴滩。明成七十三年,在此置巡检司,十七年设驿站。清朝仍置巡检司于此。它北连华严湖,南临沉湖,牛蹄河依镇南而过,这里原是环水滩地,有舟楫商贾停歇。” 在我抄录这段文字的过程中,循着一种熟悉的气息,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影影绰绰的幻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人,他们偶然地来到了这片肥美的滩地。渔舟,女人,孩子,和炊烟,使荒凉的天地间平添了深动与鲜活。夕阳西下,日暮生烟,当他们收好鱼网,准备离去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已将他们深深地震慑。 金黄浑圆的落日,悬挂在苍茫的地平线上,晚霞把天空和湖水染得一片火红。滩地上空,无数的大雁齐鸣飞翔,悠悠扬扬的呜唱,仿佛是一片来自天堂的乐歌。荷叶青青,莲花艳艳,碧波涟涟,芳草萋萋,大自然为这群流浪天涯的人们,呈现出一幅宁静安祥,富饶丰美的奇异景象。这些平日刚毅粗犷的男人们,这时的眼里,荡漾着少有的温柔。轻轻的抚摸女人娇羞妩媚的面颊,他们说,让我们把家安在这里吧?于是,女人软软的依偎在他们宽阔的怀里,含情脉脉。从此,在这片人迹罕至,蛮荒遍野的土地上,便有了村庄,小镇,便有了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的历史。 再后来,这群拓荒的先祖们,为了让后人记住他们,最初对这片土地的美好感情,总结出晴滩八景:直台古槐,松石绿波,滴露呜竹,沉湖夜珠,东岗晴烟,两堰秋月,朝阳夕照,华严浮石。 故乡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轻轻翻开尘封久远的历史画卷,我的目光惊羡的定格在东冈岭那“湖山列乡郁蒸霞,苍翠葱笼水木华”的风水宝地。 唐代天宝十四年,陆羽从巴山采茶归来,为专事茶学,他离开喧嚣的竟陵城,径至隐居故乡的东冈岭,并自号东冈子。在这里他潜心整理出游所得,为撰写茶学专著作准备。后来因安禄山兵起范阳,发动叛乱,他只得随江南下,最后在湖州苕溪,写出了《茶经》,成为举世景仰的茶圣。 尽管我无法揣测好于飘泊,云走四方的陆羽对东冈岭那份情有独钟,依舍难忘的感动,但是我可以想象他在构思《茶经》的万般思绪里,一定涌动着东冈岭,高陵横绿野,岚气绕天边,瑞光金阙有,异彩丹渊无,夜沉鱼弄影,云净雁横秋,低徊楼上客,月明更思乡的浓浓诗意。陆羽因东冈岭而才思灵动,东冈岭又因陆羽而成为盘恒在千年岁月里的一道精神之冈,神圣之岭。 六 走进小镇,我油然升起晃若隔世之感。从二十多年时间的起点到终点,其间的年年月月,恩恩怨怨在穿越时空隧道中,一下子烟消云散。物是人非,近乡情切。许多童年记忆里的人和事,已被满目的陌生所淹没。面对这一张张笑脸,我忽然发现,自己走进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的意境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千多年前的诗韵平仄,如此深刻,又如此相同的表达着归乡游子的复杂感情。 归乡并不是为了亲历现在,而是温习往事。隔着岁月的纱幔,我们总是喜欢把过去真切具体的东西,变成遥远的怀想。正是在这种不确定的时空方位里,人们才会赋予它无限的想象。流浪的时间愈久,乡愁这坛酒,就会越来越香,越来越醇。 “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它就是你曾经上过的小学校。”赵老师指着两幢破旧的瓦房对我说。 “当时这里还有一个金顶的戏楼和雕龙镂凤的大殿。”我回忆到。 赵老师惋惜地说:“文化大革命后期就把它们全毁了。” 我不解地问“它是一座神庙吗?” “不,它是古代的驿站,传说皇帝下江南时,还在这里安歇过呢”。 “这是真的吗?”我有些怀疑。 赵老师忙对我说:“有一个现象可以证明,小镇的青石街,是用五块青石条并列铺成的。只要你留意,你会发现这些石条,没有一块是横向的,全都是竖着摆放。它象征着天子坦路无横,一往通天。由此看来,那些传说还是有它的真实性”。 不管皇帝老爷是否来过这里,但是小镇在历史上,的确出了两位大官。一个是周嘉谟,周天官,一个是鲁铎,鲁祭酒。翻开史料一看,原来这周天官,是明隆庆辛末的进士,吏部尚书。这鲁祭酒,也是明代两京国子,尊称大司城。 驿站那座金顶戏楼,可以说是我童年,一个洋溢欢笑的快乐之地。直到今天,我依然听得到清亮悦耳的碟子曲,低沉铿锵的渔鼓调,以及台下热烈回应的喝彩声。每到正月,小镇上的人们都要从县上请来名角,在这里上演传统花鼓戏《站花墙》、《十枝梅》、《姐望朗》等剧目。 进士蒋祥墀于乾隆五十六年所修家书云:“顾念乡里习俗,别有淳韵,俚调高腔,锣鼓喧唱,花鼓弄舞,更兼龙狮百戏,乡土情趣,爽心悦目,尤可近也。”尽管这里描写的年代不同,但其同源同祖,乡俗遗韵,却是如出一辙,相近相似。 故乡是一个典型的水乡小镇,小桥流水,轻舟矣乃,春水暖鸭,暮鼓晨钟。其景也奇谲,其情也风流。 我怀念那飞檐楼阁的明清老屋,每当炊烟飘起,日落黄昏的时候,灰色的瓦脊笼罩在一片似梦非梦的神秘里。我不知道小镇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但是这里的每块砖,每堵墙,甚至每棵苦楝树,都成为它一段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的真实历史。一茬一茬的人出生,一茬一茬的人老死,只有小镇,像一个千年矍铄的老人,见证着他们,呵护着他们,也怀想着他们。 我怀念那掩映在柳色里,蜿蜒流淌的牛蹄河。许多的日子,飘荡远逝,空旷的堤岸,回响着母亲疲备而持久的槌歌。沐浴在它晶莹闪耀的浪花里,我们绽开了对爱情的渴望,对生活的憧憬,。咿咿哑哑的水车还在吗,缓缓划过的船帆还在吗,喜鹊登枝的古槐还在吗,牧童横吹的笛声还在吗,牛蹄河仿佛是一首谣曲,伴我们成长,伴我们老去。 我怀念那幽长的深巷子。据老人说,过去这条巷子长达六里。民国时期,被一二八土匪军烧毁了。残存部分,也有上千米。每在清晨时分,会有三三两两赶集的乡人,他们挎着篮子,挑着鲜嫩的蔬菜从巷里走过。那扁担的吱呀声,那脚步的从容声,久久地回应在巷子的尽头。当四周悄无声息之后,你会看到一条吐着红信的蛇虫,从墙缝里爬出,在探头探脑之后,被一只觅食归巢的八哥,吓得又窜回洞穴。我曾经到过苏州的周庄和同里古镇,但是故乡的深巷子,在我的感觉中依然是最幽深,最绵长,最有魅力的古巷。 我怀念那一望无边的美丽沉湖。当七月的惠风吹过,清澈碧绿的湖水,便用他盈盈的柔情,荡漾出荷叶的婀娜,莲花的羞涩。渔舟轻飞,野鸭翱翔,芦花如云,霞光灿烂。置身其间,你真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堂。沉湖,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一块翠绿的宝石,故乡因它而稻谷满畈,鱼虾满仓。 七 赵老师带着我在小镇探寻着,这种探寻已经越来越困难。如果不是那些残存的老屋和几截断垣墙壁,恐怕我是怎么也回想不起,这里曾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对于我来说,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感觉上,我都十分固执的眷恋着小镇原有的风貌。我沉迷它古老中的沧桑,秀美中的自然,凝重中的深厚,民风中的纯朴。 “这里就是母亲生我那年,我们住过的房子。”我指着一块荒废的空地对妻子说。 “那房子有多大?”妻子问到。 “过去的老房子,都不大,也就四五十平方吧。房子的后面是灶房,再往下,就是牛蹄河。”我回忆到。 “这隔壁不是胡军的家吗”我突然想到。 桂先叹了口气告诉我说:“胡军在八一年就死了,他是酒醉后,从床上掉在他的呕吐物里,窒息而死的。前几年他的两个儿子也被人杀死了。现在,只有他的妻子和俩个女儿还在。” 听到桂先的话,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忙问道:“胡军的四个孩子叫什么名子?” 桂先回忆了一会说:“大的叫胡红,老二叫胡卫,老三叫胡兵,老四叫胡好,如果把后边的字连起来,就是红卫兵好这句话。这胡军还很幽默的,看来他对文化大革命的那段日子还是蛮怀念的。要不,他是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名儿的。” 要说起胡军,他可是当年这小镇上威名远扬,呼风唤雨的人物。倘若要写小镇,如果不写他,那真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乘着“东风压倒西风”的雷霆之势,席卷了中国,也席卷了我们这个宁静的小镇。那一年,胡军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被安置在挣钱最多的镇搬运队,做了一名搬运工。 我至今仍然能想起他的样子,那时他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高挑的个子,削瘦的脸庞,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透出无限的活力,加上那一身崭新的军装,越发显出他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或许是在外见过大世面,“炮打司令部”的文章一出来,他就带领县上来的红卫兵,冲进小镇所有地富反坏右的家里,开始了“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运动。胡军的口才真是好,用小镇人的话来说,他就是捏住半边嘴,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我记得在一次辩论会上,他口若悬河,情绪激奋的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体无完肤的败下阵来。由于他在革命运动中所向披靡,赤胆红心,闹了几年后,他摇身成了镇革委会的副主任。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胡军的势力也偃旗息鼓了。好在他没有血案,最后政府办了他几次学习班,也就让他放任自由了。 时势造英雄,胡军肯定认为自己那些年是最忠于党,忠于领袖,忠于人民的。但现在,只落得个一钱不值的小人物,他心里的苦水真是没处吐。于是胡军开始酗酒,只要他一喝醉,他便四脚朝天的睡在青石街上,骂天骂地,骂爹骂娘。直倒折腾得筋疲力尽,昏睡过去,他才安宁,小镇才安宁。 胡军最终还是被酒害死了,但是我往深处一想,又觉得不全是。在他的一生中,扭曲的人格,使他活在黑白颠倒,善恶不分的精神世界里,他的死,是那个时代悲剧的终结。 八 “剑平,天色不早了,我们应该回去了。匡一飞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现在正等着你开饭呢。”桂先一边收起手机,一边催促着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来到牛蹄河边。远处的夕阳,已经躲进一片密密的柳林,无数的归鸟,扇动着飘逸的云霞。冉冉升起的炊烟,弥漫出沉沉的暮霭。几声狗吠过后,又传来镇子里一个妇人寻找孩儿回家的呼唤声。在这悠长深情的呼唤声里,我仿佛又寻回童年失而复得的梦。 晚宴选在刘三开的餐馆里,餐厅里足足围坐了两大桌子的人。在一阵忙碌之后,餐桌上陆陆续续摆满了色香诱人的家乡菜。 爱华一边拿起筷子,一边笑着对我说:“你不是常唠叨着,要吃家乡的泡蒸膳鱼和戈奎吗?今天准让你吃个饱。” “来,上菜了。这就是正宗的泡蒸膳鱼,这道菜是我们这里的名菜,外地的人只要来这里,首先点的就是它。”刘三麻利地将一海碗泡蒸膳鱼放在我的面前。 说到吃,我可以算是半个美食家。由于职业的特点,走的地方多,参加的宴会也多,什么山猛海鲜、南北大菜我几乎都吃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这道泡蒸膳鱼十分的馋涎。其实静静地一想,还是因为我对这道菜,寄予了太深的乡情。品尝它,就是品尝一种难以释怀的乡愁。 “回到故乡的感觉怎么样?”匡一飞带着酒后的醉意问我。 望着大家,我激动地说:“回家的感觉就像这泡蒸膳鱼一样,鲜美、柔嫩,回味无穷。” 我不胜酒力,但是今天我还是喝过了头,趁着大家闹酒的时候,我悄悄地走出屋外。天已经全黑,小镇也安静下来了,昏黄的路灯下,偶尔有行人无言地走进光亮里,又瞬间消失在夜色中。抬头,一轮半月好像一个分娩后的少妇,虚弱而柔美,慵懒而恬静。只有那些晶莹闪烁的星星,睁大着好奇、顽皮的眼睛,窥探着我心里的秘密。在岁月的更叠交替中,故乡的面貌会变得越来越生疏,记忆会变得越来越遥远。但是那曾经的拥有,曾经的给予,都将是我一生享之不尽的巨大财富。面对这一片故土,面对这些亲如手足的弟兄姐妹,我只有仰望苍穹,长跪不起。为她们祝愿,为她们祈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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