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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石具的歌唱
正文

在我们丘陵地区,黄土随手可抓一把,石头却难得一见。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块在与凿子、錾子一番耳鬓厮磨之后,变得纤巧圆润了。石不琢,不成器,经过一番敲打,石块出落得楚楚动人,成了或大或小的器具,又被大户人家置办回家,搁置在专门的厢房里,大家闺秀一般深藏不露,只在重要的日子才会粉墨登场。

石具当然就很稀罕,一般人家是置不起的,在富裕家庭也是比较大的家当。石具大多是圆形的,能转动,而且多半与粮食沾上边,是上天眷顾馋猫似的我们才让它降临人世的吧。只有少数例外,被固定在某个地方,比如猪槽在猪圈里,门窝在门框边,磨刀石在镰刀旁。

石滚子是石具们的大哥吧,憨头憨脑的,虽笨重,却是庄户人赖以生存的大块头,一个庄子也只有两三个,还都是集体的,在解放前恐怕除了地主,一般家庭实在备不起。

滚子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周身凿了密密麻麻的小坑,跟人长了麻子差不多;一种则是凹陷的沟和凸起的棱等距相间,如同一道道的山芋垄子。我们总是弄不明白:滚子为什么一边粗些,一边细些?问了大人才晓得,是为了打场的时候好转圈和拐弯。滚子两端中心凹进去的小洞叫“肚脐眼”,跟我们人一样,而且是两个。要用滚子的时候,将木框支架中间的卯插进它的肚脐眼,另一头用绳子连着木架子,套在牛的肩胛上,就可以拉着滚子前进了。

稻子、麦子收割之前,大人们将打谷场上的蚕豆、豌豆,连同杂草一起铲得干干净净,用耙子划松了土,拿铁锹整平了地,洒上少许水,泼了细细的干土,撒些碎碎的稻麦芒屑之类的“稳子”,拉了石滚子,一遍遍地来回碾压,这叫“光”场,即让打谷场变得平整而光洁。

大哥二哥将稻子、麦子挑到场上来了,我们听从吩咐忙着做场,一趟又一趟地抱了稻把、麦秸均匀地摊在场上,一圈圈叠压铺平,最外面的一圈穗头朝着里面,圆圆的场做得像一张烙饼。大哥把石滚的框架支好,牵牛套辕,让牛拉着青黑色的磙子,一圈又一圈,来来回回地碾压稻把、麦穗或者豆荚。站在打谷场中间,大哥攥着一把小鞭子不停地吆喝着牲口,滚子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被碾压的谷物也“嗞嗞嗞”地响着,在绝妙的“打场交响乐”中,谷物慢慢地完成了脱粒的过程。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就把滚子拴在拖拉机的车斗后,“突突”地冒着黑烟前进,连机器带后头的滚子一同碾压,打场就快多了。

也许是滚子太沉重了,也许是滚子只能对谷物进行粗加工,收割季节落幕后,下了木框支架,滚子如同落寞的演员,寂寂地蹲守在打谷场的一个角落,静静地等待下一次的出场。

相对而言,石碓的待遇就好多了。虽然小姐一样整天呆在厢房里,不是大匾、蓑衣盖着,就是斗篷、斗笠罩着,但一年中抛头露面的机会多了一些。中秋了,重阳了,大冬了,母亲将糯米用水淘干净,浸泡得酥了,再沥干了水份,叫上我,来到隔壁邻居大婶家舂米面。

推开厢房门,只见石碓架在靠墙的一角,一根长长的木杠支在一块敦实的木头上,木杠的一头装着石制碓锤,模样就像一把平放的锄头,碓窝埋在地下,只露出一圈浅浅的边沿。母亲清理了碓窝,舀几勺米倒进去,我来到木杠的另一端,右脚踩着木杠,用力地踏下去,杠杆那端的碓锤抬了起来,我松开脚,碓锤随即自动落下,砸向碓窝里的粮食。

踩石碓有一定的技巧,需要拿捏到位。太轻了,米面、芝麻不会碎;太重了,碓窝里面的东西会冒出来。一开始,一踩一放,那碓锤就像磕头一样,一起一落,十分有趣,“嘟哚”“嘟哚”地响,和着碓架“咿呀咿呀”的响声,在屋里久久回旋。我双脚轮换着踩踏,起初觉得很轻松,慢慢地,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只是机械地踏下、放开。我踩踏的时候,母亲蹲在碓窝边,趁碓锤扬起的霎那间去翻翻碓窝里的碎粉,那真是眼疾手快呀。实在没劲了,母亲就接替我来踩,一会儿工夫,汗水从母亲的脸上流了下来,母亲撩起衣角,只是随便地那么擦一擦,脚却并没有放松,舂面的声音依然固执地响着。渐渐地糯米由粗变细,被碾成了米粉。

在大匾里,母亲用细筛子筛米粉,筛子上面的粗粉倒回碓窝,再慢慢地舂细了。有时,母亲会带了炒熟的芝麻来舂,一锤一锤砸下去,那个香呀,直往鼻子钻,真诱人,常常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我用手指蘸点碎芝麻放到嘴里。完工了,我用小扫帚仔细地清理了碓窝,发现碓锤被磨砺得更加光滑细腻了。回到家中,母亲将舂碎的芝麻掺和了红糖作为馅,包进汤圆或者烧饼里面,引得我和弟弟垂涎欲滴,嚷着快点煮汤圆、烙米饼。

同样深居简出的石磨,出场要晚一些,不过场面倒是很隆重,仿佛一年中的压轴大戏,叫人心驰向往。

在不经意的某个日子,当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或者打了一篮子猪草从田头归来,见母亲提了一桶两桶的水,泡了一淘箩的糯米或者黄豆,我内心不禁一片欣喜。在农家,磨米面或者豆腐就意味着要办大事或者快过节过年了。那个年月,吃上米面包的汤圆、烙的米饼、蒸的年糕等精细食物,吃上嫩嫩的豆腐、薄薄的百页、方方的干子等豆制品,是怎样的口福呀?

母亲是个很自觉的人,因为要借用人家的石磨,总是提前担了水到村头老爹家,仔细地给石磨子“搓澡”。两片石磨叠在一起,固定在厚实的磨架上,经过一番洗理,光亮如新了。父亲用锤子敲了敲上盘伸出的不足一尺长的木把,让它和石磨契入得更深更紧,再将系在梁上的“上”字形推杆插入上盘木把顶端的小洞内,抓住推杆,向后一拉,又往前一推,石磨就按着顺时针方向,哼着“轰隆轰隆”的小调转动了。

母亲将糯米往上磨插着两根筷子的磨眼里倒进去,米慢慢地漏了下去,有时米塞多了,便用筷子捣几下,让米往下漏。不一会儿,石磨边沿有了飘扬不定的“雪花”,纷纷洒洒地落在下面的竹匾里。慢慢地,母亲的脸上、身上也有了细细的一层粉末,宛若一个雪人。

为了减轻父母亲的负担,也是觉得好奇,我和弟弟争着学推磨。刚学推磨时不知道怎么用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石磨也转不顺溜,后来找到了窍门,推得顺畅多了。不过半个时辰下来,胳膊又酸又麻,手心也火辣辣地疼,很是难受。夜色难捱,一灯如豆,年幼的我们常常在“嗡嗡”的石磨声中,朦朦胧胧地看着父亲弯腰弓背、气喘吁吁推磨,看着母亲目不转睛、喂米掸面,不知不觉疲惫地睡去了。

除了糯米,跟着上磨的好像只有黄豆了。而此时已经是瑞雪飘舞的腊月。这个时候,塘里的淤泥挑进了麦田,一年的收成都归了粮仓,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穷也好,富也好,过年也好,过关也好,磨豆腐是家家户户必忙的大事。

“世间三样苦,打铁划船磨豆腐”。其实,磨豆腐不仅是一桩苦累活儿,也是一件技术活儿。推磨的两个人要配合默契,快慢适度,慢则费时费力;快则来不及放豆子到磨眼。父母亲似乎与石磨神交已久,有着精神上的契合。那时父亲正值壮年,身轻似燕,扭动自如,把石磨推得溜溜直转;母亲也能瞅准机会,从旋转的石磨上方,准确无误地把豆子放进磨眼里。磨呀磨的,白皙皙的豆浆便从两片石磨的缝隙间漫溢出来,磨槽里有了涓涓的细流汩汩而出,淌到事先放置在石磨嘴下的木桶里。

父亲将磨好的豆浆用纱布吊着,上下左右地颠簸,滤掉豆渣,倒进锅里加热后,点了卤,豆浆凝固了,挑皮子,做豆腐,做豆干,压百页,连豆渣也要带回去晒了吃,忙得像石磨一样团团转。

一回回吵着闹着要跟随父母亲一块去,只是为了早点吃上嫩嫩的豆腐。磨坊里,“吱吱呀呀”的曲调仿佛温柔的摇篮曲,轻轻地在我耳边歌唱,不知不觉地,我在暖和和的灶塘口睡着了。待听到母亲的呼唤,睁开眼,一碗拌了小葱的热气腾腾的嫩豆腐就靠在我的嘴边,于是抹去嘴角的流涎,急急地吃起来,热热的,暖心暖肺……

有个成语叫“卸磨杀驴”,可见驴和磨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知是不值得养,还是根本养不起,我们这儿没有人养驴子,推磨全靠人力。推磨的苦,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那时,常常累得肩酸背痛,不过一想到即将吃到可口的面饼或豆腐,心中的苦楚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下一次磨面、磨豆腐时,又屁颠屁颠地跑在前面了。

在一次次的推拉中,一回回的踩踏中,我们的手掌长了茧,手臂渐渐粗壮了,脚板慢慢厚实了,家的意识浓了起来,艰苦奋斗的意志强了起来……

磨完豆腐之后,村头老爹家会请来石匠清洗石磨,修打磨齿,打凿棱角,直到石磨重新焕发出绛紧色的光芒。石磨挨着墙根,袒露了一圈辐射状的磨齿,沟梁相间的磨齿仿佛一组美妙的文字,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时候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两扇磨盘的接触面上都錾着排列整齐的磨齿呢?那转来转去的磨盘怎么不会被推掉下来呢?

这些毛糙粗笨的石具,有着怎样精巧的构造,省却了庄户人家的多少麻烦,碾平了穷苦百姓紧锁的眉结和心头的疙瘩。这些坚实硬朗的石具,有着怎样慈悲的情怀,温柔地包裹了我们的心,把一个个冰冷的日子磨成了白白嫩嫩的期盼和粗瓷碗中的香香甜甜。这些冰冷沉重的石具,有着怎样乐观的精神,在灰暗的天空下,在歉收的大地上,总是热情地歌唱,个性的独唱常常组合在一起,合成一曲安静详和的交响乐,为沉闷的乡村平添了一股喜庆的气氛。

石具的大家庭里,“兄弟姐妹”众多,除了我们这儿常见的石滚、石碓、石磨外,据说还有石碾、石硪、土砻什么的,大多粗重而笨拙,默默地蹲守在旮旯里,落满了岁月的尘埃,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然而,我永远忘不了石具的歌唱。浸淫了几多风雨的石具,犹如尘封已久的老唱片,镶嵌在农民的灵魂深处,饱经沧桑,却历久弥新,一直传唱着记忆中的歌谣,歌唱生活,歌唱爱情,歌唱友谊,古老的曲调虽然“呕哑嘲哳难为听”,不怎么悦耳动听,却“未成曲调先有情”,萦绕着童年的欢歌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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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3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