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 |
正文 | 听外公生前讲,65年,父亲从平江黄金矿调到岳阳麻纺厂之前,发生了一次矿难,死了不少人,当时从矿井里抬出二十多具“尸体”,其中一具是我父亲。这二十多具“尸体”,零乱地堆放在山岗上,月黑,风高,砖头瓦砾中,三两只蛐蛐瞿瞿地叫着,声音深沉略带些沙哑。 山岗上,父亲慢慢的苏醒,远处,几盏昏暗的矿灯在风中摇曳,父亲重新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蹒跚着回家。 父亲这段传奇的历史,不堪回首,很少有人提及。 从平江黄金矿,一同过来的一共有五家,父亲到麻纺厂后,被分配在机修车间,是班小组组长;后来在发电组还干过几年,八二年,抽调到设备科当科员,以工代干,应该属于正儿八经的干部。 1965年,麻纺厂刚刚组建,父亲被厂子安排到杭州学习。十月份左右,母亲生我的时候,她一个人走了十多里路,到人民医院,医生说羊水没破,还得等会,老娘悠哉、游哉在医院门前的小摊上,吃了碗面条,从南正街溜达回来,进了妇产科,十分顺利地产下一男婴,生我的时候,既没有红光满地,也没有冒香气。不过,我到底是十月份的哪一天出生,老娘早已记不得了,更不要说什么时辰,历史上有好多名人,生卒年月日记载也不是太全,我也就认命。 父亲、母亲最后形成共识:阳历十月二十日,作为我的生日。我曾去过名川大山,拜访过许多得道高僧,求神问卜,因为生辰八字不准,也就不了了之。2002年春节,在君山湘妃祠,堂主看我的面相,说我再过十年,大米五块钱一斤,也能吃得起。《2012》不是世界末日吗?我窃笑。 生日之谜困惑了我四十多年,直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在与我桂林的表哥,一次无意的谈话中,才知道我大舅记事的一个小本上,应该有我们全家人的生日记录,表嫂子翻箱倒柜后,才找到一本老掉牙的日记本,第一页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的二号字,属于楷体;第四页才是我的生日:阳历十月二十一,阴历九月二十七,赫然在列。 小时候,岳阳的三伏天奇热,为了解暑、降温,正午,父亲总是将阳台蓄满水,水虽然只有两寸深,但偌大一个阳台,需要拎十五、六桶水,到下午四点钟,那水,被太阳灼热了一下午,有点烫脚丫子,必须将水全部放净,重新蓄水,每天的体力活,自然落实到父亲的身上,我们兄妹三人,小胳膊、小腿,只能帮父亲偶尔拎上一桶、半桶的; 到傍晚,因为有蚊子,家家户户,不敢开灯,把所有的纱窗和纱窗门,一律关严,开始每天必须完成的一项工作,就是拍打蚊子,啪啪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要不然,晚上肯定要遭殃;即使这样,蚊子不可能消灭干净,总有三、五只漏网份子,活跃在屋子里,叫人不得安生,每天晚上,父亲要起来四回、五回,开灯打蚊子,不把该死的蚊子打得血肉横飞,不能消停。蚊子,也分三、六、九等,有的蚊子,笨手笨脚,没等上来咬你,就围绕着你嗡嗡叫唤,过早地暴露目标,只有挨打的份;有的,蹑手蹑脚,偷摸飞过来,在你背后咬上一口,吃饱了,喝足了,心满意足,沾沾自喜,停歇在白墙或者床沿上,狠狠一巴掌,拍下去,可算是报仇雪恨;有的,大大狡猾,吸吮完,找个安全的地方猫起来,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照样穿堂入室。 父亲,不光要为我们驱赶蚊子,还要给我们挠痒痒,在蚊子咬过的地方,涂风油精或者万金油;最不好玩的活,就是扇扇子,蒲扇,成圆形,不是太大,刚开始睡的时候,一般是由我和哥哥俩轮流给父亲扇,查一百个数,等到后来,困得不行,胳膊肘儿都抬不起来,也就查忘了,父亲一个人开始静静地给我们扇,具体扇多少下,不得而知,我们早已到安阳卖凉席去了。 现在条件好了,我为人父,十七个年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孩子干过这种体力活。东北的夏天,晚上睡觉,凉爽,不用开空调,还得盖被子。 76年,为了庆祝“四人帮”被粉碎,父亲去渔场,买了八条大白鲢,每条应该有十多斤重,八毛钱一斤,准备担到外公家过年,四个舅舅,计划每家分一条,晚上,行李担到火车站,发现扁担过长,不利于上车,父亲到火车站附近,找到一个姓童的同事家,借了付短一些的扁担,在街上,不小心掉到马葫芦里,摔得够呛,半天才起来,等他拿来扁担,我看见他时不时地扶着后腰,隐隐作痛,后来,火车进站,由于父亲担行李费劲;加上自家行李包裹过大;上下的旅客又多,秩序不好;车厢门半开着;种种情况,造成我们全家没能上车,眼看着火车离去,只好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才坐上下一趟列车,到外公家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那天下午,全家人年饭实际上是在火车上吃的盒饭。 父亲、母亲还有外公、外婆,四个人的生日,都是阴历三月份的,相差不几天,四个人的生日,经常放在同一天过。79年三月,父亲四十,外公正好七十,照以前的惯例,也就都在岳阳一起过,请了好多人来家里,一共是六桌人,三桌摆在我家,另外三桌放在隔壁邻居家。外公还特意在我家所有的饭碗底部,刻上了“四十岁纪念”的字样。 八十年代,父亲作为技术骨干,经常被厂里派出去,支援外地苎麻纺织厂,近的仙桃、石首、监利,远的湛江、石家庄,父亲三、五月就得出趟差,短则十天,多则两月。 父亲上调到设备科的那两年,还算风光。他们科的科长就住在我家楼下,科长平日里艰苦朴素惯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四个兜,上衣兜兜常年挂两只英雄牌钢笔,没成想,后来抄他们家的时候,光韶峰电视机就翻出来四台,金银首饰若干,据说,他们家吃鸡,都是在半夜三更,鸡骨头碴儿和着煤灰,用黑色垃圾袋装。 八七年,我表哥在中南工业大学读大三,父亲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表哥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那天,父亲早早就出了门,坐火车到长沙,到学校时已近中午,正赶上饭口,学生三五成群,人头攒动,没有手机,没有卫星定位仪,要想在成千上万的学生军中找到表哥,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父亲好不容易打听到表哥的宿舍,可等了一个小时,表哥并没有回宿舍,原来表哥吃完饭后,而是直接去了图书馆查资料,父亲只好一路打听到图书馆,好在中午的时候,书馆里的人并不多,找到表哥,短暂地交待后,父亲给表哥留下了一个多月的生活费,父亲返程回岳阳,到家时已是下午六点,进屋就吃,母亲特意还给父亲卧了两个荷包蛋,要知道父亲肚子里一天没有进水米了。 九十年代初期,麻袋逐步被塑料编织产品所取代,麻纺厂彻底倒闭,原有职工全部买断下岗,现在沦为丽珠陶瓷批发市场,但市里交通车喊站的时候,还是在喊老字号。 九二年,楼上兔兔家三岁的孩子,因为他奶奶喂了颗果冻,果冻卡在喉咙里,情况非常危急,孩子的奶奶吓得腿都软了,周边没有几个男同志,父亲抱着孩子就往厂医务室跑,虽然只有三百多米,还是没能把孩子救活,为此,父亲内心不安了好长时间。好在后来兔兔家又生了第二胎,也是个男孩,长得特帅,父亲心里才好过多了。 九三年六月,媳妇怀孕不到四个月,父亲和母亲就来东北,做好了看孙子的准备,照父亲的说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孩子出生后,父亲天天逗孩子玩,不管听得懂,还是听不懂,父亲总是在重复“橡皮麻雀洗澡”的老故事;孩子三、四岁,出门,父亲总是把他孙子骑在脖子上,那时候父亲一点都不老,腿脚也利索,单位分大米,二百斤的麻袋,扛在肩膀上,根本不费劲。跟我岳父在一起喝酒,还可以单独叫板。 九五年夏天,父亲和母亲领孩子坐火车回湖南,两张卧铺票不挨在一起,孩子事多,母亲一个人照顾不了,父亲也就过来相帮,一路上,白瞎了一张卧铺;车到北京,小姨子接的站,说话的工夫,孩子淘气,跑得无影无踪,母亲的腿当时就吓软了,这么大的北京,上哪找去?还是父亲表现比较镇静,三找两找,便把孩子逮了回来,到底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人。 在岳阳,丢孩子的事,后来又发生过一次。那次是中午的时候,父亲眯午觉,孩子自己偷偷开门,跑出去,父亲发动了所有亲属满世界找了三个小时,最后在隔壁膦肥厂,才找到正在掏沙子洞的孩子。 人们常说:知子莫如父,其实,对我家孩子了解最多的还是我的父亲,他的爷爷。 我上班的地方远,孩子上幼儿园、读小学,父亲和母亲总是到点,结伴去接孩子放学,领着过马路,冬天路面滑,我有些担心。 孩子接回来,孩子在院子里,围绕着楼区跑,父亲跟在后面追,生怕孩子摔跟头。久而久之,院子里的人,不知道父亲姓什名谁,但记住了这个在楼区追孙子的南方人。 父亲到东北来,人生地不熟,口音又重,还不愿意学普通话与人交流,邻居中,没有几个能跟他扯到一起去;楼下玩一毛、两毛的麻将,父亲也不太搭拢;倒是八号楼,一姓吴的老头,山东人,七十多岁,跟父亲混得乱熟,两人在一起,有说有笑,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得懂,并不影响沟通。吴大爷现在差不多九十岁了,还到处打听父亲的消息。 2004年,母亲在哈尔滨看冰灯的时候,摔断了胳膊。祸不单行,没隔一月,父亲前列腺有些毛病,小便不痛快,我领他去医院化验,结果出来时,我们两去大夫那咨询,大夫问我跟父亲什么关系,我实话告诉大夫,大夫让父亲先出去,父亲极不情愿,大夫神经兮兮地告诉我:父亲有可能得的是癌,需要进一步化验观察,多则半年,少则二月。听到消息,我六神无主,倒是父亲看得比较开,他说:莫听他卵叫,该死的卵朝天,不该死的万万年。 春节过后,我们全家五口,坐火车回家。回到家后的第三天,我和媳妇领父亲去长沙湘雅医院复查,上午做的检查,下午结果还没有出来,母亲又和我哥赶到了长沙,取完结果,问医生,医生说前列腺有点炎症而已,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晚上,长沙我本家大哥,接我们去吃饭,高兴之余,我第一次喝了一斤多白酒,醉得一塌糊涂。饭桌上,父亲说,有时间一定要来大庆打官司,找那庸医算账。 05年,父亲还是不太顺,得了脑血栓,住了二次院,北京知名人士,爻了一卦,又着实吓了我们一大跳,06年1月份寒假,赶紧收拾行李,我们又一次回岳阳,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连续二年回家。 父亲,明显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倾斜的土墙……和他说话,他总是点头呵呵地傻笑;说不上两句话,口水不停,身边时刻准备着一块干毛巾;香烟抽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已经湿得不象样子,再也无法点燃,只能是抽一节,扔一节;走道腿抬不起来,脚蹭着地,发出嚓嚓的声音;坐下去,嘭的一声,屁股直接接触到椅子上,缺少一个缓冲的过程;站起来时,要反复酝酿二、三次,才能一骨碌站起来,费好大劲。看电视,从不换台,要么干脆不起床,说是被窝里暖和。全家人去饭店吃饭,他默默叨叨,说是给饭店送钱搞么子。 过完年的一天,楼下小孩子鞭炮燎燃了对面二楼,大毛头家阳台的鸟笼,笼子里一只八哥,扑腾着翅膀乱飞,父亲正在厨房洗脸,第一个发现了险情,啊啊地直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父亲的手势,我才明白原来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我二话没说,趿了双拖鞋,下楼,绕过楼区,一路狂奔,到对面人家,来不及解释,冲进阳台,在跟前找了一桶子水,泼出去,这才把火扑灭,大过年的避免了一场火灾的发生。扑灭完火,我才想起来,人家水桶里满满一下子竹笋片都叫我扬了出去。 在家的日子里,我陪父亲出去走,厂子里的人老远都扭着脖子,冲我们俩看,父亲总是跟人家介绍“我们家的老二,从东北回来了”。人家也就跟我说“回来看老爹来了,一定要陪老爹多住一些日子”。我每次哼哈答应,在家住了二十多天。 春节的时候,岳阳的车票特别不好买,要走的前一个星期,我在网上好不容易申购了三张到哈尔滨的车票,但必须去武汉取,那天,我是半夜十点多出的门,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多才返回岳阳,回来的时候,直接去我妹妹家吃饭,她家住城陵矾,刚到楼头,看见父亲一个人正向街口走去,我赶紧走过去叫住他,大声问他要去哪?他咧着嘴笑,说是在等我,怕我找不着妹妹家。我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眼睛。心里想:你自己搞陀不清,自己都要走丢了,却还挂念着我,我扭过脸,不让父亲看见我的泪水,乐呵呵地让他带我上楼。 父亲上了年纪,特别愿意回老家宁乡,最近四年,应该回去过五、六次,住的时间也长,一般都得两个月,去的时候,一般由我哥送过去,回来的时候,打个电话,由我妹妹接回来。在老家,父亲的大哥、三哥还健在,大伯父今年八十岁,三伯父也应该七十五左右,父亲一般吃住在梅叔(六叔,喊梅叔是小时候就搞惯了的)家,梅叔有一个儿子,跟他父亲住在一起,没分家,三个姑娘嫁出去,二个在乡政府上班,一个在中学教书,经常性回娘家来看望父亲。大伯父七老八十,比父亲的身体要好得多,带领父亲每日里在田间地垄走动,呼吸新鲜空气,要不到儿时伙伴家喝茶、聊天,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有一年,他们哥们还步行七十多里山路,到了湘乡,我五叔家,就父亲的行军速度,可以想象到他们哥俩的壮举,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从05年,父亲从东北回去,再也没有机会来这,虽然他主观愿望,一直想来,但力不从心,不敢出远门。 脑血栓的药,父亲在家坚持早、晚都吃,每天早晨还知道出去吃一碗米粉,米粉1。5元,他固定在一家,从来不肯光顾其他家,得得嗦嗦地坐下,得得嗦嗦地去取一些配菜,得得嗦嗦地倒点酱油醋,悉悉唆唆地吃,米粉用筷子不是太好夹,断了半节的米粉散落在桌子周围,最后,得得嗦嗦地站起来回家,回家后抽上颗半节子烟,劝他莫抽烟,他不听,还振振有词,说没有几年抽了。抽完烟,没有事做,睡回笼觉,到上午十一点,迷迷糊糊并没有睡着。 父亲的精神状态,比前两年强多了。去年父亲七十岁,办了三十多桌,乡里的亲戚也来了不少,我因为离家太远,不能回家,媳妇邮了些钱,我在网上,通过视频,用我特有的方式,为父亲清唱了《生日之歌》,然后把我能想到的关于父亲的所有歌曲唱了个遍,这是我四十多年在父亲面前,头一次声情并茂地唱歌。特别是唱到阎维文的《老父亲》时,我分明听到父亲在千里之外,爽朗的笑声。生日过后,我跟父亲谈心:七十岁满了,咱们是不是也象国家一样制定一个未来的五年计划,目标用不着太远大,量力而行。父亲听明白了,说:那是当然,现在国家政策好,每年给老百姓涨工资,干嘛不多活几年。 是的,人逢盛世,谁不想多活些年呀。 再一次想起云亮的诗: 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 父亲老了 站在对面 像一小截地基倾陷的 土墙 国庆节我从单位赶回老家 父亲混在村头的孩子中间 固执地等我 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 不过比我小时乖多了 我和父亲说话 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 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 便咧开嘴朝我傻笑 我和父亲一同回家 胡同口的人都扭脖子冲着我俩看 有一刻 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 给他买最好的玩具 天天做好饭好菜叫他吃 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 如果有人欺负他 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 非撸起袖子 狠狠地揍狗日的一顿 后记:头些天,跟父亲在网上通过视频聊天,父亲的中心意思有三点,一是他自己身体蛮好,不用我挂念;二是你自己前面的头发越来越少,莫操那么多心了;三是孩子高一,要注意搞好伙食,给孩子加强营养,耽误了孩子,可要拿我是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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