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人生七十古来稀 |
正文 | 风渐渐的温和起来。落干了叶的树枝终于从褐色的单调里挤出一丝丝的绿意,然后就快速的、遏制不住的生长起来。天气就象小孩子的脸,一忽儿晴,一忽儿阴,一忽儿风,又一忽儿雨。是清明时节了,又是踏青的时候了,我上了回乡的车。 我时常挂在嘴边的老家,其实是姥姥的家乡。姥姥长了我一个甲子,整整六十岁。我就是牵着这双长了我六十岁的手,跟在一对长了我六十岁的裹就了的小脚边,长大的。 姥姥喜欢女孩,妈妈是她唯一的女儿,打小就一刻也不肯让离开身边。到了妈妈这里,先是有了个女孩,姥姥很高兴;接着又有了个女孩,姥姥很喜欢;再接着又有了一个女孩,姥姥也还是欢喜,不过说也该有个儿子了;再接着又是一个女孩,就是我了,姥姥很有些着急.父亲是个独养儿子,不管怎样是要留个香火的,怎么会是个女孩呢?恰恰同屋的产房里有生了儿子的,恰恰生了儿子的人家生的是第四个儿子,恰恰生了第四个儿子的人家是没有女孩的,恰恰没有女孩的人家是非常欢喜有个女孩的。妈妈生了我以后不下奶水,一直不下奶水。没有女孩的妈妈生了儿子以后奶水很是旺,儿子吃不尽,就常常抱着我,喂我奶吃,说自己是我娘。就常常问妈妈,问姥姥,可不可以让没有女孩子的人家里有了女孩,让没有儿子的人家里有了儿子?及到快出院的时候,姥姥动心了。父亲很是淡淡的,只是说,女孩子男孩子倒不是紧要的,总是看着还是自己的好。于是,没有女孩子的妈妈流着泪抱着儿子回家了,我成了家里的“四小姐”。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不住在家里,在一个叫做“五七干校”的地方劳动。妈妈也从原来的工作岗位改调成了扫地的工人。革命的地一天也不能不扫的。妈妈停扫了四十多天的地,再也不能不扫了,于是把我送到了厂里的托儿所。没过几天,妈妈在扫地的当儿总是被人喊走,我三天两头的就发烧,烧起来就不退,哭起来就不停,姥姥便把我抱了回来,再也不肯送我到托儿所去。从那时起,我便牵着姥姥长我一个甲子的手、跟在那对长我一个甲子的、裹就了的小脚边,一天天,长大了。 车过了五台县城,开始在山路上颠簸。所谓山路,其实就是延着一条河水,盘旋在山腰间的河滩地。这条山路既然只在山腰间盘旋,便没有了这山望着那山的开阔。山也不是很雄浑,很高大的那种山,就只是石头,无边无际的石头,整块的、开裂过的、大的、小的、齐整的、不齐整的,从地上拱起努力的向空中长高。石缝间年深日久大约积了些灰尘,便是土壤了。土壤中零零星星的也长一些草,长一些长不大的树.这边的窗外是这山,那边的车窗外便是那山。一个小时前是这样,一个小时后还是这样。差不多四个小时后,车到了乡上,不再走了。延着河水流下来的方向,走上去,在山里再拐几道弯,大约要不了一个钟点,山腰上一个村庄,姥姥的魂便留在这里了。 姥姥和姥爷合葬在了罗家的祖坟里。我摆上瓜果,点心,上了一柱香,叩了头,然后静静的坐在坟边的山地里,看着这个小小的坟头,看着坟头上雨打风吹留下的痕迹,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坟下方的一个小小的坟口。坟口边摆放着的是我刚刚献上的祭品,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一会儿以后,还是一动不动;再一会儿以后,还是一动不动。我的眼睛先是潮湿,接着就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傍晚的山风里,我一任脸上的泪水淌着,定定的看着小小的坟口,耳边是姥姥的声音,姥姥讲故事的声音,讲的是一个我从小听到长大的故事——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人类,人的一世是三十年,但是一个人是可以两世为人的。可以两世为人的人,他的一生却也只有六十年。人活在地面上、可以见到天日的一生,最长最长的只有六十年。六十岁的老人会被送到早已准备好的坟墓里。坟的上部会高出地面一截儿,形成一个小小的坟头,坟头靠近地面的地方会留一个口,就象活在地面的人住的房子会留一个窗子一样的。老人的儿子每天往坟口上送些饭食,老人就从这里取饭食维持自己不见天日的生命。直到儿子们不送饭来了,老人就到了生命的边缘了。或者儿子们送了饭来了,里面的老人也再不会取来吃了,也就到了生命的尽头了。大多有机会住到地下的老人都不会有太长久的日子延续下去,或者是没有太有耐心的孝子,或者是没有享受这种孝顺的足够好的身体,便会使一个个的坟墓很快的真正的安静下来。 在那么的一个地方,有那么的一个村庄,村庄里有着那么的一个人家,那个人家里有着那么的一个一辈子不懂得病病痛痛滋味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也就活到了六十岁了。老太太的儿子把老太太送到了坟里,关上了门,掩上了土。老人的儿子是个孝子,一日两餐,几乎总是准时送到坟地里,不见面的母子可以简单的聊一两句话。就这样日子过去了十年。十年后的一天,儿子和往常一样送饭去了,老人问,最近有什么难事了?儿子说没有。老人说,其实以后可以不必再送饭来了。儿子说不是的。是村口最近来了一个怪物,长了什么什么样子,动作什么什么样子,叫声什么什么样子,习惯什么什么样子,有些时候了,怎么着也不肯走。老人用微微带些笑意的声音说,去抱一只猫来吧,看看会是什么样子。老人的儿子去邻村抱了一只猫来,到了村口,狠狠的拧了猫儿二把,那猫儿狠狠的叫了几声,就见那个怪物猛得大了一个激灵,头也不回的跑了。再跟老人说起,老人说听着象是个大得不象样的鼠,也不过先试试罢了。后来,村里的人知道了,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上了年龄的老人却原来还是有些见识的,是不是可以不要住在地下了?于是,大家把老人接回地面上来了。再后来,所有的老人到了六十岁便不必住到地下去了。 据说,这是第一个人生七十的老人,确实不容易的紧。“人生七十古来稀”,便一直的被人们说到了今天。 在中华文明的源头,从三皇五帝而始就并不曾有人被送到地下去过。可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的。我把她当做是三皇五帝以前的文明,正是因了这个,三皇五帝才有可能成为了三皇五帝的文明。把她当成一种最简单的,最朴素的文明:每个年轻的人都是天经地义活在天地间的,每个老年人都是天经地义享受天地间的一切,享受人们的尊重的。 把这个故事讲了又讲的姥姥却没有享受到人类最朴素,最简单的文明。艰难的快乐着,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在一个凄凉的说不上是葬礼的葬礼中,住到了地下,眼前着个小小的坟头下,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墓地里。 见到坟的时候,我总是在找一个小小的坟口。姥姥的坟口上,一点变化也没有,总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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