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一张老照片:我的姥爷 |
正文 | 郭文涟 大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新疆人----我说的是那些解放初期由内地来新疆的汉族人在新疆养育的第一代人,其童年的记忆里是没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影子的。因为父母亲来了新疆即再难回去,不单是路途遥远,还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原因,就是内地那个时候的日子没有新疆舒坦,至少那个时候在新疆是能够吃得饱肚子的。 我童年的记忆里就没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影子,甚至对这几个名词都是很久以后才印入脑海。那时在大杂院里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叫爷爷奶奶或姥爷姥姥,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有爷爷奶奶,有姥爷姥姥的。可是当我将这个问题问妈妈的时候,妈妈说:你爷爷在你父亲十多岁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打了后归来不久,就患病去世了;你奶奶走得更早,生你父亲的时候大出血,那个时候太行山里缺医少药,人的命天注定。你奶奶身子弱,也可能是产后中风,一个月后丢下你父亲走了,走的时候大概也就20岁。我说我希望能看到他们的照片,想在直观上对爷爷奶奶有个印象,看看我们这一代人,哪一个更像爷爷或奶奶。但爸妈总是摇头,因为老家在太行山里的小山村里,道路不通,缺医少药,照相这一说在他们活着的那个年代还是很遥远未曾听说过的一个名词。 这令我很是茫然。好在姥爷姥姥活得久长一点,而且母亲年轻的时候喜欢收集照片,我在母亲收集的相册里看到过我姥爷姥姥的照片。妈妈说,这几张照片是父亲在1957年从部队转业前夕回老家探亲时照的。但那个时候的我尽顾着自己的成长,无暇留心那么多本应询问清楚的亲情。 母亲走后,这几张照片就传到我的手上,没有了对话交流的人,想念父亲母亲的时候,就难免疑惑父亲母亲的命运怎么会是这样的,这期间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影子吗?姊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常说谁谁像父亲,谁谁像母亲,连说话走路都像。那么即使如此,我在姥爷的照片上可以找到妈妈的身影吗? 母亲留下来的这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母亲和姐姐哥哥与姥爷一家的合影,照片上人影虽小,但我基本能够认出来;一张是姥爷单人照。 姥爷和姥姥都是一脸的苦相,像是心里有许多的愁苦无以叙说。现在想来,大约那时姥爷已经得了不治之症,体力不支,自知活不久长,因而虽说穿戴的整整齐齐,但依然难掩一脸病容。据说那时姥爷吃饭已经难以下咽。果然在父亲母亲返回新疆的途中,即获姥爷病逝的消息。但那时父亲回归部队的时间已到,必须按时归队。所以,那一路,母亲是留了一路的泪水返回到新疆的。因为妈妈不止一次说过,姥爷姥姥养了六个闺女,一个儿子,而最疼爱的就是母亲,自小把她当儿子养的。因为什么?母亲没有具体细说,但我后来想,这主要还是因我母亲在七个姊妹里算是比较聪明,比较活泼胆大的一位,而且比较孝顺好护家所致。后来母亲在养育我们七个子女里,对比较孝顺护家的我的二姐和我,就是比较偏爱的。这当然是后话了,这且不言。 姥爷去世的时候是1957年底了,听母亲说,享年约是60岁。姥姥与姥爷差不多同岁。因为10年后的1967年姥姥去世的时候,是七十岁。 我小时候总听妈妈说:你姥爷一辈子没有吃饱过,1957年回老家探亲的时候,家乡已经成立了人民公社,但还是吃不饱。他说,他想不通,解放前吃不饱,毛主席领导穷人解放了怎么还是吃不饱?而且为着生计欠了不少债,晚年生病的时候,别的不怕,就担心这债怎么还,还不了,姥爷的眼睛是闭不上的。妈妈说,你爸爸从新疆回老家的时候,将姥爷的这账那债都还完了,你姥爷最担心的事情没有了,自然很是高兴,逢人就说三女婿好,参军到了新疆有出息了,把他这辈子欠的账都还上了,他就是现在闭眼睛了,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了。但,即使这样,为什么姥爷这张照片依然是一脸的苦相呢?仿佛是满目愁云层层密布,暗淡无光,看不到一点光明所在。 这么些年来,我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端详姥爷这张照片,揣想着当年姥爷终究是怎样一个心境,为什么他总是愁眉不展一脸的苦相呢?记得妈妈说,1957年你爸爸从部队转业时,我是极力要回老家的,新疆有什么?新疆一个亲人都没有,都在老家呢。再说,山西人恋家,总觉得无论走到哪里,还是咱山西好,山西的山好,山上郁郁葱葱的都是树木,哪像这新疆,山那样大,还光秃秃的见不到几棵树木;山西水好,山西的水都是从森林密布的大山里流出来的,喝着是甜的,蒸出的馍馍烙出的饼子是甜的,不信你将来回去试试。但是,无论母亲怎样流眼泪,父亲还是不回去,因为父亲说,回去老是喝小米稀饭,饿得快,那时麦子少,那能老吃白面馍馍呢,说急了就说:你能老是让我尿尿吗?新疆这么大,这么多的人都留下了,为着什么?当然是党和政府的要求,但是与新疆吃得好,能够吃饱肚子分不开的。 就这样,父亲母亲留在新疆了,起初是在库尔勒。有关库尔勒,我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因为那时还没有我,母亲生前老是说那里的梨树多,梨花好看,梨子更是香甜。还说父亲那是在库尔勒的一支骑兵部队里当连长,他骑的一头白马,特别对父亲的脾气,柔柔的像是一根竹竿,远远地见了你,你还没有招呼,它就忽悠着慢跑过来,秃噜秃噜地叫两声,让你用手去抚摸它的脸面和捋一捋它的马鬃。后来父亲转业到克拉玛依的第二年,我便出生在了那里。那里是一座戈壁滩上的新城,风沙很大,什么树木什么绿色也没有,而且冬天奇冷,有一天我亲眼见哥哥把一四岁大的女孩推到一口干枯的井里,幸好那口井浅,又是冬天,结着冰,那女孩头上瞬间鼓起一个大包,站在白花花的井底下哭着喊着,哥哥吓得撒腿跑了,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他两行小小的脚印。 那时妈妈也有工作,常常把我们姐弟三人锁在家里,没有人照看我们。我好哭,一哭就好摔东西。我家里有一座精致的表就是被我摔坏的,长大了提起这事,妈妈惊讶着睁大眼睛,怎么记忆那么清晰,进而又责怪我摔坏了那么一个好钟表。妈妈是极爱那钟表的,多少年都没有丢弃,但那钟表再也不能走动过。我把这一切,都怪在那个时候我家里没有爷爷奶奶或姥爷姥姥照顾,否则,我不会将那样精致的钟表摔坏给妈妈留下那样深的遗憾。 我还记得我有一次在猪舍前爬栏杆,忽然看到有两头小猪死在猪圈的屋顶上,血淋淋的,接着就看到遥远的一个有绿草的沟壕里,有两只狼一样的狗向我这里跑来,吓得我忙从栏杆下滑下,不小心把门牙磕掉了,以至于我的牙齿自此后再也没有长整齐过。后来父亲到了伊犁,我更是像野鸭子一样四处跑,经常上房揭瓦,或是上树掏鸟窝打群架,整天一身灰土脏兮兮的。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忙碌着,无暇顾及我们。我们的脑海中始终没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印象,他们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倒是这张姥爷的照片在母亲走后一直存留在我这里,有时候我想念父亲母亲了,就拿出姥爷这张仔细端详。我想,我是对姥爷没有什么亲情感的,但他在我母亲心里却如山一样高大厚重,只是那一代人心里所承受的苦痛是无以叙说的,我们这一代人和时下正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一代人,是难以理解的。 现在,我仔细端详着姥爷,心里揣测着姥爷照这张像时的心理活动:一脸的苦相,愁眉不展。他心里当时想些什么呢?是一辈子吃不饱肚子所致吗?倘若是的话,那个时候跟着父亲母亲来新疆多好。不行,那时新疆还没有通火车,来一趟新疆,要走半个多月呢,路途颠簸疲惫,生不如死。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当年来新疆的时候全家倾巢出动,但是,老母亲终于受不了长久的奔波,在汽车爬五台下果子沟就要进入伊犁河谷的时候,咽气了,一家人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上,哭了很久,最后就草草地把老人掩埋在公路边上的荒草滩上。所以姥爷绝不会在自己身体那样的境况下跟着父亲母亲来新疆的。那么是希望我父亲听从我母亲的规劝返回老家来吗?我父亲坚决不会,于是老人就愁眉不展?父亲说,果真回去也是农民。你小姨夫就是当兵打到海南岛,结果不适应热带气候,非要回来,回来就是拿锄头种地,种了一辈子,什么也不是。那我要是回去呢?也是一样。那你们兄弟几个现在还不是一样接着拿锄头种地,那苦你们能吃得了吗?父亲这样一说,母亲就不啃声了。我想,这些道理,父亲当年是跟姥爷说过的,姥爷一定很理解的吧。 那么,姥爷究竟是为何这样愁眉不展呢?我想起妈妈的性格,想起妈妈这一辈子所付出的甘苦,最后我想,姥爷这样愁眉不展,也许是一种习惯,他习惯这样皱眉,习惯这样用一种无奈的眼光看人,因为在他六十年的生涯中,他是一个农民,勤勤恳恳种地养育着一家老小,从没有吃饱过肚子;旧社会有地主老财霸占着土地,他从上一代人那里继承的土地少,吃不饱是自然的,但是新社会了土地收回去了还是吃不饱,这让他想不通,想不通,于是他就愁眉不展,无奈无望,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翻开那个时代的农民的照片,大多是这样一种脸。 但也许就是这样,姥爷才命短,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把他一生有关苦难的记忆都带走了。当然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母亲晚年执意我们在她百年后,将她和父亲送回老家的山水故土里掩埋。所以,这些年里,总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隐匿在我心灵深处,时不时地就出来干扰我,让我觉得这世界总是变化多端,这人生总是那么短暂,身边的许许多多那么熟悉那样生气勃勃的人,说走就走了,我的心里也像是怀揣着一把钥匙,锁定了自己的命运,经常一脸愁容地面对着这个让我日益感到春草茫茫墓亦无的世界。 2013年5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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