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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榆钱儿
正文

春天的晨风,在黎明过后,吹送街上的人语。刚刚出世几天的暖意,又给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掠走了。

春天太喜欢假设,短短匆匆的捉摸不定,才有意无意让人知道它的珍贵。

街上偶有几个早早的小摊,在阴晦的天幕下萧瑟着;那叫卖也噤若寒蝉,只隐约地拂动耳鼓。从四楼的后凉台凭窗投去目光,每天的第一把钥匙,就打开了白昼的门。路边一个孤立的小摊,守着一位忠实的农妇。铺平的胶塑袋子上,隆起两座绿色的小山;那是榆钱儿,在这春的早晨,赶了比青菜还早的早集。

榆钱不登大雅之堂,却总在青黄不接时露出点峥嵘,让那龌龊了一冬的风尘,顿时鲜亮了许多。那农妇是菜场的第一位卖主,也差不多在第二个卖主到来之前,就售完打烊,不能不算趣闻。人们买菜的高峰期,多在下班后到午饭前;榆钱儿却独辟蹊径,令上班族们凡经过那小摊,便纷纷跳下车子,用食品袋甚至信封手帕公文包之类,盛走那似草非菜的、能吃的钱。下班后拿回府上,是这天出人意料的美味。

一大早,我家的厨房里竟也长出一兜榆钱儿了。全家人竟喜出望外,当下众推午餐极品;那景象真不亚于14吋黑白电视机降临我家的一刻。家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却因各自忙碌,一起吃顿饭也像校友聚会似的;而这天有了榆钱儿,却异口同声要共进午餐了。众目睽睽之下,那绿色的钱进了保险柜似的,被送入冰箱,大家才牵肠挂肚地盼顾着走了。于是,第二个下班赶来的人,在楼梯上就闻见了榆钱儿,便猜测蒸这美味的是谁。大约多是母亲在为我们永远地记挂着,每一顿饭和我们每一天的成长,都在她的命运里。

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而榆钱儿也好吃,却没人愿意栽似的。没做过鲁班的徒弟,自然不懂榆树的身价,却知道这树最爱生虫。很小的榆树,就能丰收累累的、重叠的飞虫爬虫;直到大树参天,依旧树高一尺,虫高一丈。但虫们很讲文明的,先要让人吃了榆钱儿,再出来咬坏每一片叶子。一棵榆树,人虫两不误,便顺应了生态平衡。人们最终留下了榆树,还为它的另一个劣根性,写了操行评语曰:“榆木疙瘩不开窍”。孩提时,老师就常说一些调皮有能耐,功课不入门的同学这样的话,只是不写在通知书上;而家长见了那成绩的一栏,便也指着脑门说“你榆木疙瘩”,挨骂的还是榆树。我们的自尊这时候像榆钱一样,成了假币,却也像了榆钱儿在早春里萌芽;又想见被虫爬满的周身,便替榆树火辣辣地燥热,每个毛孔都扎进了针;暗暗发誓,下回再不糟践榆树和榆钱儿了。

榆钱儿亦如樱桃的好吃,却没有赚得人们写进辞书的、朗朗上口的、成套的溢美之句,因为好本是应该的,是榆树和人一样的本分;缺点必须指责,优点不表扬也要发扬,谁为一棵树的斑斑劣迹讨什么公道?既生钱亦生虫,亦功亦过,不了了之。我们这里叫“平了”,“折了”或“抵了”,有线电视的港剧中常说“摆平”,怕也含这意思;总之榆钱儿是全世界最不值钱的钱,无论我们怎样贪食,怎样苛刻——因为它连畜生也不如,虽然有生命,却不配做喘气的生灵。人们对它趋之若骛,却视如草芥,恨之入木又何以垂涎呢?想必好坏是人说了算的,不必翻什么案;而人们对于逢迎、恭维所取真实的心态是何物,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进老院(公家的)大门,西侧便有两棵高大的榆树(也是公家的)。那树合而不能围,盛产榆钱儿。那树与这大院里的杏树、枣树、石榴、家槐、杨、柳、桐等,很有些年头了,是我记得而亲见的;谁人何年所栽,却未曾考证过。据说这里曾是清代水利衙门之类旧址。我在襁褓中随父母由吕家大院迁来,这两棵榆树便影壁于我的家门;几年后也像现在的调房,我家离了这两间都是小屋的小西屋,住进了后院两间都是大屋的大堂屋;又几年后,此办公地搬迁,改为二十余户的寓所;更几年后,新办公地配置新寓所,此地遂转另属,而我家这次却没有再迁,因为我的父亲已死,自是不必去了。这里便有了新的众位高邻——榆树和所有的树,在大家看来,就像生长在街上一样了。

此后的春天,便有了斧锯相加的行刑,人们还不希望榆树兄弟死去;虽不是一种杀戮,便也像颇需努力竞赛的运动会,有着争先恐后的蓬勃。我氏兄弟的羸弱,常不力夺取一枝一干,便也能拣得一藤一蔓的残羹冷炙,以充塞了至今留香的回味。又几年过去了,这老街或故居留不住了青春,而要苍老去。眼下栉比鳞次的居民楼们,已彻底踏扁了那骨骸……

榆树关于春天的悲剧,我是深知其缘由的。在这老衙门大院的暮年,邻居们纷纷画地为牢,把自己的屋包括起来,做成七十年代末这里最流行的“独门独院”。那是现今楼房单元的雏形,是在物质尤其精神上,走向单元与邻与世隔绝的孕期胎教。院内领土得以前所未有的保护,只有榆树,因生就一副挡关勇夫的地位与模样,才被抛在所有“独门独院”之外;那老衙门的土地,便只有羊肠般的“公”路而蜿蜒着。榆树成了公海上的一个孤岛,便是谁爱怎样都冠冕堂皇的。我家在羊肠边上,门前是公路,故成不了院。只是在窗下,一次春风吹落的榆钱儿飘来,在初春贵如油的雨中,遍地萌发出大头针似的芽。我的贪玩但善良的弟弟,像照看羊群一样地护卫着。终于只长成一棵。那榆树的后代与南面屋顶上高高耸立的大榆树呼应着,茁壮着。只在后来的搬迁时,眼睁睁看着它将来的厄运。一位和气的房管人员,在估算旧屋产时,把小榆树作了弟弟的私有资产,很爽快地说:“算四块钱吧。”这比那片做种子的榆钱儿,昂贵得太多。

老院大门里,小西屋门前的那两棵大榆树,已合并了童年的影子,藏储于心腑脑海。榆树和新楼同有益于人们,但对早已离开那驿站的我来说,那砍也不烂,锻也不弯的坚质的榆树,却有如我的一根肋骨,即使常有虫患,早已在我身上拿去,不觉得痛了,我却依旧能数得出,我失却了它们;而后面的人生,想起榆钱儿的时候,便是对榆树和老院质朴无华的、早春的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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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